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楊
(中共安徽省委黨校 法學部,安徽 合肥 230022)
校園欺凌中的學校侵權責任探究
■ 安 楊
(中共安徽省委黨校 法學部,安徽 合肥 230022)
明確校園欺凌的含義與構成要件是確定校園欺凌法律責任的前提。盡管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校園欺凌的法定含義有所不同,但是一般都由主體要件、行為要件、范圍要件、結果要件構成。校園欺凌作為典型的民事侵權行為,欺凌人無疑應當對其欺凌行為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如果因學校未盡到教育管理和保護職責,違反了法定的義務,發(fā)生外校學生在校內欺凌本校學生、對本校學生造成損害的,學校應承擔補充責任;發(fā)生本校學生在校內欺凌本校學生、對本校學生造成損害的,學校應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
校園欺凌 學校侵權責任 構成要件 責任類型
校園欺凌是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長期存在的社會問題。根據(jù)美國教育統(tǒng)計中心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5年大約有21%的12-18歲的中學生被欺凌,其中15%的四年級學生和7%的八年級學生每個月至少被欺凌一次[1]。日本文部科學省針對中小學生實施“問題行動調查”的結果顯示,2013-2015年日本的校園欺凌認知件數(shù)分別為18.6萬、18.8萬和22.5萬件,屢創(chuàng)歷史新高[2]。2016年還出現(xiàn)了福島核事故外出避難學生被欺凌事件突增的現(xiàn)象①2017年4月日本文部省發(fā)布的調查結果顯示,2011-2015五年間福島核事故外出避難學生被欺凌事件共70件,2016年激增為129件,每1000名學生中就有10.9件欺凌事件。參見文部科學省初等中等教育局児童生徒課:《東日本大震災により被災した児童生徒又は原子力発電所事故により避難している児童生徒へのいじめの防止について》,http://www.mext.go.jp/b_menu/houdou/29/04/1384374.htm,引起了日本社會的強烈關注。我國臺灣地區(qū)“教育部”校園安全暨災害防救通報處理中心發(fā)布的資料顯示,2015年臺灣地區(qū)發(fā)生(知悉)校園欺凌事件620起,較之2010年的288件也有了較大的增長[3]。因此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都對校園欺凌問題給予了廣泛的關注和深入的研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反欺凌制度體系和解決方案。
我國大陸地區(qū)目前還沒有校園欺凌的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但是媒體曝光和學者抽樣調查顯示出的欺凌現(xiàn)象也呈現(xiàn)出相當嚴峻的態(tài)勢,頻繁發(fā)生的欺凌行為不僅嚴重影響了當事學生的身心健康,而且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由于我國目前尚無校園暴力方面的專項立法,已有的政策文件也語焉不詳,因此校園欺凌如何構成、由誰認定、怎樣處理、法律責任如何承擔等問題均需立法進一步明確。以下即以校園欺凌的構成要件為基礎來分析在現(xiàn)有制度體系下校園欺凌事件中學校侵權責任的承擔問題。
一個明確和適當?shù)姆啥x是構建校園欺凌防制體系的基礎,也是確定校園欺凌法律責任的前提。按照瑞典學者歐文斯的定義,欺凌就是利用自己的強勢地位傷害別人的行為,具有重復性和有針對性的特征[4]。但是如何理解和細化這一定義顯然還有著不同的看法,因此對校園欺凌的界定也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一)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校園欺凌的法定含義
美國雖然沒有專門反欺凌的聯(lián)邦法律,但是自1999年佐治亞州第一個通過州反欺凌法起,到2015年3月蒙大拿州的反欺凌法最終獲得通過,美國的50個州均已頒布了反校園欺凌的地方法令。其中大部分州的法律都對欺凌行為提供了一個寬泛的定義,即重復性的、故意的、侵略性的對他人施加傷害的行為,通常包括辱罵、戲弄、恐嚇、嘲笑、羞辱和肢體攻擊等行為。還有近40個州的法律特別規(guī)定了網(wǎng)絡欺凌造成的恐懼和傷害。部分州的欺凌行為并不限定在校內,例如馬薩諸塞州的法律就禁止在與學校沒有任何關系的任意地點發(fā)生的欺凌行為[5]。
