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朝樂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 陜西商洛 72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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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傳對《搜神記》的影響
弋朝樂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 陜西商洛 726000)
作為成熟較早的敘事文體,史傳對志怪小說《搜神記》有著多方面的影響。首先,史傳的實錄精神對干寶輯錄《搜神記》的態(tài)度影響較大。實錄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干寶對材料的處理上,還在于他采用了史傳常用的全知視角。其次,史官“究天人之際”的創(chuàng)作目標也對《搜神記》影響較大。干寶不僅僅對神異的事件進行記錄,而是立足于現(xiàn)實,力圖解釋這些事件與歷史興廢的關聯(lián),探究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再次,史家“懲惡揚善”的道德觀念也對《搜神記》有著影響。最后,以人物為中心、敘述干預、語言簡潔等史傳敘事筆法也對《搜神記》影響較大。
史傳;《搜神記》;影響
PDF獲?。?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 doi: 10.11995/j.issn.2095-770X.2016.12.022
《搜神記》是一部搜神記異的志怪作品,其作者是東晉著名史學家干寶。不同于史書,這本書中記錄的絕大多數(shù)是神鬼怪精故事,內(nèi)容駁雜,有些甚至荒誕不經(jīng)。但從主觀上講,干寶輯錄這些故事并非出自好奇心理,而是有感而發(fā),對神道深信不疑,并采取了與史傳文學相同的實錄態(tài)度。從客觀角度來看,史傳文學作為發(fā)端較早的敘事文體,已經(jīng)有了深厚的積淀并且在當時已經(jīng)發(fā)展得較為成熟,而同屬敘事文體的志怪小說此時并未形成自覺、獨立的觀念,因而在創(chuàng)作中必然會受到史傳文學的影響?!坝捎诿撎ァ穫鳌淳?其無論于創(chuàng)作觀念還是行文筆法,都深受‘史傳’影響”[1],其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實錄是史書書寫的基本要求。從孔子開始就非常強調(diào)和贊揚史家的這種精神。“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盵2],再到司馬遷,實錄被看做良史的必備品質(zhì)。班固《漢書·司馬遷傳》中寫劉向、揚雄稱贊司馬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3]2738作為史官的干寶,對《搜神記》所載的鬼怪之事本持客觀實錄的態(tài)度。
關于干寶著《搜神記》的起因,《晉書·干寶傳》中記載:
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后十余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jīng)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兇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為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絕,積日不冷,后遂悟,云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搜神記》,凡三十卷。以示劉惔,惔曰:“卿可謂鬼之董狐”。[4]2150
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干寶對人死而有靈、預言吉兇、鬼神異變等現(xiàn)象的認識來自于身邊親人的親身體驗,這些事件的耳濡目睹讓他對神祇靈異、人物變化深信不疑,所以搜集了古今靈異的事件,輯錄而成《搜神記》,劉惔也因此評價干寶為“良史董狐”?!皬淖髡叩膭?chuàng)作態(tài)度看,此類著作主觀上均以忠實載錄為鵠的。盡管所記之事有時很奇怪,但這奇怪并不是作者自己的發(fā)明,而是傳聞本來如此,作者只是把它原原本本地記下來,也很少另作發(fā)揮或增衍。就是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近于史而不近于文?!盵5]
