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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旅社段愛松

    2017-01-01 00:00:00
    花城 2017年2期

    他彎下腰打水 燈光照見

    西門旅社厚厚的墻壁

    越來越堅硬 越來越

    暗淡……

    1986 店主

    小艮拿著一個灰色的氧焊罩。我?guī)状谓?jīng)過他身旁,他并沒有察覺。

    砂土石礫鋪滿了的院落,被落下的夕陽,映照得微微發(fā)黃。許多人從我身邊走過來,又走過去。

    我和小艮一樣,除了等待,并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比此刻被時間焊接的空氣,更令人窒息。這些空氣,正被小艮、我,以及來來往往的、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們,共同吸進(jìn)了肺部。

    這個安靜的院子,突然迸發(fā)出電焊機(jī)強大電流通過金屬熔化點時,刺眼的閃光。

    我知道自己犯了個錯,我的眼珠,怎么能夠直愣愣沖著那個等待焊接的部位呢?這個剛剛在搬運途中,被折斷的大圓鐵筒爐一角,我曾以為,它會像我堅不可摧角鐵般的意志一樣,和我一起期待著南來北往的旅客們,暢快地從它幽暗的內(nèi)部,接出熱水洗臉燙腳,然后在黑夜里,對某人某事疲乏的惦念下,安然入眠。

    小艮嫻熟的焊接動作,吸引了我。我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什么心,居然會那么投入地給鐵筒爐子做焊接,因而完全忽略了我略顯焦慮地走來走去。仿佛那里藏有我期待第一批旅客在路上,尾隨我的腳步悄然而至的渴念。在這個渴念中,我甚至以為,藏著我的父親。

    小艮像是為自己在某項生死攸關(guān)的競爭中落敗,精心修建著看不見的墳塋一樣,整個人塌陷進(jìn)電焊條與鋼鐵縫,交織的熾熱絕望中。他的手分明在微微顫抖,但焊縫卻在小棒槌敲擊下,露出無可挑剔的均勻與平整度。

    “多像他光滑發(fā)亮的額頭??!”我暗暗自忖。我的心,忽然被某個焊接動作意外地?fù)袅艘话?,卻不知隱隱作痛的表情,為什么竟會趴在了小艮黧黑的臉上。

    鐵筒爐,被我們用洋草果樹木板墊高,置于一眼水井旁。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體會到,站在我面前矮小的小艮,幾乎比我正上小學(xué)的兒子還要瘦的身形,總是讓我有種莫名親近中的痛感。

    是的,我厭惡肥胖。因為我小時候就看過一張照片,那個雄姿英發(fā)的人,就是因為瘦而筆挺硬朗,就像這個爐子剛剛焊接好的角鐵座,冰冷而有力地支撐著一個圓不溜秋的身子一樣,他也支撐著一套新奇的舊時軍裝。

    半身像截斷的腰間,也許還別有黑亮的鋼槍和子彈。這兩樣?xùn)|西,無數(shù)次在我的夢境中組合,被扣動射向我,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就像來往旅客中,我期待著那雙特別的腳步一樣,默默朝我移動。

    我和小艮,正忙于安裝爐子。他絲毫沒有在意,我從心底對他精瘦身體,發(fā)出莫名其妙的憐憫之意。在搬動爐子的過程中,我始終主動搶占最費力的位置和角度。我當(dāng)然知道,他不是我兒子,但我從來沒有對我的兒子,有過這特殊的略帶哀傷的感應(yīng)。

    我想,是否是我記憶中的哪個支撐,像這個爐子腳一樣斷裂和塌陷了。因此,我需要類似他一樣優(yōu)秀的電焊工,幫焊接好。我時常害怕未來某一天,這種斷裂與塌陷,把我的生命逼向困頓和絕境。所以我得耐心等待,那些旅客們的光臨。

    “還得給爐子再刷一層漆?!?/p>

    小艮在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下,突然沖著我說。

    “刷綠色,還是紅色?”

    我小心地問。

    此時,這個安裝穩(wěn)妥,等著再上漆的爐子,令我信心滿滿。那個穿軍裝的人,必定位列旅客中。我想象著漆成軍綠色的爐子,如何像照片中的人一樣,筆直挺拔;我甚至渴望他被裁剪了腰間的槍和子彈,在夢中飛向我的時候,我可以急切地喊出一聲:

    “爸爸!”

    1987 小艮

    他越是小心,越是體現(xiàn)得關(guān)心我時,我就越懷疑。

    這個鐵筒爐子用了一年之后,綠漆色已經(jīng)黯淡剝落不少。

    我常常拎著我那個五磅塑料殼水壺去接開水。他的目光偷偷注視我。我感覺得到,就像電焊焊縫結(jié)合瞬間,會令我身體驟然發(fā)熱一樣,他的眼光,甚至比從爐子里接出來的開水,還要滾燙潮濕。

    在這個旅社的主人身上,究竟豢養(yǎng)著多少宛如幽靈的眼光和身影呢?他,以及這些來來往往的旅客們,不停在我眼前晃動。他們究竟要在我身上找到什么呢?我有些納悶,更有些后悔,當(dāng)初焊接爐子支腳時,不該投入自己全部氣力。

    我對紅色產(chǎn)生厭倦情緒,完全是職業(yè)帶來的疲勞感,以至于去年那時,我不假思索隨口而出,就幫他選定了綠色作為爐子的基調(diào)。我想,不僅僅是我那雙經(jīng)常被電焊條燒灼得發(fā)燙的眼球需要,而且,就他無數(shù)次在我焊接時,不以為然地走來走去的動作,也是需要冷色調(diào)來調(diào)劑的。顯然,他對此毫無知覺,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打量著褪了色的爐子四周的動靜。

    我不得不猜測,究竟他想干嗎?

    爐子水被燒開的嗡鳴,每天都提醒著他,必須把鍋洞門打開了。被焦炭炙烤得發(fā)黑的鍋洞門上的漆色,最先掉光,露出鋼鐵被煤炭火反復(fù)炙烤后,本來的灰黑。

    他并不用手直接開關(guān),一根長長的火鉤,或者那把鏟添焦炭的鏟,無數(shù)次在灼熱的鍋洞門開合之間,碰撞出沉悶的聲音。他的手,熟練地操控著一切。這更加讓我難受,急切想用電焊擊發(fā)聲,掩蓋我的聽覺器官,對此天然反抗的怨憤。

    我需要打破,這種極度讓人厭煩的日常規(guī)律的碰撞聲。電焊罩幫了我的大忙,它隔斷有害光源之外,還隔絕了爐子,試圖傳達(dá)給我的他密令一般的嗡嗡聲。一團(tuán)團(tuán)蒸汽承載,并不斷帶走它,宛如光芒四射的電焊,把氧氣罩下,眼睛的黑暗驅(qū)逐一樣,它們在我和旅社主人身上,總想打亂什么,然后重新整合匹配點什么。

    爐子灶膛火燒得旺盛時,他喜歡站在綠色爐子旁看向我。

    我有種異樣的感觸,感覺自己正是一個剛剛踏入旅社,準(zhǔn)備登記住宿旅客中的一員??晌夷苁钦l呢?電焊條發(fā)出的電擊強光,一定狠狠戧過他的眼睛。我看見過紅色眼淚般的流質(zhì),順著嗡嗡作響的爐子頂部縫口,噴涌而出。那個縫口,像極了他突然低垂下來的眼瞼。

    我知道他有意避開直視,以免被我手上的電焊光擊傷。

    不過,更多的時候,是他遠(yuǎn)遠(yuǎn)站著,輪番看著我、爐子,以及他自己,一起大致構(gòu)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他耐心地等候著夜幕下,綠色爐子,為一撥又一撥的旅客,放出滾燙的開水。那些接開水的水壺,和我用的那把是一模一樣的,它們有著綠得發(fā)亮的軀殼,只是因為塑料和金屬區(qū)別的緣故,水壺上的綠色,比爐子的綠色淡得多、卻更通透得多。這些輕飄飄的綠色,并不妨礙他拖著疲憊卻依然興奮的腿腳,每天為爐子加水。

    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在無數(shù)個夢境中,我清晰聽到過,他水桶探進(jìn)爐子旁那眼水井里的饑渴之聲。

    每當(dāng)做過這樣的夢后,我打開水時,總發(fā)現(xiàn)爐子的綠色漆塊,又脫落了一些。這不由讓人想到,當(dāng)初我焊接爐子被損壞的支腳時,焊縫上敲落的那些氧化物。那些灰蒙蒙的堅硬顆粒,像是被敷在了他越來越呆板的面孔之上。

    特別是當(dāng)他不知疲倦往爐子加水時,水井里像是布滿了令他興奮的旅客腳步聲。誰也不知道,這些陌生人,什么時候會從什么地方到來。就像井水一樣,透過泥土沙礫之間的縫隙,不知不覺,一點一滴就匯集貯滿這眼井里了。

    1988 店主

    我估算著,小艮每天從綠色爐子里接開水的次數(shù)。

    那個五磅水壺,讓我懷懷疑疑,是否它曾經(jīng)就是屬于旅社的財產(chǎn)?但為什么會到了小艮手上呢?每想到此,我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為某些臆想出來的、有損尊嚴(yán)的不恥行為甚感憋悶。

    一個大鋼鐵井蓋,順著小艮接開水的路線,沖入我的視線,這是小艮的杰作之一。能把厚厚的鋼板,打造焊接得這么嚴(yán)絲合縫,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每次給爐子加水,我喜歡站在厚厚實實的鋼鐵井蓋上,把捆綁著一串帶磁性鐵環(huán),由廢舊輪胎皮,削割縫制而成的水桶舉起,左手把好繩索,右手有意朝下一推一放,膠桶就攜帶著磁鐵與8號鐵線桶柄“咔嚓咔嚓”的碰撞,倒立著直沖井下,迅速發(fā)出“嘭”的一聲回音。

    我拉繩子的手頭,不由一沉。我知道水桶一定自動注滿了。一抬頭,正好看見小艮在不遠(yuǎn)處,注視著我,露出本該出現(xiàn)在我臉上,勝利似的喜悅。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我莫名預(yù)感得到。

    收蝦人,幾乎是在我剛剛給爐子加滿水時,抵達(dá)旅社。

    小艮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這三個操著外省口音的中老年人。我覺得在他們之間,像是有某個約定,收蝦人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就爽快付錢住下,這出乎我對這類做小生意人,一貫作風(fēng)的判斷。

    在他們身上,無法聞得到一絲魚蝦的腥味,倒是隨之帶來不少的化纖粗麻袋,讓我有所警覺。因為這個時間,正是滇池封海(當(dāng)?shù)厝税训岢亟凶龊#┑募竟?jié),而小艮,據(jù)我所知,魚蝦是他的最愛。

    旅社院子里的井水,沒有任何時候比此時更耗費。

    收蝦人每天滿載而歸。第一件事就是在井邊淘洗魚蝦,然后鋪上席子晾曬。井水混雜著刺鼻的腥味,“嘩啦嘩啦”,繞著院子的露天排水溝,流出旅社。

    不知何時,小艮顯然已經(jīng)和這伙人混熟稔。在他們淘洗魚蝦時,一有空閑,他就跑過來,默默站在旁邊看。年紀(jì)最大的收蝦人,總是會挑選一碗最好的魚蝦送給小艮。作為回報,小艮從不對外聲張,并出人意料地在收蝦人最忙活的時候,放下自己的活計,幫他們從井里打水。

    我不得不天天留心觀察井里水的位置。小艮身上越來越濃重的魚蝦味,讓我很不舒服。加上收蝦人早出晚歸,以及躲躲閃閃的言辭,更讓我擔(dān)心,井水不但會跟著變渾濁。而且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弄得井水干涸底朝天。

    收蝦人猜出了我的心思,每月的住宿錢,總是早早付清,還不停送給我老婆新鮮的魚蝦。我也跟著這一切變化麻木,甚至是糊涂了,以致在某天添加爐子水時,一分神,井繩隨著水桶,掉進(jìn)了水井里。

    小艮比我更著急找來打撈工具。這是一個用鐵蛋子,焊接著無數(shù)鋼筋鉤蓋的奇異體。

    我并不知道,小艮早早就準(zhǔn)備了這一手。不出所料,他很快利用這個精致的專用工具,從井底探到了拴在桶柄上的那塊磁鐵,勾到了繩子,先把水桶繩,一點點吊了上來,然后順勢打了一桶井底之水上來,置于井蓋上。透過夕陽,竟然沒有一丁點被攪渾的泥沙摻雜其間。這不禁讓我又萌生了久違的愿望,似乎等收蝦人回來時,這個期待已久的愿望,就可以從他們口中捎回一個準(zhǔn)確消息:我的父親,就快隨著那些夢中旅客們紛亂雜沓的腳步聲,歸來了。

    1989 小艮

    我至今也沒弄明白,當(dāng)那時我用精心打造的打撈工具,幫他迅速打撈起膠皮水桶,一起等待著收蝦人回來,卻等來了兩個身著便服的漁政督查人員。

    究竟是誰,出賣了那些可親可憐的收蝦人?我十分懷疑。

    在水井旁,他焦慮地一面和漁政人員解釋著什么,一面回過頭看看那眼井。這時我才覺得,有股濃郁的魚蝦腥味,夾雜在院子的空氣里。這味道,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沒有隨著收蝦人,晾曬場上和儲存房間的魚蝦被沒收而消散。它們甚至一點點匯集在水井的四周,就像電焊的火光,并沒有隨著焊條的用盡而消亡一樣。那些光,已經(jīng)悄然潛入氧焊面罩后面的眼睛里,經(jīng)常在黑夜燒灼得我生疼。無怪乎,之后無論是生井水,還是經(jīng)過綠色爐子燒開的滾燙之水,都帶有那股子魚蝦腥氣。

    是不是那些被淘洗過的魚蝦的魂魄,在尋找收蝦人?

    我不得而知。有些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在一次交談中得知,除了我和他有此同感外,其他人,并不覺得井水和爐子水有絲毫不妥。唯一幸運的是,也許是因為沒收了那么多的魚蝦,那兩個便衣,并沒有過多為難店主,甚至我看到他還數(shù)了不少錢給他們,為的是買一些禁漁期,還能吃到的鮮美滇池水產(chǎn)品。

    令我倍感意外的事情,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接連發(fā)生。收蝦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很快就又回到了旅社,但是這次來是為了告別,并且趁他不注意,偷偷朝井里放下了些什么。這讓我隱隱擔(dān)心起來。

    在某次加爐子水時,我聽到他忽然對著井口,大叫了一聲,像是被什么驚嚇著似的。待我跑到井邊觀察,發(fā)現(xiàn)井下,密密麻麻布滿了魚蝦一樣的波粼,在夕陽的照射下,迸發(fā)出幽藍(lán)幽藍(lán)的強烈閃光,像極了無數(shù)次我在面罩下,看到過金屬死亡與重生交替時的火焰。這些火焰映照在他眼珠里,成為一些稀奇古怪的流動著的古滇太陽紋字符。我也嚇得心一陣抽緊,差點喊出聲來。

    這些符咒一樣的東西,是不是收蝦人放進(jìn)去的東西演幻而來的呢?

