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聚合背景下時事新聞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

□文│王文敏

隨著黨中央《關于推動傳統(tǒng)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fā)展的指導意見》的出臺，[1]一批技術先進、競爭力強的新型主流媒體正在形成，這其中最為重要的新媒體就是新聞聚合平臺。新聞聚合平臺（News Aggregator）集新聞聚合、資訊整合、新聞資訊個性化推送于一身，通過網絡聚合技術抓取訂閱源，將最新的新聞資訊聚合在一個軟件或網站上推送給用戶，用戶只需訪問該平臺即可閱讀其所訂閱內容。新聞聚合平臺的出現改變了用戶的閱讀習慣，有效地解決了網絡時代信息量過大和網民時間、精力有限之間的矛盾，因而在國內外都得到廣泛應用。如國外的谷歌閱讀器（Google Reader）、菲德利（Feedly），國內的今日頭條、騰訊新聞等均屬于新聞聚合平臺。

新聞聚合平臺在興起的同時，也給傳統(tǒng)新聞來源網站帶來諸多的挑戰(zhàn)。在歐洲，許多國家對谷歌新聞進行了多起訴訟；2014年，《廣州日報》和搜狐網先后起訴了風頭正盛的今日頭條新聞聚合，理由是著作權侵權和不正當競爭。[2]《著作權法》對于保護新聞內容雖然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但也有明顯的缺陷。近期，歐盟委員會公布了《數字化單一市場版權指令》的草案，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焦點之一就是增加對新聞出版進行數字化利用的鄰接權；[3]而德國早在2013年就已經通過《著作權法》的修改，增加了新聞出版的鄰接權。[4]歐洲增設鄰接權的做法正是為了彌補《著作權法》對新聞保護的不足，我國未賦予新聞出版者此項鄰接權，對此，用《反不正當競爭法》來對時事新聞進行補充保護可以說是最好的選擇。

一、《著作權法》無法保護時事新聞

在新聞聚合平臺上，既有時事新聞作品也有時事新聞，我國《著作權法》對二者作出了區(qū)分，前者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可以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但后者卻不屬于《著作權法》的保護客體，我國《著作權法》第五條第二款明確規(guī)定：“本法不適用于時事新聞?！?/p>

1.《著作權法》保護“時事新聞作品”

只有具備“獨創(chuàng)性”的勞動成果才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而“時事新聞作品”正是具備了獨創(chuàng)性從而能夠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在信息時代海量的新聞中，為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許多新聞都不僅僅是單純對 “5W”新聞要素的報道。新聞制作者制作新聞的過程往往是較為復雜的，經過了深入挖掘選題、確定報道要點、安排內容架構以及最終完成加潤色等諸多步驟。在此過程中，新聞制作者往往會加入許多個人的感情因素和獨特視角在內，有時還會在報道中加入許多圖片、表格、視頻等元素，并對這些元素進行精心編排，從而使得對于同一事件的報道各不相同，而這正體現出了時事新聞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如在“閆守玉訴廣州市交互式信息網絡公司著作權侵權案”中，涉案文章為《問道青城山，拜水都江堰，品蜀都醉人風景》，被告抗辯該文屬于時事新聞，但法院正確指出，該文是對成都風景的詳細介紹，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5]

2.《著作權法》不保護時事新聞

《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五條規(guī)定：“時事新聞，是指通過報紙、期刊、電臺、電視臺等傳播媒介報道的單純事實消息”，上述定義中使用了“單純”一詞，就是為了區(qū)分“時事新聞”和“時事新聞作品”。時事新聞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因此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這是因為客觀事實不是由作者創(chuàng)作出來的，其并不能對事實享有著作權，因此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6]新聞聚合平臺上有一些文章僅僅是對事實的簡單描述，無疑屬于時事新聞；除此之外，進入新聞聚合平臺，最初呈現的是新聞的標題和片段，并未展示整篇文章的內容，這些標題和片段往往只是對事實的描述，也屬于時事新聞，《著作權法》無法對其進行規(guī)制。但是，對于新聞來說，最具吸引力的往往就是新聞標題和摘要，讀者常常在新聞聚合平臺上閱讀新聞標題和簡短描述后已經獲取了所需的信息，而不會進一步點擊查看新聞來源網站上的完整報道。因此，這些標題和片段具有極高的價值，如果放任新聞聚合平臺隨意使用，將對新聞來源網站造成極大損失。

