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軍
從易見史料的多元化加強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實證性
吳志軍
近年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整個國家和社會都對敘說、理解和評價中國的改革開放史提出了更高要求,改革開放史在中共黨史研究領域中開始得到顯著關注。近年來,《中共黨史研究》多次在全國范圍內征集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學術稿件,但效果不太理想,所收到的稿件大都缺乏較好的實證性,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和表現(xiàn)就是史料來源的簡單化甚至單一性。很多研究者或過于仰賴公開出版的領導人講話和政策文獻匯編集,或偏好于使用一些地方檔案史料或若干內部資料,而不再重視諸如《人民日報》 《解放軍報》 《紅旗》 《光明日報》《文匯報》等易見史料,即使偶爾援借,也很難達到最低限度的史料多元化標準。這種情況導致很多研究論文缺乏明顯而充分的時間性和歷史感,所呈現(xiàn)的改革開放史的基本線索與發(fā)展脈絡既模糊又單薄。因此,重新體認和審視易見史料的史學價值及其收集和運用的多元化問題,已成為加強改革開放史研究之實證性的一大要津。
所謂“易見史料”,從不完全的視閾看,主要包括由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黨政機關主辦的各種報刊以及由思想理論界和學術界主辦的各種報刊等。相較于核心檔案史料,這些易見史料在還原改革開放的重要政治決策過程等方面的作用和效能要弱一些,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易見史料尤其是各地各級的官方報刊全面深入地展示了黨和國家的重要指導思想和政治政策在各地各領域內的執(zhí)行與落實情況,以及思想理論界對其的進一步闡發(fā)和解釋等歷史性內容,涵蓋了國家與社會的幾乎所有層面,涉獵面完整無遺,彰顯了黨的指導思想和政治政策之橫向散播和縱深穿透的基本過程,由此所反映的豐富的歷史內容、脈絡和軌跡為還原和建構改革開放的歷史畫面提供了基本的研究資料,理應受到黨史研究者的切實重視①很多中外研究者都非常注重作為易見史料之一的報紙對于歷史研究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研究的重要性,如英國歷史學家約翰·托什認為: “對歷史學家而言,最重要的、已出版的原始資料是新聞報道……報紙有著三方面的價值:第一,它們記錄了當時產生最大影響的各種觀點……第二,報紙?zhí)峁┝藢κ录娜粘S涗洝詈?,報紙經常會提供有關一些問題的更全面的調查結果,而這超出了常規(guī)新聞報道的范圍。”〔英〕約翰·托什著,吳英譯: 《史學導論——現(xiàn)代歷史學的目標、方法和新方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8頁;早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有研究者指出:“報紙在時間上近則將最新的社會信息傳播給社會科學研究者,報紙新聞常常是他們研究社會現(xiàn)象的起點和素材;遠則將社會發(fā)展的全過程通過一連串的新聞點展示在社會科學研究者眼前。在空間上,報紙新聞包容了國內外、省市內外一切有人生活之處所發(fā)生的情況和事件。在內容范圍上,報紙新聞與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科技、思想、道德等任何一個社會領域密切相關,這些領域的消息和事件,都可能成為報紙新聞豐富內容的組成部分。就這幾點看,報紙新聞可說是社會科學研究須臾難離的。”宋曉亮:《報紙與社會科學研究》,《光明日報》1985年11月20日。。如果研究者在改革開放史研究中就文件而文件,僅僅局限于對文件本身的梳理,實際上降低了黨的指導思想和宏觀政策對國家與社會的實際輻射面和影響力。
