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匡一
歷史唯物主義的敘事方式
——基于宏大敘事與微觀描述
丁匡一
本文設定并論證考察歷史唯物主義敘事方式的“問題式勘察點”,由之勘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宏大敘事性質,并在歷史敘事的視域中分析馬克思對微觀描述手法的運用,最終論證歷史唯物主義敘事方式中,宏大敘事與微觀描述密切交織、相輔相成、表里一致的內在關系。
敘事方式;宏大敘事;微觀描述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利奧塔曾指出宏大敘事是具有合法化的敘事。這一論斷究竟有何深意?它將提示些什么?筆者認為,所謂的“合法化”是指某觀點、某看法、某意見具有合理性,而所謂“合理性”中所合的這個“理”指的是某種普遍必然的客觀標準。因此,對所謂合理性、合法性的追求必然暗含著這樣一種觀點,即存在著某種客觀必然性的基礎或標準,這種基礎、標準充當著這個“法”、“理”。這一隱含的觀點是柏拉圖以降西方哲學思想的主脈與精魂??梢姡甏髷⑹掳岛@樣一種精神沖動:尋找一種普遍必然的客觀標準、基礎,這是合法化的前提與命脈。就歷史敘事的語境來說,所謂宏大敘事是指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歷史具有一種總體性的目標,其中,歷史的每個階段都構成這一總體目標下的環(huán)節(jié)(也可稱之為“中介”),因此,歷史總體體現為一種客觀的進程與必然的趨勢。在馬克思的歷史敘事中,主要存在兩種方式:宏大敘事與微觀描述。筆者試探討馬克思如何使用這兩種模式進行歷史敘事,以及這兩種模式在歷史唯物主義之中的地位、關系問題。
(一)考察角度的論證
任何理論的考察都意味著某種考察角度的先行設置。筆者將歷史唯物主義敘事方式的考察設置為這樣四個問題:第一,歷史有沒有某種必然的目標與趨勢?第二,我們能不能認知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可能認知歷史的這種目標與趨勢?第三,我們能不能用語言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可能用語言來把握歷史的目標與趨勢?第四,假定歷史的目標與趨勢是客觀存在的,又假定我們對于歷史的目標與趨勢是可知的、可說的,那么,我們能否操控或在何種程度上可能操控歷史的進程?當然,我們也可以將上述這四個問題視為觀察馬克思哲學及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視角,在這一視角中來勘定歷史唯物主義敘事方式的理論性質。進言之,第一個角度是存在論層面的問題,第二個角度是認知論層面的問題,第三個角度是語言論層面的問題,第四個角度是操作(或實踐)層面的問題,上述即對歷史敘事考察角度的設置。
然則,設置這種考察角度的學理合法性何在?其一,這是任何歷史敘事、歷史哲學都不得不回答的問題,雖然歷史哲學家、歷史思想家也許并沒有直接給出他們對此類問題的看法與結論,但是任何一種歷史敘事都是對此種問題的間接性回答,因此,在這個問題的結構中或許能較合理地確定歷史唯物主義敘事在思想史“譜系”中的位置。其二,對此類問題的回答,或許可以較科學地勘定某種歷史敘事的理論性質,換言之,某一歷史敘事的性質可以通過對上述問題的追問而加以把握。其三,通過對上述問題的追問,某一歷史思想、歷史敘事所依憑的思想資源或將得到較好地廓清。例如,總體性的歷史敘事總是擁有一種認知、語言上的“自信”,因而總是依憑著一種對主客體認知同一性的前提性確認,可見總體性的歷史敘事與認知語境中主客體的同一性有著內在關聯。
同此,設置這種考察角度的隱含著一種“形而上”的探問底色,因為存在、認知、語言、操控等都是“絕對”與“虛無”所爭論的焦點問題。筆者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絕對不是一種一般的歷史實證科學,更不是思辨意義的歷史哲學,而是一種具有哲學向度的歷史理論。無疑,馬克思在經歷了早期短暫的哲學研究后就“告別了”形而上學,并且馬克思的確沒有撰寫一部體系化的本體論作品,甚至我們可以在這個意義上質疑馬克思的“哲學家身份”,但不能否定的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深處隱藏著本體論思想的前提,甚至可以說歷史唯物主義終歸是某種本體論思想在歷史領域的“投影”。事實上,黑格爾對形而上學的高揚有其道理,他難以想象一種沒有形而上學的文化,“科學和常識這樣攜手協作,導致了形而上學的崩潰,于是便出現了一個很奇特的景象,即:一個有文化的民族竟沒有形而上學——就像一座廟,其他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圣的神那樣”*[德]黑格爾:《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年,序言第2頁。。如果歷史哲學終歸是一種文化,那么歷史哲學的形而上學就是其揮之不去的根本與前提。