干寶在《搜神記·序》中交代了材料的來源和自己對這些材料的觀點:“雖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覩也,亦安敢無失實者哉!……今之所集,設有承于前載者,則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盵6]19其材料來源主要有二:一是前人典籍的記載,二是采訪于時人。對于這些材料的真實性,他認為:這些讀來和聽來的材料不是自己親耳聽到、親眼看到,故不敢說沒有失實。并且典籍記載難免有謬誤之處,如果謬誤出自于前人,那不能怪罪他,如果是謬誤出自于自己的采錄,那么希望把這些錯誤與前人的分開。
如“魯少千”條所記:
魯少千,山陽人。漢文帝微服懷金過魯少千,欲問其道。少千拄金杖、執(zhí)象牙扇,出應門。[6]35
在這條記載里,魯少千的奇異之處在于他能預知皇帝將要來訪。但是他為什么不愿意和漢文帝見面?為什么又要“拄金杖、 執(zhí)象牙扇”出走,是不是預知漢文帝“懷金”,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對錢財?shù)牟恍迹窟@些作者沒有做一個字的解釋,僅僅記錄了漢文帝過魯少千,而少千不見的基本事實,對于其中的原因不做妄度。
從以上可以看出,干寶既對神怪之事深信不疑,卻又清醒地認識到記錄中難免會有失實之處,所以力求客觀。這正是史傳作家對材料處理的要義,也是《搜神記》“實錄”精神的體現(xiàn)。
這種實錄態(tài)度還體現(xiàn)在《搜神記》的敘事視角上。
《搜神記》的敘事大多采用了全知視角的方式,這種視角有利于作者以局外人的身份從宏觀上把握整個事件的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從而能將整個事件的方方面面完整而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三王墓”[6]410,這個故事是由干將,莫邪,赤比,楚王,客等五人的經(jīng)歷聯(lián)接而成,而這五個人并沒有貫穿始終的聯(lián)系。如果采用限知視角或內(nèi)視角,那么這個故事就很難連貫,作者采用了全知視角的方式,以局外旁觀者的身份就很容易宏觀地把握整個事件,一個人的經(jīng)歷寫完就很自然地連接到下一段經(jīng)歷,并且在整個事件敘述完之后講述“三王墓”名稱的來歷以及其所在地。這樣使得敘事條理清晰,故事完整又重點突出。
此外,全知視角還利于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把一些表面上看起來不相關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發(fā)現(xiàn)其間的聯(lián)系。如“豫章男子”:
漢建平中,豫章有男子化為女子,嫁為人婦,生一子。長安陳鳳曰:“陽變?yōu)殛帲瑢⑼隼^嗣?!鄙蛔诱?,將復一世乃絕也。故后哀帝崩,平帝沒,而王莽篡焉。[6]190
男子化女,嫁人生子的事件發(fā)生在漢哀帝建平年間的豫章,議論此事的陳鳳身在長安,王莽篡位發(fā)生在漢平帝之時。三個事件發(fā)生在不同的時空之中,作者采用了全知視角把這三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用陳鳳的議論點化男子化為女子的預示意義,用王莽篡漢來驗證這個預言,從而發(fā)現(xiàn)事件與歷史之間的聯(lián)系。
“源遠流長的歷史敘事,在總體上是采取全知視角的?!盵7]歷史事件錯綜復雜,千頭萬緒,史傳作家必須從宏觀上把握這些事件,才能理出事件的線索,把握事件的因果聯(lián)系。所以他們從總體上采用全知視角,總覽歷史事件的全局,可以清楚地掌握事件中的主次因素以及其間的邏輯關系,從而清晰地描繪出事件發(fā)展的進程。同時使用局外人的視角,可讓敘述者和事件本身拉開距離,使敘述出的事件顯得更客觀。干寶本身就以客觀的態(tài)度對待他所敘述的事件,史官的身份又天然地使他在敘述過程中侵染了史傳文學“實錄”的精神。
李澤厚先生在《說巫史傳統(tǒng)》一文中說:“中國文明有兩大征候特別重要,一是以血緣宗法家族為紐帶的氏族體制(Tribe 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傳統(tǒng)(Shamanism rationalized)?!盵8]5-6在人類活動過程中,隨著人們認識水平的提高和生活經(jīng)驗的增長,“巫術活動中的非理性成分日益消減,現(xiàn)實的、人間的、歷史的成分日益增多和增強,使各種神秘的情感、感知和認識日益取得理性化的解說方向?!盵8]25
巫的職責是溝通天人,他們力圖對各種神秘現(xiàn)象與人類社會的關系做出解釋。而史由巫演進而來,所以后世的史官理性成分雖然在不斷增加,但受制于社會認知水平和巫史傳統(tǒng),他們在記事時仍帶有濃烈的神秘色彩?!蹲髠鳌分芯陀写罅看祟愂录挠涗洠纾?/p>
(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將水?!闭炎釉唬骸昂狄病H者^分而陽光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陽不克莫,將積聚也。”[2]1451
(昭公二十三年)八月丁酉,南宮極震,萇弘謂劉文公曰:“君其勉之!
