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航儀買回來好些年了,一直沒有更新過里頭的數(shù)據(jù)。有時候開車到一些后來才建好的路上,那屏幕會顯示我的車子行駛在一片空曠無路之境,像一只渺小的甲蟲在蒼白的巨墻上孤絕地爬行。
前不久去浮羅山背時驅車到剛啟用不久的檳城第二大橋,顯示屏里我的車子如同孤舟,在無垠而單調的藍色平面上,茫然不知所從。
那種畫面會讓我生起一種惆悵感,仿佛人世蒼茫,我的車子多么孤單。也是因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視覺效果吧,眼前身后明明道路寬敞,心理上還是感到無路可走,進退兩難。
但你的所在之地,自一九八九年便在那里了。如此年深月久,占地超過十公頃的地方,每日少不了人來人往,我的導航儀竟不識得它。我試著用馬來文與英文鍵入各種可能的名稱,也試過用手機上的尋路軟件,鍵入網上搜得的地址,卻始終無法喚起它們對這地方的印象。仿佛這就是它的屬性,它本該隱晦,與世隔絕,或至少是個不堪一提的地方。
即便如此,即便我是個路盲,卻還是到過那里好幾回了。那都是過去三兩年內的事,每一次都是開著車子去的,也幾乎每一次都不太順利。第一次有人領路,三人成行,從市區(qū)一路把車開到大門外的警衛(wèi)亭那里,才曉得為了配合開齋節(jié)的到來,那天只開放給穆斯林探訪。我有點心焦,畢竟兩百公里開外來的這一趟,也好不容易才湊得這么零星幾人,總不能無功折返。為此我使了點詐,對負責登記的警衛(wèi)假說自己馬上要飛德國,這一去說不定的猴年馬月?!疤鞎缘靡院竽懿荒芤娚弦幻??!?/p>
那些馬來警衛(wèi)有男有女,都年輕,也都面容純真。他們翻看你的那一本探望記錄十分零丁的黃色小本子,眉目間掩飾不住惻隱。即使我無法出示任何證明,他們仍然鄭重地一再給里頭當值的長官打電話,溫聲軟語地為我們求情。
終于獲得上頭批準,先給車子領了許可證,行過一段路到得里面的訪客登記處領號排隊辦手續(xù),同行的一位女性友人卻因為裙未過膝,“衣著不符合規(guī)格”而被擋在最后一道門外。這一回通融不得,感覺像什么電腦游戲中的殘局,本來就難得湊合起來的三人,在真主阿拉眼皮底下一關一關地偷渡,最終難以保全,只剩下兩人。我們沿著曲折的長廊走,里面一個食堂規(guī)模的地方充作中轉站,還得到柜臺報名登記再等上一陣。有個警服齊整,個子矮胖的馬來婦人不時以馬來語唱出編號,再與會面室的房號配對。
“1234!1234!12號房!”