同時,以領導人講話和重要政策文件為基本內容的文獻集,大都只涉及指導思想和大政方針等本身的部分內容,即使輔之以各種政治人物的文選、文集、文稿、年譜和傳記等史料,目前也還無法完整而有效地反映指導思想和大政方針的形成過程和歷史軌跡,但由于這些指導思想和大政方針的根本要義或指向是明確而堅定的,因而它們的具體執(zhí)行和落實情況及其思想內涵的進一步延伸等歷史性內容便更為豐富而清晰,由此所形成的對于指導思想和大政方針之地位、作用與價值等方面的證據鏈條也相對完整而有效。如果研究者將史料利用的重心從文獻集轉移到與多元化易見史料的有機結合上來,從關注指導思想和大政方針本身轉移到與其執(zhí)行落實和內涵演進等內容的有機結合上來,那么便可以有效地改善核心檔案史料匱乏以及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實證性不足等問題,“的確,如果具有多樣性和不可通約性,證據的力度就會增強”②〔英〕伯恩斯、皮卡德著,張羽佳譯: 《歷史哲學:從啟蒙到后現(xiàn)代性》,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頁。,更何況多元化的易見史料不僅是還原改革開放史的基本“證據”,而且其本身所承載的歷史內容便是改革開放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更重要的是,多元化的易見史料所包含和蘊蓄的歷史信息,將為研究主題提供更多相關聯(lián)的問題和角度,可以使研究者發(fā)現(xiàn)和關注更多歷史環(huán)節(jié),從而豐富研究主題的歷史網絡和論述結構。由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特殊本質以及之前幾十年“左”的思潮對于中國社會的全能性束縛等因素所決定,改革開放一經啟動,便迅速滌蕩著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從經驗生活到思想世界的所有領域,不僅迅速推近了中國和世界的現(xiàn)實與思想距離,而且促進了國內各領域諸要素之間的深度聯(lián)系。因此,改革開放大潮中的任何一個歷史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在不同程度上與其他歷史要素產生聯(lián)系,對于目前仍然身處其間的歷史研究者而言,這應該是不難理解的經驗感覺。但目前關于改革開放史研究的不少論文,僅圍繞所涉主題本身打轉,很少考慮與主題相關的其他歷史內容和元素,從而也就無法建立起以論文主題為核心的一種整體史或綜合史的圖景。而如果離開與論文主題相關聯(lián)的那些歷史內容,論文主題所涉內容在很多情況下是無法完全或有效厘清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與其說源自這些研究者缺乏一種整體史或綜合史研究的自覺理念,毋寧說是由研究者不注重充分利用易見史料所蘊涵的歷史信息,從而窄化了史料搜集的范圍所導致的。職是之故,未來從事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學者就必須充分發(fā)掘研究主題的所有關聯(lián)性內容,將隱藏和散落在易見史料中的史實要素或片段集中到一起,重新發(fā)現(xiàn)它們的邏輯關系,并以此為基礎完成以研究主題為同心圓的總體史實的結構性整合與型塑,因為“研究文獻是為了要使不同的文本記錄產生關聯(lián),逐字逐句將已被遺忘而未完全消失的歷史時刻找回來”①〔美〕阿普爾比等著,劉北成、薛絢譯:《歷史的真相》,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236頁。。顯然,對于易見史料的多元化收集與利用,將推促研究者發(fā)現(xiàn)更多的相關歷史論題,從而建構起密切相關、互相交織、彼此鑲嵌、互為“他者”、因緣為用的“課題共同體”或“問題鏈條”,這無疑將直接決定相關問題研究所涉及的歷史面相之多寡以及由此建構的歷史層次之厚?、诶纾陉P于80年代的整黨活動研究中,如果研究者充分收集凡涉及整黨活動的易見史料,就會注意到整黨的作用和意義絕不止于黨的建設領域,它的影響是全局性的。其中,全面興起的中共黨史資料(尤其是中共組織史資料)的征集和整理工作以及黨史人物 (尤其是革命先烈)研究和“文化大革命”史研究等領域的全面發(fā)展,便與整黨活動之間存在著密切關系。。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如此多元史料的學術支持下,研究者方可將改革開放某一問題與更為宏大的歷史主題聯(lián)系起來,才能將特定問題置放于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長程鏈條中重審其研究價值和歷史意義,從而更為切近地理解其在整個當代中國歷史進程中所處的準確方位,并由此凸顯改革開放史研究專注于推動國家民主進步與社會自由繁榮的“問題意識”。概而言之,易見史料與其他史料的廣泛結合可以使改革開放史研究在實證層面實現(xiàn)互證互構的完整性,而“問題意識”的凸顯則會在一種文化精神的高度賦予改革開放史研究以政治倫理向度的“靈氣”和“靈魂”。