日本在2013年以前并無防制校園欺凌的專門立法,學校及相關部門應對欺凌問題的依據(jù)是文部科學省出臺的措施或通知[6]。文部省在對中小學生實施的“問題行動調查”中曾將校園欺凌定義為“在校園內外持續(xù)的單方面的對比自己弱小的學生進行身體和心理上的攻擊,使其感覺非常痛苦?!焙髞碓?007年的調查中改為“在學校內外受到有一定人際關系的人施加的物理和心理上的攻擊,使其感覺到精神痛苦”[7]。此次修改一是明確了應從被欺凌學生的心理感受(即是否有心理壓迫感從而覺得精神痛苦)來判斷欺凌行為;二是將欺凌人的范圍擴大為和被欺凌人有一定人際關系的人。例如同一班級、參加同一社團活動等;三是不再要求攻擊的持續(xù)性、單方性,還將身體攻擊改為物理攻擊,從而將財產(chǎn)方面的損失也包括進來。修正后的定義拓展了欺凌涵蓋的范圍,但是對于反欺凌對策的厘定和實踐并沒有多大的幫助[8]。2011年大津自殺事件發(fā)生后,日本校園欺凌的立法進程明顯加快,在2013年通過了《欺凌防止對策推進法》,該法的第二條明確了欺凌的法定含義,是指在校學生受到同處一校等人際關系下的其他學生所施加的心理或物理行為(包括網(wǎng)絡行為),使其身心造成痛苦的狀態(tài)。
我國臺灣地區(qū)將欺凌稱為霸凌,源自英文“Bullying”的音譯。長期關注校園霸凌問題的非營利組織兒童福利聯(lián)盟認為霸凌是指蓄意且具傷害性的行為,通常會持續(xù)重復出現(xiàn)在固定孩子之間,包括肢體霸凌、言語霸凌、關系霸凌、反擊性霸凌、性霸凌和網(wǎng)絡霸凌等類型[9]。后隨著校園欺凌現(xiàn)象愈演愈烈,又有學者和民間機構的長期跟蹤調研,引起了政府人士的關切,到2010年官方首次將欺凌事件作為暴力與偏差行為事件的一個類別單列出來,并最終促成2012年《校園霸凌防制準則》的頒布與實施,使得臺灣地區(qū)的校園欺凌問題真正做到有法可依。根據(jù)《準則》的定義,校園霸凌是指“相同或不同學校的學生在校園內外,個人或集體持續(xù)重復的使用語言、字畫、動作等方式,直接或間接貶抑、排擠、欺負、騷擾或戲弄他人,使其處于具有敵意或不友善之意的校園環(huán)境中,或者是難以抵抗,產(chǎn)生了身心或財產(chǎn)方面的損害,或者是影響了其正常的學習生活”。如構成性霸凌則另依《性別平等教育法》和《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準則》進行處理。
我國大陸地區(qū)為遏制愈演愈烈的校園欺凌行為,2016年以來密集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文件。在國家層面,2016年5月國務院教育督導辦下發(fā)《關于開展校園欺凌專項治理的通知》,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為期8個月的專項治理行動;2016年11月教育部等九部委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2017年5月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關于加強中小學幼兒園安全風險防控體系建設的意見》(以下簡稱《安防體系建設意見》),其中第十四部分為“構建防控學生欺凌和暴力行為的有效機制”。在地方層面,2017年3月江蘇省人大在通過的《江蘇省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條例》第33-35條要求學校建立防治學生欺凌和校園暴力工作制度;2017年4月湖北省教育廳等九部門發(fā)布《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實施意見》)。但是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國務院和教育部的《安防體系建設意見》和《指導意見》重在原則制定和方向引領,條文多為口號式、文件式宣言;江蘇的地方立法雖是目前國內唯一關于“校園欺凌”表述的立法條文,然而受篇幅所限,仍然缺乏具體細化措施,難以落實;湖北的《實施意見》則基本是教育部《指導意見》的重新表述。而“專項治理”雖有成效卻難以持久,因為運動式的治理方式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因此,雖然學界關注校園欺凌問題已久,但由于立法的缺失,就校園欺凌的官方定義而言,只有上述《關于開展校園欺凌專項治理的通知》中有所規(guī)定,即“發(fā)生在學生之間,蓄意或惡意通過肢體、語言及網(wǎng)絡等手段,實施欺負、侮辱造成傷害”的行為。