你在十六號房。后來我才知道你總會拿到十六號。第三排房間的尾端,長廊盡處,要經過好幾個一般總是無人的房間,透過前面大片的玻璃看見里面深鎖的空寂,你便在最后一個間隔里等待著你的訪客。你在里面總顯得有點坐立不安,似乎總看見你向后面柵門外站著的警員投以疑問的目光。第一次到訪時尤其如此,我老遠便看見你在小房間里焦灼地來回踱步,還轉過身去與佇候的警員說話查問。你是那么的焦躁,仿佛我們在大門外的警衛(wèi)亭里撒謊交涉的時候,你已經接到傳報并且被帶到這十六號會面室了。
畢竟那一天只保留給穆斯林,有人來訪完全出乎意料。來傳訊的警員敲一敲你的柵門,喊你的編號。你心里一驚,以為那一天就是日子了。
相隔少說十年吧,我們再見面了。中間橫著一道厚實的玻璃墻,隔音效果奇佳,里面那逼仄簡陋的小房間看著像個荒置許久,灰塵密布的水族箱,你像被遺忘在那里很久的一只生物。你那里有一張椅子,面前有一個電話機;你穿著紅白色的短袖襯衫,衣襟上縫著編號。眼鏡片很厚,頭發(fā)很短,自然比我記憶中的人清癯與樸素,且不可思疑地顯出了一臉憨厚。
里頭的生活想必比較簡單吧?我們來的三個人,在過去十年間,誰不是心志遭生活嚴重磨耗,皮囊又經歲月過度雕刻?你倒是看著健朗,額頭無紋,發(fā)鬢也不見灰白,像是這偏安之所遺世獨立,不啻避開了導航儀的耳目,也能躲過生活投擲于時光之中的連連炮火,讓你毫發(fā)無傷。
以后再去,再無引路人。我多是一個人去的,先得聯(lián)系你姊,提前一日到她于港口的住處拿那一本黃色小冊子,翌日往另一個方向尋你。每次我都覺得像誤打誤撞,又不免想起武陵人回頭去覓遺失的桃源。曾經正好碰上午休時段,只得坐在對面的馬來茶棚底下,以一杯拉茶虛耗兩小時,也試過碰上屠妖節(jié)期間只讓印度人探望,我恥于故技重施,唯有抱屈離開,翌日重來。
我確實覺得每次去探望你,過程中少不免出各種狀況。最近一回熟門熟路地直闖到尾關,被負責安檢的馬來女警攔住,指我的白襯衫過于單薄,差點不準我過去。一番好說歹說,那女警被深藍色的宗教與警規(guī)嚴密包裹,卻掩藏不住年輕身軀里的郁悶與躁狂。她最終甩甩手讓我入內?!斑M去吧,要是里面的長官問起,你自己解釋去,也別對她說我沒警告你。”
里面的長官是那一位在柜臺唱編號的矮胖婦人。她認得我,沒過問我的穿著,還特別友善地與我閑扯了幾句,問起我與你的關系。
“我是他的朋友?!?/p>
“朋友”這個詞若作為一種名分,我想經過這好幾回的造訪,作為你那黃色小本子中唯一的“??汀?,你應該會認同它的,因我自己也為此越發(fā)堅定地相信,我是你的朋友了。
起初,他們告訴我,你的案子遭最高法院駁回,意味著此后上訴無望。然后他們說你在獄中傳來音訊,說想要見見朋友。
說來是我提議去探望你的。盡管我與你并不熟稔,原意只是想混在你想象的朋友群中,好讓那隊伍看起來更壯觀一些,或者能一次滿足你對朋友所有的期待與想望。自從多年前乍聞你殺人入獄,再聽說你一次一次申訴,試圖擺脫死刑判處,期間從未聞說你想要與朋友見面。他們說你十分沉寂,只有一兩人偶爾接到你從監(jiān)獄里撥來的電話。
接到電話的人當中,有人哀嘆說接那種電話以后幾個月會諸事礙滯,衰運到不行。這人自然不可能親身去觸那霉頭。未曾接過電話的人則有的因路途不便,或是正巧月底趕著業(yè)績,都不能同行。作為朋友,我自知分量不足,不過是素來高傲,冷眼旁觀于世,有自己簡單的是非觀,卻只管執(zhí)行,不屑與人爭辯。于是當人們紛紛以各種理由阻撓自己加入的時候,我更是一意孤行,非要去到你面前不可。
