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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人悅閱一九二○年代的庫倫異境

    2017-01-01 00:00:00
    花城 2017年2期

    中國藝術(shù)史這堂課在那一年意外受歡迎。學(xué)習(xí)中文也同時開始變得流行,學(xué)校的外文部早就嗅到大市場的供需定律,即時增設(shè)了中文課。小寒在中國念到中學(xué)才赴美留學(xué),中文基本功還算扎實,應(yīng)征助教,一舉成功,擔(dān)當(dāng)教一堂小班對話練習(xí)課的工作,應(yīng)付四五個學(xué)生綽綽有余。

    那一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推出與中國主題相關(guān)的展覽,一時風(fēng)靡,同在一個城市的學(xué)校人文課增設(shè)中國藝術(shù)史顯得很應(yīng)時應(yīng)景,傳說教課的客座教授是業(yè)內(nèi)泰斗,于是旁聽的學(xué)生也多了好些。

    教到元代部分時,蒙古人阿瑟也出現(xiàn)在旁聽學(xué)生之列──阿瑟也在學(xué)中文,是小寒的學(xué)生──教授將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圖罐投影在屏幕上──主人公鬼谷子坐在一虎一豹拉的戰(zhàn)車上,正要下山搭救齊國名將孫臏和獨孤陳,一派運籌帷幄的姿態(tài),勝負仿佛:已見分曉。教授將歷史背景數(shù)言帶過,說該件瓷器在年中倫敦佳士得的拍賣會上創(chuàng)下了中國藝術(shù)品的拍賣紀(jì)錄,成交價1400萬英鎊。學(xué)生們很配合地哇一聲驚嘆,課堂一片竊竊私語。阿瑟在這時舉手,朗聲說,我小時候,在家里也看到過這樣一個罐子。

    課堂上靜下來,大家轉(zhuǎn)過頭去看誰在說這話,教授示意讓他說下去。阿瑟卻說,我祖母用那罐子種了一盆草。

    大家便轟然都笑了。教授卻正色道,誰也沒有說過那拍賣的青花罐是唯一傳世之物,繪有人物故事的元代青花罐現(xiàn)在知道的就有9件之多,如果有一兩件隱藏在民間,一點也不稀奇。許多傳世之寶,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在人們眼中不過是些尋常器物──你祖母住在哪里?

    阿瑟說,她住在烏蘭巴托,已經(jīng)過世了。課堂上傳來一陣失望嘆息聲,有人問,那個罐子還在嗎?

    阿瑟說,罐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不過記得小時候回烏蘭巴托,看見時,已經(jīng)破了一半——上半部損毀了一圈。

    有人便竊笑,并且發(fā)出一片噓聲,說,不會是編故事吧?

    教授說,烏蘭巴托?有意思。烏蘭巴托原來叫做庫倫,是在清代才設(shè)城立防的。元代的大都,就是現(xiàn)在北京城的位置,而青花是在景德鎮(zhèn)燒制的。這青花如果是真的,是怎么到烏蘭巴托的,倒值得推敲──你們家是蒙古人?

    阿瑟點頭。有人吹記口哨,說,他是出生在這里的……

    一堂課已經(jīng)到了快結(jié)束的時候,教授看表,阿瑟張張嘴,也許還有話說,卻臨時改變主意,只是跟著大家笑一笑,一堂課熱熱鬧鬧結(jié)束了。

    第二天的中文對話課,小寒見到阿瑟。那天別的學(xué)生都請假。小寒說,只有你一人,比較自由,說什么都好,反正都是練習(xí)口語。然后開玩笑,道,要不干脆說你家的青花。

