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芻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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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戰(zhàn)爭為主軸的軍事活動是人類文明史這部波瀾壯闊的大戲的一出重要場景。所謂“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軍事，這幕血雨腥風之劇演繹著人類為實現(xiàn)特定目的而相互攻伐殘殺的悲戚故事。而上演軍事這部戲劇的舞臺，便是地理環(huán)境。因而，想要一窺軍事行動這一出大戲的全貌，不得不先行考察與之密切相關的軍事地理問題。“軍事地理學研究軍事與地理條件之間的關系，是人文地理學的一個分支”*譚其驤：《〈河山集〉第四集序》，見譚其驤:《長水集·續(xù)編》，37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軍事地理學著力于研究軍事活動發(fā)生的地理原因，評估軍事行動的地理條件，并分析軍事行動對地理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影響。所以，我們可以說，一部軍事史，起筆之處有地理行文之中依賴地理，收尾時更創(chuàng)造著地理。我們研究歷史時期的人類軍事行動，不可不從探索歷史軍事地理狀況切入。本文擬就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范式的有關問題，從“學科定義”“敘述模式”“前景展望”這三個角度，試論中國歷史地理學研究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囿于筆者學力，本文的討論定有缺漏，懇請同仁不吝指正。

一、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定義的討論

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顧名思義，是中國歷史地理學的一個二級分支。由是，又因上一層級的學科屬性而自然地歸入了人文地理學的學術系統(tǒng)，同時可因其時間序列的指向而被視作中國史的一個密切相關學科。參照日本歷史地理學家菊地利夫先生的劃分法*菊地利夫著，辛德勇譯：《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方法》，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4。，我們可以將歷史軍事地理學進一步解析為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與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兩個模塊。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濫觴于軍事地理學，是把歷史背景引涉入軍事地理研究的成果。系統(tǒng)軍事地理學致力于探索“歷史長時段”語境中的軍事地理概況，并構筑本學科的理論體系；區(qū)域歷史地理學是區(qū)域地理學、軍事史的交叉產(chǎn)物。以研究具細的，框定區(qū)域范疇內的歷史軍事地理狀況為己任?？傮w而言，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是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的“母學”，為“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的研究提供“背景環(huán)境”支持與方法論指導。但這兩者之間又有著鮮明的分野，并不存在依附包含關系。

我國古史時期的軍事家、文化學者圍繞“歷史時期軍事地理狀況”這一核心，已然進行了一定的沿革地理性質的探討。例如，清代賢達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就實現(xiàn)了對歷代“山川險要形勢”、“辨證的人地關系和軍事戰(zhàn)略思想”等軍事地理問題的較宏闊討論*參見牟元珪：《論〈讀史方輿紀要〉軍事沿革地理學性質》，載《軍事歷史研究》,1991(4)。。追溯而上，北宋《武經(jīng)總要》中亦專列“‘邊防’五卷, 主要從軍事角度記述了仁宗時期沿邊地區(qū)——河北路、河東路、陜西路、益利路、梓夔路、荊湖南北路、廣南東西路的地理”*李新偉：《〈武經(jīng)總要〉纂修體例研究》，載《軍事歷史研究》，2011(1)。。這些肇端于軍事資治目的的軍事沿革地理論著，實為我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泉源根系，昭示了我國歷史軍事地理學深厚的學術積淀與純正的本土適口。