先君之力可濟也,周之亡也,其三川震。今西王之大臣亦震,天棄之矣?!盵2]1446
從以上兩則記載可以看出,史官已經(jīng)努力地想從理性的角度去解釋奇異的自然現(xiàn)象。對于日食所預示的自然災害,昭子認為已過春分,本來陽氣該盛,卻被屬陰的月所遮蔽。陽氣聚積,一旦勃發(fā),必然大旱。昭子從陰陽平衡的角度力圖去揭示日食與旱災的關系。如果說這種解釋還是陷于神秘之中,牽強附會,那么萇弘的議論則是從歷史事實的角度進行類比論證,運用歷史經(jīng)驗,也更加理性。同一件事,在《國語》中也有記載: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十一年,幽王乃滅,周乃東遷。[9]
在這段記述中,伯陽父對地震與西周滅亡關系的論述包含以上兩種方法。首先用陰陽平衡的觀念解釋了地震產(chǎn)生的原因,其次把地震與水土的關系聯(lián)系起來,而水土出產(chǎn)是老百姓衣食所用之源,所以地震引起的“塞源”會導致百姓貧乏,百姓貧乏自然引起亡國,這一步的推論已經(jīng)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了。而后又列舉了伊水、洛水干涸引起的夏亡,以及黃河枯竭與商朝滅亡進行史實例證。
干寶本就把《搜神記》中的材料當作客觀事實來記錄,作為史官,同時他又力圖從這些神秘的事件中發(fā)現(xiàn)王朝興廢的規(guī)律。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赤厄三七”:
漢靈帝數(shù)游戲于西園,令后宮婇女為客舍主,身為商賈,行至舍間,婇女下酒,因共飲食,以為戲樂。蓋是天子將欲失位,降在皂隸之象也。其后天下大亂,遂傳古志之曰“赤厄三七”。三七者,經(jīng)二百一十載,當有外戚之篡,丹眉之妖。篡盜短祚,極于三六,當有飛龍之秀,興復祖宗。又歷三七,當復有黃首之妖,天下大亂矣。自高祖建業(yè),至于平帝之末,二百一十年,而王莽篡位,蓋因母后之親。十八年而山東賊樊子都等起,實丹其眉,故天下號曰“赤眉”。于是光武以興祚,其名曰秀。至于靈帝中平元年而張角起,置三十六方,眾數(shù)十萬人,皆是黃巾,故天下號曰“黃巾賊”……自光武中興至黃巾之起,未盈二百一十年,而天下大亂,漢祚廢絕,實應三七之運也。[6]194
本則所論事跡雖起自靈帝游戲無度,但卻涉及整個漢王朝的建立與滅亡。漢靈帝自降身份,扮作商人游樂,其后爆發(fā)黃巾之亂,乃至于漢朝滅亡。干寶將動亂、滅亡的歷史與靈帝扮作商人的事跡印證,找出了皇帝到商人這一游戲性質(zhì)的事件與皇帝到皂隸這一史實的對應關系。并把“三七”之數(shù)與王莽篡權,劉秀復興,黃巾之亂的時間相印證,雖然出于附會,想要論證傳說和預言的真實性。但其中也包含了想從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探究歷史規(guī)律的一面。
《搜神記》中還有些并無神異色彩的故事,如:
景帝以后,衣服之制,長上短下。又積領五六,而裳居一二。上饒奢,下儉逼,上有余,下不足之妖也。故歸命放情于上,百姓惻于下之象也。[6]211
類似這種把不合常規(guī)的歷史現(xiàn)象與日后的動亂聯(lián)系起來的記錄很多,如《夫婦相食》、《衣服車乘》、《五兵佩》、《晉世寧舞》等,干寶把上下、陰陽、反正與君民、治亂相象征,采用倒推的方法,用日后的歷史事實來驗證這些事件,發(fā)揮其預示意義。干寶追溯舊事,附和歷史,意在探究歷史現(xiàn)象和歷史規(guī)律之間的聯(lián)系,只不過這種探究出于象征附會,因而陷入了神秘之中。
總之,干寶不僅僅對神異的事件進行記錄,而是立足于現(xiàn)實,力圖解釋這些事件與歷史興廢的關聯(lián),探究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這正是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史官使命感的體現(xiàn)。
