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烈
曾經(jīng)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上講“三國”的易中天先生,在他的學術專著《帝國的惆悵》中,對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下了一個很瀟灑的判斷:“變法幫了腐敗的忙”。這個判斷遭到“百家講壇吧”網(wǎng)友的堅決反對,網(wǎng)友用了這樣一個反問:毛澤東時代的腐敗很少,我們能否說現(xiàn)在的改革也是幫了腐敗的忙?當然,如果說腐敗是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之一,那沒問題。今天有識之士也在憂慮:如果不進行政治體制改革,越來越瘋狂的腐敗,會不會最終導致我們民族有史以來這場最偉大的改革失敗?
黃仁宇先生在他的《中國大歷史》中,對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是這樣說的:“當時社會發(fā)展尚未達到足以支持這項改革試驗成功的程度?!边@個看法從認識到邏輯都沒有問題,表現(xiàn)了一個歷史學家的寬容與明智,問題在于這只是一個大而無當?shù)脑u判角度,把當時那些鮮活的歷史事實給屏蔽了。
我認為,王安石變法失敗,最重要的是“組織”原因。
中國是人治社會,人治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金字塔頂端的統(tǒng)治者最有話語權,因此,宋神宗是王安石變法最重要的組織因素。宋神宗在穎邸就是王安石改革思想的粉絲,神宗委托王安石進行改革時,也曾自稱過“朕與安石如一人”。王安石也多次向神宗表達:“執(zhí)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慮者,開群枉之門?!薄氨菹路揭缘绖倭魉祝c戰(zhàn)無異。今稍自卻,即坐為流俗所勝矣?!钡?,我們往往忽略了宋神宗在支持王安石變法過程中的搖擺性。宋神宗的這種搖擺性,正是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最大組織原因。
宋神宗在啟用王安石為相前,曾多次征求別人意見,征求過富弼、韓琦、吳奎和曾公亮的意見。這些人中,除曾公亮是因反感韓琦跋扈,想引入王安石以制衡而“力薦”之外,其余都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王安石入相。韓琦認為“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吳奎則告訴神宗,“臣嘗與安石同領群牧,見其護前自用,所為迂闊,萬一用之,必亂綱紀?!彼紊褡谌绱朔磸驮儐?,能夠見出他心底的主見并不果決。
在對待王安石最大的反對者、被視為反對派“精神領袖”的司馬光問題上,神宗心底那種不果決更加明顯地暴露出來。也許,其中有“異論相攪”的祖宗權術,但還是說明他對王安石內(nèi)心深處留有余地。宋神宗重用王安石為宰相之后,也想重用司馬光為樞密副使,相當于軍委副主席。神宗征求王安石的意見,王安石明確表示:如果使司馬光身居高位,反對變法的人就會倚之為重,就像當年韓信在趙地立漢王旗幟“趙卒氣奪”一樣,“今用光,是與異論者立赤幟也。”然而,宋神宗還是不顧王安石反對,任命司馬光為樞密副使,雖然司馬光拒絕任命,因為他的前提條件是要宋神宗全面停止王安石變法,神宗無法滿足,但以司馬光代表的反對派,卻在神宗這種猶豫和護佑下聲勢大振。
還有一個例子,是反對派富弼的女婿馮京,王安石變法時他上書彈劾,說王安石“更張失當”,被王安石“指為邪說”,請罷黜馮京御史官職。宋神宗卻“以為可用”,后來還把馮京提為樞密副使,然后又是參知政事。從此,“士大夫不逞者,皆以京為歸”,又為反對派樹立起一個核心人物。
熙寧三年二月,出任河北安撫使的韓琦上書反對青苗法,神宗馬上表現(xiàn)出對待變法的動搖性:“琦真忠臣。……朕始謂可以利民,不意乃害民如此?!辈⑻岢鰰和嵭星嗝绶ǎ@當然遭到王安石的堅決反對,不惜以辭去宰相以抵制。
實際上,王安石第一次罷相之時,新法已經(jīng)取得初步成就,赤字的財政不但收支持平,甚至還有節(jié)余,與西夏的戰(zhàn)爭,也取得了近百年來沒有過的勝利。然而,熙寧六年七月起,河北路、京西路、京東路、河東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等一場百年不遇的旱災繼蝗災,又給宋神宗帶來巨大的沖擊。在司馬光上折、鄭俠上“流民圖”等反對新法潮流的沖擊下,宋神宗不去甄別災難與變法的邏輯關系,居然在沒有征求王安石意見的情況下,就直接在早朝上頒布諭旨宣布暫停新法。
當然,我們不能輕率地無視一個20多歲的皇帝面對一個龐大帝國時心態(tài)的復雜性,但我們也有理由指出,宋神宗的猶豫和搖擺,是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組織原因;我們有理由從商鞅變法中看到,秦孝公那種“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堅定不移的信任與支持,是其成功的組織保證;我們也容易體會到鄧小平改革大政應該“一百年不變”的政治用意。