    綠色爐子和這眼井水,也跟隨著收蝦人的離去,發(fā)生著不少變化。他跟我說,有時候深夜加水時,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井水里喃喃自語,發(fā)出奇異的古老聲調(diào);綠色爐子,常常在他夢境中,變成一條長著獨臂的大蝦,這蝦朝著自己猛劈下去……里面蹦出一條大魚,這魚兒,有著一張蒼老的臉,憂傷地看了他一眼后,兀自蹦進(jìn)了深井……

    夢中驚醒后,一股鉆心的疼痛劃過脊背,全身骨頭就像散了架,為此,他專門到盤龍寺燒香禱告。他常常尋思這個夢的寓意。我是在多年以后,了解了他的身世,才逐漸明白,那是一個等待之夢。收蝦人,無疑就是來報送音訊的。

    收蝦人離開后的這一年,井水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變得豐沛充盈起來。盡管這個小鎮(zhèn)多時未見有效降雨,卻絲毫不影響井水的這種增速。哪怕是頭一天打水打得很深,第二天一早,依然出水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時甚至可以不用井繩,直接握著桶柄,彎腰即可打到井水。

    綠色爐子的燒水速度,也遠(yuǎn)比之前快得多。重新刷上的綠色油漆,不知道為什么,顯現(xiàn)出某種更牢固的黏性,不僅僅亮色十足,而且在燒開時,散發(fā)出魚蝦煮熟后,略帶腥香的奇異之味,就連他走過我面前,也掩飾不住,這些變化帶給他的喜悅之情。

    住店的旅客,也越來越多。這似乎給他帶來了某種更大的希望。他一定是在等待著什么,就像我手上的電焊條,等待著碰及那些冰冷堅硬的金屬一樣,這份感覺,連同爐子和井水,被安靜地放置于天地之間一樣,在越來越紛繁熱鬧的小鎮(zhèn)上,是無法與人言說的。

    1990 店主

    收蝦人得以及時放回來,卻又急匆匆離開,讓我悲喜交集。我甚至都還來不及從他們那里,打探一下我期待著的消息,更別說這份折騰令我升起的希望,驟然又落到了底部。

    只有爐子是可靠的,還有水井,當(dāng)然也包括小艮的電焊技術(shù)。盡管我一度懷疑過他與收蝦人被抓有關(guān)聯(lián),但我不希望他成為如此低級的一個告密者。小鎮(zhèn)上的人們,還需要他手上的好技術(shù)活兒。我期盼著他能在這個彈丸之地,為將來我的尋找做個見證。在昨夜夢中,我又聽到那雙陌生而又親切的腳步聲了。

    大清早,我老婆粗壯的一陣陣吼叫,把我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她正在隔壁打整203房間的衛(wèi)生。她在抖床單時發(fā)現(xiàn),睡腦下面,聚集了一群黑金色的虱子。她用厭惡而憤怒的聲調(diào)不停地咒罵著一個早已經(jīng)出門討生活的旅客,仿佛這樣,才能消解因為幫她掐一堆虱子,而帶來的羞辱感。

    這是邊遠(yuǎn)地區(qū)的一個老奶,每年八月初一的頭幾天,都會到這個小鎮(zhèn)上的盤龍寺乞討,并且還帶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我老婆本不愿意讓她住,但是看著她滿頭白發(fā),那小姑娘乖巧可憐,就連我也動了惻隱之心。但每次都會因為她們床上掐不完的虱子,讓她大發(fā)雷霆。而小艮,也會坐在他氧焊工作棚里,邊喝茶,邊喜于享受著有人被氣和有人被罵,而幸災(zāi)樂禍般的樂趣。

    太陽強烈的光線,預(yù)示著一個清洗墊單被套日子的到來。

    我喜歡聽我老婆在搓衣板上“唧欻唧欻……”揉搓墊單被套的聲音。這個聲音,讓我想起小時候,我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在小鎮(zhèn)一個四合院天井角落,搓洗衣物的日子。

    我常常為這個聲音著迷。我甚至以為,那個聲音,就像是我母親故意搓出來對她丈夫的深切召喚。每逢此時,這種體會,都會像電流一樣穿過我的全身,以至于我直愣愣呆站著身體,經(jīng)不住會微微戰(zhàn)栗。為此,小艮找到了一個足夠在任何拌嘴場合,回?fù)艉腿⌒ξ业睦碛伞?/p>

    我老婆的雙手,也在這幾年頻繁的搓洗中,變得更加粗糙。特別是冬天,一道道裂口,幾乎讓我不忍碰觸。她卻嘻嘻哈哈,說沒事。我知道那時,她和我都還正當(dāng)人生盛年,干活還不知道累,想到要供兩個孩子讀書,所以根本舍不得花錢雇人來幫忙。

    一到冬天,小鎮(zhèn)以及附近村子的紅白客事增多,來租被子的人,一茬接一茬。有時候,被子租完,只得讓請客的人,把客人叫來旅社住。由于房間有限,又圖價格便宜,男女老少一大群人時常擠在同一房間。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中不喜歡旅社客人住得滿滿的,最好是有一兩個房間能夠空著,留給突然而至的某個人。

    小艮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總是懷著某種不動聲色的嫉妒和憂慮看我。我也回之以某個故意的矜持和無謂姿態(tài),遠(yuǎn)遠(yuǎn)盯著他的動作,默念著在他稍稍分心時,焊接將會歪斜了一點的窘態(tài)。

    旅社的被子,分成兩種,一種是棉花稍厚的印花被面,白布襯縫,稱為白被;另一種,為薄一些的深綠色軍用被。白被比軍用被難洗,并且裝縫麻煩,容易弄臟,所以只給旅客中,看著相對干凈講究的一些人用。像“虱子老奶”這一類的人,一律只給軍用被。

    我老婆因此常常取笑我不會享福,因為我從來不愿蓋白被。她怎么會懂得,軍用被的顏色,和那張照片上,我父親身上軍裝的顏色,真是像極了。不過,她需要懂得這些干嗎呢?那個遙遙無期的父親和她,又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呢?

    1991 小艮

    關(guān)于他父親的傳聞,我早已經(jīng)聽說,只不過諸多傳聞,大多不可信。就像現(xiàn)在,我回頭再和他解釋收蝦人的事件,和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一樣荒唐。我有些心不甘,他以那樣的眼色看我。誰讓我當(dāng)初那么賣力,為他焊接過鍋爐刷上過綠漆呢。

    他老婆咒罵人的聲音可真大,隔那么老遠(yuǎn),都差點突然驚得我手一抖,焊縫走偏。作為丈夫,讓自己的妻子丟人現(xiàn)眼的自暴自丑而不管管,的確讓人費解,這也成為我枯燥坐守偶得的一種樂趣。不過,除了這一缺點之外,他老婆的確是個極能干的女人。只是為了虱子,她這么大聲咒罵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客人,確實不該。

    這位被他們夫妻,稱之為“虱子老奶”的旅客,帶著她的寶貝孫女(從年紀(jì)上看,估計是孫女),連續(xù)幾年,都準(zhǔn)時來這里入住,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年不見了蹤影。會不會出什么意外呢?要知道,一個人的生死,其實和電焊條差不多,在肉體與時間不斷焊接的過程中,耗盡熱和光后,誰又能夠逃脫得了,成為一堆焊渣塵土的命運。所以,當(dāng)他的小店生意火爆,有點狗眼看人低之時,我不妨特意和他斗斗眼。

    不過我的眼睛,由于長期的電氧焊刺激,已經(jīng)漸漸有些昏花。這和我的年紀(jì),并不匹配。我也時常焦慮,會不會哪一天就此失明。更讓我揪心的還有,那些晃過來晃過去,留下多重陰影的事物,這比任何所謂嫉妒、怨憤……更能揪緊我的心。

    每逢他們夫妻倆清洗床單時,我喜歡湊近些,邊看邊和他倆“沖殼子”。

    我常有諸多感慨和擔(dān)憂,那些骯臟油膩膩的床單上,反復(fù)睡過無數(shù)個肉體。我想象那些肉體,都在床上做過什么樣的夢,他們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他們在這個短暫居住的旅社床單上,留下的毛發(fā)、體液、夢境……無法在清洗之前抖落干凈。

    現(xiàn)在,它們正被浸泡在一個個大鐵盆里。不一會兒,發(fā)黑發(fā)黃的洗衣粉泡沫水,便翻騰在他妻子迅速而靈巧的搓洗動作中。

    我對這個動作看得入迷,就好像我在焊接一個超大物件焊縫時,那種略帶挑戰(zhàn)即將勝利的期許,如電流一樣,在癡迷的情緒中,擊發(fā)我,帶給我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只有這種最為普通平凡的反復(fù)勞動,才能祛除千千萬萬,寄身于塵世身體上沾染的污垢,而這個小店和它的兩位主人,不就具有了一份崇高付出的意義指向了。類比我的焊接工作,不也是小鎮(zhèn)進(jìn)步與繁盛構(gòu)架的一部分嗎?

    每每想到此,我不由在沖殼子時,面露喜悅激動之色。這讓他倆很吃驚,估計想著,可能是我接到了一筆大生意,而掩飾不住地興奮了。

    床單搓洗漂干凈后,常常,我也會搭把手幫忙晾曬。

    從一樓到三樓,走道前沿,綠漆空心鐵欄桿拴好的八號鐵絲線上,整齊地掛排著這些不斷滲透滴水的床單、被套、睡腦帕……有時候,洗得太多曬不下,只得臨時在這個小院壩兩棵古滇松風(fēng)樹和斜對面土基墻體大鐵釘之間,扯起幾根麻繩線晾曬。

    一陣陣風(fēng)和陽光,晃動著這些濕漉漉的以白色、軍綠為主,深深淺淺的陰影。在我焊接的“咝咝、咝咝”聲和淡藍(lán)色火焰的跳躍下,西門旅社三層樓,十幾間房間,像是被那些旅客的過往激活了一樣,在我的眼光里,漸漸躍動了起來。

    這幢青紅磚混雜堆砌而成的板結(jié)房,猶似一個隱形人金色陰影的巨大尸體,突兀地、獨立地在一個個秋日下午,停留在小鎮(zhèn)北部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邊。它入住過無數(shù)漂泊的過客,同時仍然期待著更多人的到來。它和它現(xiàn)在的主人一道,隔著房間、床、窗子……像要把我越來越遠(yuǎn)地,排斥在等待時光的漫長旅途之外。

    1992 店主

    我喜歡在旅社202號房間靠南的窗子,通過走廊,觀察小艮在做什么;還喜歡透過靠北的窗子,看著這條由昆陽通往昆明的鄉(xiāng)鎮(zhèn)柏油公路上,日漸增多的汽車、馬車、單車、摩托……讓我快有些數(shù)不過來。

    我在這個旅社漫長的守候中,有時希望,安安靜靜想一些問題;有時又期待外界,發(fā)出更大的響動,哪怕這些響動,與我毫不相干。我期盼著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間,產(chǎn)生緊密關(guān)聯(lián),最好是產(chǎn)生奇跡一樣的效果。我在這間容納我一家人睡覺的房間里,做過無數(shù)次夢,夢見我的父親回來了;而我的母親,一直和我說著話,她或許并沒有真的死去。

    202房間靠北的玻璃窗戶上,一直有一個破洞(已被我的大兒子用透明膠布粘住)。我老婆說,那是幾年前,我深夜酒醉敲不開大鐵門,也喊不答應(yīng)她,故意用一樓老羊瞇家館子的煉炭,扔上來敲出來的。我對此話深感疑慮。我實在記不清一個醉了的人,是否還有力氣和準(zhǔn)心,找到煉炭擊中玻璃;但是,我的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幫腔佐證,不得不讓我懷疑自己,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寒夜喝醉丟失過自己。

    窗子上這個破洞的存在,讓我猛然記起自己曾嗜酒多年,經(jīng)常和小艮,在下午時分,坐在院子的古滇松風(fēng)樹下,一起喝過老豌豆粉酒。但不知又是什么原因,讓我一度失去其他喝酒的記憶,并且從此不再飲酒呢?我老婆不肯告訴我,小艮也表示沉默,就連我的兩個孩子,也跟我嘻嘻哈哈。

    我像是在夢中,丟失魂魄后,又突然找到,卻又無法安放一樣,一個人常在202房間到處勘察、摸索和回憶,卻竟然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老婆喜歡晚上睡覺,大朗朗開著朝向南的玻璃天窗。她的床,緊緊挨著這個窗子。我則睡在靠北的窗子邊。我喜歡把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兩個兒子的床,曾隔斷了我和我老婆。還好,現(xiàn)在他倆都已經(jīng)到縣城昆陽中學(xué)寄宿學(xué)習(xí),周末回來,也再不愿意和我們住一起,而是邀約一起睡到304房間。

    那是一間堆放物品的房間。只是兒子在202房間的床鋪,一直沒有想動并動過。

    我老婆喜歡一個人睡。我似乎也習(xí)慣了這樣。

    前幾年,孩子還住在202房間時,曾經(jīng)為開窗子的事情,我們不停爭執(zhí)過。她嫌人多沉悶,氣息不好喘抻拖,非要把南北兩道天窗,全部打開。

    我不答應(yīng),我覺得很不安全,因為我曾經(jīng)在夢中,看見有黑色的東西,從天窗上沉重地爬了進(jìn)來;并且,我聽不得深夜窗外,偶然載重汽車經(jīng)過時,發(fā)出的巨大轟鳴。我的耳朵里,已經(jīng)有了一股莫名的躁鳴讓我煩悶,輾轉(zhuǎn)床上。

    我們?yōu)榇私┏植幌?,最終只得她開她的,我關(guān)我的,只是窗簾布,都是統(tǒng)一的。她把帶花紋的廢舊被套裁剪,當(dāng)做了裝飾。我不太喜歡,那種被時間搓洗得已經(jīng)褪盡鮮艷的花色,盡管那種花色輪廓勾勒的線條相當(dāng)獨特,我也不喜歡。對此,我仍耿耿于懷。

    不過,隔在我們中間,床鋪形成的某種距離感,正好調(diào)解了我和她之間諸多分歧導(dǎo)致的芥蒂,只是我再也沒有過當(dāng)初戀愛結(jié)婚時,對她的那種激情了。也許人都開始變老了,但更有可能是,夢和曾經(jīng)的酒精,消耗空了我。

    在現(xiàn)實中,我常常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在夢境中,卻越睡越重。原來我一直以為,我和我老婆之間,是因為隔著這兩個孩子的緣故?,F(xiàn)在才明白,是我自己和自己中間,隔著我一直苦苦等待著的、那個似乎已經(jīng)上路的腳步聲。我現(xiàn)在僅僅會為它興奮,哪怕只是躺在床上憑空想想,也會激動難眠。

    小艮大概看出了我和我老婆之間的關(guān)系。他常對著我,發(fā)出奇怪而詭異的笑。

    我的兩個孩子,一點兒也不懂事。他們現(xiàn)在開始調(diào)笑202房間,用破舊被套做窗簾的事了。

    我老婆急不得就罵:“你這兩個小挨砍的……”

    我以前聽到她用這句話罵孩子,會比較憤怒?,F(xiàn)在突然并不覺得不妥了,反而有種遙遠(yuǎn)的親切與溫暖。畢竟,我老婆和孩子們,都還活著;我的母親,同樣這樣罵過我的母親,的的確確已經(jīng)死去多年;而我的父親,在我幻象中一路趕來的父親,那時是否也感應(yīng)得到,這一聲她曾對我有過的、加重了口氣的臭罵呢?