中國自古重史,史學家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史學觀念來干預社會,他們通過著史來總結(jié)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倡導倫理價值、和諧人際關系,而史學家的觀念來自于當時的哲學思想。馮友蘭先生認為中國的哲學是“義理之學”,其方法非求知識之方法,乃修養(yǎng)之方法,非所以求真,乃所以求善之方法。[10]在其影響之下,中國的史學著作具有強烈的是非觀念和善惡觀念。
孔子著《春秋》,意在維護周禮、匡正人倫,所以在記事中寄寓了強烈的褒貶色彩。這種“春秋筆法”起到了極大的警世作用,也為后世的史家傳承。范寧在《春秋谷梁傳序》稱其“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11],司馬遷也稱贊其“《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12]1943因此,在他的《史記》中充滿了正義感和感情色彩,“在司馬遷的心目中,歷史一定有所刺譏褒貶,他認為這是孔子的遺教?!盵13]
劉勰總結(jié)了中國史書戒惡揚善的傳統(tǒng),他在《文心雕龍·史傳》中說:“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歷斯編,善惡偕總。騰褒裁貶,萬古魂動。”[14]做為史官的干寶,以實錄的精神來輯錄鬼怪故事,要“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要借此戒惡揚善。
干寶對神怪的態(tài)度是敬而遠之。
在《貍神》一則中就記錄了一個人神相敬的故事,劉伯祖家有一老貍,能預言其升遷,伯祖也對其恭敬有加。后伯祖升遷,老貍常向其泄露朝中消息,伯祖因懼怕家中有神而獲罪,老貍為了不連累伯祖自愿離開。這則故事以皆大歡喜收尾,而這個結(jié)果是建立在人神相敬的基礎上的。因為有靈異存在,所以人不應濫殺無辜,否則就會在無意間惹禍上身。如《士人陳甲》中,陳甲出獵,射殺長六七丈余五色蛇。三年后,于故地談起此事,晚上夢見一人前來問罪,自稱是被陳甲三年前射殺的長蛇,陳甲第二天腹痛而死。相反,人如果幫助了神怪,也會得到好報,如孫登醫(yī)治病龍,得龍降雨賜井以解干旱。又如蘇易為虎接生,得虎銜肉報答。此外還有病龍、玄鶴、魚、犬、黃雀等報恩的故事體現(xiàn)了善惡有報的觀念,“但這里表現(xiàn)的主要不是佛家觀念,常常表現(xiàn)的是人民的善惡觀,肯定善良而否定邪惡?!盵15]304
在《安陽亭》、《宋大賢》、《廬陵亭》等篇中還記述了人戰(zhàn)勝鬼怪的故事。故事的情節(jié)基本一致:有妖怪害人,無人能止。有一路過之人,止宿于此處,夜半時有鬼怪出現(xiàn),該人機智應對,得知鬼怪的本來面目與弱點,最后制服鬼怪,為地方除害。在這些故事里,鬼怪害人,人也可以制服鬼怪,但需要的是正氣與膽量。相反,如果人本身有邪念,便會被怪所害。
還宣揚了孝義、誠信等儒家所倡導的道德品性。如《丁蘭》:
丁蘭,河內(nèi)野王人。年十五喪母,乃刻木作母事之,供養(yǎng)如生。蘭妻夜火灼母面。母面發(fā)瘡。經(jīng)二日,妻頭發(fā)自落,如刀鋸截,然后謝過……后鄰忿蘭,曰:“枯木何知。”遂用刀斫木母,應刀血出。蘭還號,乃殯殮,造服行喪。仇報,廷尉以木減死。宣帝嘉之,拜太中大夫。[6]135
丁蘭用木頭刻的母親能受傷流血,丁蘭的孝心也能得到母親的感應,并且丁蘭也因為盡孝而被封官。又如《陽雍伯》中的陽雍伯為人孝順誠實,樸實善良。為人補鞋不收費用,把家安在埋葬父母的山上,不以八十里為高遠,不以無水為不便。且推己及人,行車汲水作義漿以給行人。他這種至孝至誠之心打動神靈,種石得玉,改變了命運,娶妻拜官。好人有好報。《搜神記》中的這類故事很多,如《糜竺》、《蠶馬》、《張璞》、《張嵩》等,通過神異的故事肯定、宣揚了誠懇有信、好施有義、節(jié)制講禮等品質(zhì),教化色彩極為明顯。
總之,《搜神記》雖然是搜神記異之作,但干寶的著眼點仍在于人間。他迷信鬼神天命,在因果報應的前提下探討在人怪關系中人的原則與本分,起到戒惡揚善的作用。這和史傳的道德評判傳統(tǒng)是一致的,并且這種因果自有報應的怪異故事可能比史傳的說教更有力量。