    阿瑟一笑,說,原來昨天你也在課上——那教室太大,人又多,沒看見你──嗯,這倒是可以講一講,但是就怕我的中文水平講不好。

    小寒說,你的口語并不差──你本來就學(xué)過中文吧──試試看──我也好奇,想聽故事。

    阿瑟說,我父母會說中文的──他們說我們家以前在蒙古的時候就跟漢人做生意,家里的老人也都會說漢語。

    小寒做恍然大悟狀,說,原來是這樣,那青花是不是做生意的時候帶過去的。

    阿瑟點頭,說,你猜得很對。我是在八十年代末才跟父母第一次回蒙古的,那時,美國與蒙古建交了,來去變得方便。那個青花罐子──不是我吹牛,花紋跟昨天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我記得可清楚了,祖母因為這罐子的關(guān)系,有些感慨,講了些往事,讓人印象深刻──祖母與我聊得那么投入,也就是那一次。

    小寒問到底講了什么故事,難道是那青花的來歷?阿瑟說,可不是。她說那青花就是以前跟我們家一起做生意的那家漢人托人從關(guān)內(nèi)帶出來的,好像是這圖上的故事跟他們家還有些關(guān)聯(lián)。罐子在路上卻不巧損壞了,后來就放在我們家沒有拿走──那都是清朝時候的事了。后來,蘇俄在蒙古的勢力影響越來越大,漢人不受歡迎,大多被迫離開,而各種清算也接踵而來,各種人因為各種原因付出各種代價。那家漢人也家破人亡,我祖母小時候見過那家人留下的唯一的孩子——那少女在他們家逗留了大半年然后獨個離開蒙古,不是尋親就是靠友。祖母說,其實那少女也有蒙古血統(tǒng)——他們自己堅持說自己是漢人,但早年在草原上留下來,據(jù)說是因為她祖父與一個蒙古女子相戀的關(guān)系。──總之,祖母說那女孩子騎馬騎得相當(dāng)好,有蒙古血統(tǒng)是一定的……

    說到這里,阿瑟笑了,說,我祖母覺得只有蒙古人,騎馬才騎得好──奇怪,都說祖母記性越來越差,這事她倒是記得清楚。她說,家里來過那么一個人,就像這個家的一部分,忘也忘不了。那會兒,庫倫剛剛變成烏蘭巴托──印象當(dāng)中,好像是幼年的某一夜過后,醒來,城市已經(jīng)改名,有洪亮燎原的聲音保證世界將是一派新的光景──她也一直覺得那女孩的獨自踏上的旅途,也應(yīng)該是新世界的一部分──只是漸漸地,人們便忘了要那嘹亮的聲音兌現(xiàn)承諾,因為那保證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生活變得粗糙而脆弱,人們失去了探詢的勇氣,也不敢好奇。

    正在這時,外語系的主任推門探頭進來,奇道,這不是中文口語課?怎么聽你們盡說英文,說什么,這么投入開心?

    小寒紅著臉,想,可不是說著說著就忘了,她說,我們在說跟中國文化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

    主任說,敢情好,但是別誤了上課──只有一人,上課也不要馬虎。然后頗有威嚴(yán)地看他們一眼,將門帶上。

    阿瑟吐吐舌頭,改用中文,用詞變得簡單,他說,前兩年回烏蘭巴托,找不到那個罐子了。一個東西,從哪里來,去了哪里,真的沒法說。昨天想問教授這罐子本來是不是該算是蒙古的東西?然后停一停,用英文說,蒙古人在漢人的歷史上橫插了一腳,結(jié)果所有的界線就模糊了,歷史和文化少了哪一環(huán)都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但是一切的偶然成就了今天的一切──有些東西,是誰的,大概是沒什么好計較。

    小寒笑一笑,可不是這樣,一字一句,用中文,同他說,對,也許是不用計較。

    一九三○年代的小樽異境

    他跟家里提出要去日本北海道留學(xué)的時候,他父親問,北海道?那么遠?

    他語氣堅定地說,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好了,先念語言學(xué)校,別的再說。那時他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不順心,覺得任何改變都是好的。

    他母親說,哦,北海道啊,就是高倉健的《追捕》嘛。

    什么?他疑惑地問。他父親回答,是你媽年輕時候特別著迷的日本電影。我們約會的時候去看過三遍,還是四遍?

    八十年代出生的他說,那么夸張?