(二)馬克思歷史敘事的理論定位
羅素寫道:“他*此處“他”指馬克思。是一個復興唯物主義的人,給唯物主義加上新的解釋,使它和人類歷史有了新的關聯。再從另外一個方面看,他是大體系締造者當中的最后一個,是黑格爾的后繼者,而且也像黑格爾一樣,是相信有一個合理的公式概括了人類進化的人?!?[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336—337頁。羅素認為在歷史敘事方面,與黑格爾一樣,可以將馬克思的歷史敘事定性為宏大敘事。筆者認為羅素的這一觀點是有根據的。從上述的考察視角看,馬克思的思想暗示著人類社會存在著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普遍客觀的規(guī)律與趨勢。對此,恩格斯曾說:“正像達爾文發(fā)現有機界的發(fā)展規(guī)律一樣,馬克思發(fā)現了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776頁。此處,恩格斯使用了“發(fā)現”一詞,這意味著人類歷史規(guī)律的客觀存在,并意味著人們可以通過認知來加以把握。學界通常從兩個方面來把握馬克思的歷史敘事。其一,“生產方式的五階段論”即人類社會將歷經原始社會、奴隸制、封建制、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含早期的社會主義)這五個階段。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從分工的視野進行了考察和論述,提出了不同的所有制形式,即“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參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節(jié)選本,中央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15頁。,這些不同的所有制形式構成了歷史發(fā)展的階段。雖然此處馬克思恩格斯尚未提出一種貫穿歷史的完整的線索,但已體現出以線索的方式敘述歷史的理論動機,這是馬克思、恩格斯采取宏大敘事方式敘述歷史的初步嘗試。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馬克思對各種社會形態(tài)有了較為詳細的闡述。1859年,馬克思又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提出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將這幾種生產方式視為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33頁。《資本論》中亦有類似的論述。因此,學界廣為傳播的“生產方式的五階段論”——此即對馬克思歷史發(fā)展線索的宏大敘事闡釋的典范——可以說有了文本的依據。其二,以人之發(fā)展與解放為線索,去串聯、梳理和把握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揭示人類經歷了“三階段”,即從“人對人的依附”發(fā)展到“人對物的依附”再到“自由個性”這三個階段。在論及“三階段”時,馬克思曾寫道:“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fā)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種形態(tài)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fā)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tài),在這種形態(tài)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chuàng)造條件。因此,家長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狀態(tài)隨著商業(yè)、奢侈、貨幣、交換價值的發(fā)展而沒落下去,現代社會則隨著這些東西一道發(fā)展起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4頁。由之可見,無論是“生產方式的五階段論”還是“人之發(fā)展的三階段論”,都意味著、隱含著馬克思的這樣一種看法,即歷史的發(fā)展是有線索、有目標的、可認知且可以用語言予以陳述和把握的一種客觀進程。