(二)校園欺凌的一般要件
從上述國家和地區(qū)立法對校園欺凌所下定義可見,校園欺凌的內涵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在不斷的細化,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在對校園欺凌進行界定時的側重點也各有不同,但從總體來看,校園欺凌的構成通常需具備以下四個要件。
一是主體要件,欺凌行為發(fā)生在在校學生之間,從而將教師、學校和校外入侵者與學生之間發(fā)生的欺凌事件排除在外。如日本立法就進一步明確了欺凌是發(fā)生在小學、初中、高中及特別教育學校的在校學生之間,臺灣地區(qū)則明確涵蓋各級各類學校,并對何為“在校學生”作了十分寬泛的解釋,指明并不以學籍為判斷標準,而且欺凌事件的雙方可以來自于相同或不同學校。
二是行為要件,欺凌行為是蓄意的以各種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對他人進行攻擊。各國立法機構都認為欺凌者的心理狀態(tài)應當是具有主觀故意性。而對于欺凌的方式,美國早期的州立法主要集中在身體和言語方面,后隨著立法機構的不斷修正而拓展到更廣泛的直接和間接的行為。美國現(xiàn)在有29個州的欺凌立法涵括了關系欺凌,但是仍有8個州還堅持將欺凌的行為限定為物理和言語方面[10]。至于具體的欺凌行為,美國部分州采取列舉的方式,且表述基本相同,如嘲笑、辱罵、恐嚇以及肢體攻擊等。我國臺灣地區(qū)的立法也是采用列舉的方式,描述了欺凌行為的表現(xiàn)和方式。
三是范圍要件,欺凌行為不限于發(fā)生在校園內或者學校具有管理責任的活動或地點。欺凌行為的發(fā)生地點是認定是否成立校園欺凌的重要標準。美國只有愛達荷州和明尼蘇達州的州立法沒有明確欺凌行為的發(fā)生范圍,其余州都規(guī)定了欺凌行為是發(fā)生在校內或其他校產(chǎn)上的學生行為,其中還有13個州將范圍擴展到了學校管理范圍之外,日本以及我國的臺灣和大陸地區(qū)也有著與此相同的立法。這不僅是因為校園外的欺凌行為同樣會使被欺凌人處于一個充滿敵意的學習環(huán)境中,而且在網(wǎng)絡欺凌中,欺凌人多是在校園以外使用自己的電子設備,這就無法再用校園這個傳統(tǒng)的物理空間來界定范圍了。四是結果要件,欺凌行為使被欺凌人身心痛苦或財產(chǎn)損失,影響了其正常的學習生活。我國大陸地區(qū)對欺凌行為的損害結果只是進行了一般性的描述,而日本從最初的“身心嚴重痛苦”改為“身心痛苦”,從“身心傷害”發(fā)展為“身心和財產(chǎn)傷害”,美國則有32個州將“害怕受到傷害”“學習環(huán)境變得不友善”作為損害結果??梢?,立法者對于欺凌行為的損害結果的要求持續(xù)降低,對被欺凌者的保護范圍也呈不斷放寬的趨勢。
需要注意的是“力量失衡”和“持續(xù)性”并非是構成校園欺凌的必要條件。根據(jù)歐文斯等學者的研究,力量失衡和持續(xù)攻擊是校園欺凌的重要構成要件,美國衛(wèi)生與公共服務部也認為校園欺凌中必然存在力量不平衡的現(xiàn)象,也就是利用強勢地位(包括利用身體的力量、讓人難堪的信息和自身聲望等)來控制或傷害他人[11]。并且由于雙方之間的力量失衡,被欺凌人通常都難以反抗。但是從立法的角度來看,力量失衡只是一定范圍內的客觀狀態(tài),具有相對性和不斷變化的特征,不僅無法用法律的語言來精確描述,在實踐中也難以準確認定。因此,美國的所有州都未將力量失衡列為校園欺凌的法定要件,而日本、我國臺灣地區(qū)和大陸地區(qū)的立法也采取了相同的作法。
至于欺凌行為是否必須具有持續(xù)性或是重復性,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立法機構的看法并不一致。美國目前只有17個州的反欺凌立法中要求欺凌行為必須是持續(xù)或是不斷重復的,日本在2007年以后刪除了持續(xù)性這一要件,我國臺灣地區(qū)則一直堅持欺凌必須是持續(xù)不斷的,而大陸地區(qū)目前還沒有這一要求。筆者認為持續(xù)性不應作為構成欺凌行為的必要條件,因為傷害行為持續(xù)的時間和重復的次數(shù)本就難以量化,而且如果傷害行為較為嚴重,那么即便是偶發(fā)性的,也應斷定為欺凌。