    他母親說,那會兒“文革”剛結(jié)束,這是第一部公映的外國電影,不受歡迎也難。那時候的觀眾哪像現(xiàn)在的這么挑剔?如今要找一部能讓我看第二遍的電影可難啰。

    就這樣他來到了北海道,倒像替他父母去圓夢似的。他的同學(xué)大多去東京,大阪,詫異地對他說,去北海道?那么偏僻,將來可以做什么?

    那是二○○九年,他離開以后,有部叫做《非誠勿擾》的電影橫空出世,連他母親也在電話里提起,因為電影是在北海道取景的。再過一年,北海道擁來大批大陸游客。他因此找到人生方向,從導(dǎo)游司機做起,與人合作,開始經(jīng)營旅行社。游客來了,不單要看《非誠勿擾》里的風(fēng)景,順帶還要去看另一本日本電影《情書》中的小樽??淳?,吃東西,買東西,來來去去,人生就這樣忙碌起來──這真是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的世界。

    有一次因為帶團的關(guān)系在小樽過夜,他當(dāng)司機,晚間無事,空出來的時間正好用來當(dāng)游客──無事一身輕,真有點不習(xí)慣──他沿著運河走向海港,然后再走回來,運河邊的燈柱上停著海鷗,一只,兩只,在海風(fēng)中偶爾拍動翅膀;原先海邊的倉庫成了歷史建筑,石頭墻上爬著藤蔓,但里邊都變了樣,成了餐廳,商店,博物館。他走了一會兒就想到海貓屋——不如去那兒吃晚飯──那也是一座老建筑。建于明治39年的倉庫,紅磚墻上爬著青藤──他跟游客朗朗介紹過,卻一直沒有時間光顧。

    時間已經(jīng)偏晚,他推開門,倒沒有一步踏入歷史,房子里面保留了紅磚墻面,但裝修充滿現(xiàn)代的時尚感。他沿窄窄的木樓梯往上走,到二樓,在長條木桌坐下,菜單上標(biāo)榜的是無國界料理,他點了一份海蟹意大利面。燈光半明半暗,長桌上就以這樣的明暗隔出客人的各自空間。

    二樓除了他,只有另一位客人。他點完菜,那位客人便慢悠悠走到他身邊,問,介意嗎?

    他看清那是個老人,忙欠欠身讓座。老人便在他旁邊坐下。

    原來老人想找人聊天,說,今天客人不多。我在等我孫女下班。

    他想起剛才進門時候看見的圓臉的女孩子 ,便說,很可愛哇。她是您孫女?

    老人點頭稱是,道,說是喜歡海貓屋,想要在這里工作,所以利用假期的時間就來試試,邀請我來看看。真是可愛的地方,里面變了,但還是讓人想起過去來。

    老人看看他,問,是中國人?

    他點頭說是,老人便說,現(xiàn)在來小樽的中國人可真多,我小的時候,俄國人比較多。那時候跟俄國人做貿(mào)易,每個銀行都到這里來設(shè)置分行,都說是小樽最熱鬧的時候。

    他禮貌地笑一笑,說,那個時候恐怕沒有中國人來小樽這樣的地方。

    老人卻說,有還是有的,那時,對面港口海參崴就有許多中國人。這兒是舊磯野商店的倉庫,我少年時在這兒當(dāng)學(xué)徒,跟中國人打過交道,也碰到過些奇怪的事。

    哦?他笑了,怪不得老人想找人聊天,原來他是舊地重游,往事不吐不快。

    他耐心說,要洗耳恭聽呢。

    老人笑一笑,想一想,才開始說道,有一年,來了個中國男子,是從蘇聯(lián)那邊乘船過來的,在我們倉庫寄存了一箱東西。過了一年多,卻是個中國女子來提貨,自稱是那男子的妻子。那女子很年輕,穿戴華貴,由日本銀行的官員陪同而來,好像是她去銀行保險箱提東西,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另有箱子在我們這里。大約是貴賓,所以銀行官員殷勤送過來,不過那是不是銀行的官員也不好說,也許是別的機構(gòu)的人,要盯梢看看她到底來拿什么東西。那年輕的女孩子看上去沉著又忐忑,她恐怕也不知道箱子里有什么。說實話,那箱東西,真的不好見人,我偷偷看過,里邊是一些宣傳共產(chǎn)主義的小冊子,俄文,日文,中文的都有。你猜發(fā)生什么事?