最后,來到十六號室玻璃墻的另一邊,就這么兩個人。我也許該感到尷尬,但我沒有,并且心里暗自歡快,像是排除萬難以后終于到達目的地,而我作為“自己”,因這次抵達,仿佛就能在這破碎的世界獨善其身,變得稍微完整一些。想我與你昔日絕少交談,不過是小地方上的同行之間相遇點頭而已,難有交情可言。之后你在都城另謀他職,偶爾回鄉(xiāng),也呼朋喚友吃飯唱K,或是主動出現(xiàn)在大伙兒的聚會上。我內向矜持,怕嘈,幾乎自絕于這些鬧哄哄的活動,故而甚少與你碰面。
我想,當日你自覺將死,在對著電話筒說“想見見朋友”時,必然不致想起我這個人。
要是你曾經想起,你想起的也不會是如今坐在你面前的人。這個行走過大地,見識過人,面對過許多刁難,遭遇過失意與打擊,在導航儀失效時依然持守方向,終于在你面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的,面綻微笑的我。
那監(jiān)獄里的會面室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除了那一堵玻璃墻與通話用的電話機,和我過去在電影里看的相似以外,里頭的格局比我想象的寬敞,氛圍也不如我預料的那么嚴肅。長屋似的建筑物一排四舍,以水泥墻間隔,前面有半壁玻璃,你在里面,我在外頭。我頭上有一臺小風扇,背后有個天井,野草蔓生,陽光盛放。你那邊空洞,幽深,你的額頭脖頸綴滿汗珠,陰影如厚重的帷幔垂下來,揮之不去。有那陰暗做底,玻璃在我眼中如同鏡面,陽光在那上面穿透我的臉。我覺得自己幾乎是透明的,似是逐漸消弭又像在慢慢誕生,我只覺得鏡里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完善一些。
會面時間有半個小時,但是在那里,時間的流動時急時緩,似乎由得我們自行撥弄。多半時候你有許多話要說,牢房里那么局促的生活,卻像沙丁魚罐頭似的,打開了有滿溢出來說不盡的人與事。有人自殺,有人獲赦,有人就刑,有人赴醫(yī),有人離開,有人進來。你也說起報章上的新聞,談論時局,還有許多我久未聞問的娛樂資訊。我頷首聆聽,覺得時間飛快過去。然而有時候你會忽然靜默下來,為一句說不完整的話陷入悵惘,像是那些話題猶有深處,但語言無法進入。時間像黏在鞋底的香口膠,變得拉拉扯扯,讓人利落不得。
你沉默的時候總似在凝視什么,眼神越來越輕,像在追逐一根飄忽的羽毛。我也用目光輕輕捧著它,讓它在空中久久未能落下。
時間到了,通話系統(tǒng)自動關閉。我們放下話筒,站起來,像兩個孩童放學后鄭而重之地朝對方揮手告別。我轉身離開時總瞥見你站在那里一動未動,便覺得不忍心回頭,怕回頭看見你仍然困在那荒落的水族箱里,像一只養(yǎng)在塵埃中,漸漸被遺忘了的生物。
離開之前,我回到那個食堂模樣的地方,到小窗口那里給你打款預付電話費和加餐費。守在窗口的馬來警員是個中年男人,態(tài)度嚴謹,收據(jù)上的字體寫得十分工整。他說話時嗓子低沉,咬詞清晰,還有他的字跡都讓我感到安心,覺得這是個一絲不茍,可以信托的人。
盡管這地方門規(guī)森嚴,但我所接觸的警員多半溫良和善,行事待人有所同情。有一回在警衛(wèi)亭那里登記后開車進來,被站崗的年輕馬來警員截停。他敲敲我的車窗,對我說前面一位走在烈日下的老婦也來探監(jiān),請我順路載她一程。我趕上去,讓那位身形瘦小,腰板直不起來的印度裔老婦上車。下車時老太太迭聲道謝,被推倒在路上的影子仍然鞠躬盡瘁。
我記得那天我想了些什么。李光耀剛逝世幾日,安華不久前再被判入獄,正是被送到這云深不知處的地方。世界紛攘,人們正熱衷于評比政治人物的功過,也計算國家的命運。我不懂人們用的那些數(shù)據(jù)與公式,它們復雜,搖滾,震耳欲聾。我只愿意咀嚼尋常生活中一些微小而安靜的道理。那天我想的是,在南方那按照鐘表構造設計,并且成功精準運行的島國,此刻會不會也有一個年輕的獄警在敲一個異族訪客的車窗,請她趕前去載另一種族的一個老婦?