    1993 小艮

    我不大明白,旅社其他所有的窗子貼有窗花,只有他住的202號那間居然用被套,還是破舊的花紋被套,做窗簾遮擋;我更不明白,他和他老婆,究竟有過怎樣的不愉快往事,以至于……想著這些,我只能對著他尷尬地一笑,以表示我的疑惑和憂慮。

    他其實可以表現(xiàn)得更加淡定一些,盡管他現(xiàn)在有些事情,不愿意和我實話實說,但他似乎以為,我略帶疑慮的笑,侮辱了他。要知道,我是可以幫他忙的好鄰居,也許他從來不這么認(rèn)為過。

    202房間的木門,在我記憶中,都是“嘎吱”一聲,急忙打開后,又“吱嘎……砰”的一聲關(guān)閉,就像里面藏著寶藏,怕外人偷窺到一樣。一道綠色的影子,總是迅速決絕地推送著這家人,出出進(jìn)進(jìn)。讓我甚至懷疑,門后是否安裝有高級彈簧裝置,并鑲嵌有骨碌直轉(zhuǎn)的、類似于人類眼球一樣的監(jiān)控器。這些,都讓202房間顯得神秘莫測,慢慢具有了一種想溜進(jìn)去,看一看究竟的魔力。

    那兩個孩子尚未外出學(xué)習(xí)之前,他倆經(jīng)常尾隨他們的父親,過來找我玩。說實話,我并不太喜歡這兩個缺乏管教,經(jīng)常弄些“雀事”的小孩。

    大一點的那個,總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把我畫線用的滑石條偷走;小一點的這個更甚,把我一堆一堆的煤石,拿去學(xué)校發(fā)泡玩燙傷人不說,還經(jīng)常往我的工具箱撒尿……氣不打一處,我找他們的父親理論,誰知他竟然說:“你這點小事算什么,這兩個小雜毛還偷我鎖在抽屜的錢,去跟隨鎮(zhèn)上的那群紅頭綠發(fā)少年喝酒賭博……唉!被我和我老婆用皮挑捆著跪下狠狠揍了幾次,但……唉……”

    我發(fā)現(xiàn)他從來沒有嘆息時的模樣,那么真切,盡管讓我心中多了一股莫名的哀傷和隱疼。和他的關(guān)系,似乎也由此,產(chǎn)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這兩個孩子的命運,和202房間是捆綁在一起的。當(dāng)他們陸續(xù)離開這個房間,到外上中學(xué)后,這個房間,像是丟失了什么或者等待著什么。房間門的開關(guān),明顯比原來放慢了不少。

    這個小小的細(xì)微變化,逃不過我每天的觀察??蛇@個隱秘的房間內(nèi)部,究竟隱藏著些什么呢?這對看似貌離神合的夫妻,是否意識到202號房,正像一個表面波瀾不驚的潘多拉盒子,一家人曾居住在里面,是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也許我一生也進(jìn)不了202,但并不妨礙可以到其他房間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吧。我總會找到類似的像202一樣,吸引我的東西,畢竟當(dāng)他聽到這個請求時,露出了一個略帶吃驚、歉意和久違了的笑。

    整幢旅社的房間樣式,幾乎是按照同一個規(guī)格建造,除了靠西邊轉(zhuǎn)角處,與其他建筑房屋毗鄰的房間大小,稍微有所不同。我在他的帶領(lǐng)下,從二樓轉(zhuǎn)到三樓,又從三樓下來。路過202時,他只清淡地說了一聲:“這是我家住的?!辈]有像我期待,有所意外地打開給我看看。不過,每個房間擺設(shè)的木床、木桌、木帳篷架都發(fā)黃了。這些老舊的物件,在他承包這個旅社,以及我承包那個焊接篷之前就存在。

    不管是兩人間、三人間、四人間,面積都是一樣的,只是擺的床鋪分多少,兩人間多了兩個布與不銹鋼管做成的彈簧靠背沙發(fā)而已。唯一的六人間和八人間,正縮于拐角處,像是被這幢建筑遺忘了的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傍晚光線的原因,所有房間,都給我灰突突的感覺,令我有些惆悵和失望。只有座子上,白搪瓷茶盤倒扣的寡白窯杯,沙發(fā)光滑的不銹鋼把手,紅艷艷的封面布料,紅白相間的搪瓷夜壺和銀亮粗糙的錫制洗臉洗腳盆,提醒著我,人來人往的氣息,被它們暫時凝固封存了。

    還有石灰白墻上,油漆刷的床位暗紅色排序號①②③……忽然讓我心悸,許多雜亂的意念,涌動在我腦海,令他下樓的背影,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也使得202房間依然像個魔咒吸引著我,我不但沒有探測到絲毫它的氣息,而且它在悄悄改變我想法的時間里,一定也在默默改變著其他。

    1994 店主

    嚴(yán)格說來,我承包的,是一個只能從二樓算起的旅社。

    一樓由于靠近公路,被分割成了兩部分用于經(jīng)營:一部分開館;另一部分是個小雜貨商店。

    館子和商店的門,都朝向公路,與旅館通有一道小門。旅館的大鐵門是獨立開辟的,和商店館子的門面,正好處于同一水平面。只不過為了大車進(jìn)出方便,門開得很大很高,但仍然有拉貨超高的車輛擦刮頂部橫梁,也有醉醺醺駕駛員,開著車輛搖搖晃晃擦碰到大門兩側(cè)……進(jìn)門后,右邊單獨留有一小間房間,作為旅社的開票值班室。那是我除了睡覺,幾乎都待著的地方;也是白天,一家人落腳的唯一房間。

    我的兩個兒子周末回來,先后問起我,那輛一直停在古滇松風(fēng)樹下的腳蹬三輪車,怎么不見了?我努力回憶,是不是被商店的人騎走過,或是被盜。我老婆也說,好幾天沒有見那輛破三輪了。我問小艮,他也說不知道,只是聽說商店店主、小海的老爹前段時間好像說,商店不想再開了。

    這個商店在我承包旅社之前,早已存在多年。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作為國營的商店,聽說門口常常排滿長隊,能在商店上班,真是莫大榮幸。

    小海的老爹,正是其中一員。這個常戴著一頂灰藍(lán)色撮箕帽的老頭,逢人便大擺其譜。一待進(jìn)入市場運作后,商店被小海他媽承包下來,并買了這輛三輪車運貨。平時,一直停靠在這個被稱為“小五金”的院子的古滇松風(fēng)樹下,也不興上鎖。

    我兩個大小相差不過歲半的兒子,從小就皮得很。四五歲時,鬼使神差自己爬上這輛三輪車,由于口吃不清,經(jīng)常尖聲把三輪車叫成“三輪蹬”。小海家也不介意,就像他倆登爬上一輛巨大的玩具一樣,根本沒有絲毫擔(dān)心。

    小艮也坐在他的電焊篷中,瞇著眼,擺弄著幾根電焊條,做出朝他倆焊過來的動作,邊做鬼臉邊嚇唬。那時,我和我老婆整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小孩能自己玩,不管玩哪樣,對于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解脫。

    一天傍晚,這小哥倆,竟然一人半蹲著,斜跨在三輪車彎桿上,騎著三輪車在院子里兜圈;另一個,坐在車后,興奮得不停地亂嚷嚷。

    三輪車轉(zhuǎn)了幾圈,停下來換人后,弟弟竟然倒轉(zhuǎn)過身子,把三輪車蹬得呼呼生風(fēng)。就連小艮也坐不住,擔(dān)心危險,站直身體大聲呼叫。

    一股酸楚,卻從我心底涌了上來。我想起新中國成立前,我媽一個人,從遙遠(yuǎn)的地方,把出生后不久的我,帶回來拉扯大。正是和小哥倆差不多年紀(jì)時,我媽被生產(chǎn)隊派去高溝干活。我一個人沒人照管,餓得口水直流,閑游浪蕩在上西街的打谷場上,終于撿到幾粒大人們收遺漏的谷子,抓起一塊石頭,擂了幾下,放在手中,吹去谷殼和灰塵,扔進(jìn)嘴里,狠命嚼碎,最后,蘸著吐沫,用力咽進(jìn)肚子。

    三輪車就此消失,小海一家,沒打個照面,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商店關(guān)閉了很長時間,門上落滿了灰塵。我的兩個兒子,念念不忘那輛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三輪車。

    “一定是被小海弄去賣了吹梭梭?!贝髢鹤诱Z氣肯定地說。

    “怕不會,聽說他老爹得了癌癥沒錢醫(yī)了……”小兒子不知道從哪里道聽途說,以為真相在手,講個沒完……

    我老婆也跟著沉重起來,接連嘆氣,說起小海他媽,如何悔恨;又如何溺愛和辛苦撫養(yǎng)這個殘疾兒子……

    正是家人不停念叨,讓我從一團(tuán)混亂中,忽然理出了個頭緒。我想,我應(yīng)該知道,三輪車究竟怎么沒的了。

    小艮越來越純熟的電焊技術(shù),沒有理由把李啞三馬車輪轂?zāi)莻€接頭焊歪。而那天,正是我最后見到小海他老爹時,他不聲不響,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和我在夢中,等待我父親的腳步聲而丟了魂時,一模一樣。

    1995 小艮

    大半年來,他對我的懷疑,并不是沒有道理。作為一個超一流的電焊工,犯下這么一個低級的錯誤,著實不可原諒。不過,懷疑歸懷疑,我看見小海他老爹那天的情形,未必就不如他落魄時那般難受,只是我的關(guān)注點,和他稍有區(qū)別。我更擔(dān)心的人,不是小海的老爹,也不是什么破三輪車,而是小海,這個注定永遠(yuǎn)也長不高的可憐孩子。

    小海大約四五歲時,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樣健健康康。據(jù)說那時候有個老和尚,化緣到了小海家商店。小海的媽媽,正在商店門口的墻角風(fēng)爐上,支著一口鍋煉豬油,一面煉,一面往旁邊的一個大瓷缸里舀。

    這老和尚穿得破破爛爛,滿身污穢、臭氣難聞,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商店門口,等待施舍。小海的媽媽,平時是個極愛干凈的婦人,哪能在煉豬油時,見得聞得這股污穢,立馬從草墩上跳起來,邊罵邊轟和尚走。

    不料,小海不懂事,伸手去亂夠那缸儲滿香噴噴豬油的大瓷缸。

    溫度極高的豬油,頃刻之間就撲向小?!€算送醫(yī)院及時,撿了一條命,但是從右邊部分臉、脖頸、背部、腰腿、手,都有很嚴(yán)重的燙傷。傷疤后來板結(jié)成粉紅的肉瘤狀,拉扯著全身肌肉筋骨,壓抑了這個小生命的正常生長,并且頭部不得不扭朝右邊,斜著腦袋和身體走路。

    有人叫他“小海、小?!睍r,他總是本能地試圖抬直身體和頭部,但整個軀體,又不由自主地歪朝了另一邊……

    自然,一個殘疾孩子和兩個健全孩子,在旅社院子“小五金”里,開始也并不有太大異樣。當(dāng)那兩個搗蛋鬼越長越大,小海的身體還是原地不動時,他開始意識到,問題變大了。

    盡管自從被燙傷后,小海的媽媽百般呵護(hù)溺愛,但是也無法掩蓋,一個小身體,隨著時間需要推進(jìn)而不能的那種焦慮與無奈。所以,當(dāng)那兩個搗蛋鬼,瘋狂騎行他家的三輪車玩時,我注意到,小海只是悄悄躲在商店后門偷偷看。

    他羨慕別人能瀟灑地騎著他家的三輪車。這份羨慕,慢慢變化著,從他開初驚異暖和求同的眼神,到后來放射出冰冷木然抗拒的光芒。他從不幸中,獲得了嫉妒與恨。那張原本白生生的臉蛋,更越發(fā)白了,白慘慘的那種白。無怪乎兩個搗蛋鬼,越來越疏遠(yuǎn)了他。他也意識到了什么,那種一個長不大孩子被壓抑和扭曲的苦與不幸,開始變異。就連我們長一輩的人,小海也失去了應(yīng)有的尊敬,一概報以仇視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們家經(jīng)營著旅社,是否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個商店的位置極其不好,正好處在千百個陌生人的腳底下,被踏來踏去。雖然隔著一層樓板,但是也無法阻隔某些命理的被動和不利。

    但是,商店家和旅社家,從來沒有因為什么爭吵過。這一點令我吃驚,就是換做我,也無法做得到。也許作為旅社建筑一部分的商店,從承包之日起,就和那些南來北往的客人無二。這幢房子,甚至這個小鎮(zhèn),乃至這個時代與社會,又有誰不是匆匆而行的過客呢?這跟經(jīng)過我手的千萬根電焊條一樣,總有一天要在熾熱的撞擊中,融化為灰燼。

    但是小海不甘心,一如旅社主人酒后透露過,他一直要等著什么人一樣果決。

    開始是商店賺來的錢被拿走,接著小海的媽媽的積蓄被逼去,最后小海的老爹的養(yǎng)老錢,也逃不過小鎮(zhèn)彌漫著的白色的癮。商店關(guān)門,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我沒有料到會這么快而已。

    旅社的命運,唉,他的生意正做得熱火朝天,哪有心思考慮什么命運的無聊問題,只有我這個獨偏一隅的電焊工,閑暇時會想一想這些。

    我倒是希望旅社一直能紅紅火火開下去。有時候,我都習(xí)慣了旅社帶來的這個氛圍和氣息。這也成為多年來,我獨守電焊活計的一個重要緣由。只可惜商店沒了,房屋還在。當(dāng)然,幸好還有旁邊的館子,老羊瞇家的館子,極大地消解了我突然對“命運”,這個無聊詞語的擔(dān)憂和惋惜。

    1996 店主

    老羊瞇對于那年,我把他家館子門前的煉碳扔得一干二凈之事,一直耿耿于懷。

    他背著我向小艮多次說起過這個事情;不僅說,他還故意模仿我,醉醺醺在一堆煉炭里,摸索著挑揀大一些的塊狀煤,高高舉起,搖搖晃晃使力拋砸旅社202房間靠北面的窗戶。甚至還略顯結(jié)巴,邊做動作邊故作生氣地學(xué)我罵罵咧咧。罵些什么?連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小艮很喜歡聽這些讓我難堪的過往笑柄,但以他一貫不易動聲色的脾氣性格,他一定只會藏在心底暢快,臉上絕不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由此帶來的愉悅之情?;蛟S常年的電焊操作,不僅損害了他的眼睛,就連他的心,也隨時間,焊接上了一層灰白的蔭翳。

    我老婆喜愛吃老羊瞇家的小鍋米線。放眼整個小鎮(zhèn),沒有哪一家館子做得比他家好。當(dāng)然,米線錢也是最貴的。入住的???,也多喜歡在清早出門前,到他家劃上一碗當(dāng)作早點。

    為什么他家的米線會特別香呢?

    老羊瞇得意地向我炫耀過秘訣。其實小艮早在幾年前,就聽館子的廚師小鬧講過,并告訴過我,只是我并不想讓老羊瞇知道此事,故而裝作驚奇地聽他亂扯。

    小鍋米線,還吸引了附近住戶,甚至小鎮(zhèn)較遠(yuǎn)地方的人,也不辭辛勞要來嘗個鮮。一時間,老羊瞇館子早點生意火爆得不行。小鬧忙不過來,老羊瞇便親自上陣。我喜歡站在旅社大門口看這熱鬧。

    紅中帶黃的爐火,在鼓風(fēng)機(jī)的鼓吹下,從擁擠人群蠕動的縫隙中,噴射出藍(lán)光,像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艮焊電焊時,發(fā)出的那種光。

    這光冒躥騰躍在等待端小鍋米線的人群身上,一點一點,吞噬著旅社下面,饑渴的人們。這是否也是另一種人間的焊接工藝?操縱這種技術(shù)的,是否是時間流逝里面,看不見的一雙手?這雙手,剛剛抓去了旅社一樓館子旁邊,小海一家的商店。如今,又在繁亂的人群中,抓牢老羊瞇肥胖身體碩大腦袋上,一粒粒滾滾而下的汗珠。

    隨著溫度的升高,一排排木頭直把小紫銅鍋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炸裂聲。是高湯里的油粒受熱不均,開始部分爆裂。此時,老羊瞇用長把鐵勺,從旁邊的鐵皮桶里,舀起一勺子金褐色的汁液,迅速分配到各口小鍋里。原本配好佐料的湯,因為這一勺子汁液的加入,散發(fā)出一股香味之上的異香。

    那就是這個館子,小鍋米線配料的秘訣所在。

    金褐色汁液,在紫銅鍋里,閃爍著泛音一樣的亮度。似乎除了眼睛看得到外,耳朵也都能聽到某種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人群開始叫嚷沸騰了。

    我的兩個兒子,自小就控制不住對老羊瞇家小鍋米線的眷念。現(xiàn)在,周末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羊瞇。

    小艮壞笑著戲稱,老羊瞇才像是他倆的親爹。

    不過我對這種奇異的米線,盡管也有過幾次上癮,卻總覺得不踏實,像是其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因素?fù)诫s一樣。因為這樣賺錢的配方,小鬧作為外來的廚師,也許只是老羊瞇為掩蓋真相故意透露,好讓他對小艮傳話的一次高明伎倆;而我,老羊瞇怎么輕易會把這個秘密中的秘密,炫耀式的講給我聽呢?