然而，我國古史時期比較豐厚的軍事沿革地理成就多未能完整地流傳到今日。我們當下所接觸到的傳世軍事沿革地理論著，大半是零散的，缺泐的。甚至有碩學曾感慨：“我們連古人寫過多少、哪些軍事著作，現(xiàn)在也無法查考清楚?！?譚其驤：《〈河山集〉第四集序》，見譚其驤：《長水集·續(xù)編》，379頁。這一缺憾使得中國現(xiàn)世的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缺少頗為必要的沿革地理時期的史料臺基支撐，頗具“白手起家”之感，一“出生”便嚴重“營養(yǎng)不良”。事實上，受“先天不足”問題的影響再加上建國初期人為遏制人文地理研究的沖擊，目前的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已然成為了“歷史地理學諸多分支學科中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張文華：《漢唐時期淮河流域歷史地理研究》，上海，14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尤其是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短板”之態(tài)尤為明顯：截至筆者寫作此文時，公開出版的討論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宏觀大勢的專著僅兩部，分別為胡阿祥的《兵家必爭之地——中國歷史軍事地理要覽》*胡阿祥：《兵家必爭之地——中國歷史軍事地理要覽》，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以及宋杰的《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地理樞紐》*宋杰：《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地理樞紐》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此外，只有少量的，例如饒文勝《中國古代軍事地理大勢》*饒文勝：《中國古代軍事地理大勢》， 載《軍事歷史》，2002(1)。等短篇述論散見諸報刊。

中國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目前發(fā)展態(tài)勢則相對較好，尤其是斷代框架中的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已取得了頗佳業(yè)績：史念海先生具有開宗意義的《河山集·四集》，鞭辟入里地梳理了陜西的歷史軍事地理狀況；張文華、左鵬教授分別在《漢唐時期淮河流域歷史地理研究》、《楚國歷史地理研究》兩部著作中各獨辟一章，探討了歷史時期淮河流域和楚國的軍事地理形勢。近十年來，一批以陳堃、賈文麗、白洋、賈偉、由迅為代表的青年學人*幾人的博(碩)論文分別為：陳堃：《西漢河南郡軍事地理》，復旦大學，歷史地理學，碩士，2011年；賈文麗：《西漢河西軍事地理研究》，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地理學，博士，2011年；白洋：《戰(zhàn)國秦漢武關道軍事地理論述》，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古代史，碩士，2011年；賈偉：《秦漢時期河南地及周邊地區(qū)軍事地理研究》，內蒙古大學，歷史地理學，碩士，2013年；由迅：《南宋荊襄戰(zhàn)區(qū)軍事地理初探》，華中師范大學，歷史地理學，2011，碩士。紛紛選定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方向的博、碩論文課題，為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的跨越式發(fā)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覺，近幾十年來我國的歷史軍事地理研究事業(yè)實現(xiàn)了“從無到有”的跨越性突破，但意義系統(tǒng)、敘述范式層面的模糊、不成熟性仍舊阻撓著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健康發(fā)展。我國的歷史軍事地理學實際仍處在基礎薄弱的起步階段，內容還欠充實。這方學術的“處女地”，著實還有著很大的開墾空間。

二、探索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敘述模式

一個學科的長成意味著其能以獨立的思考切入、敘述方式來達成對某些專業(yè)問題的學理性討論。同樣，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塑形工程”也需要我們進一步思索其敘述模式的有關問題。敘述模式，簡而言之，就是歷史軍事地理學該研究些什么。筆者才疏識薄，萬萬不敢妄圖在這短短篇幅內對尚有較大爭議的歷史軍事地理研究方向做出定論。此節(jié)所進行的對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旨趣的討論，建基于筆者的學術綜述性總結以及自身思索。因而，以下所舉指向或不是涵蓋全面的，特此祈請方家有以教我。筆者認為，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從理論視角來看，至少可進行如下十二個方面的研究：