綜上,校園欺凌行為并不需要雙方力量不對等和持續(xù)進行,只要符合上述的四個要件即可構成。因此,校園欺凌應是發(fā)生在校園內外,相同或不同學校的未成年學生蓄意的以肢體、語言、網(wǎng)絡等方式進行推搡、辱罵、嘲笑、傳謠、排擠等行為,使他人感到身心痛苦或造成財產(chǎn)損失。這里的“未成年學生”是因為欺凌立法主要是基于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來制定的,成年學生作為心智較為成熟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應尋求其他法律的保護。但是應將幼兒園排除在外,因為3-6歲的孩童無法判斷其主觀心理狀態(tài)。學生則不以學籍為判斷標準,只要是在學校學習的學生,如短期進修生、交換生等都在法律的保護范圍之內。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實生活千變萬化,相同的行為和后果,有的可能構成校園欺凌,有的可能只是開玩笑或惡作劇。因此在實踐中認定是否構成校園欺凌時,還應結合同學之間的關系、各自平時表現(xiàn)等情況做出綜合判斷[12]。
校園欺凌中學校侵權責任的構成與一般侵權責任有相同之處,即損害后果、違法行為、主觀過錯、違法行為與損害后果有因果關系,歸責原則與責任承擔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38-40條的相關規(guī)定。但是學校作為承擔公共教育職能的特殊主體,其侵權責任的構成除了具備上述要件以外,還包括以下幾個條件。
(一)學校侵權責任的損害結果包括財產(chǎn)損害
我國目前的侵權立法中學校侵權責任的損害事實只表現(xiàn)為學生的人身傷亡和精神損害,如果因欺凌而受到財產(chǎn)損害,例如隨身財物的損毀、遭受勒索等,則不能適用《侵權責任法》第38-40條特殊責任主體的規(guī)定,而應適用該法第6條的規(guī)定來確定具體法律責任。有學者解釋這是因為本法的立法意圖在于強調學校對未成年人人身權益的管理和保護職責,如果擴及到財產(chǎn)權益會使學校的責任過重[13]。且就現(xiàn)行法律的規(guī)定來看,教育機構所承擔的教育管理職責也主要是保護未成年學生的人身安全[14]。
但是筆者以為,《侵權責任法》雖然在學校侵權責任中明確使用了“人身損害”的表述,但并不意味著財產(chǎn)損害就被完全排斥在外,且欺凌事件中財產(chǎn)損害通常和人身損害相伴而生,從未成年人權益保護的角度而言,在實踐中并無進一步區(qū)分對待的必要。因此可以通過類推的方法,將第38-40條擴展適用于未成年學生的財產(chǎn)權益。
(二)學校違反了法定的職責義務
自勞凱聲先生提出教育法律關系這一概念以來,學校與學生之間就被確定為一種教育與受教育、管理與被管理、保護與被保護的特殊法律關系[15]。這類法律關系的權利義務是基于相關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而產(chǎn)生的?!吨腥A人民共和國教育法》第30條規(guī)定:“學校應維護受教育者、教師和其他職工的合法權益?!薄吨腥A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第8條規(guī)定:“教師應制止對學生有害和其他侵犯學生合法權益的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22條規(guī)定:“學校應當建立安全制度,加強對未成年人的安全教育,采取措施保障未成年人的人身安全?!?/p>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學校為貫徹和達成國家的教育方針和教育目標,依法教育管理未成年學生,同時兼具保護的職責。這是一種具有公法性質的職責,是必須履行的法定義務。在欺凌事件中,學校侵權責任正是學校對自己未盡法定義務的過錯承擔責任,而不是為欺凌人的侵權行為承擔替代責任。
(三)學校存在過錯
由于學校對未成年學生具有法定的教育管理和保護義務,故而判斷欺凌事件中學校是否有過錯就要看其是否盡到了法定義務。按照相關法律的規(guī)定,學校的法定義務主要但不限于提供安全教育環(huán)境的義務、提供適格教育人員的義務、組織管理學生活動的義務和預防救助學生健康的義務。
就欺凌事件來看,學校是否將校園欺凌納入校園安全規(guī)劃、是否定期開展相關培訓以加強教職員工和學生對校園欺凌的認知和應對能力、是否成立有第三方參與的校園欺凌處理小組,是否有具體的校園欺凌調查檢舉處理程序并嚴格執(zhí)行、是否向上級主管部門主動上報校園欺凌事件,是否在教育教學中引導學生理性處理人際關系等等,都是判斷學校是否盡到教育管理義務的考慮因素。但是法律規(guī)定并不能詳盡到學校對每一次活動和每一個學生所盡的安全義務程度,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還必須綜合考量“學生年齡大小、是否發(fā)育成熟、學校往常的經(jīng)驗、教學活動的性質、外部危險存在的可能性等因素”[16]??偟膩碚f,判斷學校是否需要承擔侵權責任的基本原則,要看學校能否預見到欺凌事件的發(fā)生,以及適當?shù)谋O(jiān)管能否阻止傷害的發(fā)生。