    他有點緊張,問,這些小冊子違法嗎?

    老人嗨了一聲,說,真是年輕人,不了解歷史,那時候,可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結(jié)果,我取了另一個箱子給她看──一箱上好的清酒──氣氛立刻輕松下來。銀行來的官員倒笑了,說,這么重的東西怎么搬?──我就這脾氣,不想給漂亮的女孩子惹麻煩。她也說,一時帶不走,等她再找人來搬。

    后來呢?他追問。

    后來她就回來了。想必她也不相信那真的會是一箱子酒。

    她一定相當(dāng)感謝你?

    老人哈哈笑笑說,記不清了,也許謝過,她日文說得不錯,年輕人各有各的夢想,不過她說話可有些沖。我問她從中國哪兒來。她不太愿意回答,卻反問我對中國的事知道多少,比如關(guān)東軍在中國做什么,我知不知道?──這我倒不太清楚了,當(dāng)時還真的答不上來。那時,一九三二年,我才十六七歲,我問她,軍隊做什么事,跟我這樣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她倒笑了,大概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她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讓人不相信她已結(jié)婚,也許都是個幌子,誰知道。

    后來呢?她把箱子帶走了?

    老人搖頭,說,她看了箱子以后,沒有驚奇,也沒解釋,也不打算帶走,只讓我做主把東西處理了就好。她當(dāng)然走了——應(yīng)該是坐船去了蘇聯(lián)。她跟我打聽過船期。再后來,戰(zhàn)爭就開始了,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沒完沒了。各種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報道長長讓我想起她來,不免猜測這么多各種各樣的立場中,她究竟站在哪一邊。那樣鎮(zhèn)定的外表一定掩蓋著一些狂熱吧,年輕人誰沒有些狂熱,但那狂熱最后去了哪里……

    后來呢?他再追問。

    后來?老人怔怔的,過了一會兒才說,后來這個世界不是又發(fā)明一個名詞叫冷戰(zhàn)──炮火還沒有打起來,就已經(jīng)毛骨悚然——我不喜歡戰(zhàn)爭,誰喜歡呢?但這世上不順心的事多了。

    他看看外面,老人問,是做哪一行的?

    他說,旅游。

    老人說,這好,這好。他喃喃說,那個時候,六七十年前,可沒有到小樽來旅游這回事。人們來來去去,都有一筆生意要做。

    他這才意識到,老人恐怕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時光如梭啊。

    一九三○年代的莫斯科異境

    他念工程,大學(xué)四年級時,有個女朋友,是俄國人,低他一級。他們的學(xué)校在紐約下城,她不住學(xué)校宿舍,每天花很多時間坐地鐵往返在布魯克林的家──許多人這么做,因為比起住宿舍,這樣經(jīng)濟得多。他們互相吸引,感覺彼此相愛。偶爾想到未來,他卻有無法把握的感覺,模糊覺得她不會與他一直走到遙遠未來的那一端──那念頭一閃而過,就滅了,才剛開始,誰愿意多想這種不快的可能呢。在那樣年紀(jì),當(dāng)然更愿意想快樂的事。

    大學(xué)三年級是功課最繁重的一年,她還兼職替銀行寫程序,的確是夠拼的。有時周末,他們約好在她家見面,她卻遲遲不出現(xiàn),他知道她兼職的工作常常出現(xiàn)意外,需要加班,所以也不介意。她家是一幢兩層帶地下室的小樓,在布魯克林不好不壞的地段。在那一區(qū),這樣的小樓一幢挨著一幢,她經(jīng)常說,等自己有了能力就要搬到曼哈頓去。她的父母通常不在家,大概是因為從事服務(wù)性行業(yè),因此周末反而不休息;總是在家的是她的祖父,老人會替他開門。多數(shù)時候他們各管各的,偶爾也聊幾句,甚至下棋。有一次,他等得不耐煩起來,聽到老人在屋子某處走動搬東西的聲音,就走過去看,老人正從地下室出來,抱著一個大盒子,腳一滑,東西撒了一地,都是些老照片,他自然幫著收拾,一面看,一面好奇,問,這是在俄國?