(一)歷史戰(zhàn)爭地理。研究戰(zhàn)場的定位、部隊的行進路線以及地理形勢對戰(zhàn)爭局面的背景性影響。戰(zhàn)場是戰(zhàn)爭發(fā)生的處所，定位戰(zhàn)場實質是就是定位了戰(zhàn)爭的空間范疇。王健先生綜合運用多類資料，推定了“垓下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所在*王?。骸冻h之際黃淮、江淮間軍事交通地理與垓下地點的推定》，載《軍事歷史研究》，2011(1)。，實是此類研究的一個代表性成果。部隊的行軍路線是戰(zhàn)爭中動態(tài)地理過程的形象化反映。研究相關路線將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模擬出當時交戰(zhàn)方間的對峙、戰(zhàn)斗態(tài)勢，并剖析其對戰(zhàn)爭形勢的左右。張修桂有《趙佗犯長沙的路線與龁道縣置廢的年代》一文*張修桂：《趙佗犯長沙的路線與龁道縣置廢的年代》， 見《歷史地理》，第6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致力考察了南越國王趙佗北犯長沙國的路線及其對戰(zhàn)爭的影響；辛德勇作《論劉邦進出漢中的地理意義及其行軍路線》，研究了劉邦在營略關中地區(qū)的戰(zhàn)爭中的行軍路徑。斯二文可謂該方向研究進路的圭臬。

(二)歷史兵力地理。研究各區(qū)域的兵力分布，兵種構成及其對總體軍事形勢的地理意義。士兵，是戰(zhàn)斗中最為能動的因子。兵力的布置，直觀反映相關軍事集團的戰(zhàn)略構想，也徑直關系著相關地區(qū)的軍事狀況。就筆者目力所及的資料而言，目前國內尚缺少宏觀論述各地歷史時期兵力布置之地理狀況的專門著作。僅有少量的論文，如程民生《宋代兵力部署考察》*程民生：《宋代兵力部署考察》， 載《史學集刊》，2009(5)。、何玉紅《南宋川陜戰(zhàn)區(qū)兵力部署的失衡與吳曦之變》*何玉紅：《南宋川陜戰(zhàn)區(qū)兵力部署的失衡與吳曦之變》， 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1)。，從微觀視域而發(fā)，進行了指向歷史殊象的考釋。此外，目前學界的此類研究基本是以某一時間斷面相關各戰(zhàn)線(區(qū))兵力分布為核心而展開的。對于各地兵種的地理差異，則少有詳述。該領域的發(fā)展前景誠可謂寬廣宏闊。

(三)歷史兵工地理。研究兵工生產(chǎn)的地域特色，并分析有關軍工產(chǎn)品裝備部隊后對部隊戰(zhàn)斗力之地域特色所產(chǎn)生的影響。全面深入地以歷史地理學手法來解構兵工生產(chǎn)的著作，顯然還未能成其氣候。王毅的《三線建設中的重慶軍工企業(yè)發(fā)展與布局》，對近代重慶地區(qū)的兵工廠建設進行了基于歷史地理學視角的專業(yè)考察。這篇論文可謂是目前中國歷史兵工地理研究的一棵“獨苗”。然而國內學界對兵器的研究已然有了較為豐碩的成果，新近的顧莉丹《考工記兵器疏證》*顧莉丹：《考工記兵器疏證》，復旦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博士，2011年。便是其代表。這些考古學、博物學意義上的素地將對往后的歷史兵工地理，尤其是區(qū)域歷史兵工地理研究產(chǎn)生莫大裨益。

(四)歷史兵源地理。研究有關軍隊的士卒來源，并結合風俗地理、體質人類學等學科綜合評估目的士卒群的環(huán)境適應范疇。征兵是政治實體組建武裝力量的基礎性工程。士兵的生長地與服役地之間的環(huán)境差異會或多或少地動搖其作戰(zhàn)能力。史文生的碩士學位論文《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兵源問題淺探》*史文生：《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兵源問題淺探》， 山西大學， 中國近現(xiàn)代史，碩士，2004 年。就對抗日戰(zhàn)爭時期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的兵源地理進行了一定的研究。此外，何玉紅的《南宋川陜戰(zhàn)區(qū)兵源問題述論》*何玉紅：《南宋川陜戰(zhàn)區(qū)兵源問題述論》， 載《史林》，2007(1)。，對南宋時期川陜地區(qū)的士卒來源做了比較周備的論證。近些年來，隨著“大數(shù)據(jù)”應用技術的不斷發(fā)展，規(guī)模化模糊材料的條件篩選工作已然大為簡化。這為我們整合兵源個案而進行歸納性研究提供了良好契機。今后的兵源地理統(tǒng)計將在新興數(shù)據(jù)處理技術的協(xié)助下走向更為系統(tǒng)、詳盡的高層次。