    一定有什么不對!憑著這么多年來,我對旅社客人的察言觀色培養(yǎng)的敏感嗅覺,老羊瞇那一桶桶金色汁液,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還有小鬧,這個來此多年的異鄉(xiāng)之人,是什么讓他死心塌地跟隨老羊瞇,一直待在這個小館子?他們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日夜等待著某個特殊客人的蒞臨?

    想起老羊瞇最近常常沖著我笑,這笑聲和笑容,和以往大有不同。

    “我得沉住氣?!蔽視r時這么告誡自己。

    1997 小艮

    比起老羊瞇口無遮攔來,這個館子的廚師小鬧,更讓我喜歡些。

    看得出,老羊瞇和旅社老板經(jīng)常打得火熱??晌?,不知道為什么,越來越喜歡安靜,就像電焊條焊完之后,扔掉的那丁點把把,有種冰涼冰涼的靜態(tài)感。

    我是不是開始衰老了,所以,小鬧與我交往的沉默內(nèi)斂,讓我覺得特別舒服。

    小鬧身上的白褂褂,和老羊瞇灰黑色雙排扣西服,絆在一起,讓人有種莫名的討嫌感。我從來不覺得,這兩個人會是一路貨色??善@個小館子,就把他們捆綁在了一起。我和旅社店主,別人怎么看,或者說,老羊瞇和小鬧是怎么看待我們的關(guān)系的,這是糾纏我許久的一塊心病。

    我并不安于置身在這幢旅社大樓,重重陰影遮蔽下,這個小電焊工作篷。這會讓我越來越花的視力,雪上加霜。我害怕有朝一日,在這雙重重壓之下,突然再也看不到電焊幽藍(lán)的光芒。那才是開在我生命里,最燦爛最火熱的花。旅社老板、老羊瞇、小鬧,還有千百個來此焊接的人們,你們一定不知道,我多渴望,把自己的手指當(dāng)做焊條,一點一點,將自己焊進(jìn),那些熄滅了多年的幽藍(lán)火光里。

    老羊瞇館子金褐色汁液調(diào)料的秘密,小鬧曾經(jīng)和我說過,我轉(zhuǎn)而復(fù)述給旅社的主人聽過。這種傳遞方式,本來就不值得相信。只不過這么一來,老羊瞇還真就信以為真,大家都被他蒙進(jìn)了鼓里。

    就憑這么些年來,我在電焊與氧焊操作下,積蓄的辨析能力,我預(yù)感得到,那股拽人的魔幻異香,必定非同尋常。不僅僅能在蜂擁而至,吃小鍋米線的人群身上得到體現(xiàn);更在另一種啃食過此食物的人們的喉部,發(fā)出過幾乎令我窒息的通透光澤。

    我也難逃,被吃上癮的命運。

    小鬧和老羊瞇,成了這雙命運之手。他倆從毫不起眼的宰殺、淋燙、去毛、除臟、涂料、鹵制開始,枯燥的制作程序,與小鎮(zhèn)其他館子毫無二致。待那一勺勺金褐色汁液舀進(jìn)去后,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小鬧說,他甚至在夢里,看見翻滾的鹵水中,一旦加進(jìn)那一勺勺汁液,那些白里透黃的鴨子,一個個翻身游弋追逐。直到變成一種從未見到過的、類似于金黃色調(diào)時,死去的鴨子,才真正安靜地蜷縮在鹵制湯汁里,就像他睡著的姿勢一樣,悠然酣甜。

    老羊瞇對此荒誕之說,不置可否。

    他總是喜歡用一個比一個更詭譎的笑,消解看著似是而非,實則蘊含真相的預(yù)兆。在這一點上,我和旅社老板的感受是一致的;并且我們都想從小鬧身上,套出那些金褐色汁液真正的來源。

    也許我們對于小鬧的了解,遠(yuǎn)遠(yuǎn)低于我們自己所認(rèn)為的程度,甚至于在小鬧和老羊瞇的關(guān)系上,我肯定中計了。

    旅社店主,未必不是如此。

    小館子的興隆,和旅社旅客日益增多的熱鬧,相得益彰。我的電焊生意,在他們腰包鼓脹的過程中,依然獨守清涼。但在這些繁榮中,我竟會為他們擔(dān)心起來,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出于常年對金屬與電流化學(xué)反應(yīng),某種本能的觸碰。老羊瞇館子里的金褐色汁液,隨著鹵鴨、小鍋米線……一起融進(jìn)了我的身體,發(fā)紫發(fā)黑;旅館的青紅磚塊,綠色油漆爐,202房間的窗簾……在我的眼睛里,像熬粥一樣,黏稠滾燙。

    小館子搬離這幢樓房時,老羊瞇和小鬧懷著更大的野心,各自擴(kuò)大規(guī)模獨干。這是我和旅社老板看到的事實。然而許多年之后,待那一桶桶金色汁液真正解謎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旅社,也在等待著,我們看不見的虛幻之影。那些影子,才是能夠把事實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更為真實的隱秘存在。

    1998 店主

    料不到旅社樓下的商店關(guān)門后,老羊瞇的館子也搬遷了。

    我一直想試探金褐色汁液秘密的計劃,看來再也無法繼續(xù)下去。我憋忍了許久的心,忽然被什么破開了一個口子,一下子全部松垮下來,只是老羊瞇、小鬧、小海老爹、小海媽媽、小?!@些人的影子,還會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

    小艮似乎早有預(yù)料,他仍舊不緊不慢地焊接著手頭上的活計。我走過去想和他說一會兒話,感覺他像是有意要避開一樣,令我不快。我便及時剎住了腳步,折向公用廁所,裝作要去那里方便一下。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小艮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并沒有說出,像是等待著有些事情發(fā)生。

    夾雜“叮鈴咚隆”的聲響,在一個大清晨震動著202房間。

    待我起床下樓觀看時,發(fā)現(xiàn)小艮早已經(jīng)站在那兒,眼睛猴拽拽地盯著,一個施工隊正敲敲打打。他們不僅撞開了商店落滿灰塵的大鐵門,還敲碎了原來老羊瞇館子家那個敦實的灶臺。

    我本想問問小艮,這是要干嗎?但看到他也一臉疑惑,我的心便揪緊了。

    裝修大概進(jìn)行了一個多月后,一塊招牌掛了起來,位置就在原來被隔斷的商店和館子交匯處?!熬┚┙ú摹?,四個鮮紅的字特別醒目。不過承包人并不叫京京,他有個特別的名字,寫狗。隨后,大卡車分批運來了水泥、石棉瓦、馬牙石……小艮神秘兮兮地說,旅社下面賣建材就對了,住店的人和那些建筑材料是能匹配的,這樣店都能開得長久些。

    寫狗手下有一幫零工,專門搞搬運。這一群人,嚴(yán)格來說不完全算是寫狗的手下,因為他們也幫小鎮(zhèn)所有集中在這一帶的建材商店搬運。寫狗的媳婦,還很年輕,她帶著一個大約八歲左右的小女孩。

    這個小女孩,成天跑到我開票的屋子找東西吃。同時也喜歡跑去小艮那里,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新鮮工具。

    這個小女孩,叫京京。

    寫狗說,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首都北京,希望女兒以后帶著這個名字去。

    我老婆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大概是因為家中兩個“小老爹”(當(dāng)?shù)亓R稱)太不聽話。小艮對這個經(jīng)常穿一身小紅裙子,扎兩根小麻花辮子的小姑娘,也特別熱情,特意準(zhǔn)備了不少糖果給她吃。

    小女孩嗓音很甜,對大人一口一個尊稱,叫得人心中酥酥的。

    我本來對寫狗建材店,突然闖入我記憶中這片逐漸遠(yuǎn)行卻還有溫度的旅館一樓連排通間,感到十分不悅,但是京京的稚氣可愛,讓一切變得合情合理起來,就連我家那兩個小老爹周末偶爾回來,也喜歡逗京京玩。

    慢慢我發(fā)現(xiàn),寫狗對這個小女孩看似關(guān)愛的表象下,缺少了真實,那種出自一個父親本能的真正愛護(hù)的真實。他幾乎給了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超越底線的自由。比如完全不擔(dān)心,她在車來車往的公路上玩耍,甚至從來沒有一次親自來旅社院子里,叫女兒回去吃飯。似乎除了口頭上大大咧咧自圓其說吹噓如何愛這孩子外,真沒有見過,他做過一件對這小姑娘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倒是寫狗的媳婦,這個看似異常年輕的女子,平時眼神憂郁,幾乎不和人說話,但對孩子的一舉一動的時刻關(guān)注,超越了一個正常母親該做的范疇。

    為什么呢?我為什么會為一個新來的陌生家庭擔(dān)憂;又為什么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甚至小艮逗孩子的糖果,有時也竟讓我覺得有邪惡的陰謀。

    十多年來,這個旅社進(jìn)進(jìn)出出那么多的人們,增加我的財富的同時,也不斷在增長我的詭疑之心。特別是十多年來,我以為已經(jīng)上路的那個腳步的聲音,被更多紛沓而來的人們攪亂的時候,我對寫狗就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敵意。我覺得他這么虛偽地愛著那個家,和我這么強烈地等著那個人,幾乎是等同的。

    這讓我對一個無辜的孩子,甚至都有了某種羞恥的厭惡心。

    1999 小艮

    聽到的這個消息,比我以前納悶寫狗一家突然而至,還要讓人震驚。它讓我對那個小女孩憐愛中,更多了些許擔(dān)憂。

    京京的身份,從寫狗家搬來的那天就令人懷疑。

    寫狗那么丑,怎么生得出那么漂亮的一個女兒。寫狗的老婆,這個看上去還像個年輕姑娘的人,搬來一年多,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也沒見和別的人說過。她每天都和寫狗待在店里,幫著看商店里的貨物,眼神中充滿了不安,只有和京京說話相處時,才稍稍顯得平靜。

    我還發(fā)現(xiàn),京京會說另一種語言。

    她和寫狗時說的,是平時大家說的;但她和她媽媽說的時候,卻夾雜著嘰里咕嚕,根本無法分辨的另一種語系。這進(jìn)一步確認(rèn)了,我聽說那個消息的真實可靠。

    不知道寫狗出于什么目的,極力想維護(hù)這個小女孩在他眼中,疼愛有加的地位。但又止不住,暴露出他和京京母女倆,似有的巨大裂縫。就像電焊焊接后,被氧化層覆蓋的焊縫,等待敲打后,才能露出真正的質(zhì)地。

    京京穿著紅色小套裙的樣子,真是漂亮可愛極了。她總是先到旅社老板娘那里玩一會,看到我休息時,才到我這里。

    我早已準(zhǔn)備了滿滿一盒各種水果糖,每次都會抓幾顆給她。

    她很開心,小臉蛋變得紅通通的,坐在我旁邊,邊咂巴著嘴,邊問著我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口音中,夾雜有一絲絲外地腔。

    我對寫狗這個人,不是很了解,只是聽說他也是本地人,離了一次婚。這次這個媳婦討的很突然,來自云南鄰邦越南,不僅僅是花了很多錢從人販子手頭買的,而且討來的時候,這女人已經(jīng)有了身孕。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吃了個大啞巴虧。

    京京的媽媽,本來對本地話一竅不通,通過幾年來耳濡目染,學(xué)了一些。

    寫狗本來打算不要這個女人,但一來這女人才十多歲,非常年輕漂亮;二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能干,除了以死要挾生下京京外,任何事情都言聽計從。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前些年,寫狗做生意血本全虧,這個越南女人,把身上所有的錢物都交給寫狗。寫狗不由想起前妻是如何背叛并騙取他的財產(chǎn),兩相對比,天上地下,便對著女人發(fā)誓,一定好好愛她和她肚中的孩子。

    不過,事情并非如此順利發(fā)展。

    京京出生后,這個女人突然變了不少。整天憂郁地朝著越南的方向看。寫狗開始以為是不是她想家,后來,才意識到,她心中一直愛著京京真正的父親,那個隱形男人,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她的心。雖然她與自己生活在一起,處處依順,不過是為了那個男人的孩子而已。

    寫狗心中極不平衡,開始惡言惡語。不料這女人竟割腕,差點死掉。寫狗痛苦不堪,只得讓步。自此后,這女人神情恍惚,只要寫狗稍微對孩子不好,便決絕自殺。寫狗明白,這女人精神已病得很嚴(yán)重,怪只怪自己作孽自受,只得處處小心,假意疼愛京京。

    也就是這件讓我震驚的事情,使得我對這個小姑娘,有了一種別樣的感情;也讓我這個單身半老倌的生活,有了一份對美的寄托。

    這么些年來,是那些金屬,讓我變得堅硬、木然、冷漠。旅社老板和我,若即若離的特殊牽扯,也令我憂慮懷疑。在這個院子里,我的眼睛看到過的,全都是一些匆忙而過的身影。

    我獨處一隅,在光與熱的放射下,消耗著年輕時積累下來的一點點熱情。我感到快無力為繼時,京京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她甚至讓我,有了一種做父親的沖動。為此,我可以原諒,寫狗對這孩子虛偽的態(tài)度;也可以不計較京京媽媽,郁郁病態(tài)的臉;還有旅社老板,不懷好意的訕笑……

    當(dāng)京京每次朝我走來時,我的確覺得,我這個狹小的電焊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安適多了。

    2000 店主

    小艮的情緒變化,很讓我吃驚。他的焊接技術(shù),據(jù)說突然間又進(jìn)了一大步。焊著焊著,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全憑感覺找,而且焊縫越來越平整光滑,質(zhì)量越來越穩(wěn)定牢靠。

    他的名聲,在這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傳開,自然來找他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這讓他很興奮,看我的眼神,和過去比,完全變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艮忽然感染了我,讓我想起十多年前,他幫我焊接爐子的場景。他現(xiàn)在的動作和那時候多像。他瘦小的身體,到今天仍然沒有改變。一股悲哀的情緒,莫名涌上心頭,我為自己在這紛亂年份里,逐漸淡忘的等待羞愧;我為自己毫無建樹的等待,感到無望。我忽然有了放棄之心,但我又想到我母親臨終前交待時,態(tài)度的堅決,我還是得等,哪怕就這么空耗下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近段時間老鼠多了起來。

    小艮開玩笑說,今年地球會找個時間毀滅。我不相信這些早就盛傳的鬼話。但是越來越多的老鼠,出現(xiàn)得有點詭異。盡管我老婆買了老鼠藥,這些該死的老鼠,卻嘗都不嘗一口。隨后,她又買了老鼠膠、老鼠夾,可都沒用。

    小艮說,那就買只貓試試吧。

    京京后來特別喜歡我老婆買的那只大花貓。金色的條紋,貫穿著雜色的皮毛。發(fā)起怒來,有板有眼。果然不停地抓到老鼠。不過我很納悶,為什么寫狗不讓京京去上學(xué)?而京京的媽媽,對此也全然不顧。要知道,剛搬來的時候,京京媽媽每時每刻對京京的過度關(guān)愛,已經(jīng)到了讓人難以容忍的地步。

    小艮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京京的媽媽,已經(jīng)開始自己會傻笑;甚至京京和她說話時,她都不以為然了。

    寫狗的建材生意,越來越好。這個小鎮(zhèn)開始沒日沒夜搞開發(fā),不僅當(dāng)?shù)鼐用裣破鹆艘还山欠匡L(fēng)氣,就是外地的房地產(chǎn)商也借助商業(yè)項目,來此運作。寫狗忙不贏,請了幾個親戚來做幫手。

    京京好像一下子長大了,開始懂得在來往穿梭的買主中,幫著做事,只是依然保持著到我家值班室和小艮電焊篷的習(xí)慣。我老婆和小艮,有時幾乎都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姑娘了。

    幫京京家搬運材料的那伙人,是由一個叫寫有的漢子帶領(lǐng)。寫有和寫狗,聽起來像是兩兄弟。

    小艮和我喜歡拿兩人的名字開玩笑,作弄他們。

    小艮說:“寫有狗,狗寫有?!?/p>

    我接著說:“寫狗有,寫有狗。”

    他倆也不回復(fù),只是笑。

    寫有因為長期抬水泥包,后脖頸突出了一大塊。

    寫狗也喜歡拿他打趣,說寫有:“脖頸腫,發(fā)財中!”