承擔侵權責任的基本前提是每個人都應為自己傷害他人的行為承擔后果,因此欺凌人應當對其欺凌行為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如果學校未盡法定職責,導致未成年學生在校內受到欺凌造成損害的,依據(jù)《侵權責任法》第38-40條的規(guī)定,學校也要承擔民事侵權責任。以當事學生的身份和行為發(fā)生地的不同,校園欺凌中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和適用條款也有所不同。
(一)外校學生在校內欺凌本校學生的,學校承擔補充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40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學校補充責任,只適用于在學校管理范圍內校外第三人對本校未成年學生造成的人身損害。這里的校外第三人是指“學校工作人員和在讀學生以外的人員,既可以是學生的法定監(jiān)護人、其他學校的學生,也可以是曾在本校就讀的學生和已經(jīng)離職的本校員工,還可以是社會上的任何人”[17]。也就是說,外校學生在校內欺凌本校學生造成身心和財產(chǎn)損害的,由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如果其無法承擔或者不能全部承擔,而學校又未盡到安全管理義務,例如學校安全管理制度不健全、責任主體沒有落實、管理措施混亂、保安警惕性不足、校內電子監(jiān)控存在過多死角等等,則應根據(jù)學校的過錯程度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這是因為由于學校的過錯,使得本來可以避免或者減少的損害得以發(fā)生或擴大了。
(二)本校學生在校內欺凌本校學生的,學校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
在學校管理范圍內發(fā)生的本校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欺凌行為,其法律適用問題立法尚未明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60條規(guī)定“在學校生活學習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給他人造成損害,教育機構有過錯的,可以責令適當賠償”,《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7條第1款規(guī)定教育機構“未盡法定職責范圍內的相關義務,未成年人致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責任”,但是《侵權責任法》第38-40條并沒有繼受上述內容,而是將學校侵權責任限定在未成年學生在學校受到傷害的安全事故責任,至于未成年學生在學校傷害其他學生應如何適用《侵權責任法》,目前尚未有明文規(guī)定。有學者認為應依照該法第6條第1款確定侵權責任[18],也有學者認為應適用《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19]。
對此應明確這種發(fā)生在校內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欺凌行為其實出現(xiàn)了監(jiān)護人責任與學校侵權責任競合的情況。依照《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規(guī)定,欺凌行為人是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是其責任人。這種法定的替代責任并不考慮監(jiān)護人平時的教育管理是否盡責,也不考慮行為人的年齡、智力和判斷力,即使監(jiān)護人已經(jīng)完全盡到監(jiān)護責任,也不能免除而只能適當減輕監(jiān)護人的責任,是一種典型的無過錯責任。而學校如果在此類欺凌事件中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則應依據(jù)《侵權責任法》第38-39條的規(guī)定承擔侵權責任。這是因為立法雖然強調是未成年學生在學校受到損害時學校應承擔的責任,但是從法條的具體表述來看,并沒有將損害的來源限定于學校,因此此類欺凌事件也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38-39條來確定學校侵權責任: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學生因欺凌受到損害的,學校分別承擔過錯推定責任和過錯責任。