二、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對時事新聞的保護

由于時事新聞無法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權利人在知識產權的“海域”遭遇“沉船”后，往往會選擇《反不正當競爭法》這一“救生艇”進行自救。如在“今日頭條事件”中，搜狐網認為今日頭條的做法不僅構成對搜狐網著作權的直接侵犯，同時構成了不正當競爭。類似的案件還有大眾點評網訴百度公司點評信息不正當競爭案、“外幣走勢圖”不正當競爭案等。[7]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于1993年頒布，至今已經過去20多年，市場經濟環(huán)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初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中規(guī)定的11種具體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已經很難適應新興的競爭行為。[8]因此，對于不正當使用時事新聞的行為，只能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即一般條款來規(guī)制。在相關案件中，法院具體考量了以下三個因素。

1.競爭的雙方之間必須具備競爭關系

當然，競爭關系不僅包括直接競爭也包括間接競爭，并不僅限于同行業(yè)經營者之間。[9]從表面上看，新聞聚合平臺屬于工具服務提供商，而新聞來源網站屬于內容服務提供商，二者看似屬于互聯(lián)網中的不同業(yè)務領域，并不是具有直接競爭關系的經營者。但從搶奪用戶資源和廣告資源的角度出發(fā)，新聞聚合平臺和新聞來源網站在互聯(lián)網上的市場無疑是交叉重疊的，二者之間具有競爭關系。

2.競爭行為違反了市場競爭的原則

《反不正當競爭法》規(guī)定了市場競爭的原則：“自愿、平等、公平、誠實信用”，由于這些概念的含義十分寬泛，且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因此，法院判決往往結合商業(yè)領域受到普遍認可和接受的商業(yè)倫理和商業(yè)道德進行判斷。[10]傳統(tǒng)的門戶網站與新聞來源網站之間的合作模式通常是門戶網站每年付出一定金額，獲取新聞來源網站的新聞。這種經營模式已經成為互聯(lián)網新聞產業(yè)的商業(yè)慣例。若新聞聚合平臺既不從新聞來源網站購買內容版權，也不跟新聞來源網站合作，而是利用技術抓取他人的新聞，在屏蔽他人廣告的同時，自己卻依靠廣告獲得收入。這種“不播種而收獲”或“用他人的牛耕自己的地”的行為很可能被認定為違反市場競爭的原則。[11]

3.競爭行為造成了不正當競爭的后果

不正當競爭的后果必須達到一定的程度。[12]如果新聞聚合平臺使用戶無法看到新聞來源網頁中的廣告等內容，就會導致新聞來源網站為提供作品而付出的投資無法獲得應有的回報，既不能收回新聞創(chuàng)作的成本，也不能增加網站的知名度。而新聞聚合平臺則會因為無償利用新聞來源網站的新聞，奪走原網站應有的流量和點擊率，這一行為極有可能對市場的正常競爭秩序造成損害，從而構成不正當競爭。

雖然時事新聞可以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獲得一定的救濟，但這種救濟具有一定的缺陷。這是因為《反不正當競爭法》中未對該種競爭行為作出具體規(guī)定，因此碰到類似案件只能根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的寬泛規(guī)定進行判斷。對于法官而言，一般條款的規(guī)定欠缺確定性，在判案時只能通過個案進行謹慎的利益衡量，必須小心翼翼地維護技術創(chuàng)新和競爭效率的平衡；而對于新聞聚合的經營者來說，一般條款欠缺可預見性，新聞聚合的經營者無法根據法律的具體規(guī)定預見自己的行為后果，從而也會影響其行為決策。因此，有必要在司法和立法中將一般條款進行具體化，規(guī)定具體的判斷此類不正當行為的要件，增強法律的確定性和可預見性。

三、域外《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時事新聞的做法

時事新聞的保護問題并非我國獨有，早在近100年前，美國著名的“國際新聞社”一案就確立了對“熱點新聞”的《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規(guī)則。而在歐洲大陸上，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經過了多年的發(fā)展，根據一般條款發(fā)展出了“不正當模仿他人成果”的案例群，2004年《反不正當競爭法》修改時又將該案例群吸收進立法，在2013年德國規(guī)定新聞出版商鄰接權之前，符合條件的時事新聞模仿行為有可能尋求該條的保護。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對時事新聞的保護與國外的做法類似，只是在規(guī)定上不夠細化。為了完善對時事新聞的保護，需要借鑒域外《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時事新聞的做法。