下面再從“我們能否操控或在何種程度上可能操控歷史的進程”來考察一下馬克思的歷史敘事。關于此問題,馬克思的看法是: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總體趨勢是不可更改的,社會發(fā)展的階段也不可逾越,但人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調控規(guī)律的作用范圍與作用程度。在歷史進程的普遍趨勢面前,人類并非絕對被動,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實現自身在歷史進程中的能動作用。對此,馬克思寫道:“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guī)律,——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fā)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9—10頁。
同此,馬克思曾提出“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這一著名的比喻性論斷也體現出馬克思歷史思想中的宏大敘事性質。馬克思寫道:
資產階級社會是歷史上最發(fā)達的和最復雜的生產組織。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系的范疇以及對于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資產階級社會借這些社會形式的殘片和因素建立起來,其中一部分是還未克服的遺物,繼續(xù)在這里存留著,一部分原來只是征兆的東西,發(fā)展到具有充分意義,等等。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但是,決不是象那些抹殺一切歷史差別、把一切社會形式都看成資產階級社會形式的經濟學家所理解的那樣。人們認識了地租,就能理解代役租、什一稅等等。但是不應當把它們等同起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3頁。
從這段話有兩層含義:其一,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看作是一個承轉過去與未來的中介之物,它既是過去的延續(xù),又是未來的開啟,這體現出馬克思歷史敘事的宏大敘事結構;其二,“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意味著一種未來時間向度的優(yōu)先性,即歷史必須在一種未來、整體中加以理解才能真正地得以把握,這種總體性的話語顯現出馬克思歷史敘事的宏大敘事性質。
(一)在歷史敘事中,馬克思的微觀描述及其特征
馬克思的歷史敘事不僅含有對歷史的線索、整體、進程與目標的敘事,而且馬克思的歷史敘事也注重對某一段歷史事件的微觀敘述,例如《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法蘭西內戰(zhàn)》等。這些作品是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分析、敘述某段歷史的典范。筆者認為,在歷史敘事的語境中,馬克思的這類微觀描述具有如下兩大特征:其一,馬克思假定敘事者與歷史規(guī)律是同一的。雖然從表面上看,馬克思是這類歷史作品的敘事者,似乎這些歷史作品是馬克思理解與看待歷史的結果,但實質則隱含著這樣一種看法,即馬克思認為并不是他本人或某位學者在進行歷史敘事,而是歷史的規(guī)律本身就是歷史的敘事者,是歷史規(guī)律本身在敘述、在言說、在敘事,其根源在于馬克思認為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及其趨勢并不能歸結為某種主觀性的、個人化的、偶然的因素,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及其趨勢具有普遍必然性,而決定歷史發(fā)展態(tài)勢的往往是現實的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這一根本因素。例如,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馬克思對“1848年的六月失敗”有如下分析:
法國的工業(yè),甚至對于國內市場,也大都是依靠變相的保護關稅制度才掌握得住。所以當革命發(fā)生時,法國無產階級在巴黎擁有實際的力量和影響,足以推動它超出自己所擁有的手段去行事,而在法國其他地方,無產階級只是集聚在一個個零散的工業(yè)中心,幾乎完全消失在占壓倒多數的農民和小資產階級中間。具有發(fā)展了的現代形式、處于關鍵地位的反資本斗爭,即工業(yè)雇傭工人反對工業(yè)資產者的斗爭,在法國只是局部現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386頁。
如此看來,“六月失敗”具有不可規(guī)避的現實原因,其原因在于當時法國社會經濟生活的階級基礎,無產階級零散化,它無法整合為一個團結有力的階級整體,階級斗爭還只是偶發(fā)的、零散的現象,因此經濟生活的現有基礎和階級狀況導致了革命只能以失敗告終。如果從歷史敘事的視角來看,馬克思的微觀敘事暗含著這一隱蔽的邏輯,即敘事者馬克思已然洞悉且能以語言表達歷史的發(fā)展與革命的趨勢。這里存在兩點關鍵性的邏輯前設:歷史規(guī)律的可知性與歷史規(guī)律的可表達性。
其二,馬克思認為歷史活動的主體是階級而非個人,因此馬克思在歷史的微觀描述中將敘事視點聚焦于階級,以“階級”取代“個人”作為歷史的敘事對象。從表面上看,馬克思歷史敘事所涉及的那些歷史場景中的人物,似乎是現實的具體個人,但是這些個人無疑都是階級的代表,其個人存在的背后隱含著階級身份,換言之,階級穿上了具體個人的外衣而在歷史的舞臺中出場。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寫道:“波拿巴代表一個階級,而且是代表法國社會中人數最多的一個階級——小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677頁。也就是說,馬克思的微觀描述是將歷史人物理解為階級代言人。對此,沃爾什曾敏銳地指出:“而歷史戲劇中的主要演員,在他(指馬克思——引者注)看來并不是民族或國家而是經濟上的各個階級。”*[英]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由之可見,在微觀描述方面,馬克思進行歷史敘事的敘述對象,實際上是基于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各個階級,歷史中的具體人物都有明確的階級定性,這是歷史敘事語境中,馬克思進行微觀描述的重要特征。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中,盡管敘事的對象、敘事的歷史事實、敘事內容都發(fā)生了變化,但馬克思進行微觀敘事的敘事手法卻依舊未變。在此文中,馬克思寫道:“臨時政府中絕大多數是資產階級的代表……至于臨時政府中的拉馬丁,他當時并不代表任何現實利益,不代表任何特定階級;他體現了二月革命本身,體現了這次帶有自己的幻想、詩意、虛構的內容和辭藻的總起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382頁。從這段引文中可以看出,由于拉馬丁“并不代表任何現實利益,不代表任何特定階級”,于是“他體現了二月革命本身,體現了這次帶有自己的幻想、詩意、虛構的內容和辭藻的總起義”。換言之,馬克思認為某一具體的歷史人物如果沒有獲得階級身份、不成為特定利益的代表,那么這一具體的歷史人物就無法現實化為歷史的真實因素。這就從反面再度確認了馬克思以階級為微觀敘事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并確定了以階級分析為核心的歷史人物分析、敘述方法。
同此,在歷史敘事的微觀描述中,馬克思還著重從動態(tài)的角度把握、跟進階級的演化與發(fā)展,在歷史敘事中高度重視歷史進程中各階級的演化、發(fā)展狀態(tài)。例如,正像許多小說描述了一位不斷成長、成熟的主人公那樣,馬克思的微觀描述特別關注無產階級在階級斗爭的歷史進程中由“自在階段”向“自為階段”的飛躍,以及隨著生產方式的發(fā)展與演進,階級的逐漸醞釀、成型。正因為馬克思將歷史主體聚焦于“階級”,所以,馬克思對歷史的微觀描述較為重視階級分析、階級定性、階級形成、階級成熟以及階級沖突。
(二)馬克思微觀描述手法的意蘊與旨歸
我們已經揭示了馬克思微觀描述手法的兩大特征:敘事者與歷史規(guī)律同一,歷史敘事的階級聚焦。那么,這種微觀描述手法的意蘊與旨歸何在?換言之,馬克思采取此種微觀描述手法進行歷史敘事意味著什么?就“敘事者與歷史規(guī)律同一”而言,筆者認為,這意味著馬克思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微觀描述中采取宏大敘事的結構敘述歷史,進言之,馬克思在歷史敘事的微觀描述方面暗含著“兩個同一性”,即敘事者與歷史規(guī)律、歷史線索的同一性,以及認知歷史規(guī)律與表達歷史規(guī)律的同一性。吉登斯曾將“元敘事”指認為“宏大敘事”,認為宏大敘事“即借助于貫穿始終的‘故事主線’,我們被置身在具有確定的過去和可預見的未來的歷史之中”*[英]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3頁。,也就是說元敘事(宏大敘事)話語自信于對過去、現時、未來的整體性把握。從表面上看,馬克思對歷史的微觀描述只是截取了一段較短暫的歷史時間,甚至只是聚焦于某一歷史性的“關鍵時刻”,從歷史的長度來看,這一較短時段或“關鍵時刻”僅是一個瞬間,然而,正是在馬克思暗含的宏大敘事的分析棱鏡下,短暫的時刻卻顯現出普遍性。