    是莫斯科,都是六七十年前的照片了。老人這么說,然后拿起一張照片,一面端詳,一面出了神。他湊過去看,那是一個年輕的俄國小伙子與幾個東方人的合照,手挽手,站在一座蘇俄風(fēng)格的大樓前。老人指著中間的年輕人,說,那是我。

    他咦了一聲,指指他旁邊的東方人,問,他們是中國人?那個時候,莫斯科就有中國人?

    怎么沒有?老人看他一眼,好像責(zé)怪他的無知,說,那時候莫斯科吸引了很多中國的年輕人。

    哦。他對那歷史不熟悉,也不感興趣,敷衍道,你們是同學(xué)?

    老人看著照片許久不說話,沉默過久簡直開始讓人覺得有些尷尬,他以為老人想一個人獨處,正要走開,老人卻開口道,是同學(xué)沒錯,但我也負責(zé)監(jiān)視他們。

    他愕然。老人把四散在地上的照片一股腦兒放回到盒子里,抱起盒子,穿過走廊,放在廚房的琉璃臺上,然后泡了一壺茶,讓他坐下來,將茶杯注滿,在茶里加了一大勺啫喱狀的果醬,又順手取過酒瓶,澆了一大口伏特加,說,喝,喝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感興趣,但一口茶和著酒喝下去,就在故事狀態(tài)中了——看來,在那個下午,大概大家都寂寞了,聽些往事又何妨——他只聽老人道:

    說這個,不是我覺得多自豪。只不過是發(fā)生過的事,難免想起來。我在念書的時候,幫內(nèi)務(wù)部做過事,內(nèi)務(wù)部就是后來的克格勃——你別覺得驚訝,監(jiān)聽,被監(jiān)聽在當(dāng)時是很普通的事──當(dāng)然,我也不贊成這樣的政治空氣,不喜歡,后來才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幌衲阆氲哪菢?,那些中國學(xué)生多半沒有特別的問題,所謂監(jiān)視,也不過是打個報告走走形式──說是同志,卻不信任,那個時候就是這樣。──在我離開俄國前的一段日子,我負責(zé)監(jiān)視過一個中國女學(xué)生,她在普列諾夫國家經(jīng)濟學(xué)院念書,用的名字卻是個蒙古名字。

    老人瞇著眼睛回憶,道,在學(xué)校,有個中國男學(xué)生跟她走得很近,同進同出,他們都說兩人是情侶,但我看到過另外一個中國男子來學(xué)校找她,知道那兩個人才是一對。我不知道上頭為什么要特別調(diào)查她,實在沒有道理,三個人看上去都過分年輕,不像有復(fù)雜的背景。不過三個人的感情倒的確有些復(fù)雜,兩個男孩子都喜歡她,她卻只喜歡一個──喜歡她的那個,對她喜歡的那個也沒有嫉意,相反恭謹?shù)煤?,實在有些古怪。不過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感情糾葛,我當(dāng)然沒有向上面報告過──我本來就對當(dāng)秘密警察沒有熱情,只是對他們之間的糾葛倒還覺得有趣──三個人都有些傲氣──但這種像天之驕子的表情要生對時代和地方才行──我不是沒有見過那種云端墜落下來的慘劇。那是個危險的年代,特別派人監(jiān)視她,總有些緣由罷,一定是惹了什么麻煩──我也不想替她再制造額外的,實在也沒發(fā)生什么,我的報告應(yīng)該算是乏善可陳。