易見史料的多元利用及其學術價值的再發(fā)現(xiàn),還可能帶來改革開放史研究之論題范疇和書寫風范的某種積極變化,亦即將與研究主題相關的經驗性史實和思想性史實一同納入敘述框架。因為改革開放不僅對國家和社會的現(xiàn)實影響是全方位和多層次的,更對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以及更大范圍內的普通民眾的心靈世界產生了非常深遠的沖擊。而易見史料尤其是官方報刊除刊登大量政治政策和大政方針的執(zhí)行與落實情況的報道之外,還發(fā)表了很多知識分子對于改革開放的理論思考和延伸闡釋,不少理論成果的獨立探索具有重要的前瞻性和長遠性,可謂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在思想和觀念世界中的深刻反映,當然構成改革開放史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理想的改革開放史研究必須同時觀照實踐、現(xiàn)實層面的歷史和思想、觀念層面的歷史,必須將思想理論界對于改革開放的多維度思考 (包括政策性闡釋和學理性闡釋)納入改革開放時期思想史的脈絡里加以重新審視和評議,著重展現(xiàn)思想理論群體對于時代轉換的重要影響,正如英國哲學家密爾所指出的那樣:“在任一人類社會條件下為我們所知的所有歷史性巨變——當其不是由外力所賦予的時候,人類在其知識狀態(tài)和主導性觀念中通過一定程度的變革就已經先在存在了”,“人類在所有方面的進步秩序將主要依賴于人類知識信仰層面的進步秩序,換言之,依賴于人類觀念的連續(xù)性變化法則”③JohnStuartMill,ASystemofLogic,RatiocinativeandInductive,ebook27942onlineathttp://www.gutenberg.org/license,pp.1124-1125.Basedontheeditionof Harper&Brothers,1882.。申而言之,易見史料 (特別是社論、評論員文章、短評文章、重要報道以及理論探討文章等)的多元化運用在很多情況下具有并不亞于檔案史料的論證力度,尤其在促進改革開放時期思想史研究以及闡釋和說明特定“問題”、“主題”或“議題”等方面將發(fā)揮獨特作用,可望取得既有理論性和思辨性、又有歷史性和時代感的研究成果①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翦伯贊就高度重視“雜志、報紙、傳單”等普通信息載體對于還原和重建歷史圖景的史料價值,并舉出若干詳例加以說明,如“假使我們把抗戰(zhàn)以來,各種雜志中主張民主與反對民主的論文匯集起來,就可以寫成一部抗戰(zhàn)以來的政治思想史”等。參見翦伯贊:《史料與史學》,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70頁。。總之,研究者只要利用好易見史料所反映的改革開放的多重歷史面相,將有力地強化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實證性,而“在思辨生活與實在生活之間直接建立全面協(xié)調關系的自發(fā)傾向,最終應該視做實證精神最可貴的優(yōu)勢,沒有任何其他屬性可以同樣顯示其真正性質并促進真正的升華”②〔法〕奧古斯特·孔德著,黃建華譯: 《論實證精神》,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1頁。。畢竟歷史學與哲學不同,必須用長度和寬度來彌補深度,作為尚未成熟的改革開放史研究更應如此。
此外,注重易見史料的多元化還需要正確處理電子檢索系統(tǒng)與原始紙本文獻之間的關系。隨著《人民日報》 《解放軍報》等易見史料的電子化,很多研究者只是簡單地以關鍵詞檢索的方式直接搜集史料。但如所周知,所有歷史文獻的產生都不是偶然、自發(fā)而自足的,而是在與當時的政治社會和思想文化等諸多歷史元素的互動中生產或再生產出來的。離開對這些關聯(lián)性語境的熟悉,便無法相對準確地解讀這些文獻本身的真正意涵,也就無法很好地運用易見史料。電子檢索往往呈現(xiàn)的是由若干關鍵詞限定的特定文獻中的孤立信息,只是不完全的史料片段,如果僅僅閱看并孤立使用這些史料,勢必引致歷史圖景的碎片化現(xiàn)象,正如德國哲學家李凱爾特指出的那樣:“從我們的理論前提看,孤立是非歷史的……歷史科學的任務只有在把所有的事件都置于相互聯(lián)系之中時才能完成?!雹坜D引自〔英〕伯恩斯、皮卡德著,張羽佳譯:《歷史哲學:從啟蒙到后現(xiàn)代性》,第259—260頁。