范文娟,梁建蕊
(齊魯理工學院 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
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魏晉情結”
范文娟,梁建蕊
(齊魯理工學院 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
魏晉風度作為我國歷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千百年來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文人。魯迅可謂是魏晉風度的千古傳人,他用“沉默的十年”形成了“魏晉情結”,而這也影響了他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魯迅小說中,桀驁不馴的狂人和有孤獨意識的先覺者兩類人物形象的塑造、對“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的再思考以及“清峻通脫”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都體現(xiàn)出了他的“魏晉情結”。本文將從人物形象、文化意蘊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三個方面展開對魯迅小說中的“魏晉情結”的研究。
魯迅;小說;“魏晉情結”
千百年來,魏晉風度以其特有的魅力與豐富的意蘊引發(fā)了一代代文人和研究者的思考:魏晉風度究竟是什么?崇尚自然與縱情山水、服藥飲酒與撫琴賦詩、人物品評與談玄論道、名士風范與詩意人生;性情與雅量、率性與任誕、豁達與超脫……在很多人眼里,魏晉風度是一種崇高的人格美或者說是一種藝術化的人生。然而在筆者看來,魏晉風度有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亂世里士人們叛逆的性情與孤獨的心境、“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以及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清峻通脫”的審美風格。盡管時代阻隔,但魯迅的小說可謂是魏晉風度的完美詮釋者,無論是叛逆與孤獨的人物形象塑造,還是對“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的當下思考,抑或是其“清峻通脫”的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都顯示出了他濃郁的“魏晉情結”。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魏晉情結”集中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文化意蘊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三個方面,本文將一一展開論述。
魏晉時期,面對急劇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和殘酷的政治迫害,知識分子盡管有曠世之才卻無處施展,憂生之嗟成為整個時代的聲音。在那個特定的社會背景下,士子們?nèi)缏谋”?、謹小慎微,無論是順應政治的“與世浮沉”,還是退隱江湖的獨善其身,事實上都是士子們叛逆的生存方式與孤獨的生命狀態(tài)的寫照。他們或“小隱隱于野”,或“大隱隱于朝”,在反叛的生存姿態(tài)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在后人看來或許是充滿了詩情畫意,但其實其內(nèi)心深處卻被孤獨、迷惘的情緒所縈繞。魏晉風度作為那個特定時代的文化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士人們叛逆的性情與孤獨的心境。
民國與魏晉雖然相隔千年之遙,但魯迅和魏晉名士們都身處易代之際,其人生都經(jīng)歷了最嚴峻的考驗和最艱難的抉擇。20世紀初期的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雖然對傳統(tǒng)文化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但浪潮過后依然是黑暗、沉悶、絕望的社會現(xiàn)實,魯迅將之比作“鐵屋子”(魯迅《吶喊·自序》),說那個時代是“風沙撲面,虎狼成群”(魯迅《小品文的危機》)。魯迅曾積極投身于辛亥革命,但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與《新生》的夭折讓他陷入了矛盾、孤獨與痛苦之中。從1909年到1919年(錢理群在《十年沉默的魯迅》中將之稱為“沉默的十年”),“十年沉默的魯迅從輯錄古籍碑帖中身臨其境地回到了魏晉時代,展開了與嵇康、阮籍等名士的對話”[1],形成了他生命中的“魏晉情結”。
十年的沉潛與積淀,使魯迅對魏晉名士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嵇康、阮籍的精神苦痛折磨感同身受,而他們的行為、經(jīng)歷、性情等都影響到了魯迅小說桀驁不馴的狂人和有孤獨意識的先覺者兩類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人物形象塑造上,魯迅的“魏晉情結”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魏晉名士外在形象的借鑒上,更表現(xiàn)在對他們精神面貌與生命狀態(tài)的借鑒上。魯迅在這兩類人物身上寄予了叛逆的生存方式與孤獨的生命狀態(tài),這種寄予正是基于魯迅的魏晉感受。
《狂人日記》中狂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封建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并與那些“吃人”的人徹底決裂;《長明燈》中瘋子要吹滅甚至要“放火”燒掉被奉為神明的長明燈,向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發(fā)起猛烈的進攻;《頭發(fā)的故事》中的N先生乖張偏激、憤世嫉俗、愛發(fā)議論、詞鋒犀利。對于狂人、瘋子、N先生而言,狂狷之氣、憤世之風是他們的氣質(zhì),桀驁不馴是他們的性情,反叛是他們的生存方式,一如魏晉名士。