    后來呢。他以為還有故事,老人卻停了下來,過了半天他只好開口追問。

    老人卻搖頭說,后來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那份工作很快就終止了。我記得很清楚,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Hotel Lux——我尾隨她到了那家酒店——那是外國共產(chǎn)國際成員在莫斯科滯留居住的地方,住客成分復(fù)雜,大部分是當(dāng)時內(nèi)務(wù)部重點調(diào)查的對象,沒有特別證件不能出入。她卻長驅(qū)直入,讓我相當(dāng)驚訝。我進不去,不過在門口碰到了一個內(nèi)務(wù)部的同事,他知道我在盯她,表情古怪,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出來讓我以后不用再管這個女孩的事了。內(nèi)務(wù)部當(dāng)時很復(fù)雜,其中有不同派系,我本來對這種間諜的工作就不感興趣,雖然不知道這命令是從哪里下來的,卻也沒有追究的興趣,樂得有個理由丟開手去……很長時間我沒有新的工作,到一九三七年初左右,我們家找機會離開了蘇聯(lián),經(jīng)過歐洲,到了這里。幸好離開,蘇聯(lián)那兩年經(jīng)歷大清洗,很多人因此喪命,老的,年輕的,都沒躲過去……

    老人說到這里,他的女友回來了。于是,老人點點頭,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去,談話隨之結(jié)束。后來他一直沒有機會再問老人多一點,再后來,他們畢業(yè),感情維持了兩三年,他還是與那個女孩分了手——果然印證了他最初的預(yù)感。他過了一年才自那創(chuàng)傷中恢復(fù)過來──但別人始終沒有覺察,以為他們好聚好散。

    多年之后,有時他想起那女孩的祖父說的故事,有些恍惚,那么多時日之后,當(dāng)時與女友說過的話,多半記不得了,這個故事卻還記得清清楚楚,真是讓人惶惑。

    一九六○年代的紐約異境

    香港古書展,所有人都慕名去看書展重點推薦的梵高親筆英文信──大師初到巴黎,遭遇印象派,于是向早年灰色時期告別,開始用他信中提到的“Frankly Green and Frankly Blue”的鮮艷色彩,算是進入了人生新階段。高中生寇伊也在人群之中,她是奉父母之命,陪爺爺去書展。

    爺爺長住紐約長島,偶爾來香港。老人怕吵,他們頗化了一些心思替他找娛樂項目。他們祖孫三代,寇伊的中文最好。 爺爺是第二代移民,她父母是第三代,都不曾好好學(xué)中文;不過,寇伊長大的時候,在北美大陸,修習(xí)中文突然變得時髦,她也頗用了些工夫;結(jié)果,隨父母工作搬到香港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中文水平比國際學(xué)校中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要稍高一籌,倒是意外。

    爺爺果然不愿往人多地方去,寇伊于是自己去瞻仰了名人手足跡,回頭再找爺爺,發(fā)現(xiàn)他在一幅紐約地圖前正看得出神。她走過去,那色彩奪目的地圖上畫著紐約的地標(biāo),皇后區(qū)法拉盛可羅娜公園上頭則拉出大箭頭標(biāo)著紐約世博會的字樣。

    寇伊見爺爺一時沒有走的意思,便隨口問,紐約世博會?那是什么時候?有什么特別的嗎?

    是1964年。爺爺看她一眼,突然說,特別?記得那年媒體鋪天蓋地渲染──太空時代開始了,自動時代開始了,新消費時代開始了,總之所有措辭讓人充滿信心,因為有一個新世代要來了。

    喔??芤劣X得有趣,也不以為然,她覺得自己才生活在真正的新世代里,過去的怎么能跟現(xiàn)在比?她順口問,您也去了那個世博會?有中國館嗎?

    當(dāng)時在冷戰(zhàn)之中,陣營不同,怎么可能有中國館?爺爺說,不過,有個香港館──我在那兒打過工。──當(dāng)時我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念書,香港館找臨時工,最好是中國面孔。

    你不是不會中文?

    爺爺嗐了一聲,道,誰說我不會?我只是說不好,但是聽卻沒有問題。

    寇伊不好意思笑一笑,換個話題,問,香港館像什么?