就馬克思微觀描述的“階級聚焦”這一特征而言,相對于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模式,這一敘事手法和敘事策略將個人因素進行抽象處理,以“階級”為中心進行敘事,將“階級”接引到現實的經濟利益與生產關系的層面進行分析,從而使表面偶然的社會生活化入生產方式、生產關系的結構體系之中。這一結構體系在邏輯上優(yōu)先于個體的偶然行動,以至于有學者認為馬克思把歷史理解為一個“無主體的過程”*參見[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209頁。。在歷史敘事的微觀描述中,這種對現實的、具體的個人的階級化敘事,實際上體現出了馬克思的總體化辯證法思維。馬克思認為,對社會生活中、歷史中的現象的分析,不能簡單地從既定的某一現象出發(fā),而應該充分認識到眼前的現象是被社會整體性結構所中介化了的結果,脫離了整體性的結構,就會陷入對于片段現象的迷失與幻覺。關于這一方法,馬克思在《經濟學手稿(1857-1858)》中寫道:“從實在和具體開始,從現實的前提開始,因而,例如在經濟學上從作為全部社會生產行為的基礎和主體的人口開始,似乎是正確的。但是,更仔細地考察起來,這是錯誤的。如果我,例如,拋開構成人口的階級,人口就是一個抽象。如果我不知道這些階級所依據的因素,如雇傭勞動、資本等等,階級又是一句空話。而這些因素是以交換、分工、價格等等為前提的。比如資本,如果沒有雇傭勞動、價值、貨幣、價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從人口著手,那么這就是關于整體的一個混沌的表象,并且通過更切近的規(guī)定我就會在分析中達到越來越簡單的概念;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達到一些最簡單的規(guī)定。于是行程又得從那里回過頭來,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這回人口已不是關于整體的一個混沌的表象,而是一個具有許多規(guī)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17—18頁。此處,馬克思以人口為例,深刻地闡述了其總體性的思想方法:任何一種社會要素、社會組成都類似于社會整體結構中的節(jié)點,離開這個結構化的社會總體去分析節(jié)點或組成部分,就易于陷入抽象和淺薄,相反,應將節(jié)點和組成視為總體的某種呈現。馬克思的歷史敘事的微觀手法,受到了這一總體性辯證法思想的影響。
(一)微觀描述與宏大敘事相輔相成、辯證統(tǒng)一
馬克思的歷史微觀描述手法與其宏大敘事的理論性質具有相輔相成、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對此,可以從如下兩個層面來加以理解和把握。其一,馬克思在歷史敘事中的微觀描述方法是為其歷史的宏大敘事服務的。在微觀描述方面,馬克思自覺或不自覺地采取了同一性的敘事策略,即敘事者、作者(馬克思)與歷史規(guī)律的同一,換言之,敘事者、作者對歷史規(guī)律具有可知性與可表達性。其暗含的進一步假設即,馬克思暗中試圖將歷史事實把握為普遍的、客觀的趨勢與進程,并且將歷史納入到一種總體的范疇內加以理解,以此排除歷史的主觀性、個人性等偶然因素。馬克思試圖通過他的撰述和文本確立自身的歷史科學家身份。作為科學對象的歷史,其本身并無源生性的階級屬性,因為,在馬克思看來,歷史發(fā)展的客觀、普遍趨勢與階級立場、階級意志是沒有本質性的內在關聯的,所以,馬克思認為,他所“發(fā)現”并得出的歷史理論即歷史唯物主義絕非意識形態(tài),也不是黨派宣示的歷史意志,而是歷史科學。在其歷史敘事中,馬克思的微觀描述基本都采取以“階級”為中心的敘事模式,個人的因素是相對次要的,階級的因素是首位的、更本質性的因素,這也是馬克思拒斥主觀化、個人化歷史敘事的必然結果。階級總是關聯著特定的社會生產關系與社會歷史條件,因而以階級取代個人作為歷史敘事的聚焦中心,這種微觀描述手法也服務于歷史的宏大敘事。其二,在歷史敘事中,馬克思的微觀描述可以視為宏大敘事的微觀顯現。微觀描述的背后所依托的是宏大敘事的背景與視角,離開這一前提,將不能真正透徹地理解馬克思的微觀描述。歷史認知離不開敘事者本身對歷史的把握,歷史認知總是敘事者將歷史經驗進行自覺或不自覺的對象化之后所得出的結果,任何歷史敘事都絕非理論的歸零,而總是隱含著理論的角度。在敘事的過程以及敘事的話語中,敘事者已經暗中將理論化的觀點滲透進敘事的話語中,正是在這樣的話語中,歷史才如其所是地顯現出來。正如愛德華·卡爾所說:“事實本身要說話,只有當歷史學家要它們說,它們才能說:讓哪些事實登上講壇說話,按什么次第講什么內容,這都是由歷史學家決定的?!?[英]愛德華·卡爾:《歷史是什么?》,吳柱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6頁。