《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曾經(jīng)是個富有朝氣的熱血青年,而今的他敷敷衍衍地靠“子曰詩云”混日子,“在無聊中吞噬自己的生命,在瑣事中填補自己靈魂的空虛”[2];《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曾是個“獨戰(zhàn)多數(shù)”的英雄人物,“然而現(xiàn)在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3](P201);《藥》中的革命者夏瑜為了廣大民眾積極從事革命活動,他的鮮血卻被麻木的華老栓夫婦買去給兒子治癆病,革命者的鮮血就這樣付之東流。魯迅筆下這類孤獨的先覺者往往有著悲劇的結局,要不“與世浮沉”,要不“悲憤以歿”。這其實也是嵇阮的命運:阮籍當時雖然身在仕途卻全然不顧政事,一心借酒來排遣心中的寂寞憂憤;嵇康“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終被殺害。
魯迅在魏連殳身上注入了更多的嵇阮因子,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魏晉情結”。魏連殳為祖母送殮時,在別人虛偽的拜哭中他始終沒有落下一滴淚。當大家想要走散時,他突然哭了,接著就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3](P201)。大家走過來勸止,他卻不以為意,一動不動地坐著。魏連殳在祖母葬禮上的表現(xiàn)這一細節(jié)描寫,顯然借鑒了阮籍的故事。《晉書·阮籍傳》記載:“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蔽哼B殳全身彌漫著的“黑”與“冷”、那撕心裂肺的悲慟,簡直就是阮籍形象的重現(xiàn)。阮籍和魏連殳面對親人的離去,都做出了令人不可思議的舉動:表面上萬分鄙視禮俗,事實上對親人懷有滿腔至情,顯現(xiàn)了叛逆與至孝和諧統(tǒng)一的人格形象。
魏晉是我國歷史上政治極為黑暗的時代,司馬氏在篡權之后,出于政治目的高倡仁義,在社會上掀起一股偽飾之風,名教禮法淪為了統(tǒng)治者消滅異己、沽名釣譽的工具。面對朝不保夕、生命無常的社會現(xiàn)狀,魏晉名士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面對儒學瀕臨崩潰的命運,魏晉名士理性地審視儒、道兩家學說。在這樣的背景下,士人們掙脫了禮教的束縛,心系自然、率性而為、放浪形骸、張狂放達,以一種荒誕不經(jīng)、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反抗命運;嵇康更是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孔周,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驚世駭俗之論,揭開了儒學的虛偽面紗,試圖整合儒家和道家學說。魏晉名士崇尚清談,無論是感時傷世還是品評人物,無不形象生動、個性鮮明,文學開始擺脫政治說教的羈絆。魏晉風度的文化意蘊在于:在精神層面,它以“人的覺醒”為前提,奠定了中國文人的基本人格精神;在哲學層面,它使得玄學應運而生并得以興盛;在文學層面,它第一次真正實現(xiàn)了我國歷史上“文的自覺”,使文學成為一門與當時的儒學、玄學等并立的學科。
同樣是易代之際的民國,傳統(tǒng)文化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與斷裂。魯迅所面臨的是如何超越傳統(tǒng)、如何“立人”的問題。因此,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始終貫穿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和對國民性的改造。
“所謂中國的文明,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筵席。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筵席的廚房”[4](P144)。面對傳統(tǒng)文化,魯迅以敏銳的洞察力與批判的眼光,以投槍、匕首似的筆法,揭露出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腐朽,用“吃人”來概括數(shù)千年來家族制度和封建倫理的罪惡本質(zhì),與嵇康當年的“非湯武而薄周孔”,不僅一脈相承,而且更徹底地對傳統(tǒng)禮教進行了實質(zhì)性的批判。
魯迅指出:“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別號”[5](P48)。魯迅一再強調(diào)他是抱著“啟蒙主義”和“為人生”的目的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即要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進行思想啟蒙,力圖在文化反省的高度審視歷史、反省當下。魯迅曾認真地思考過三個問題: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正是帶著對這三個問題的思考,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自始至終把對“人”的全方位探索作為創(chuàng)作的核心,通過對“國民性”的剖析,成功闡釋了“為人生”的文學主張。
如果說魏晉時期中國知識分子邁開了“人的覺醒”的步伐,以大膽的懷疑精神批判并整合了傳統(tǒng)文化,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實現(xiàn)了“文的自覺”;那么千年之后魯迅自覺地承擔起了“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在當下再思考的歷史使命,在對傳統(tǒng)文化做出顛覆性的批判后,傾其一生探索“立人”的問題,成為魏晉風度的千古傳人與新文化的偉大旗手。筆者認為,這也是魯迅小說之于現(xiàn)代的文化意蘊。
魯迅曾用“清峻通脫”來概括魏晉文學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又解釋說“清峻就是簡約嚴明的意思”,“通脫即隨便之意”,“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6](P306-307)。魯迅在這里大概從兩個方面談了魏晉文章的特色:一方面,魏晉文章簡約嚴明、一語破的,語言極具表現(xiàn)力;另一方面,魏晉文章標新立異、自成一家,思想比較解放。