(五)歷史關隘(長城)地理。研究關隘、長城的定位、興廢變遷，及其人文、自然地理意義。長城、關隘研究，可以說是筆者所羅列的12個門類中最為發(fā)達者。不論是沿革地理時期還是歷史地理時期，長城一直是學人百談不厭的研究對象。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長城遺跡調查報告集》*《中國長城遺跡調查報告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段清波、徐為民的《中國歷代長城發(fā)現(xiàn)與研究》*段清波、徐為民：《中國歷代長城發(fā)現(xiàn)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等學術成果，便是新時期長城研究的代表性業(yè)績。從事長城地理研究的前賢可謂甚夥：陜西師范大學史念海先生著力考察西北地區(qū)的長城、國家文物局羅哲文先生以南方長城研究為畢生職志之一。近些年來，北京大學唐曉峰、辛德勇結合歷史政區(qū)地理學對長城進行了細密的整合梳理，效果頗佳；此外，一批諸如天津大學呂慶東、西北大學張海報等青年學人也積極投身入長城研究之中，日漸展露鋒芒。從關隘研究的視角來看，諸如復旦大學安介生著《雄關漫道》*安介生：《雄關漫道》， 長春，長春出版社，2012。，寧夏社會科學院薛正昌的《歷史上的秦漢蕭關與唐宋蕭關》*薛正昌：《歷史上的秦漢蕭關與唐宋蕭關》， 載《甘肅社會科學》，1997(3)。之類的成果，也是林林總總，數(shù)之難窮。就上述情況而言，筆者認為，在目前中國長城、關隘研究已基本成熟的狀況下，我們應當進一步拓展視域的覆蓋面，著力深化對長城、關隘背后的人文、自然地理要素的考察。這將促進學界在“大歷史”語境中鳥瞰長城(關隘)全景，從而構筑更健全的長城、關隘學術研究體系。

(六)軍事古地圖學。研究相關古地圖遺存所反映的地理信息及折射的軍事測繪技術水平。目前學界針對特定的古地圖進行了密集的研究，可謂成果斐然。以馬王堆漢墓出土《駐軍圖》研究為例，詹立波在其《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守軍圖探討》*詹立波：《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守軍圖探討》， 載《文物》，1976(1)。一文中，詳備地介紹了《駐軍圖》所反映的長沙國南界附近兵力配備及戰(zhàn)線構筑狀況。葛劍雄的《中國古代的地圖測繪》*《葛劍雄文集·普天之下》，428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一書也著筆墨論述了《駐軍圖》所折射的當時漢軍高超的軍事測繪技術。隨著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高歌猛進，運用GIS(地理信息系統(tǒng))等現(xiàn)代地理科技手段繼續(xù)深化解構軍事古地圖的知識性、技術性內涵，將是未來軍事古地圖學發(fā)展的一個或然趨勢。

(七)歷史軍事交通地理。研究相關軍用交通的通達情況，并在復原相關交通網(wǎng)絡的基礎上評價其對軍事活動的地理作用。交通，是人員、物資等人文地理要素的空間流動現(xiàn)象。軍事交通的通達程度會極大地左右軍事力量的集結情況，從而影響相關軍事組織的作戰(zhàn)水平。歷史軍事交通地理可謂是歷史軍事地理學中的一門“顯學”，精品成果頗為豐富。例如辛德勇在《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下編中，專辟“秦漢直道研究與直道遺跡的歷史價值”一章*辛德勇：《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下編，285～306頁， 北京，中華書局，2009。，縱論了秦漢時期的軍用道路——直道的交通地理狀況；于賡哲的《貞觀十九年唐對高麗的戰(zhàn)爭及其影響》*于賡哲：《貞觀十九年唐對高麗的戰(zhàn)爭及其影響》，陜西師范大學，中國古代史，2000。，獨列“唐軍的運輸”一節(jié)，探索唐軍運兵的地理路徑及其歷史影響。此外，尤佳的《劉邦西征前行兵函谷道探因》、張憲功的《明清山西交通地理研究 ——以驛道、鋪路為中心》等論作也屢見不窮，顯現(xiàn)了青年學者對這一方向的研究熱情。