這么想讓我有點寬慰。這終究是個溫暖的地方,你在這里會被善待。
去探訪過幾回以后,我察覺自己在許多訪客中,總是唯一手持黃色小本子的人。
我察覺你穿的制服與別人的不同。
我們總是在第十六號室見面,以致我?guī)缀蹂e覺那是給你保留的房間。
我第二次把拷了許多影音檔的隨身碟交上去,才知道并非每個囚犯都有這權利,可以擁有一臺MP4。負責登記物件的女警看我?guī)黼S身碟,就知道你是BA。我意會這是某種歸類的稱呼,但解不開這字謎,終于忍不住問你。
“Blok Akhir.”①
于是我對你在那里的生活,慢慢積累了一些想象的基礎。我知道了所有的死刑犯都住在最后一棟樓,有自己獨居的牢房。你們唱K,打乒乓,下象棋,參與各種特別安排的活動,以排解長懸心頭的不安。你們交換家人捎來的最新好萊塢電影,而音樂卻總因為語言的關系,也因為暗含心事和回憶而有點私密性,不太容易分享。
每次去探望,你都問我又到過了什么地方。我回答時小心斟酌,不想夸大外頭的海闊天空。其實很難對你說明白,那些國家和地域的名字并不重要,畢竟人無論去到哪里,也不管人活著占用多少空間,存在這回事,還必須通過想象才能產生意義。
對于我這種懷疑論者來說,讓存在產生意義也許是一種必需的偏執(zhí),否則生命本身的虛無終將排山倒海,把我淹沒。我知道“生命的虛無”這種話題在你我之間并不合宜,因我只想平靜澹泊地“活著”,而你是用盡辦法作出一切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因而我也不愿對你夸大想象的功能,告訴你我如何在寂靜的半山上以犬為伴,過細膩日子,或者是一個人在語言不通的國度比手畫腳地狼狽生活。我不能在終年空寂,乏人問津,以致生出塵埃與蛛網來的十六號會面室對你言之鑿鑿,說這世上最讓人感到孤單的,總是最歡騰最喧囂,最多朋友圍繞的地方。
存在是一道哲學的問題,我無法解答,但是能用巨大的想象力去溶解它,克服所有由它而生的煩惱。你卻被囚在最后一棟樓了,那里的時間長年維持著內循環(huán)模式,沒有出口,每一天你都在消耗著已經被無數(shù)個昨日消耗過的時間。哲學這東西過于精致而復雜,在真正艱難的關頭使不上力。倒是宗教有漏洞可鉆,傳教士們各自攜來死后世界的圖景。你最終不是為那些描述所動,而是在眾神的使者中,選擇了勤于來訪,比較賣力的一個。
我離開教會很多年了。當你說“感謝主!”和“God bless you!”的時候,我覺得既熟悉又生分,像碰上一個暌違多年卻表現(xiàn)得過分熱情的故人,那擁抱用力而生硬。我如果是魚,語言是水,這套詞匯是硬生生加入水中的非自然物質,讓我感到萬分不自在。想必你察覺出來了,便以話試探,問我還去不去教會,讀不讀經,祈不祈禱。
“你已經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了吧?”
那一刻我看見鏡面上近乎透明的自己面露微笑。我想,這笑本身足于解說我自以為是的勝利?!耙呀洝焙汀罢嬲倍际沁@問句里的機關。我以為在我一次一次抵達這十六號會面室以后,你自然會明白,我們是按照神的形象從塵土里生出來的人。我把我的神養(yǎng)在身體里,而不是供奉在語言,符號或任何形式之中。
從一開始,我到這里來不僅僅為了見你,其實也是為了尋找這玻璃上淺淺浮現(xiàn)的自己與上帝。
那天離開以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冒險亂闖,意外發(fā)現(xiàn)了未被導航儀記錄在案的一道捷徑。那時候我想起自己曾經把去探望你這件事情想象成在真主阿拉眼皮底下偷渡的游戲,忽然覺得有趣極了,沒想到這游戲居然會升級。一年過去,三年過去,如今把關的換了另一個神明。
(此文于2015年3月開始動筆,11月文章完成之前已接到通知,S.O.獲蘇丹特赦,免除死刑。)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