    爺爺見她感興趣,有些高興,待要開口,卻變成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尋思起來??芤烈詾樗哿?,便說,我們旁邊坐坐去。

    于是,他們在休息的長凳上坐下。抬頭,遠遠仍看得見那鮮艷的紐約地圖,一座座地標(biāo)畫成立體圖形。爺爺說,那是一座中國式的建筑。

    她一愣,然后意識到他說的是世博會,于是聽他繼續(xù)說,入口有三艘裝飾得華麗和東方的漁船──樓里有些賣紀(jì)念品的商店和餐館──我在那間叫國泰的餐館打工。有人抱怨香港館太商業(yè)化,除了門口的船,沒有值得看的地方。這話說得可不對,我在那兒,看到許多來吃飯的中國人,聽他們談?wù)?,偶爾也加入進去,聽他們講如何離開家園的往事,真是一部歷史。──不過,也難怪,一般人走馬看花,怎么可能留意到這些?

    寇伊附和說,想必也是,華人去世博,無論如何也要到這香港館去看看。

    爺爺卻還藏著精彩的故事,接著講下去,說,有一天,香港館的贊助商──聽說是一家香港貿(mào)易公司──說要預(yù)留國泰餐館兩個小時,還特別來了個新廚師。我們都以為有特別的大型活動,誰知來的卻只有一桌人,坐在最靠里邊的位置。先來的是一位女士,中國女子看上去都年輕,我猜不出她的年齡;然后來了一位男子,高大英俊,帶了一個小孩。從外表看,兩個人在一起,讓人覺得非常舒服,容貌匹配,神情也有某種默契──不過他們看上去可也不像是一對璧人──那女子一直處在主動的位置,一開始,空氣中就有些別扭。

    他們對旁人有避諱,上了菜,餐廳里便不留一個人,而我因為搬東西,隔著一道門無意間聽到他們談話,只聽了一會兒就被他們帶來的人發(fā)覺,表現(xiàn)得有些緊張,要我走開,后來大概以為我不會中文,才明顯松口氣。我只聽到只字片語,卻已相當(dāng)有趣。

    記得那男子說了一句──聽說,中國核彈實驗成功了。

    那女子卻回答,難道你對那年香港的事還是耿耿于懷?且不說那些材料有多大用處,不管那些材料拿不拿去,都有今天這一天。這是遲早的事。

    那男子嘆了口氣。女子道,我以為你離開只是因為個人的原因。不要把那些無聊的政治的加到我們中間來。政治跟我們小人物有什么關(guān)系。

    男子長出一口氣,口氣中微有嘲諷,說,嗯,小人物?──無聊的政治,你倒撇得干干凈凈。

    女子卻不在意,只說,回來就好。我需要你。

    那口氣是這樣坦率,不容人拒絕。我立刻覺得──他不會是她的對手。

    啊?寇伊聽到這里,已經(jīng)被吸引,接著問,那小孩呢?

    他爺爺一愣,說,我竟沒有留意,不過記得那新來的廚師做的全都是些小孩愛吃的點心。

    這都是些什么人?

    爺爺卻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紐約什么樣的人沒有,什么奇怪的事不會發(fā)生?旁人不過是看看熱鬧罷了——但他們看上去著實賞心悅目。到后來,一頓飯吃得相當(dāng)融洽,大概是雙方都得愿所償。這讓人高興,對于他們,也算是一個新的開始吧。

    新的開始──人們總是被這幾個字吸引。

    寇伊仍舊看那遠遠掛著的紐約地圖,湛藍的主色調(diào)相當(dāng)奪目,她不由自主想到梵高信中提到的那兩個關(guān)于顏色的詞──Frankly Green, Frankly Blue──她問爺爺要怎么翻成中文才好。

    爺爺笑說,這不應(yīng)該問你?你的中文比我強許多。

    寇伊想一想,問,用坦率還是坦蕩。

    爺爺站起來,說,都好。

    寇伊想,可不是?如果是一個新的開始,這難道不是人們在起初位置,心中必抱著的希望?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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