(八)歷史后勤補給地理。研究對前線部隊糧、衣、用補給的路線、成本，并評估其對相關軍事活動的地理影響。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如費仙梅《從敦煌漢簡看王莽伐西域后勤補給問題》*費仙梅：《從敦煌漢簡看王莽伐西域后勤補給問題》， 載《文博》，2012(2)。、程龍《論康定、慶歷時期西北沿邊屯田與宋夏戰(zhàn)爭的互動關系》*程龍：《論康定、慶歷時期西北沿邊屯田與宋夏戰(zhàn)爭的互動關系》， 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6(1)。、劉軍《漢代后勤補給模式探研》*劉軍：《漢代后勤補給模式探研》， 載《求索》，2010(9)。等論作對特定戰(zhàn)事、制度環(huán)境中的后勤補給地理問題做了專門研究。此外，青年學者對這一方向也給予了較多關注：上官緒智《秦漢軍隊后勤保障問題研究》、叢海平《元代軍事后勤制度研究》、曹柳麗《隋煬帝、唐太宗征高句麗的軍事后勤建設比較研究》便是其表現(xiàn)。一些兄弟學科的成果也為該問題的進一步科學討論提供了支持。如裘錫圭先生通過縝密的出土文獻考證，寫作《關于每車載糧數(shù)量的新資料》*見《裘錫圭文集·簡牘帛書卷》，228～232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對漢代軍用補給車輛的運載能力進行了精確的介紹。這將對我們研究相關時間段內軍用補給車輛的路線選擇、估算其運輸成本產(chǎn)生莫大裨益。雖然在此領域，我們已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在今后的研究中，我們仍需側重“地理學”思維體系在此類歷史地理研究中的運用。同時，基于“因果鏈”評估相關補給狀況對軍事行動的反饋情況，也應當?shù)玫礁嚓P注。

(九)歷史軍事人才地理。研究將領等軍事人才的籍貫分布，并嘗試摸索其中的分布規(guī)律。以將領為代表的軍事人才是有關軍事行動的核心樞紐，其質量之優(yōu)劣，配合之好壞皆深刻地作用于部隊戰(zhàn)斗力的發(fā)揮。在這方面，李愛軍、司徒尚紀合作的《山西籍軍事人才時空分布演變及文化背景分析》、 陽伶《晚清軍事將領地理分布研究》、郭秀云《新中國開國將帥人才地理分布研究 ——以建國初期授銜將領為考察對象》等成果，做出了探索性的研究。特別是李、司徒文以地理科學的統(tǒng)計、分析手段，周備地論述了山西籍軍事人才的地理分布特征，并溯源而上，考察了相關分布特征產(chǎn)生的文化地理淵源。但就高水平作品的匱乏而論，目前國內這方面研究還是較欠缺的，希冀學界能加緊步伐，深入研究歷史軍事人才地理學。