《搜神記》述異記怪,干寶在序中稱其材料來源是“承于前載”和“采訪近世之事”。采訪近世之事必須經(jīng)過干寶自己的加工與組織,“即使是承于前載,也常常不是簡單地抄襲,而是根據(jù)不同的記載或世間所傳,進行補充和加工?!盵15]292《搜神記》的敘事筆法在很多方面受到了史傳的影響。
首先,以人物為核心的敘述策略。
《漢書·藝文志》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盵3]1715《史記》之前的史書或偏重記言或偏重記事,但都以事件為核心,圍繞事件展現(xiàn)人物的言行。這種記事手法不利于展現(xiàn)人物全貌,沒有對人在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給予足夠重視。而司馬遷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的體例,梁啟超認為《史記》“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盵16]紀傳體以人系事,以人物為核心,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完整化和豐富化,也有利于展現(xiàn)人物命運復雜成因,這種體例為后世大多數(shù)史家所接受。
《搜神記》記事大多是一則一事,是零碎的、片段的。但干寶在記述事件時,會盡力把經(jīng)歷事件的人物寫得具體準確。這在其神化篇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展開敘述時,一般以人物的生平介紹開篇,形成“某者,字某,某地人也,家世如何……”的模式,這和史傳的紀傳體模式是一致的,通過人物的準確可靠來增強敘事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如《崔文子》:
有崔文子者,學仙于子喬。子喬化為白蜺,而持藥與文子。文子驚怪,引戈擊蜺,中之,因墮其藥。俯而視之,王子喬之尸也。置之室中,覆以敝筐。須臾而化為大鳥。開而視之,翻飛而去。[6]28
本則記述了一個凡人崔文子和一個仙人子喬的故事,從神異的角度來說,仙人子喬才是故事的主角,但作者卻選擇從凡人崔文子入手,用他的見聞來寫出子喬的神異。以凡人為敘述者,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
《搜神記》中還有一些篇幅較長的作品,圍繞某一中心人物連綴多個事件,多個事件的組合使得人物形象完整、豐滿。如《丁姑》:
淮南全椒縣有丁新婦者,本丹陽丁氏女,年十六適全椒謝家。其姑嚴酷,……以九月七日自經(jīng)而死。遂有靈響,聞于民間。發(fā)言于巫祝曰:“念人家婦女,作息不倦,使避九月九日,勿用作事?!眳瞧胶?,其女幽魂思鄉(xiāng)欲歸。
永平元年九月七日,見形……求渡?!瓋赡凶有舱{(diào)弄之……丁嫗曰:“謂汝是佳人,而無所知。汝是人,當使汝入泥死;是鬼,使汝入水。”便卻入草中。須臾,有一老翁乘船載葦。嫗從索渡?!瓘蕉芍V聊习?,臨去,語翁曰:“吾是鬼神,非人也,自能得過。然宜使民間粗相聞知。翁之厚意,……當有所得也?!薄踢€西岸,見兩男子覆水中……載魚以歸。于是丁嫗遂還丹陽。江南人皆呼為丁姑。九月九日,不用作事,咸以為息日也。今所在祠之。[6]123-124
雖然講述的是江南九月七日不做事的風俗來歷,但卻以事件的主人公丁姑為核心。先介紹其身世以及不堪忍受婆婆虐待自殺的悲慘遭遇,又寫了她死后顯靈的種種事跡——借巫祝之口發(fā)言、懲治輕薄之徒、獎勵忠善之人,最終被百姓奉為神靈。敘事中又以“九月七日”這個特殊的時間為線索,勾連起丁姑自殺,顯靈,形成風俗一系列事件,使得敘事完整,條理清晰。這則故事類似于丁姑的一篇傳記,完整地記述了她生前,死后,成神的經(jīng)歷,而且塑造了丁姑勤勞善良,懲惡揚善、悲憫百姓的形象。
干寶使用了“情節(jié)的編造”的手法來達到“敘述真實的效果”。