    寫有不說什么,繼續(xù)笑。

    寫有他們每天很早從進(jìn)貨的卡車上下水泥、石棉瓦……到店里,又整天不停地幫買主上到拖拉機(jī)、馬車、人力推車……買賣的轉(zhuǎn)換速度,十分快。

    寫有們滿頭大汗,渴了就到旅社里的水井邊,打一桶井水直接喝。

    我老婆嫌他們臟,罵了幾次,但還是找了個塑料瓢,給他們舀著喝。

    喝完水,寫有喜歡到小艮那里蹭根煙抽。小艮由于心情好,很大方,還幫寫有點個火。遇著京京在,小艮還會叫寫有走遠(yuǎn)點抽,別毒害著小孩。

    寫有還是笑笑,也不說話,就立馬走開了。

    我對寫有這伙人,完全沒有什么興趣,只是出于好玩,才配合著小艮的調(diào)笑。不過,寫有常穿著一套像軍裝一樣破舊的衣服干活,不時勾起我對生死未卜父親的念想。但由此又有一種使我厭煩,甚至憤怒的情緒沖擊著我,令我看不起寫有,這個穿著軍裝一樣衣服,干這些低下活計的人。

    我每天都得面對他們。每天我都希望,這僅僅是一場戲,哪怕是小時候在街邊,跟著我母親看到的粗鄙猴戲,也會讓我的心有所平衡,對這些為生活不得不演戲的人們,報以和入住旅客一樣的寬容和忍耐。

    2001 小艮

    我有點害怕自己。

    沒有京京來玩的時間,我像是丟了魂。對于我這樣年紀(jì)的人來說,這恐怕是最不可思議和最可悲催的事情了。

    我原先以為,京京為我?guī)淼孽r活,只是激起了我想當(dāng)一個父親的意愿。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那只是個假象,只是個過渡,只是和焊縫上那層灰色氧化物一樣,最終要被敲掉的廢渣渣。

    旅社夫妻倆,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心中的隱秘?他們似乎對我客氣起來。他們一旦客氣,我就知道,肯定要出問題了。還有寫狗,這段時間兇巴巴地白過我?guī)籽邸?/p>

    我從來就沒怕過任何人,更何況是寫狗。就連寫有,這個抬水泥、搬石棉瓦的憨包,賞他根煙好像還不知足,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工具箱干嗎呢?難道里面藏著我的心思。甚至我的手,干活時都有了些微妙的顫抖??晌也]有做什么呀!只要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帶起一陣清爽的風(fēng)跑過來,我就能安心地焊出一條條無與倫比的焊縫。

    可是她知道嗎?我除了給她糖果之外,還能給她什么呢?

    自從旅社養(yǎng)了大花貓的這年把,猖獗的老鼠幾近死光。我原來坐在電焊篷,喝著濃釅釅的茶,看著一個又一個老鼠,從井邊的排水溝騰躍而過,那動作真是迅猛極了。如果不是老鼠個頭小,我想貓絕對不可能是它的對手。這讓我對這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旅社里滅絕的老鼠,有種異變的懷念。

    我渴望動起來的事物,像京京那樣不是跑就是跳,或者就算是腳下停下來,身體站直或坐直了,也掩飾不了年輕身上,被壓抑的活力;肌肉和血液都會顫動的活力,宛如電焊點著焊接物瞬間,迸發(fā)的力道。正是這無所不在的鮮活之感,喚醒了我沉睡心中多年的欲望。

    我多么需要一個這樣的身體,只消能得到這樣一個身體,我愿意拿我唯一的電焊本事,去做個徹底交換。

    好多次,我在與自己內(nèi)心痛苦的爭斗下,全然忘記自己的年齡。這無疑是可恥的。

    我常?;叵肫鹕倌陼r代,在田埂上,與人綁跤斗雞耍狠的情形。那時候,我的年紀(jì)和京京,也差不多一般大小。但是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愿望。我也不知道未來有個人,會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令我在痛苦中飽受折磨。

    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必須改變一切的時候了呢?

    旅社傍晚開始異常熱鬧。我發(fā)現(xiàn)來了一批特別的客人,京京混雜在這些人中間。這是小女孩正常的舉動,換做是任何人,包括我,那個年紀(jì),也將無法控制住自己,去看看怎么一個省外的鄉(xiāng)村雜耍團(tuán),就這么突然到來了。

    但是我現(xiàn)在依然處在一種無助的苦悶中,對此毫無興致。只是因為京京,因為她流連其間,我才暫時從一個泥潭一樣的誘惑中,滑向另一個熔巖一般的深淵。

    這個雜耍團(tuán)在旅社場上,進(jìn)行一番演出前的預(yù)熱。

    一個裝成和尚身披袈裟的人,牽著一只精瘦的灰毛猴,手頭拿一柄類似方天畫戟的道具,故作笨拙地帶著猴子表演一出滑稽戲。

    京京看著入了迷,我看著京京在看,也入了迷。

    那只猴子,在京京的眼睛里,縱來縱去。它在試圖靠近,某種不易察覺的曖昧與關(guān)聯(lián)。

    我忽然多了種擔(dān)憂。

    京京粉紅色的套裝,和那個假和尚金燦燦的袈裟,交替在這只猴子,看似混亂,卻是精心設(shè)計的蹦跳路線圖中。還有那柄看似沉重的不倫不類的方天畫戟,它被這個假和尚每一個笨拙的招式帶動著,在我越來越快的意識里,匯集成為一個個滾滾朝前車輪的影子……在一點接一點的滑稽戲表演中,裝扮成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面具,穩(wěn)穩(wěn)地套在了,京京羞澀而略顯蒼白的面孔上。

    2002 店主

    小艮發(fā)瘋似的每天在旅社院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整整一年來,沒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之后他又大病一場,讓人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不過,這些比起寫狗家,不算什么事。我老婆一直念念叨叨的,還是寫狗的姑娘,京京。

    我老婆埋怨說:“那伙人看著就有問題。”

    我說:“京京失蹤不見得就是那個雜耍團(tuán)干的?!?/p>

    我老婆又說:“寫狗的媳婦瘋了去撞汽車活該寫狗倒霉?!?/p>

    我說:“寫狗即使有錯,也不至于搞得現(xiàn)在家破人亡?!?/p>

    我老婆最后說:“有些人買賣婦女兒童,天理不容?!?/p>

    我無言。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絕望的孤獨,不是我的,是為寫狗,還有小艮。

    他倆像兩輛被我看丟失的單車,阻梗在了我心中,以至于現(xiàn)在每個街子天,我和我老婆在旅社的院子里看守單車時,我精神都會不覺高度緊張,心里惴惴不安。

    盡管現(xiàn)在看單車的價錢,剛剛提高不少,我還是忍不住?;叵肫鸢耸甏D菚r候看單車就只有單車?,F(xiàn)在,電單車、二輪摩托、三輪摩托……各種款式和花樣都有。這些新鮮玩意兒,一輛輛、一排排擺滿了院子。

    我老婆很興奮,她想著到吃晚飯的時候,可以整理這些塊票、角票、鎳幣。

    我高興不起來,這些車子帶給我的,是與這個小鎮(zhèn)越來越大的隔閡。我隱隱擔(dān)心著某一天,這些五顏六色的車子,會被另一些更稀奇更先進(jìn)的交通工具替代,就像它們替代了80年代那些黑亮帶響鈴的把式,以及那些老去再無蹤影的騎車人。

    那時候,我總是站在旅社大門內(nèi)右側(cè),開票點下面發(fā)牌收錢。單車錢盡是一分、二分、五分的鎳幣。我不知疲倦,接過一對對取單車圓形或棱形的灰鐵皮牌,核對兩個牌的編號是否一致,然后把系在鐵皮牌上的白底線帶打個活結(jié),拋向身旁旅社房間專用的厚厚錫制盆。

    鐵牌邊邊擦碰在錫盆內(nèi)壁,發(fā)出沉悶但鋒利的響聲。

    我喜歡這聲音,我以為它能為我,打開未來某個特殊的通道,在通道的盡頭,與另一個我渴望的聲音,遙相呼應(yīng)。

    對這,我樂此不疲,有時故意扔得更用力些。

    來寄單車的,是小鎮(zhèn)四周村子里的人。每一輛單車上的人,都大包小包馱著物品,有的還在單車前后衣架上,裝配上篾籮。

    由于要往小鎮(zhèn)集市馱東西賣,賣完后,又得在集市買一些日用必需品,所以,單車大多數(shù)是載重類型的?!傍P凰”和“永久”牌最多,馱的東西重,加上回村子的土石路,坑坑洼洼,對單車的損耗很大。

    小艮電焊篷,正好在院子里。因為近,出問題的單車,自然也就喜歡到他那里修修補補。

    我老婆常憤憤不平,抱怨說我們看單車為小艮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生意,真是的。她卻沒有看出來,小艮每到街子天,眼神就顯得特別亮,他好像能夠從寄單車的這些人身上,洞悉每輛單車的狀況。

    我喜歡小艮這種似是而非的眼光,它一直為我期待著的腳步聲,注入催化劑。讓我老覺得,小艮能盼到做到的,我也一定能。

    可惜如今,清脆的單車鈴已經(jīng)減少,摩托的轟鳴,讓這個旅社里的小院子震顫不已。

    電焊篷,已經(jīng)好久沒有幽藍(lán)的火焰融化著金屬,我也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小艮。我想,他可能病得不輕。

    關(guān)于這些,神秘消失的京京知道嗎?

    還有寫狗,寫狗可憐的老婆,甚至是抬水泥開始駝背的寫有,他們知不知道在我漫長的等待中,小艮的電焊,除了焊接破敗的金屬,也在拼接這個旅社看不見的存在。我也是他拼湊的一部分,當(dāng)我越來越想念,他焊接的拿捏姿勢時,總會有我一直等待著的腳步聲,闖入我的耳朵。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快要來到了。

    2003 小艮

    我怎么生病的,又是怎么回來電焊篷的,我?guī)缀醵纪恕?/p>

    我一直痛恨自己,一年多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不夠用來悔恨!我多想再從那個傍晚的黃昏下,拖出那幾張都入了迷的臉。特別是我的那張老臉。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多么丑陋和猥瑣。它有可能還藏在旅社這個院子的哪個旮旯處。我得找到它,用電焊,不!再加上氧焊,一道摧毀它。

    我還得順著院子,再到處找找,但不能讓他們看見。

    他們一直懷疑我,這我知道。當(dāng)然,我也時刻懷疑著自己,是否確定那天傍晚,我真的就坐在電焊篷的小木凳子上,看到來住宿的假和尚。

    京京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見了?我更是懷疑。會不會是寫狗故意把京京藏了起來,誣陷那個雜耍團(tuán)的假和尚。

    我必須努力再回想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但是該死的記憶,被什么焊接在了我眼睛里,滑稽戲面具戴上京京的臉的那一刻。

    氧焊吹出來熾熱的白光的臉,像在給我傳遞一個信號,京京被什么藏起來了……我得等,我得耐心地等。

    我開始留意這個院子里,往來的一切事物。特別是街子天,每一輛來此暫時寄存的車輛和騎行的主人,我都得多看上幾眼。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尋找,我發(fā)現(xiàn)了以往根本沒有留意過的事情。旅社店主和他老婆在看單車時,也像是在焦慮地尋找和等待著什么?

    以前,即使是來找我焊接修理單車的人,我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多說一句?,F(xiàn)在騎單車的人減少后,不少摩托和電動車,發(fā)出刺耳的轟鳴。有時候,這些聲音,還真像電焊和氧焊聲被放大后的特效,沖擊著我的腦部神經(jīng)元。

    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京京,會不會被藏在了這些聲音里?

    自從京京消失,接著寫狗老婆出事之后,寫狗見著我,就只是冷笑。那種笑,和我以前焊接單車時,電焊光劃過單車黑色三腳架一樣詭異。這讓我心中拔涼拔涼的,回想起多年來給數(shù)不清的車輛焊接,其實每焊接一次,我體內(nèi)的某些東西,就被擭取了一些。包括我日漸老花的視力,包括日益喪失的記憶,甚至包括,我對一個小女孩變異了的狂熱與專注。

    這些,寫狗自然無法體會。他半蹲在仍然叫做京京建材店的門口,抱著一根粗壯的竹煙筒,“呼噗呼噗”,快速地吸食著。一堵又一堵的煙霧,瞬間就把他圍了起來。

    我和他之間,很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了。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在經(jīng)過他的建材店時,竟然在心中,意外地朝他大聲喊了一聲:

    “寫狗!”

    旅社店主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特別是在他看守單車時,再忙,也要朝我脧幾眼。他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我在這些車輛中,正在尋找京京隱秘的存在呢?他每次脧我,好像臉上都布滿了溫情。他在擔(dān)心和憐憫什么呢?

    難道京京的神秘消失,與他有關(guān)?

    一陣陣風(fēng),拂過我再次拿起電焊條的手。它在嘈雜的街子天,顯得更加輕盈。這輛等待焊接一個兜架的電單車,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幽紅的油漆光澤。

    旅社院子里,擺滿了各式車輛。

    我輳(方言cou,陰平,意為向上推)上了電源閘刀,像曾經(jīng)千萬次焊接那樣,擺出一個最為舒適的姿勢。但是我遲遲點不下第一下電焊火花。我眼前的摩托車,在我猶豫不決的憂慮中靜靜等待著。

    我突然又想起了京京,想起她那么瘦小的身體上,穿著的紅裙子;還有我藏在工具箱一格,特意用油紙鋪墊好擺放糖果的盒子??上切┨枪?,早已經(jīng)過期,但我舍不得扔。我擔(dān)心這個調(diào)皮的小姑娘,突然就跳到我的面前,大聲地叫著我,就像我緊握電焊條的手,一旦點下去,這輛摩托就會被點著火,發(fā)出和它漆色一般,鮮紅的咆哮。

    2004 店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旅社院子里兩棵高大的古滇松風(fēng)樹,有一棵突然枯萎了。

    我預(yù)感著的人,像是快要來到,要不然,小艮不會突然變得容光煥發(fā)。他難道在旅社院子里,真的找到了什么?