(十)歷史時期的軍事地理思想及文獻。研究相關軍事家的軍事地理思想及其應用。保護、整理、深入研究相關沿革軍事地理古籍以及出土文獻資料。中國有著頗為豐厚的軍事地理文獻積存。從婦孺皆知的《孫子兵法》中的軍事地形學思想到銀雀山漢簡中有關軍事地理的討論，無不反映了有關軍事家突出的軍事才能與卓越的軍事地理認知能力。這些“非地理”的思想、文獻出于地理，反映地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造著地理，理應成為歷史軍事地理學的一個重要門類。就筆者當下所搜集到的資料來看，軍事地理思想史研究已有張九辰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兵書中的軍事地理思想》*張九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兵書中的軍事地理思想》，載《自然科學史研究》，1995(3)。等論作。關于軍事地理思想史的時間序列問題，筆者在這里想借思想史家葛兆光的“花”來獻一次“佛”：“知識與思想的問題從思想史的起源處就需要討論”*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導論：思想史的寫法》，22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進行軍事地理思想史發(fā)展脈絡的譜系重構可以成為未來中國軍事地理學研究的一個新興航向。歷史軍事地理文獻的研究當以對《讀史方輿紀要》的研究為標志，不少學者積極研讀并?？薄蹲x史方輿紀要》*主要?？北居校骸蹲x史方輿紀要稿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讀史方輿紀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施金和、賀次君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代表論作有，齊仁達：《〈讀史方輿紀〉要辨誤一則》(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4))。，做出了很好的成績。

(十一)歷史軍隊疾病地理。研究軍隊中疾病發(fā)生的地理原因、軍隊中防疫的地域特色以及軍隊行動對疾病擴散產(chǎn)生的地理影響。陜西師范大學于賡哲教授的代表作《疾病與唐蕃戰(zhàn)爭》*于賡哲：《疾病與唐蕃戰(zhàn)爭》， 載《歷史研究》，2004(5)。便是該方向的一篇標志性論文。需要指出的是，歷史軍隊疾病地理是一個學科跨度極大的交叉學科，需要相關研究者具有較高的歷史地理、醫(yī)學、醫(yī)療社會史學術素養(yǎng)。而如何讓史地學者能夠在研究中逐步適應其他學科的知識背景，并能夠使之順利地為我所用，將是個嚴峻的挑戰(zhàn)。就目前的形勢來看，歷史軍隊疾病地理研究的最佳方式仍是團隊合作，憑借“眾力”來取長補短，實現(xiàn)對歷史軍隊疾病地理相對精準的、深透的考證、闡釋。

(十二)軍事語境中的人地關系研究。研究戰(zhàn)爭、軍事屯墾等軍事性活動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的影響以及相關結果的反向作用。近年來，環(huán)境史學正在華夏大地上飛速雄起。環(huán)境史研究的一個聚焦點，便是“人與自然矛盾運動引起的自然變遷和生態(tài)后果，以及這種后果對人類社會的反向作用”。*梅雪芹：《環(huán)境史研究敘論》，9頁，北京，中國環(huán)境科學出版社，2011。軍事語境中的環(huán)境史學，致力于研究歷史時期軍事性活動對生態(tài)變遷的影響，并嘗試探討其后果對軍事性活動的反饋。侯仁之先生早在1960年就曾深入寧夏河東沙區(qū)*陳光中：《侯仁之》，163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實地調查了軍事屯墾活動與明代紅山堡周邊地區(qū)生態(tài)退化的關聯(lián)所在，并指明了沙地擴大對紅山堡衰退乃至最終湮滅的根本性影響。與本話題相關的論作雖不多，但已基本搭建了清晰的學術框架。例如屈寧的《試論傳統(tǒng)歷史地理學與環(huán)境史的學術關聯(lián)——以〈讀史方輿紀要〉為中心》*屈寧:《試論傳統(tǒng)歷史地理學與環(huán)境史的學術關聯(lián)——以〈讀史方輿紀要〉為中心》, 載《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5)。一文就對本方向的學術進路有所剖析。中國歷史地理學有著力求“有用于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深入挖掘軍事環(huán)境史的研究潛力，將對當下的邊防、軍事戰(zhàn)略制定奉獻諸多有益參考。

三、余論：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前景與挑戰(zhàn)

歷史軍事地理學作為一個初生的朝陽學科，其發(fā)展的前景不可謂不廣闊。同時，囿于自身體系建設的欠完善，敘述模式的待改良，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在草創(chuàng)階段的研究誠然也面臨著諸多嚴峻挑戰(zhàn)。

筆者認為，未來十年間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發(fā)展前景主要可以指向三個方面，它們分別是：