正是因為歷史家的任務不應該只限于對事件做流水賬式的羅列,更重要的是研究事件發(fā)生的來龍去脈,或是在眾多孤立事件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他們所考慮的是故事的合理性與完整性。[17]正如上文所引《丁姑》一則故事,“吳平后,其女幽魂思鄉(xiāng)欲歸”作者無從得知,出自于猜度,但這個猜度使得“渡江”、懲惡揚善、還丹陽這幾個真實的情節(jié)顯得合理,反過來從這幾個真實的情節(jié)來考察“其魂思鄉(xiāng)欲歸”這個虛構(gòu)的情節(jié)也應為合理的,同時思鄉(xiāng)欲歸也為后邊的懲惡揚善情節(jié)做好了鋪墊。另外,丁姑死后借巫祝之口表達對天下女子的同情也實難考察,但這個情節(jié)是江南九月七日不做事風俗形成的基礎,也是塑造丁姑形象的重要一筆。
其次,敘述者的介入。
在史傳作品中,為了表明史家的觀點,起到懲惡揚善的教化作用,敘述者經(jīng)常會介入敘事,發(fā)表議論?!罢撡潯笔浅S玫囊环N方式,“論贊”一詞是劉知幾在《史通》中對史傳作品中作者在文末所發(fā)議論的一個稱呼。“《春秋左氏傳》每有發(fā)論,假‘君子’以稱之。二《傳》云‘公羊子’、‘谷梁子’,《史記》云:‘太史公’。既而班固曰‘贊’……其名萬殊,其義一揆。必取便于時者,則總歸論贊焉。夫論者,所以辯疑惑,釋凝滯……丘明‘君子曰’者,其義實在于斯?!盵18]139-140在劉知幾看來,史傳文末所發(fā)的議論是向讀者辨析疑惑,解釋難懂之處的,像《左傳》中的“君子曰”還在于表明作者的道德評判。
而《搜神記》中也有大量議論,用以表明作者的觀點。
有些議論,是為了表明所敘述事件的客觀真實性。如《江淮敗屩》記述了江淮之地有敗屩自聚于道的情形,文中作者介入敘述,稱“余嘗視之”[6]229,《張小》中作者稱所記之事為自己外姊夫所親歷。這類似于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中寫“余觀李將軍,恂恂如鄙人”[12]2878,敘述者以親聞親歷者身份介入敘述,以增強敘述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有些議論則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觀點。如《吳郡晉陵訛言》、《京邑訛言》等篇,在敘述末尾作者加上了“此事未之能論”,這是一種不做評判的態(tài)度,而在其他敘事中,作者或顯或隱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顯者如《任僑妻》,其中記述了任僑妻產(chǎn)下一對連體嬰兒,有人以“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來解釋這個現(xiàn)象,認為是四海同心之祥瑞。干寶在文末“君子曰”中對這種謬誤的解釋進行了嘲諷,同時勉勵人們要不斷學習,而他自己的觀點在前文的敘述中已經(jīng)擺明——“此蓋天下未一之妖也?!盵6]237-238隱者則是借故事中的人物之口代言,發(fā)表議論,或與人辯駁,表明觀點。
其次,簡潔傳神的語言風格。
從《春秋》開始,中國的史傳文學就講求語言的簡練生動,“‘春秋筆法’的本質(zhì)特征就是尚簡用晦。”[19]劉知幾也極力稱贊史傳文學的這種語言風格——“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盵18]326《晉書·干寶傳》中稱干寶著《晉紀》“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4]2150《搜神記》敘事同樣簡潔生動,語言樸素俊雅。如《魯少千》:
魯少千,山陽人。漢文帝微服懷金過魯少千,欲問其道。少千拄金杖、執(zhí)象牙扇,出應門。[6]35