(二)微觀描述與宏大敘事的表里關系
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法蘭西內戰(zhàn)》等文本中,馬克思采取微觀描述的方法對某段歷史進行了敘述。在敘述對象、敘事事件的選擇上,他往往是截取某段時間跨度很短的歷史,并且這段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時間與撰寫時間之間的間隔也是較為短暫的。在這類歷史敘事中,馬克思的微觀描述往往處于敘事的顯現的表層,而宏大敘事的邏輯則隱藏在表層之下,構成一種“顯—隱”的、縱深的結構模式。例如,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對“二月革命”的敘述中,馬克思優(yōu)先分析當時法國的階級狀況,描述各個階級看似主動、看似自由的歷史行動,然則這種階級行動的歷史顯現卻根本性地受制于當時法國的生產方式狀況。爆發(fā)于1847年的“英國的普遍的工商業(yè)危機”*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381頁。直接引發(fā)二月革命,法國工業(yè)資產階級領導了二月革命,推翻七月王朝,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然則巴黎無產階級不滿于自身利益的落空,發(fā)動六月起義,但是巴黎無產階級的弱小以及資產階級政府的殘酷鎮(zhèn)壓導致了起義的失敗??梢?,馬克思對革命的爆發(fā)、階級意圖、階級行動以及歷史運動趨勢的判斷,主要是基于當時的現實的生產力水平以及階級狀況。因此,在歷史敘事的微觀描述方面,馬克思觸及的往往是具有宏大意義的細節(jié),而對這些細節(jié)的捕捉又往往依憑于其宏大敘事的視線聚焦,因而微觀描述建基于宏大敘事的深層結構。因此,馬克思將歷史發(fā)展的宏大線索植埋于短暫的歷史片段之中,于是,他的歷史敘事手法引導讀者在歷史的細節(jié)之處看到宏大歷史的脈動節(jié)奏。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在上面提及的歷史作品中,雖然馬克思截取較為短暫的時段進行精細的歷史敘述,但在這些相對短暫的歷史時段里,卻暗含著馬克思對于歷史的總體性的看法,也從多個側面穿插、滲透著馬克思對社會形態(tài)、生產方式、革命、階級等范疇的剖析。表層的微觀描述與深層的宏大敘事相互映襯、表里一致,構成了獨具特色的歷史唯物主義敘事方式。
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敘事方式具有理性化、結構化、線索化等特征,并且其敘事方式假定了歷史規(guī)律、歷史線索的可知性與可表達性,因而其歷史敘事屬于一種典型的現代性宏大敘事話語。同此,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法蘭西內戰(zhàn)》等個別的歷史敘事文本中,又廣泛運用了微觀描述的歷史敘事手法。其宏大敘事的話語主線與微觀描述的敘事手法密切交織,相互映現,既融唯物史觀的原理于微觀的、日常的歷史進程的描述性話語之中,又借唯物史觀眼光與視角去捕捉、截取、描述歷史的細節(jié),分析形勢的進展,并且宏大敘事的結構性話語成為馬克思對歷史進行微觀考察、微觀描述時所暗含的邏輯前設。
(責任編輯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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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0-7660(2017)05-0017-07
丁匡一,哲學博士,(???571158)海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馬克思歷史敘事模式研究”(16XKS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