(一)集中資源進行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的開拓。正如本文開篇所指出的，我國目前的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顯然是軟肋。然而，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不是各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在空間富集意義上的簡單聚合。它更有其獨立的切入視野與問題意識，故不能為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所簡單掩蓋。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的重要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是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是本學科學術邏輯框架、話語體系的建構者。倘若沒有其強力支撐，絕大多數(shù)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將出現(xiàn)碎片化、凌亂化的趨向；第二是本學科的公共接觸面主要依附于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絕大部分閱讀者沒有過多的富余時間、興致來一一細讀所有的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成果。一部優(yōu)秀的，高度囊括的系統(tǒng)歷史軍事地理學著作將使讀者受惠，同時也將充分提升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知名度、影響力。

(二)跨學科協(xié)同創(chuàng)新助力下實證主義考察的面向拓展與程度加深。在當今這個“知識爆炸”的學術環(huán)境中，單一學科背景學者的自我豐富水平已遠不及學科的刷新速率。當今學術界越來越重視學科之間的打通聯(lián)系，固守一隅者，終將通向失敗。歷史軍事地理學，本身就是一個邊緣學科，其諸多重要研究通道也都建基于交叉平臺之上。未來十年間，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發(fā)展離不開與兄弟學科的緊密交互。這種溝通應當是雙維度的，既包含知識具像的交流，也包括思維、方法的共享。近些年來，歷史城市地理學研究引進了時間地理學、康澤恩理論等一系列關系學科話語，已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近親的成績也應當激發(fā)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的自我審視，跨學科協(xié)同的強大創(chuàng)造力是集成的，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前程當順此潮流。

(三)實現(xiàn)對研究弱勢時段、地區(qū)的“學者在場”，走出“區(qū)域困境”。從本文行文中所引介的成果來看，目前學界對歷史軍事地理的研究有“扎堆”的現(xiàn)象，一些重點區(qū)域，例如西北區(qū)、東北邊疆區(qū)無論從成果數(shù)量還是討論面向而言，都早已遙遙領先于西南地區(qū)、江南地區(qū)。同樣，在時間維度上也存在這一特征，漢、唐、元、明的受關注程度遠高于其他時期。雖然這一形勢有力地促動了部分地區(qū)、時段區(qū)域歷史軍事地理學研究的較快成熟，但那些無意中走向邊緣化的弱勢區(qū)域則顯然“被滯后”。區(qū)域、時段之間有材料的不平衡性，但無重要性的絕對差異。今后十年間，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應當強化對弱勢時段、地區(qū)的針對性研究，落實“學者在場”的關懷意識，走出困頓的區(qū)域局促。

筆者認為，未來十年間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面臨的壓力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要特別警惕交叉學科背景下話語體系的紊亂問題。交叉性為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高速前進提供了有益支持，同時，也為其學科自我界定造成了一定困擾。無論研究方向的綜合性有多龐雜，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本質上的歷史地理學屬性是無可撼動的。如何趨利而避害，排除“解體”風險，之于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健康成長極為關鍵。二是對研究材料的技術處理將面臨一大瓶頸。幾十年來的學術史已然證明：新材料的出現(xiàn)是特定歷史機遇下的殊象，不具備穩(wěn)定的必然性。在這樣的前提下，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就不能單純依賴于對新材料的解讀、應用，如何在傳統(tǒng)資料中尋覓新的問題意識，將是一個擺在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面前的難題。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需對那些牽強附會的“新瓶陳酒”保持警覺，避免這種缺乏基本創(chuàng)造力的偽學貽害學林。

從本文的討論來看，雖然目前仍有問題纏身，且前途或有些許障礙，但總體而言，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的發(fā)展是前途無量的，其研究對象、方法、敘述模式也處在積極的建構過程中。期待在不久的將來，中國歷史軍事地理學亦能如同歷史政治地理、人口史、歷史城市地理一般，成為中國歷史地理學王冠上的一顆璀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