王安石變法失敗的第二個組織原因,是“地方包圍中央”。我們以《宋史紀事本末》等書為依據(jù),大致梳理一下反對派被從中央貶到地方的情況:韓琦雖然罷相,但卻成為地方大員,河北路安撫使,并領大名府路,相當于今天的省委書記;趙抃上書反對王安石的同時,自己主動“懇求去位”,于是到杭州當市長;蘇軾也是上書反對王安石,到杭州當市長助理,然后到密州和徐州當市長;御史中丞呂公著反對青苗法,到穎州當市長;改革家范仲淹之子、知諫院范純?nèi)?,上書皇帝說“王安石變祖宗法度,掊克財利,民心不寧”,到河中府當市長,后遷徙成都轉(zhuǎn)運使,也相當于省委書記;反對王安石的“急先鋒”、御史中丞呂誨,也是到鄧州當市長……一大批在地方為官的新法反對派,他們以其資歷和影響,在地方形成了一道阻撓新法實施的圍墻。
而且,這批基礎深厚、影響甚大的官員,還敢明目張膽地在自己治下拒絕推行新法。范純?nèi)试诔啥籍斵D(zhuǎn)運使時,就公然“以新法不便”為理由,要自己所管轄的州縣官不予執(zhí)行。蘇軾從杭州遷移密州時,也把一份《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法書》送到朝廷,對“手實法”表示反對,他還認為“手實法”不是朝廷制定的法律,而只是出自司農(nóng)寺,是擅造的法律,因此拒絕在密州治執(zhí)行。鄧廣銘先生認為,正因為此,在宋神宗36歲英年早逝之后,反對派的后臺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聽政,反對派一擁而上,王安石變法的成果便非常輕易地被全面推翻了。
至于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第三個組織原因,相信今天的中國人都不會陌生:“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借改革以營私腐敗。這是一個官僚體制的問題,只要我們把歷史與現(xiàn)實映照和互證就不難理解。最近,中紀委派10個巡視組到10個地方和部門巡視,也是想尋找貪污腐敗的“老虎與蒼蠅”。有人曾經(jīng)這樣形容中國封建社會的組織結(jié)構(gòu)特點:就像一棵爬滿了猴子的樹,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臉;就是最后讓老百姓看到的那位小官或胥吏,也都只能是屁股。這些虎狼一樣的官吏,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用屁股對著老百姓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土皇帝”,他們都不愿干該用腦袋思考的事情。
對中國這樣的官僚執(zhí)行系統(tǒng),王安石不是沒有考慮,他在給宋神宗的“五事札子”中就說,推行新法“有利害焉,得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害;緩而圖之,則為大利;急而圖之,則為大害。”其實,王安石的“得其人”帶有非常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從哪里去“得其人”?就算能從上帝那里借來那么多公正忠實執(zhí)行改革的人才,龐大官僚體系中的那些貪官污吏,上帝也沒有辦法為你替換掉。
當代孟加拉國出了個尤努斯,看到了農(nóng)民的青黃不接時段,也看到了農(nóng)民的小生意對資金的需求,于是開辦小額貸款銀行,當“窮人的銀行家”,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想在農(nóng)民青黃不接之際,由政府給他們提供小額貸款,利息20%,比當時民間豪強大戶的高利貸100%至300%的利息優(yōu)惠多了。這樣的改革措施,從立法角度看當然充滿善意,是利民的法律,然而,帝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們,就硬是能把一個利民的“青苗法”給執(zhí)行到害民地步。
比如,在王安石起草的“中央文件”上,嚴禁貸款“抑配”,也就是貸與不貸,由老百姓說了算。但是,官員胥吏為了政績和私利,總是希望貸出越多越好,這就出現(xiàn)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政治局面:不需要貸款,想辦法也要讓你需要,而且你還得說是“自愿”。另外,為了貸款容易收回,有的官員想出了聰明辦法:讓富裕戶作擔保,甚至強行讓不需要貸款的富裕戶也貸款,這就弄得怨聲載道了。還有的地方官吏甚至膽敢把“中央文件”規(guī)定的20%利息擅自提高,常見的有30%、40%的,據(jù)說還有翻35倍的。還有,北宋雖說是中國文化最好的時代,但絕大部分農(nóng)民還是沒有文化,“青苗法”的貸款合同都得請胥吏代寫,那又是一筆貸款的利息支出。經(jīng)過這樣道道關口,用現(xiàn)代民間口語來說,再好的“中央文件”,都會被下邊的歪嘴和尚給念歪。
在這種傳統(tǒng)政治體制下,利益驅(qū)動力是有魔性的,而“中央文件”的約束不具備剛性。這里正好有一個時下新聞可以佐證:2013年6月14日,國家統(tǒng)計局在其官方網(wǎng)站曝光廣東省中山市橫欄鎮(zhèn)在工業(yè)企業(yè)統(tǒng)計上弄虛作假,經(jīng)核查當?shù)?1家工業(yè)企業(yè)發(fā)現(xiàn),經(jīng)科局編報的2012年年報工業(yè)總產(chǎn)值85.1億元,初步核實為22.2億元,虛報62.9億元。額度如此巨大的數(shù)據(jù)水分,在這些官僚組織眼里,就是一條可以隨著利益360度拉伸和縮短的橡皮筋。經(jīng)過30多年改革開放的中國人,從現(xiàn)實的復雜性中,想來庶幾可以理解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官僚體制原因。
(作者系新聞媒體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