    我最近常常夢見黑色的、模糊不清的東西。我老婆說,夢和現(xiàn)實是相反的。黑色,自然成了她如此解夢后,指給我的希望之色。

    小艮也對我說,他越來越喜歡金屬的味道。

    我不大理解,金屬究竟是什么味道?但是我隱約感覺得到,小艮越發(fā)精瘦的身體,像是把一捆捆鋼筋,焊接在一起;特別是當(dāng)他長期穿著那身深灰藍(lán)工作服時,他身上的硬度,某種被金屬浸染的硬度,會一陣陣逼過來,讓空氣都漲滿了堅牢的棱刺。

    我想,是不是到了,該鏟除那棵死去古滇松風(fēng)樹的時候了。

    連綿的雨水,卻讓我鋸除枯死古滇松風(fēng)樹的計劃擱淺。小艮在雨季沒人來焊接的時間里,一個人靜靜坐在電焊篷里,呆呆凝望著他的工具箱。

    我看到雨水把旅社院壩澆透了。它攜帶著地面上的泥沙、碎石、金屬碎末……變成一股股,褐色帶紅黃的污濁的流水,順著院壩,由高往低,流向旅社大門邊的排水口。

    由于新鋪設(shè)的公路,抬高了路基和路面位置,排水口,不僅要承擔(dān)旅社內(nèi)流下來的污水,還有公路上,漫過的更大量水流,也急速傾瀉而下。兩條水流,不大一會兒,就灌滿排水口。

    雨大一些時,排水口的管子,甚至反而把里面的污水倒灌出來,很快就反淹回去,與院子順流而下的水流,撞擊出一道道骯臟的波浪。有時,甚至淹過旅社開票室三級門檻,直接在值班開票室內(nèi)肆意泛濫。

    不得已,我和我老婆,用兩個銻盆舀水潑出去。這些飽含金屬沙石粒等雜質(zhì)的水,和銻盆內(nèi)壁,摩擦出奇怪的聲響,像是犯了嚴(yán)重錯誤,被趕出門的孩子,憋出絕望的喊叫……我不得不時常停下來,想再仔細(xì)聽一聽,這些還保留在,剛才手上動作的聲音。它們起起伏伏,像極了小艮曾經(jīng)在旅社院子里,尋找什么而發(fā)出的隱秘之聲。

    我既厭煩,但又渴望這聲音。它帶給我現(xiàn)實無處可訴的絕望的同時,又時刻提醒著我,這是個有生命的小院子,它自己也在等待著,我所期待的人,終究能夠如約而至的回應(yīng)。

    雨水,并沒有能夠消解小艮低迷的心緒。他遠(yuǎn)遠(yuǎn)地在電焊篷里自言自語。

    我只能憑借感覺,感知到他,并沒有真正回到這里。他的心,究竟是在何方 ?甚至后來雨過天晴,這種狀況也沒有多少改變。只是我要約他鋸斷那棵古滇松風(fēng)樹的心,越來越強烈,甚至變得越來越想高聲咒罵人!

    這場雨,還腐蝕了我在旅社樓下,搭建了十幾年的單車棚。石棉瓦和油毛氈,當(dāng)初不知道為什么,竟沒有固定好?;蛘咭彩且驗轱L(fēng)吹日曬,漏雨漏得嚴(yán)重。

    我本想請小艮來幫忙,但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我一看到他,就覺得我和旅社都欠著他什么似的,雖然他也沒有說什么,可我還是決定,自己先干干試試。

    我老婆本來還說,等兩個娃娃回來,再讓他們爬上去檢查補漏,省得我爬高上低,很不安全。但是我像是中了邪一樣,非要自己爬,并且馬上就想爬得高高的。

    這個單車棚架子,地腳原來是用圓柱木料支撐。空中支架,用方木和篾竹條交叉鋪設(shè)。然后覆蓋油毛氈和石棉瓦。這么些年來,風(fēng)吹雨淋,也許早已經(jīng)把其內(nèi)在的韌性破壞了。特別是這場少見的連連雨過后,不僅漏洞百出,而且整個方木和竹子鋪設(shè)的架子,完全變了形,石棉瓦和油毛氈,都有不同程度的縫罅,雨水順著這些縫罅,發(fā)出過“滴哩嗒啦”,讓我煩躁的聲音。

    補漏對于我來說,確實有些吃力。但我畢竟還是一個又一個、一塊又一塊弄好著。那些新鋪的黑色油毛氈和灰白石棉瓦,在我眼睛里,顯得特別新鮮和漂亮。

    我老婆在棚子下面,幫我遞著用具的手,伸得多么的長,就像一個人變形的眼光一樣,可以直接遞送到你想要的任何位置。

    對面電焊篷里的小艮,他忽然站直了起來,臉上露出了驚異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那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黑色的臉。

    我十分詫諤他的臉,竟然和我夢見的黑,一模一樣。只是在夢中,那種黑是多么莊嚴(yán),且具有重量;而現(xiàn)在,它變得輕飄飄的,宛如我突然踩空一滑,瞬間下墜的身體,和一聲極熟悉聲音,發(fā)出響亮的陌生驚嘆!

    2005 小艮

    我最終爬上了這棵枯死的古滇松風(fēng)樹。雖然這件事情,延后了快一年,但是旅社店主老婆那聲哀嘆般的尖利喊叫,一直縈繞在這棵老樹周圍。

    新弄好的單車棚,就在我腳下不遠(yuǎn)的地方。旅社店主去年摔落下來的位置,現(xiàn)在正跳動著,不知道哪里飛來的一只黑鳥,一只有著油亮羽翅的大烏鴉。

    我把著一把電動雙面鋸,腰間還別著一把大砍刀。

    枯死的古滇松風(fēng)樹,經(jīng)過一年多時間的消耗,已經(jīng)變得更朽腐更容易鋸斫。不過,那只烏鴉隨著我鋸斫的速度,發(fā)出頗有節(jié)奏感的號叫。我從它令人煩躁的叫聲中,聽出了一個名字模糊的發(fā)音,不由得使我盤曲在樹干上的雙腿,隨著我的心,一陣陣抖顫。

    那只烏鴉,像一團(tuán)烏黑發(fā)亮的煙火一樣,緩緩飛升。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產(chǎn)生了幻覺。它的叫聲,和飛動的痕跡,像電流一樣,將我死死焊接在,這棵死去多時老古滇松風(fēng)樹枝椏中間。令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作為一根焊條的痛苦;以至我悲哀地覺察到,我日夜思念的京京,終歸一去不復(fù)返了。

    電鋸,順著老古滇松風(fēng)樹的枝椏劃下,發(fā)出沉悶的阻滯聲。鋸末在晚風(fēng)中,四處飛濺,稀稀落落墜向地面,散發(fā)出一股原木的清香。這對于一個常年聞慣了金屬焊接味道的人來說,有些不太適應(yīng)。

    我的頭開始發(fā)昏;我的眼睛,原本就已經(jīng)有些發(fā)花的眼睛,被更多烏鴉狀的黑亮物質(zhì)填充。我不得不小心地挪了挪身子,以保持平衡和有利的位置與姿勢,繼續(xù)斫鋸。

    對稍小的枝椏,我從腰間抽出砍刀,一揮而落;遇到粗大一些的枝杈,我也不喜歡直接用電鋸了斷,而是留出一點主干與分支連接的鋸切厚度,給予最后一刀。

    在空中,甩砍這樣的大砍刀,聽著枝椏砍斫點咔嚓一聲,然后體會到,一團(tuán)曾經(jīng)生機(jī)勃勃的重量,砰然斷裂下墜,會讓我的心底,產(chǎn)生極大的快慰。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年來久坐造成的麻木,而產(chǎn)生如此感應(yīng)的迫切需要。我竟然不知疲倦地在這棵樹上忙活著,全然忘記旅社店主和她老婆,站在樹下不遠(yuǎn)處,朝我揮動著手臂,招呼并齊聲吆喝。他們是想,讓我下樹來喝口水,稍稍休息一會兒。

    兩人模糊不清的口音,多像是在招哄一只鳥。

    那只慢慢飛騰的烏鴉狀黑影,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悄然接近我的高度,與我不經(jīng)意地對視著。

    不由得,我將雙腿攀夾得更緊了。

    想起去年,補漏快完成時,旅社店主墜落的聲音,和他老婆驚叫的聲音,疊加混合而成的悸動,正沿著我的血脈,不斷攀爬。

    我放下電鋸,任由它懸掛在枝椏。同時,我捏緊了大砍刀刀柄。仿佛只有這個部位,才是最安全的。

    這個緊握的動作,令我有了十分熟悉的感切度。

    我想起來了,許多年前,我焊接過它。那是另一把三尺多長,有著窄平面、厚脊背的鋒刃。我焊接過它沉重的精鋼刀柄,與刀身的銜接處。我費盡心力,完成了前半生,難度最大的一次焊接。

    那個背刀的人,用層層白布,緊緊裹住焊接好的刀鞘??吹贸?,他是一個相當(dāng)懂行的老手,盡管年紀(jì)輕輕。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在西門旅社,住了半年有余。白天足不出戶,像是在等人;夜晚,聽旅社店主說,曾看見他在磨刀。刀的鋒刃,在月光下,發(fā)出過幽藍(lán)的火焰,像那眼井水一樣,流動著。

    我渴望著那種顏色與流動,也會躥上我腰間的這把大砍刀。

    這棵枯萎的古滇松風(fēng)樹,需要更為鋒利有力的器械斫斷、分解。旅社店主的老婆,會把零零碎碎的木頭,用火鉗輳進(jìn)老式灶臺的鍋洞門,發(fā)出“噼里啪啦”,火焰撥旺的聲響。與此時,兩人再次喊叫我下樹的聲音一致。

    我真是想不通,當(dāng)初旅社老板,從那么高的支架上摔下來,除了眼睛外,身體卻只受了點皮外傷。而我,從答應(yīng)爬到這棵古滇松風(fēng)樹上砍斫開始,就放棄了焊接技藝?yán)^續(xù)深入的權(quán)利,被徹徹底底改造成了,一個地道的拆解手;正待拆解,越來越靠近我的,那只巨大烏鴉狀的黑影。

    2006 店主

    摔落的瞬間,一直折磨和驚嚇著我的夢境。不僅如此,它還為我的右眼皮,留下了一道暗紅的疤痕結(jié)痂,致使我的眼皮經(jīng)過兩次手術(shù)之后,仍然不能自由翻轉(zhuǎn)。

    它耷拉著,垂下的位置,剛剛切住了平視時上方的視野。讓我更為尷尬的是,自受傷后,我的右眼比左眼突然小了一圈。小艮一定會在心中取笑,還有寫狗,寫有……甚至那些來來往往住宿的旅客,都會為這個慘遭破相的人寄寓同情之心時,也暗埋譏諷之意。對此,我一直耿耿于懷。

    為什么我會突然踩空?為什么跌落下來,準(zhǔn)準(zhǔn)受到最終傷害的會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骨頭,關(guān)節(jié),或者筋肉。

    我有些懼怕每天早上的陽光,照在院子孤單卻枝繁葉茂的古滇松風(fēng)樹上。

    自從小艮,幫我清除了那棵枯萎的古滇松風(fēng)樹之后,另一棵唯一存在著的,顯然長勢更好了起來。不過,我不太好使的眼睛,仍然隱隱看得出,那棵被砍古滇松風(fēng)樹位置上被投射的陰影;還有陰影下面,并未被刨掉的樹木基樁與地下根須,它總帶給我一些異想天開的愿望,甚至?xí)屛矣X得,只要陽光每天能夠照射到它,說不定在某一天,它又會重新生長出來。就像我失去完全控制的右眼皮,我同樣期盼著有一天,某一種神奇的光一照射,它就恢復(fù)如初一樣,哪怕這種光,是小艮電焊時戧人的那種極致之厲光,我也愿意一試。

    眼皮的疤痕,隨著時間的推及,漸漸越來越硬,并且有細(xì)線交錯的阻滯感。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手術(shù)后,醫(yī)生遺漏了什么東西在里面。特別是當(dāng)我看到新近入住的一伙人時,這感覺就像小錘一樣,不停地敲擊我的心臟。我擔(dān)心我受傷的眼皮里面,果真存在著我想象中的絲線,也許還是金屬質(zhì)地的細(xì)線。要不然,我不會看見這伙旅客,眼皮就發(fā)麻發(fā)癢。

    這伙外地旅客剛來入住登記時,由于穿著便裝,我并沒有看出有什么不妥。他們二十來個人,其中還混雜著一個上了年紀(jì),頭發(fā)全白的老年人和兩個中年婦女。

    我很納悶,領(lǐng)頭人一次性把住宿費預(yù)付了半年。直到他掏出一本部隊軍官證件后,我才明白,這是一個通訊連隊里的人。他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把小鎮(zhèn)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老化的軍用電線電纜拆除更換。那個老人,是他患病的父親。中年婦女是兩姐妹,其中一個是他愛人,負(fù)責(zé)隨軍做飯。

    每天天不亮,他們就乘一輛綠色吉普車,一輛大卡車出去。等天黑完了,才回來。中午飯,直接送到拆線現(xiàn)場。他們的舉止,更像是一個大的家族。這令我有點懷疑,究竟是不是一支正規(guī)部隊。

    這伙人的入住,讓我和我老婆越發(fā)忙碌起來,也讓我暫時忘記了眼角,每天帶給我的不適之苦。只是隨著他們每天帶回來越來越多的銅線,堆積在旅社樓梯背后(堆滿就定時拉走),讓我有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我的眼睛,一看到這些摞得高高的盤扎而成的紫銅線圈,右眼眼皮就開始跳動。繼而像是這些銅線圈,死死撐在我眼皮內(nèi)一般,鼓脹、酸痛、癢麻,有時還會一陣陣冰刺般發(fā)涼。

    我就像著了魔般,難以忍受這種刺激,但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到了后來,我只要看到這伙人的手,也會遭受這股莫名的罪。那位老年人最先看出了我的異樣。他可能是先和那兩個婦女說了,又和他的兒子講了,難怪他們碰到我時,都自覺地把雙手別朝后。

    眼病讓我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我甚至期待著這伙人早一點能離開。

    那個有病的老人,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總是帶著歉疚和憐愛的眼光盯著我。這眼光,消解著我這份莫名的痛苦,并且這眼光,慢慢變得似曾相識起來。

    他是誰呢?這病懨懨的老年人,他究竟是誰呢?

    我猛然想起一個幾乎被我遺忘的重大事情。那張我母親遺留給我的照片上,我一直苦苦等待的人,與眼前這位老人相比較,兩雙眼睛是多么的相像啊!