已經有學者嚴厲地指出這種不科學地利用電子檢索會導致形成“扭曲的史學研究形態(tài)”,應該是“史學研究所需要警惕的一種現(xiàn)象”④李振宏:《論互聯(lián)網時代的歷史學》, 《史學月刊》2016年第11期。。近年來,更有不少研究者利用這種單向度的電子檢索優(yōu)勢,寫作甚至發(fā)表了一大批僅以一種報紙為史料來源的論文,這些文章往往在一個宏大主題之下冠以“以××報為例”的副標題。而從嚴格的歷史研究理念和技藝的角度看,任何一種主題的論證都需獲得最低限度的多元化史料的支撐,僅以一種信息來源加以論證,定會忽略掉更多有價值的相關思想資源,必然會導致論證過程及其結論帶有極大的不科學性甚至謬誤性。與其說研究者意在通過窄化主題以集中論述方向,毋寧說他們面對重大的歷史問題而試圖減弱史料收集的難度和體量。這種研究取向多少帶有一種實用主義甚至投機取巧的色彩,其實質只能是一種“偽實證 (主義)”研究。鑒于此種嚴峻情勢,在目下甚為便利的電子檢索的環(huán)境下,重返原始的有些發(fā)黃發(fā)脆的紙本文獻世界便顯得尤為重要,“我對故紙堆感興趣的唯一原由——而且我也的的確確花了很多時間來讀瑣細而意思不大的文本——是期望它們能夠照亮其他有著無可置疑的重要性的文本”⑤〔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彭剛譯: 《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92頁。。只有這樣,研究者才能接受和感知與特定文獻相關的更多歷史信息,并與這些文獻實現(xiàn)直接而反復的信息交流。因此,重識紙本文獻的史料價值,更科學地利用電子檢索手段,便成為改革開放史研究之實證性對于易見史料多元化訴求的另外一個面相或題中應有之意。
承上所論,多元化的史料是任何一門歷史學科及其學術化水準的根本基礎和“絕對律令”,它是歷史研究者認識和重建歷史圖景的唯一中介,這已是歷史學界的老生常談和基本共識。但人們對不同史料的認識也帶有鮮明的階段性和時代性,理應隨著研究理念和學術結構的變化而及時反思以往關于史料的一些前提預設。自新世紀前后以降,黨史學界漸次形成以開掘中國地方檔案和海外檔案為核心的新史料思潮,但也較為嚴重地輕忽了易見史料的收集與運用,從而在還原歷史實相等方面造成重大缺失和漏洞,目前已成為制約黨史研究學術化之深度發(fā)展的明顯短板?,F(xiàn)在,該到了黨史學界必須認真嚴謹?shù)刂匦聶z視和審查易見史料之意義與價值的時候了①目前已有學者明確意識到當代中國史研究領域存在對于易見史料“所具有的歷史認知價值重視不足、下功夫不夠的問題”,最早的當代史書寫受到這些易見文獻的政治束縛,這當然應該加以反思甚至批判并且挖掘更多新史料加以改善,但“問題是不能矯枉過正,因為一旦走過了,就容易出現(xiàn)對這些國家曾公開強調的易見文獻的認知價值重視不足的問題,反會影響當代史研究的深化”,易見史料“其實會釋放出它種文獻不容易釋放出的歷史認知信息,并為當代史研究更深入、有力地展開所不可或缺”,“直觀看上去最少經驗事實信息蘊含的那些當代歷史文獻,其實反而經常蘊含要深刻把握這一歷史離不開的很多重要信息”。參見賀照田: 《歷史中的和歷史敘述中的思想解放運動——兼論常見文獻的解讀與當代史研究的深化》,《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易見史料之收集與利用的多元化,固然只是實現(xiàn)和增強改革開放史研究之實證性的一個必要條件,但在改革開放史研究方興之際,將助力任何有志于此的黨史研究者自覺地培育一種“泛史料意識”②此處“泛史料意識”之稱謂,可參見李劍鳴:《歷史學家的修養(yǎng)和技藝》,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55頁。。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在其早年的一篇文章中談到他的老師多林格爾的治學理念: “沒有完全的材料,他是不會寫作的,而對他而言,材料永遠是不完全的。”③轉引自〔英〕E.H.卡爾著,陳恒譯: 《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7頁。而要做到這一點,對于任何一個歷史研究者來說都洵非易事,但就改革開放史研究而言,黨史研究者至少可以從易見史料的多元化這一點作起、作好、作深、作強。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輯北京 10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