但是立法并未明確學校侵權責任與監(jiān)護人責任競合時應如何分配,因此有學者認為這是無意識聯(lián)絡共同致害行為,應承擔按份責任[20];也有學者認為是無意識聯(lián)絡的共同侵權行為,應承擔連帶責任[21];還有學者認為學校與監(jiān)護人應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22]。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根源在于由于民事生活的紛繁復雜,使得侵權法理論上侵權行為以及侵權責任的類型劃分至今仍未取得一致,而且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也不都能互相對應。而實際上,對于被欺凌人而言,欺凌人雖是直接侵權人,但若無學校未盡法定職責這一間接侵權行為的配合,就不會產(chǎn)生最后的損害結果。因此,受害人既可以請求學校承擔責任,也可以請求監(jiān)護人承擔責任,任何一方承擔責任都可以使雙方對受害人的侵權損害賠償債務消失,從而使受害人權益得到救濟和保障。因此,監(jiān)護人責任與學校責任競合時應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23]。至于一方承擔了賠償責任后,能否向沒有承擔責任的另一方求償,目前的通說是如果存在最終責任人,則可以基于請求權讓與向最終責任人進行追償[24]。因此,如果學校承擔了部分或全部的賠償責任以后,可以向最終責任人——欺凌人及其監(jiān)護人進行追償,追償?shù)姆秶鷦t取決于兩種侵權行為的性質和歸責原則,以及學校自身責任的大小。
(三)校外發(fā)生的欺凌事件,學校不承擔責任
欺凌事件如果發(fā)生在學校管理范圍之外,學校不需承擔侵權責任。事實上,校園欺凌并不局限于校內[25],事實上很多的欺凌事件都發(fā)生在上學放學途中、學校鄰近小區(qū)的拐角、巷道、樹叢等較為隱蔽的場所。此時雙方學生均已脫離學校的管理和保護范圍之外,因此學校不再對學生負有法定的安全保護義務,應由欺凌人或者其他相關主體承擔全部侵權責任。
此外,以上討論的所有內容均是發(fā)生在未成年學生之間的欺凌行為,如果是在成年學生間的欺凌行為,則不論施凌人是本校生還是外校生,不論行為地是在學校內還是學校外,均適用《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確定侵權責任。如果學校的安保措施同時存在漏洞,則適用《侵權責任法》第37條第2款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規(guī)定承擔補充責任。
校園欺凌對受害者、旁觀者、甚至欺凌者的身心發(fā)展均影響巨大。雖然從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已有經(jīng)驗來看,再健全的法制體系都無法完全避免欺凌事件的發(fā)生。但是我國大陸地區(qū)目前對校園欺凌行為的認知和處理距離教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法制化的要求還相去甚遠。在討論校園欺凌中的校方責任時也多集中于對校長和相關責任人員的行政處理,而忽略了學校所應當承擔的民事侵權責任。因此在厘清校園欺凌含義和構成的基礎上,確定欺凌事件中學校侵權責任的構成以及具體的責任類型,以適用《侵權責任法》的不同條款,是完善校園安全法律體系、健全校園欺凌事件處理機制的必要之舉。
[1]Musu-Gillette, L., Zhang, A., Wang, K., Zhang, J., and Oudekerk, B.A. (2017).Indicators of School Crime and Safety: 2016 (NCES 2017-064/NCJ 250650).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and 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 Office of Justice Programs,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Washington, DC.,https://nces.ed.gov/pubsearch/pubsinfo.asp?pubid=2017064