魏晉文章簡約嚴明的特點得益于當時的清談。魯迅在談到魏晉清談時說:“晉人尚清談,講標格,常以寥寥數(shù)言,立致通顯”[7](P135)。魏晉時期,清談在朝野蔚然成風,作為士大夫們顯示自己才智、性情與人格的一種方式,清談成了他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清談的特點之一就是簡約嚴明,講求言簡意賅。此外,魏晉時期,隨著儒學傳統(tǒng)的逐漸崩析,當時的士大夫們在思想上力排眾議,在創(chuàng)作中敢于標新立異、獨樹一幟。當付諸于文學創(chuàng)作時,這種簡約嚴明的思維方式和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學說便孕育了“清峻通脫”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
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魯迅的“魏晉情結”體現(xiàn)在對魏晉文學風骨的推崇與繼承上。魯迅說自己的文章有時很“峻急”,有時很“隨便”。他的好友劉半農(nóng)也曾贈送他“托尼學說,魏晉文章”的對聯(lián)。魯迅雜文與魏晉文章的創(chuàng)作風格一脈相承,已成為學界共識。事實上,由于魯迅將雜文創(chuàng)作的方法運用到小說中去,使小說呈現(xiàn)出了雜感化的傾向。因此“清峻通脫”的風格同樣適用于他的小說。
魯迅小說的一個最突出特點是:篇幅短小精悍,常用議論性筆調(diào),文風清峻簡約?!犊袢巳沼洝穾缀跬ㄆ际强袢藢浊辍俺匀恕睔v史的無情鞭撻;《兔和貓》對造物主“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進行了責備性評論;《頭發(fā)的故事》全篇都是借N先生之口大發(fā)議論……魯迅說過他在小說語言上所追求的是“極省儉地畫出一個人的特點”,“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5](P49)。對于小說作品中存在的議論現(xiàn)象,魯迅明確表示:“就是我的小說,也是論文;我不過采用了短篇小說的體裁罷了”[5](P49)。而長于辯論、文風簡約也正是嵇康散文的特色。嵇康的文章大多采用辯駁形式,如《答難養(yǎng)生論》《難自然好學論》《聲無哀樂論》等。他善于針鋒相對地批駁對方的觀點,層層推進氣勢如虹,又能在最細微處切中要害,使整個行文簡約嚴明卻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
在竹林名士中,魯迅最喜歡和推崇的是嵇康。據(jù)許壽裳回憶,魯迅一生陸續(xù)??薄讹导?0余次,用時23年。一部《嵇康集》,成為了魯迅整理的古籍中耗時最長、花費精力最多的一部書。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魯迅的“魏晉情結”。
千百年來,魏晉風度一直是文人雅士景仰甚至艷羨的對象,吸引著一代代人的研究與追求。魯迅小說中人物叛逆的生存方式與孤獨的生命狀態(tài),及其“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清峻通脫”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顯示出了他濃厚的“魏晉情結”。魯迅選擇性地接受傳統(tǒng)文學,卻始終如一地關注著魏晉文學,“魏晉情結”已然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正如錢理群所說,“魏晉情結”成為了魯迅的生命之根。的確,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魯迅在行為舉止、精神氣質(zhì)、人格魅力等方面也都體現(xiàn)出了對魏晉名士的繼承關系??梢哉f,“魏晉情結”參與建構了魯迅的精神世界,而這一點同樣值得我們?nèi)パ芯亢蜕钊胩接憽?/p>
[1]王初薇.跨越時空的交匯:魯迅“嵇阮情結”的形成及創(chuàng)作體現(xiàn)[J].中南大學學報,2013,(10) .
[2]李建明.魏晉風度與魯迅:嵇康、阮籍與魯迅的比較[J].揚州大學學報,2005,(9).
[3]魯迅.彷徨[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
[4]魯迅.墳[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
[5]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
[6]魯迅.而已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
[7]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
Wei Jin style,as a special cultural phenomenon in Chinese history,has influenced people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for thousands of years.As the eternal successor of Wei Jin style,Lu Xun forms a“Wei Jin complex”in the“silent decade”,which also affects his later novel creation.In Lu Xun'snovels,the portrayalofthe rebelliousmadman and the prophetwith the consciousnessof loneliness,the rethinking of “human awakening”and“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text”and the literary style of“Qing Jun Tong Tuo”all reflect his“Wei Jin complex”.This article will conduct a study of the“Wei Jin complex”in Lu Xun’s novels from the characters,cultural implication and literary style of writing.
Lu Xun;novel;“Wei Jin complex”
I207.427
A
(2017)04-0061-03
2017-05-07
范文娟(1994-),女,山西朔州人,齊魯理工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梁建蕊(1987-),女,河北邢臺人,碩士,齊魯理工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李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