1.美國對“熱點新聞”的保護

在美國，最高法院通過1918年判決的“國際新聞社”一案，確立了“熱點新聞”（hot news）的“盜用”（appropriation）規(guī)則，它是指對雖然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但具有時效性價值的信息進行的保護。該案的發(fā)生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原告通訊社花費大量的財力物力向歐洲派遣記者搜集有關新聞，并提供給報社收取相應的費用。被告則利用美國中西部和東部存在的時差，原封不動地照搬或者抄錄原告新聞的實質內容，發(fā)給自己在美國中西部的客戶，原告以不正當競爭為由將被告訴至法庭。[13]美國最高法院認為，被告以其特有的行為拿走了原告新聞的實質內容。而這些新聞是原告系統(tǒng)搜集和花費勞動、技能、金錢而獲得的成果，被告是在沒有播種的地方進行收獲，構成不正當競爭。[14]

在美國男子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NBA）訴摩托羅拉公司案中，進一步嚴格了“熱點新聞”保護的標準。該案中，摩托羅拉公司的尋呼機推出一款服務，由通訊員收看比賽后編輯NBA比賽的實時信息向用戶提供，信息每2至3分鐘就更新一次，詳細地向用戶報道比賽的得分、雙方球隊情況等。該案法院明確了“熱點新聞”保護較為嚴格的適用標準：①原告花費了成本或代價創(chuàng)作或收集信息；②信息的價值具有很強的時效性；③被告使用信息構成了對原告花費成本和努力創(chuàng)作或收集的信息的搭便車；④被告對這些信息的使用直接和原告的產品或服務競爭；⑤這種搭便車的行為會影響原告創(chuàng)作這種信息的積極性，以至于這種信息的存在或質量會實質地受到威脅。最終，由于被告不滿足上述要件，從而未能構成對“熱點新聞”的盜用。[15]

2.德國對“不正當模仿他人成果”的禁止

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4條第3款是關于不正當模仿他人成果的規(guī)定，該款規(guī)定與美國“熱點新聞”保護規(guī)則十分接近。要根據該款來規(guī)制不正當競爭行為，需要滿足以下要件。首先，模仿。模仿是以他人的產品為造型進行仿造?？梢苑譃橹苯幽７潞烷g接模仿，前者是指與被模仿的產品相同或幾乎相同；后者是雖然模仿者添加了自己的一些創(chuàng)造性，但主要部分與被模仿產品相同。其次，被模仿的部分必須具備競爭屬性，競爭屬性是能夠表明產品的企業(yè)來源或特別品質的屬性。這是由司法判例發(fā)展出的構成要件，屬于未成文的隱含要件。再次，原告被告之間必須存在具體的銷售競爭關系，或者存在潛在的競爭關系也可以。最后，附加條件。只要滿足以下三種條件中的一種即可：①來源欺騙，②不正當地充分利用聲譽或損害聲譽，③不誠實地獲得模仿所必須的信息或材料。[16]

在“德國足球新聞案”中，被告經營一家網站，業(yè)余足球比賽的觀眾能夠上傳他們自己的足球剪輯視頻至該網站。該網站提供額外的服務，比如每月“最佳進球榜”的評選活動等。原告是德國西南部一個地區(qū)的足球聯(lián)盟，組織業(yè)余足球聯(lián)盟和訓練。原告聲稱被告的行為不正當地盜用了自己的勞動成果，依據《反不正當競爭法》第4條第3款中的不正當地充分利用聲譽的規(guī)定，起訴被告不正當競爭。法院認為，不正當地充分利用聲譽是指將他人產品的質量或聲譽轉移到另一個產品身上。沒有證據表明該案中有這種轉移。原告的足球比賽以及與此相關的服務在消費者中雖然享有一定的聲譽，但該案件中這一聲譽并未被轉移，被告未構成不正當競爭。[17]

藥學生的職業(yè)道德和責任感，不僅要在課堂上反復強調，還要通過實踐活動進行強化。如在藥學生入學、畢業(yè)實習或者畢業(yè)儀式等不同環(huán)節(jié)采取必要的宣誓儀式活動，增強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和認同感,以利于人才培養(yǎng)質量的提升。