[2]文部科學省初等中等教育局児童生徒課:《平成27-25年「児童生徒の問題行動等生徒指導上の諸問題に関する調査」》,http://www.mext.go.jp/b_menu/houdou/28/10/1378692.htm
[3](臺灣)“教育部”校園安全暨災害防救通報處理中心:《“教育部”104年各級學校校園安全及災害事件分析報告》,https://csrc.edu.tw/FileManage
[4]Olweus, D. Bullying at School: Basic Facts and Effects of a School Based Intervention Program, Journal of Child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1994.
[5][16]Martha M. McCarthy et al., Public School Law: Teachers' and Students' Rights (7th Edition) , Pearson Education Inc.,2014,p.213,419.
[6]陶建國:《日本校園欺凌法制研究》,載《日本問題研究》,2015年第2期。
[7]文部科學?。骸钉い袱幛味x》,http://www.mext.go.jp/ijime/detail/1336269.htm
[8]李茂生:《日本校園霸淩的現(xiàn)況與對策》,載《法令月刊》,2015年第2期。
[9]兒童福利聯(lián)盟網(wǎng)站:《2004年國小兒童校園霸淩(bully)現(xiàn)象調查報告》,http://www.children.org.tw/research/detail/69/232
[10]U. S. Depaitment of Education. Analysis of State Bullying Laws and Policies, Washington. D. C. 2011, p.26.
[11]Stopbullying gov. Bullying Definition.https://www.stopbullying.gov/what-is-bullying/definition/index.html
[12]王建敏:《防治校園欺凌要有“法”》,載《中國教育報》,2017年1月12日。
[13]最高人民法院:《〈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249頁。
[14][21]程 嘯:《侵權責任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357、360頁。
[15]勞凱聲:《中小學學生傷害事故及責任歸結問題研究》,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
[17]勞凱聲 陳 希:《侵權責任法與學校對未成年學生的保護職責》,載《教育研究》,2010年第9期。
[18]楊立新:《侵權責任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9頁。
[19]陳現(xiàn)杰:《侵權責任法條文精義與案例解析》,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頁。
[20]姬新江:《教育機構侵權責任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頁。
[22]王利明 周友軍等:《中國侵權責任法教程》,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51頁。
[23]車 輝 李 敏等:《侵權責任法理論與實務》,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頁。
[24]楊立新:《論不真正連帶責任類型體系及規(guī)則》,載《當代法學》,2012年第3期。
[25]Alan K. Goodboy et al.,Bullying on the School Bus: Deleterious Effects on Public School Bus Drivers, Journal of Applied Communication Research, 2016(4).
2017-05-27
安 楊,中共安徽省委黨校法學部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社會組織與教育法。
(責任編輯:王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