    受疼痛和疑惑驅(qū)使,在小艮電焊光強烈的戧射下,我嘗試著用這只受傷的右眼,瞟向我原本顧忌逃避的電焊光。我期待它能夠從根本上拆解我眼皮內(nèi),并不存在的、泛著紫銅光澤的金屬絲線。

    2007 小艮

    他不斷湊向我焊電焊時發(fā)出的強光。這讓我十分愕然。然而我并不知道,他那只飽受折磨的右眼,唯有如此,才可療治和緩解病痛。

    那伙煞有其事的拆線隊旅客,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旅社??吹贸鰜?,他為此既高興,又頗感失落,就像突然丟失了,某件剛剛得到的重要的隨身物品一樣。

    那棵被鋸斷的古滇松風(fēng)樹,后來被分解成為一塊塊柴禾,被他家的老式灶臺,化作一陣陣青煙,也所剩無多了。只是在這棵樹殘余的樹樁周圍,他家種了一蓬蓬仙人掌。不知是何原因,這些仙人掌長勢良好,而且成長速度特別快,一下子就串遍了四周,尖拔拔的刺,布滿了這些綠色的扁掌。

    他喜歡一個人,呆呆地凝望這些植物。看得入迷時,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出聲,是那種無端由來,卻自然而然的笑,著實令我費解。

    有段時間,他除了閉著另一只眼,睜那只病眼盯著我焊電焊之外,他老婆專門把仙人掌撇下來,用刀刮掉刺,然后切成片片,定時給他貼在那只病眼眼皮疤痕上。我知道這是當(dāng)?shù)孛耖g的土方子,據(jù)說對治療眼疾有奇效。

    我為此療眼法,也動過心。

    我的眼睛,現(xiàn)在也越來越不好使。焊電焊時,大都是憑著手感進(jìn)行。我也想嘗試著,用仙人掌片敷治,但我得等等看。我對這些仙人掌,有種抗拒之心,不是因為懼怕治療不力,而是自從我鋸斫那棵古滇松風(fēng)樹后,這個埋滿它樁基根系的地方,對我來說是危險的。

    我的夢啟示過我,那棵死去的古滇松風(fēng)樹在夢境里,拖著長長的陰影尾隨在我身后,怎么也擺不脫,對此我深感恐懼。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懼怕,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我對京京動了僭越之心后,我就多了這份恐懼。不僅如此,恐懼過后,更多的焦灼彌散我心。

    想當(dāng)初,我坐在這里焊電焊幾十年,根本就不會涉及這些問題。平平穩(wěn)穩(wěn),我一個人度過了那么多歲月,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如今,就因為一個小女孩,就因為這樣一個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兒,心存恐懼!說來真不像話,但我又不能不自言自語。我像害怕失明一樣,害怕不能夠說話。

    我想,我真的是衰老了。

    離仙人掌不遠(yuǎn)處,長有一棵花椒樹。這是一棵野花椒樹,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出,它生于何年了。這棵花椒樹,不是每年都會結(jié)花椒,今年卻結(jié)得密密麻麻?;鸺t的花椒果,遠(yuǎn)一點看上去,像是在燃燒。這不時讓我想起,京京的紅裙子。每一?;ń罚际且换\被縮小凝結(jié)的紅裙子。

    我常??粗鼈兂錾?,就連有只鳥飛落上面,也沒察覺。它叫喚了幾聲,我才注意到,這是一只花里胡哨的喜鵲。它有著不一般的剪刀尾巴,輕顫顫地站在枝頭,上下翹動。像極了京京,輕盈移動的小小身體。

    這只喜鵲,一定是為我而來的。它也許知道,我曾經(jīng)爬在高高的古滇松風(fēng)樹上,與那只該死的大黑烏鴉對峙;它應(yīng)該還懂得,這么多年來,我用電焊和氧焊焊接、拆解過無數(shù)的黑色金屬,卻沒能留下一條一片。

    它正猴拽拽地看著我,尾巴不停地翹動,速度越來越快,像是在修剪旅社院子空氣中,我看不見的枝葉;更像是在縫補,涌動在我內(nèi)心的隱隱傷口。

    我禁不住又輳上了閘刀。我有種特別想點焊的欲求。

    我知道每當(dāng)此時,旅社店主會用他那只病眼看向我。我一直懷疑,那只眼睛里,除了摔落的痛苦與模糊外,還藏有窺不透的屏障,它牢牢地圍攏著這個旅社。而我,也一直被圍困。我說不出來,這種有點畫地為牢意味的處境。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真實存在的此刻,我喪失已久的愛,就會如此洶涌地漫過我,比任何一次電焊發(fā)出的藍(lán)光,還要亮、還要白!

    2008 店主

    借助小艮電焊光,和我老婆仙人掌生切片的治療,我感覺眼皮內(nèi),金屬絲線般交織糾纏帶給我的痛楚,稍有緩解。這個結(jié)痂在與我的身體,做最后的對抗。

    我變得越來越有信心,特別是當(dāng)拆線隊那群人,離開這一兩年,我在絕望中,慢慢恢復(fù)這個喪失已久的感覺。

    小艮說過,我會好起來的。盡管現(xiàn)在,眼皮仍然不能自如上翻到位,但是我的視力,通過這些日子特殊的治療,的確更好了起來。我甚至能夠看清楚,電焊光亮幽藍(lán)發(fā)白的火焰,正逼向極其縹緲的紅黃之色。這是我眼睛原本好的時候,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景象。并且,借助現(xiàn)在特有的好視力,我看清了我從來沒有留意過的,我老婆的手。

    這雙手許多年后,又這么再次如此貼近我。它無數(shù)次把仙人掌切成的薄片,貼放在我仰臥的右眼上。

    起先,我只是感覺到,冰涼黏糊清脾的味道;慢慢,我覺得那股冰涼里,暗含了我老婆的體溫,她的雙手帶來的體溫。并且她的手,不知何時起,已經(jīng)變得粗糲堅硬但仍然麻利有力。

    現(xiàn)在,這雙手一靠近我的臉時,我就會控制不住,身體有些顫動。我開始抱怨自己,多年來對這雙手的漠視,以至于現(xiàn)在它每動一下,我都會有一種隔閡的反應(yīng)。我懷疑它,究竟還是不是,我老婆曾經(jīng)被我緊緊拉過的那雙手。

    不僅敷藥時,我對我老婆這雙手變得迷戀起來,就連她做飯炒菜、拆洗床單被套枕巾、拖地抹桌……各種日常家務(wù),也讓我體會到了,別具意味的勞作苦樂。

    只是我不大甘心。

    在我記憶中,那么纖弱柔嫩的少女般的手,變得皺巴巴粗壯且變了形。特別是手的顏色,越看越像最近入住旅客販賣的砧板,顯現(xiàn)略帶紅的灰黑色。

    這是一種我討厭,甚至是有些恐懼的顏色。它讓我想起,我媽活著的時候說過,我父親講給她聽的,在戰(zhàn)場上死去士兵還握著槍的手的顏色。就像我老婆,和那些堆滿了旅社一樓樓梯下,一摞摞砧板的顏色。這是些不可避免,需要承受生活宰切砍垛的顏色以及形狀。

    難怪賣砧板的旅客一到來,我老婆就莫名興奮地?fù)]動她的雙手,說是可以給他們最優(yōu)惠的價格入住。我現(xiàn)在明白了,是那些形狀各異,但顏色一致的砧板,令她讓步的。

    客人一共兩人,一老一小,開了一輛農(nóng)用手扶拖拉機(jī),拉著滿滿一車砧板,徑直從旅社大門就沖了進(jìn)來,一直沖到了小艮電焊篷面前。一度讓我還誤認(rèn)為,是找小艮做車損焊接的。

    這兩人像是祖孫倆,但年長的和年幼的皮膚,都褐得像是他們等待出售的砧板。唯一不同的是,年長者的顏色起了皺紋;年少的,則泛著油光。

    然而他們也沒有想到,當(dāng)天下午第一個買他們砧板的顧客,竟然是我老婆。她迫不及待地挑選了一大一小兩塊形狀比較圓的,略微清洗了下,就在晚飯前,旅社一樓過道旁邊的灶臺上,使用了起來。

    我看著菜刀,飛速地在她手上運行。這姿勢的熟練程度,完全可以和小艮閉著眼睛也能焊電焊的動作媲美。不過,菜刀在她手上,一如掃把、床單、尿盆、煤鏟……在她手上一樣,利索干脆。

    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楚,她的手和砧板,被菜刀連在了一起,就像是菜刀在揮動著她的手和砧板一樣,一團(tuán)團(tuán)帶紅黑的褐色,漸漸分出了絲綹。它們一根一根,進(jìn)入到我的眼中;又一根接一根,絆攪在了一起,朝著我眼部,最深的某個部位滑行,越變越粗、越進(jìn)越硬、越纏越緊……我的眼皮,那只受傷的右眼皮,被它們擠壓得越來越重、越垂越低……

    “咝!”一道電焊弧光,忽然沖破這團(tuán)令人眩暈的顏色,四分五裂的疼痛,瞬間盈滿了我整個右眼部。我強忍著,試圖睜大眼睛想看個究竟時,我的頭部,已經(jīng)重重撞在了一摞砧板上。

    瞬間,我清醒過來一頭。我知道,從今天起,我控制不住,又開始飲酒了。

    2009 小艮

    我把焊電焊的手套戴上,又即刻把手,從手套中抽了出來。

    對于一個預(yù)感自己即將失明的電焊工來說,任何手套,都顯得越來越多余。但是,我仍然能夠感覺得到,此時,我準(zhǔn)備焊電焊的時刻,那只備受疼痛折磨而醉意蒙眬的眼睛,已經(jīng)在旅社的某個房間窗前,轉(zhuǎn)向了我。就像他能夠感應(yīng)得到我要焊電焊一樣,我不用看,也看不清,但心中已明白,那只眼睛,明晃晃地就緊緊盯在那兒。

    他病痛的眼光,和我徒手焊接電焊發(fā)出的光,死死纏在一起。

    原來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我的手,隔著手套。還有我的眼睛,還沒有到今天這般,我?guī)缀醴艞墝λ蕾嚨某潭?。徒手握著焊鉗,是可以完全把發(fā)生在其間的光和熱,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可視的能力的。

    他原先感覺良好的治療效果,現(xiàn)在看來,正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遮掩和欺騙。這個假象,加重了他眼睛病癥的內(nèi)核變化,所以,遽然的疼痛,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讓他迷戀起能夠麻痹他的酒精。

    自從看到他斷酒這么些年來,我折服于這份產(chǎn)生于這個小旅社里的勇氣,或許是我錯了,他再次舉杯,消解了我對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自以為是。一如我徒手焊接時,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白白焊了大半輩子,一切事物的精髓,都是赤裸而直接的。

    正是有了這樣徒手焊接的機(jī)緣,我對自己的手,才有了一個全新的認(rèn)識。同時,也有了另一種久違的自信。我原先擔(dān)心失明的心,慢慢退卻。我狂熱地重新迷戀上了,電光火石通過我肌膚的刺激感。一定是體內(nèi)積淀這么多年來,產(chǎn)生某個奇妙變化的歷程與結(jié)果。我的手的顏色,僅僅憑借微弱視力(其實主要是靠手去感知)就知道,已經(jīng)和焊條那灰白的細(xì)顆粒紋路就快一致了。

    不過,更讓我興奮的,還是我兩只手,在焊接的協(xié)調(diào)配合中,能夠以特殊的動作方式,進(jìn)行對話了。我甚至還可以,把自己雙手制造出的語言,再通過焊接產(chǎn)生的光電,傳遞給旅社主人一刻不肯放松的眼光。它們之間的交談,甚至超出了我的理解力。

    這么多年來,我總算明白,其實人的影子,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存在方式,只是一直沒有找到,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導(dǎo)致這種存在的可有可無。就像神秘消失的京京,一直在我記憶中,催生我無所不在的思慮一樣。我甚至對西門旅社,整個建筑存在的方式與未來命運,都有了自己的預(yù)言。但我絕不能輕易開口,我徒勞的手,束縛著我。

    與以往略微不同的是,他現(xiàn)在的眼光,也開始隨著我對自己雙手的在意,而更加留意起我來了。

    我徒手操作電焊時,我恍惚覺得,就連焊條,也成為了我手指中新長出來的、最長最真實的那根。我的血肉,隨著電流融化,并源源不斷與要焊接的金屬,融合為了一體,令我喪失肉身重量的同時,卻在累積獲得更重的金屬質(zhì)量。而他的眼光,也在我這種奇妙的轉(zhuǎn)換體驗中,汲取著我的手藝、我的激情,甚至是我對那個小女孩異樣的癡迷。

    此時,我感覺到了悲哀,突然獲得一種奇異孤獨感的悲哀。

    我甚至愿意通過兩種光交織交換之能,把我這雙技藝之手為他奉上。誠如他通過這只病入膏肓的眼睛,向我傳達(dá)的絕望一樣。

    這幢在風(fēng)雨中,老舊下去的樓房;這個被無數(shù)旅客,走來走去的院落;這些任人晚上睡下去,早上又爬起來的房間床鋪……它們還能存在多久?又能期待什么?

    還有這眼光中,暗藏的一道陰影,在兩股力量交替的照亮下,顯現(xiàn)出和我雙手一致的顏色與紋路,那是任何酒精,也腐蝕進(jìn)入不了的領(lǐng)域。

    我終究明白,我現(xiàn)在在等著的人,和他一直守候著的、那個無望的腳步聲,并沒有隨時間流逝,坍塌一絲一毫,反而像極了旅社值班室,那塊由鋼筋和鋼板焊接而成的招牌。

    在多年的焊接以前,我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牢不可摧。

    2010 店主

    重新酗酒的樂趣,消融著眼疾的同時,也拆解著逝去的時光。

    值班室門口,白底紅字的招牌,是我用紅白油漆,精心刷寫上去的。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約小艮一道,細(xì)細(xì)把招牌重新描摹鮮亮。旅社坐落在這個布滿灰塵與噪音的環(huán)境中,我得讓類似于眼睛一樣的事物,保持干凈和敏銳。不過,我也難以確定,下一個沿著這個招牌,走進(jìn)值班室登記住宿的旅客,會是誰?

    我老婆開始對于我重拾酒杯之事,態(tài)度蠻橫而激烈。她甚至幾次一把奪去我正飄飄然端著的玻璃盅,朝地面狠狠摔得粉碎。即便這樣,也無法阻止我對于酒的渴求。我得借助這一盅盅儲滿異香的液體,灌注進(jìn)我體內(nèi)。

    這些要命的液體,隨著血液循環(huán),可抵達(dá)我久治難愈的右眼。特別是每當(dāng)這酒香積累到一定量時,我發(fā)覺我的右眼,幾乎可以完全控制在我的意識之中。在那一瞬間,眼皮不僅可以靈活眨巴,甚至還能夠透過墻體,看到鮮紅字體,在刷成乳白色背景的招牌上爬行。

    這些字體的移動,非常慢,但一直在爬。我真擔(dān)心,它們爬到招牌邊框時,掉落下來。所以,我還得灌自己幾口。此時的酒勁,給了我一股說不清的力量。我看到了小艮摸索著點下去后,精準(zhǔn)無比的焊縫,還聽到了令我心中一顫的、急匆匆趕來的腳步聲。

    可惜這腳步聲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小胖子大概四五歲,是這一群人中最小的。這孩子的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古滇松風(fēng)樹下的“三輪蹬”,我那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口誤。關(guān)于他們的童年記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的緣故,越來越清晰地在我腦子里顛來倒去,不斷浮現(xiàn)。

    然而,和我兩個孩子完全不同的是,小胖子一家五口人(還有一個姐姐和哥哥),都是身著破舊衣服的乞討者,來自一個叫梁源的邊遠(yuǎn)深山溝。不知道什么原因,小胖子出乎尋常地長得胖墩胖墩;而其他家人,卻都精瘦得很。特別是小胖子的媽媽,一個被呼做馬婆娘的女人,更瘦。但奇怪的是,她丈夫并不姓馬。后來我才搞清楚,這是她第四任丈夫,名叫雙喜,比馬婆娘小幾歲。

    正因為小胖子和他家人,在體型上有著相反的差別,害得我整日迷迷糊糊的腦袋中,莫名多了一份惦記。

    每天天剛剛亮,這家人就全體出動;天完全黑了,才回到旅社。這個小鎮(zhèn)四周的村落,新街、上蒜、化樂、六街……都跑遍了,最后馬婆娘和雙喜才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東邊山上的盤龍寺,才是乞討者的天堂。他們也為此,學(xué)著念起了阿彌陀佛。

    小胖子不懂什么,回來也嘻嘻哈哈跟著大人念叨,幾個月下來,結(jié)余的錢竟然攢了不少。

    有時,雙喜帶著兩個孩子出去乞討,馬婆娘則跟著寫有等一伙男人,給寫狗建材店抬水泥。遇到忙時,就剩小胖子在旅社院子里獨自轉(zhuǎn)悠。

    小艮對小胖子頗感興趣,遇著就逗他玩。不知道是不是小艮過于孤獨,見著這個臟兮兮的小乞丐,也表現(xiàn)得挺親熱。他把焊條根收集起來,教小胖子擺一會兒龍門陣,架一陣子排欄橋,還會準(zhǔn)備一些糖果,小胖子做得好時,獎勵他。

    我也因為旅社突然有了這么一家乞丐常住,心中郁結(jié)的不快,在酒盅里消解得更快了。但只要停下酒盅,我右眼不但疼痛酸麻,而且那個我一直期盼的腳步聲,就會越來越重地踩在我的心口,令我窒息難耐。

    但我仍然為這個日漸破敗的旅社,有這么一群人入住而略顯寬慰。

    后來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馬婆娘在一個大清早旅社院子的古滇松風(fēng)樹下大哭不止。三個孩子在旁邊跟著哭。

    雙喜不見了。

    馬婆娘告訴我老婆,雙喜帶著這些年來積攢的錢,跑了。她以前那三個丈夫,也是乞丐,都是結(jié)婚后幾年(估計并沒有領(lǐng)證),身體出問題,連續(xù)暴病死去。

    馬婆娘說她算過命,算命先生說過,自己命太硬,克夫!

