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花

任曉雯

人人都說何秀花面相福答答，天生是個享清福的。何秀花聽了，總要嗤一聲：“跟了楊嘉禾那鼻頭洞朝天的老頭子，能享啥的福?！闭f罷便笑。圓腮幫子往上一聳，下巴陷進(jìn)層層疊疊的脖頸肉里。

何秀花生于寧波，自小長了一張寧波湯團(tuán)臉。一個姐姐落地而亡，一個哥哥破傷風(fēng)夭折。剩著個二哥，某日顧自貪玩，把一歲小妹扔在久安堂弄口的水門汀地上。何秀花中了暑，重病不死，自此受盡父母的寵。

四年后，父親經(jīng)由老鄉(xiāng)介紹，跑到上海，在時代染織廠做“飯師傅”。又過三載，母親攜婆婆和一對兒女北上，也進(jìn)染織廠，在織布間做擋車工。何秀花十二歲時，母親復(fù)有身孕，她便頂替進(jìn)廠，做起童工來。

在幾十號人的廠里，何秀花是“小阿妹”。眾人皆愛捏捏她手，掐掐她腿，把她的肉臉揉成團(tuán)。她個頭矮，上不了機(jī)，便在準(zhǔn)備車間搖筒子。倏爾搖膩了，溜到對過弄堂，和小孩們軋三胡、孵太陽、跳長繩。工友找來，甚或老板找來：“小阿妹，快去做生活，否則鈔票沒得啦?！焙涡慊t著臉，假作不聞。

小廠沒有拿摩溫，單單雇了個老太婆，站在大門口，將出廠工人逐個從頭捋到腳。她曾把何秀花偷藏在身的機(jī)頭布搜出來。解放軍進(jìn)城后，抄身老太失了業(yè)。何秀花蓄上兩兜石塊，跑過三個路口，去砸她家玻璃窗。

繼而成立工會，繼而實行三班倒，拿固定工資，繼而國家派來干部，把私人老板降作車間主任。何秀花懵懂懂的，讓開會便開會，讓喊口號，便喊口號。她年逾十八，仍是同事眼中的“小阿妹”。

廠里開“周末飯會”，請其他單位青年男女聯(lián)誼。何秀花便與楊嘉禾結(jié)識。楊嘉禾時或打電話到廠里，約她跳舞、看電影、吃點心。何秀花嫌鄙他公安局的工資不如自己高。又捺不住貪玩，次次受邀。

一日約在大光明電影院。何秀花照了老規(guī)矩，搭搭架子，遲到半小時，見楊嘉禾不在，即刻眼底浮淚，扭頭就走。第三天，楊嘉禾來電解釋，“單位臨時開會，誰都沒辦法走?！庇值?，“不巧我夸獎過胡風(fēng)的文章，他們說我是胡風(fēng)爪牙?！?/p>

“那你是不是爪牙？”

“天地良心，你是曉得我的?！?/p>

“我不曉得你，我們才見幾面?！?/p>

“開完會，我襯衫都沒穿，套件馬甲沖出來。他們懷疑我是通風(fēng)報信，昨日審了一天。我說是怕女朋友等，把你名字告訴他們了?！?/p>

“呸呸呸，跟我有啥關(guān)系，啥人是你女朋友?！?/p>

俄頃，楊嘉禾單位來人調(diào)查。黨支部書記說：“秀花是共青團(tuán)支部委員，家庭成分也好?！闭劻T送客，書記召來何秀花，“聽說那個姓楊的，是小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正在接受管制審查?！焙涡慊斎欢芰艘煌ò参?。

逾數(shù)日，楊嘉禾又來電話，“我沒任何問題的，調(diào)查清楚就出來了，請你相信我。要不讓我們領(lǐng)導(dǎo)出面跟你解釋?！焙涡慊ǖ溃骸澳銈€掃帚星，我不認(rèn)得你?！睜C手似的摔掉話筒。楊嘉禾一次次打電話，又跑到工廠門房間坐等。工友道：“小阿妹，男朋友來了，做啥不出去啊?！焙涡慊ǖ溃骸澳銕臀胰ブv，我不在?！惫び驯闳フf：“秀花讓我講，她不在?！?/p>

月余，楊嘉禾被安排下鄉(xiāng)勞動，弗肯，“女朋友被你們嚇跑了，這問題不解決，我就不去”。單位派了個處長，找到何秀花，“小楊有點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不過還是好同志。下放在東茭涇河那里，不遠(yuǎn)，兩年就回來。你多支持，最好先把婚結(jié)了，機(jī)關(guān)可以分間婚房”。何秀花愀然不語。

少后，工友問起，何秀花說：“楊嘉禾年齡太大?！北娙思娂姷溃骸澳挲g大才靠得牢。那次他來廠里，譚阿姨張阿姨王阿姨都去看了，覺得人蠻老實。你不見他，他眼淚水要落下來，真是吃死愛死你。何況還有婚房。你說你屋里廂，老娘一把年紀(jì)了，當(dāng)什么光榮媽媽，不停給你生阿弟阿妹。一張小眠床，擠得前胸貼后背，還讓你相幫帶小囡。索性結(jié)婚搬出來，清清靜靜?！焙涡慊ㄏ胍幌?，笑了，“他兩只鼻頭洞朝天，怕是聚不了財?！?/p>

婚后不久，全國糧食緊張。何秀花被歸為輕體力勞動者，每月分配二十八斤洋秈米。同事道：“小阿妹面孔圓了，長得像個干部，家里男人倒是精精瘦?！焙涡慊ǖ溃骸八缚诓缓?，老說吃不下，只好我多吃。”

鄰里也有議論，說老楊買汰燒，樣樣來，還給女人洗血短褲。何秀花聽了，回家發(fā)起火來，“我例假不能碰冷水，難般讓你洗一洗的，你得幫我講清爽。”越說越氣，嘟嘴跺腳，“又老又窮又反動的小資產(chǎn)階級，跟了你算倒八輩子霉，沒事被人講閑話?！睏罴魏踢鲞?，出去與人言：“我家秀花十二歲就進(jìn)廠，不容易的，你們別再背地里講她了?！编徖镉犎?，復(fù)又引為笑料。

何秀花生了個女兒，不肯再讓丈夫碰，“要是不當(dāng)心又有了怎辦。國家現(xiàn)在鼓勵少生，我看一個就夠了。我媽生得一身病，整個人癟塌塌的?！碑a(chǎn)后愈發(fā)脾氣無常。高興起來，抱緊女兒，心肝肉肉亂叫。不高興了，聽?wèi){女兒哭啞過去。

一日，何母上門探望外孫女，見五斗櫥上放了幾塊桂花條頭糕，被西曬太陽烤得硬邦邦。何秀花說：“我怕小囡偷吃，放得高些。”

母親默然一晌，道：“做人都要吃苦頭的，晚吃不如早吃，免得一輩子不懂事體?！?/p>

“啥意思，我沒吃過苦頭嗎，從小出來養(yǎng)家?！?/p>

“你吃的啥苦頭。別人為了多拿工鈿，上班搶生活做，你天天像去白相的。不是你爸跟在后頭揩屁股，老板老早不要你?，F(xiàn)在換了小楊幫你撐腰。小楊大你很多，肝臟也不好，哪能撐一輩子。”

何秀花雙目鼓圓起來，似要嗔怒，驟然泄氣道：“楊嘉禾，他敢。不許他比我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