短短三十余字,便讓一個不畏權貴,不貪財勢的隱士形象躍然紙上。干寶非常巧妙地使用了“懷金”,“拄金杖、執(zhí)象牙扇”幾個詞語,使之形成對比,這種對比又營造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讓人不由得去猜度魯少千拄金杖的用意,達到了言簡義豐的效果。此外《秦巨伯》中“老奴,汝某日捶我,我今當殺汝”[6]334把不知高低的頑童的口吻模仿得神情畢現(xiàn),《斑狐書生》中的狐精能文善辯,縱論古今,難倒了以博物著稱的張華。所以此條記載文采斐然,酣暢淋漓,既符合了博學多才的人物身份,又是干寶“直而能婉”的語言風格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搜神記》雖然在內(nèi)容和體裁上與史傳迥然相異,但在創(chuàng)作觀念和行文筆法等方面都深受其影響。重史尚實的觀念一方面束縛了虛構(gòu)與想象的展開,對小說的發(fā)展與成熟有著消極影響,但作為小說的先驅(qū),《搜神記》又從史傳文學中吸取了大量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其敘事技巧、人物塑造等方面得到了較大提高,《搜神記》被深深地烙上了史傳文學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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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兆平]
On the Influence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On Sou Shen Ji
YIChao-le
(CollegeofLanguagesandCulturalCommunication,ShangluoUniversity,Shangluo,Shaanxi726000,China)
Historical biography, the early works written in mature narrative style, exerts great influence on Sou Shen Ji in many aspects. Faithfulness to the truth in historical biography greatly influences the attitude of Gan Bao’s compiling of Sou Shen Ji. This can be seen in his disposal of materials. Historiographers’ writing target of “study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human being and nature” also influences the composition of Sou Shen Ji. Gan Bao not only presents the mysterious tales faithfully, but also tries to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ose tales and the changing of history. Gao Bao is also influenced by historians’ moral ideas and the ways of expression in history biography.
historical biography;Sou Shen Ji;influence
2016-04-19;
2016-11-31
弋朝樂,男,陜西洛南人,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文學·藝術研究
I207.419
A
2095-770X(2016)12-009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