四、對《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時事新聞的建議

從美國和德國的相應規(guī)定可以看出，其《反不正當競爭法》對時事新聞的保護有著嚴格而具體的規(guī)定，較之于我國寬泛的一般條款對時事新聞的保護，我國應當借鑒域外有益的經驗，這樣既能為時事新聞提供明確的類型化保護，同時也有利于防止《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條款的濫用，能夠維系時事新聞保護與言論自由之間的平衡。美國對“熱點新聞”保護的規(guī)定和德國對“不正當模仿他人成果”的規(guī)定相比各有特色。美國并沒有成文的《反不正當競爭法》，而是在聯(lián)邦和州的一些專門法案中規(guī)定了反不正當競爭的內容，《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的時事新聞“盜用”原則主要是通過司法判例發(fā)展起來的。相反，德國是世界上最早制定成文《反不正當競爭法》的國家，其《反不正當競爭法》經歷了100多年的發(fā)展，許多在司法實踐中常見的“案例群”也被吸收進立法，許多規(guī)定已經發(fā)展得較為成熟和科學。

其實，從上文的比較可以看出，美國和德國有關時事新聞保護的要件十分相似，首先，二者都要求原被告之間必須具備競爭關系、存在模仿或者搭便車的行為；其次，二者都要求原告付出了很高的成本才使得產品具有特別的品質，德國要求具備競爭屬性，美國要求具備時效性；最后，二者都要求搭便車行為對原告造成一定的后果，如若將他人的時事新聞以自己的名義發(fā)布，則為欺騙來源，但即使表明了時事新聞為轉載，仍然有可能構成不正當利用他人的聲譽。

2017年2月，在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上，國務院提出了關于提請審議《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的議案，其中根據不正當行為的新環(huán)境和新特點，新增了第十四條互聯(lián)網不正當競爭行為，規(guī)定了4種在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中損害經營者合法權益、破壞競爭秩序的行為，但并沒有對時事新聞的搭便車行為作出規(guī)定。事實上，對時事新聞的搭便車行為與新增加的幾種互聯(lián)網不正當競爭行為具有同樣的行為特征，基于公平和正義的要求，相同的案例應作相同的處理，[18]應該將這種行為也納入《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規(guī)制。當然，互聯(lián)網領域乃至所有市場經濟中，不正當的行為形態(tài)各異，如果規(guī)定得太細，難免欠缺概括性，宜歸納出典型的不正當行為的類型，總結出較為具體的評價標準。對于司法實踐而言，可以借鑒美國對時事新聞保護的5個要件，謹慎地使用一般條款對時事新聞進行保護；而對于立法而言，可以借鑒德國規(guī)定的“不正當模仿他人成果”的不正當競爭類型，德國的規(guī)定不僅針對時事新聞，還針對包括時事新聞在內的所有產品和服務的模仿，不僅能將美國保護“熱點新聞”的五個要件涵蓋在內，其覆蓋的范圍更廣。

五、結語

《反不正當競爭法》只是起到事后救濟和威懾的作用，雖然有了這種對時事新聞的保護，能夠對新聞聚合平臺起到正確引導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在事前與新聞來源網站通力合作。新聞聚合平臺可以保留原新聞來源網站中的廣告或推廣，在增加自己瀏覽量和點擊率的同時，也可以為合作伙伴帶來流量。雖然新聞一般是由新聞記者、編輯或是自由撰稿人采集編寫的，但往往都和新聞來源網站有雇傭關系或合作關系，因此，新聞聚合平臺能夠通過加大與新聞來源網站之間的合作獲得一攬子的授權。同時，新聞聚合平臺可以在合作合同中約定，若新聞來源網站中刊登的新聞未獲得授權，則其給新聞聚合平臺帶來的法律風險應由新聞來源網站承擔，這樣能夠進一步降低新聞聚合平臺的侵權風險。例如，今日頭條在遭到權利人起訴后立即著手開展與多家新聞網站開展合作，正體現了合作共贏的思路。[19]這不僅能夠平衡新聞來源網站和新聞聚合平臺的利益，更是促進文化的發(fā)展、最終使社會公眾受益的最佳途徑。[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