    她說這話時,依然不停抽泣,鼻涕眼淚抹花了臉。小胖子原本也跟著馬婆娘哭。后來大概是哭累了,靠在古滇松風(fēng)樹上便睡著。陽光照見他小花臉上,兩行透亮的淚水,沒人幫他擦。

    2011 小艮

    旅社能在雙喜把錢卷走后,賒賬讓小胖子家又住了大半年,的確讓我這顆日漸衰老且麻木的心臟,多了一些感動與活力。畢竟這個旅社的生意,和往昔無法再比。

    小鎮(zhèn)大搞建設(shè)這么些年來,四面八方的人群涌了進(jìn)來,各種設(shè)施設(shè)備齊全的賓館旅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個和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小旅社,我都覺得寒磣。就比如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的旅店賓館,誰還共用一個公共大廁所?說句難聽的話,西門旅社能維持到現(xiàn)在,也是因為最便宜的價格,吸引了最底下的旅客租住。

    就像我電焊篷的生意一樣,盡管我一身手藝,也無法阻礙小鎮(zhèn)上,大規(guī)模的修理廠建了起來。只有零星的活計,讓這個電焊篷,茍延殘喘般存在。

    作為一流的電焊工,我為此深感羞恥。

    但我老了,旅社夫妻倆,也一樣。更重要的是,我坐在這個電焊篷里,雖然眼睛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依然感覺得到,京京向我蹦跳而來的小小身體;而旅社店主,他和我嘮里嘮叨說過要等的他的父親,也許已經(jīng)開始上路了吧。

    只有一個人,到了這個年紀(jì),仍然一直對我心存敵意。

    我曾經(jīng)懷疑過是他故意藏起了京京;估計他更加懷疑過,是我戕害了京京。要不然,我們這么多年來,同在這個旅社范圍內(nèi),竟然真的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老在想,世間上的事,總會有個盡頭。小鎮(zhèn)上的老古輩就說過,人生過個頭,也要了個尾。如今,頭倒是過了,尾,我卻真的心中沒底,不知道它究竟在何處,究竟它要我怎么去了結(jié)呢?

    旅社店主提醒近來的有一些變化,還是讓我擔(dān)心起來。要不是他提醒,就靠我現(xiàn)在的這點眼力,是無法看到想到的。

    我傷痛之年時,寫狗家出了事情后,他的弟弟寫五一家,就過來幫忙。之后,京京建材店主要靠寫五打理,生意一直很好。建材利潤又高,寫狗也成了這個小鎮(zhèn)上,名符其實的有錢人。

    再后來,寫五又把一個表弟胡冥叫來幫忙。胡冥年紀(jì)要年輕得多,只是輩分大,他結(jié)交了小鎮(zhèn)上最會玩的一群伙子。這群人,什么新鮮玩什么,結(jié)果,毒品自然成為了最時髦的玩場。

    寫五和寫狗發(fā)現(xiàn)這個表弟出問題時,也百般好言相勸,勸的時候也起些作用,但是過不了多久,胡冥又開始犯毛病。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連寫狗也被胡冥這群人引上了路。怪不得旅社店主悄悄跑來跟我說,那群二混子,最近有事沒事就往建材店跑,一個個時而精神抖擻、面放紅光;時而哈欠連天、面容憔悴,一看就知道是吹梭梭(嗑藥)的。

    聽到這個消息,我開始還不大敢相信,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知道這個讓我難以釋懷的京京建材店,已經(jīng)極度危險了。

    盡管我也不想再去面對寫狗,但是心中有股力量,促使我得去找寫狗好好談?wù)?。我無法抗拒,這股和京京有關(guān)的力量的驅(qū)使。這股力量,甚至?xí)蝗蛔屛夷:磺宓难哿Γ@得短暫的提升。我不想讓帶有京京字眼的招牌或者其他,遭受厄運。

    沒人知道,其實我一直還在這里,默默等待著京京和她的消息。

    寫狗看著我走向他,并沒有如我預(yù)料的那般,把兇狠的眼光刺向我。他就像是跟見到任何熟人一樣,甚至還對我笑了笑。這模糊的笑意下,我感覺到他臉上的肌肉,剛經(jīng)過極度興奮后,已經(jīng)完全松垮下來,臉色比我料想的慘白。他耷拉著腦袋,甚至還抬手比了一下,無力氣說話,似乎讓我坐。

    我并沒有朝他指的方向走過去坐。在和寫狗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我站住了。支撐我體內(nèi)的那股力量,瞬間隨著寫狗又一個詭譎無力的笑,坍塌下來。我感覺到,我忽然被寫狗身上某種反力傳染了,我的視力,又回到那種模模糊糊的狀態(tài)。

    我開始后悔,自己如此唐突而失敗的行動。沒有等寫狗反應(yīng)過來,我急匆匆轉(zhuǎn)身,走出了京京建材商店,只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招牌,感覺上面的灰塵,一堵一堵翻涌在陽光下,像要朝我撲來。

    我趕緊扭頭繼續(xù)走,卻因為腳步邁得太急太大,不小心被旅社大鐵門上的石坎坎,絆了一下,差一點,就摔了下去。

    2012 店主

    自從馬婆娘帶著小胖子他們離開后,小艮多次提醒我,必須重新裝修一下,這幢如今顯得過于陳舊寒酸的旅社。

    我心中明白,馬婆娘并不是因為這里不好而離開。她后來雖然通過抬水泥、打零工,補了一些住宿款給我,但直到最后離開,也沒有把欠下的租住款全部補清。我老婆常在我耳邊說,馬婆娘真不容易,一個女人和寫有這些大男人干一樣重的活計,五十公斤一袋的水泥,咬著牙,照樣背來背去,并且還要帶著三個娃娃去討錢……

    我何嘗不明白這些情況,只是現(xiàn)在,客源幾乎全被新開的上百家旅店賓館奪去。并且?guī)啄昵?,政府主管部門就責(zé)令旅館業(yè)要安裝什么監(jiān)控,配置一套什么設(shè)備,價格不菲。

    可惜我的兩個孩子都不在家,我和我老婆這把年紀(jì),哪里還懂得弄這些現(xiàn)代玩意兒,只得以生意不好為由,暫時申請緩裝。不過,今年他們又發(fā)來通知,說上頭發(fā)文逼得緊,必須要強制檢查安裝,否則,查到就得重罰。那么,我就只有一條路可選,只得申請暫停營業(yè),然后靠租房間,租被子,看單車抓點收入,勉強維系下,哪還顧得上把西門旅社重新裝修。

    還有更大的隱患,聽說旅社的產(chǎn)權(quán)方,西門大隊上,討論快要收回,重新規(guī)劃建設(shè),以適應(yīng)這個小鎮(zhèn)的快速發(fā)展。

    這些難處,小艮是不會知道的,我也沒必要和他說。一想起馬婆娘的艱辛,我這點困難,又算得上什么呢?但我還是時常默默在心中禱告,期盼盡快有旅客來租??;更盼望著我等待著的人,能夠早一些到來,畢竟,這個旅社還能夠撐多久,我心中已完全沒了底。

    我老婆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兩道紅底黑字符咒條,說是貼在大門上,不僅可保清潔平安,還能招財進(jìn)寶。

    我不大相信,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但是當(dāng)我看到這兩扇落滿灰塵,并且已經(jīng)褪色嚴(yán)重的鐵大門,兀立在旅社進(jìn)出口處時,一種悲涼的情緒彌散過心頭。這道我早開晚關(guān)的大鐵門,在過去漫長的人生年月中,從來就沒有被我更多留意過。它一直都這么安靜地被人定時關(guān),再定時開,究竟有多少人穿過它,入住旅社?究竟有多少車,碾過它下面的溝坎,進(jìn)入旅社院子?恐怕已經(jīng)無從記得起;更不會有人知道,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焊造這道大門的人,姓甚名誰?就連他的徒弟小艮,如今也白發(fā)染鬢??伤麨楹我廊皇刂莻€半死不活的小電焊攤攤,依然沒有和那個可憐的癮君子寫狗,說上哪怕一句話呢?

    京京建材店生意依然火爆,但是主人已經(jīng)換成了寫狗的弟弟寫五。

    寫狗由于毒品吸食和注射過量,腦子已經(jīng)壞了,除了常常蹲在商店與旅社大門交接的墻根腳下傻笑外,已經(jīng)完全被人們遺忘了。就連小艮,也對這個曾經(jīng)的假想敵人,無人問津的處境不置可否。不過,寫狗看到小艮經(jīng)過時,似乎還認(rèn)得他,仍然會慢吞吞抬起一只手,想要比劃什么,卻終究沒能比劃成。等小艮走了一陣子后,寫狗這只手,才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問過小艮,你知不知道寫狗向你抬手要表達(dá)什么?

    小艮挺茫然,他不想別人碰及,哪怕是猜測到他一丁點的心思,就算是寫狗和我也不行。所以小艮茫然,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是他不想面對現(xiàn)在的自己,也正是由于他對心中要等待的人,心存僥幸。

    只是我發(fā)現(xiàn),在我和小艮說話時,他的眼珠,再也不會正常動一動。他一定是停留在了自己真正希望待著的世界,并死死盯著自己希望看到的人和事物。那些美好的景象,絕不會像他幾十年來,一直從事的電焊工作一樣,一次次急速爆燃,又一點點黯然寂滅;更不會像小鎮(zhèn)上年輕人們流傳的偉大“瑪雅人預(yù)言”一樣,在2012世界毀滅以后,伴隨一切又將重生。

    2013 小艮

    很長時間以來,我終究可以生活在黑暗中了,徹底的黑暗中。

    寫狗那次向我高高抬著他的手,遲遲放不下來時,我的眼睛,就像被一根根焊條般,卻又是極細(xì)的金屬絲線,來回戳碎。我感覺到它,產(chǎn)生了無比熾熱的光亮,照見長有鋒利的牙口,一嘴一嘴吞噬著我的眼球。

    失明的到來,并沒有讓我感覺到意外。只是它以這種方式蒞臨,多少令我和寫狗微妙的敵意中,平添了些許莫名的親近。

    這是我現(xiàn)在最大的秘密。

    我不能讓旅社夫妻倆知道這事,更不能讓更多不相關(guān)的人,打聽到這些。為此,我早做了準(zhǔn)備,視力對于我現(xiàn)在來說,幾乎可有可無。

    我年少在跟我?guī)煾蛋鶎W(xué)習(xí)電氧焊技術(shù)時,他早就和我講過,干這一行,特別傷害眼睛,要學(xué)會用手,去觀測觸感一切。

    我?guī)煾档拇_是個有先見之明的人,他已料到了,今天我的處境,也為我應(yīng)付現(xiàn)在的生活做多年的準(zhǔn)備,提前提了個醒。他焊造的兩扇西門旅社大鐵門,使用了幾十年,依然堅固如初。還有專為這道大門,請與他同年代小鎮(zhèn)上西街,有名的大金璽打造的那把黃銅大鎖,一直用到現(xiàn)在,依然锃亮如新。當(dāng)然,在這個小鎮(zhèn)上,還有諸多類似的古老或現(xiàn)代技藝,只不過老一輩的師傅們,大多作古。

    我自從失明之后,我?guī)煾蛋33霈F(xiàn)在夢境中。他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只是等我醒來時,卻連一句原話,都記不得了。

    我想,我的確變老了。一個即將老去的人,干嗎還要守在這個破舊旅社內(nèi),狹小的電焊篷里呢?

    大金璽給西門旅社大鐵門打造的黃銅大鎖,也是在我失明后,兀然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在這之前的幾十年里,我根本不會去在意一把什么鎖?,F(xiàn)在,它突然闖進(jìn)了我另一種視力中(我漸漸相信小鎮(zhèn)流傳著,人在兩眼之間內(nèi)部有第三只眼的說法),而且比任何時候都紋路清晰。

    會不會是我死去的師傅包涅,借以向我提示什么呢?我回憶這一生,著實沒有做過與鎖有關(guān)的工作,這把黃燦燦的大鎖,與我何干呢?我不得不努力想。每當(dāng)我靜靜坐在電焊篷里,這鎖就不依不饒,故意讓我的第三只眼看見。哦!我一直只注意它光亮的顏色,竟然忘記了它特別的形狀。這把有著漂亮心結(jié)般精致的大鎖,它難道還能在另一個世界,鎖住我老去但并不平靜的心,我苦苦的等待之心。

    旅社夫婦倆,或許猜到我眼睛出了大問題。但是也一定不能斷定,我成了一個真正的瞎子?,F(xiàn)在,我不但可以憑著雙手的感覺,去引領(lǐng)自己,在西門旅社這個彈丸之地,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而且,隨著那把黃銅大鎖的出現(xiàn),它竟然越來越像一把鑰匙般,開啟著我的第三只眼的感官。

    我甚至可以借助手和想象,強化這把特殊鎖鑰匙開啟的進(jìn)程。這也是讓我頗感意外,而更加堅定地坐在電焊篷,等著我日思夜想,京京歸來的緣由。

    借助第三只眼,我能更清晰準(zhǔn)確地進(jìn)行焊接。只可惜,來找我干活的人,越來越少。

    小鎮(zhèn)的飛速發(fā)展,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一切都只要現(xiàn)成品。那些多需要焊接的、年代久遠(yuǎn)的家什,漸漸被淘汰了。

    這和西門旅社的遭遇差不多。人們總是喜歡更新奇舒坦一些的玩意兒。我的危機(jī)感,并不比旅社主人低。只是,他的飲酒習(xí)慣,更早地讓他有病的右眼,陷入了泥淖。

    我想,他現(xiàn)在也不再需要我的電焊光,他老婆的仙人掌,還有消除長久疼痛的酒香了。

    有一股熱流,在空氣中沖向我的第三只眼。

    我看清了,那是一道光,一只眼獲得長久黑暗后,發(fā)出的紫白色光。里面儲滿,許許多多碎片一樣游離的物質(zhì)。這些晶瑩剔透浮動著的光源,和我第三只眼的感應(yīng)方式,幾乎一致。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并且他還能看到,我永久寂滅的正常眼睛,所能見到的一切。盡管他又醉倒在旅社值班室的沙發(fā)上,我卻聽到,他在夢境中,聽到的那聲守候已久的腳步聲。

    我驚訝于他期待的強烈程度,甚至超越了我,這不由得令我擔(dān)心起來:

    我至親至愛的京京啊,可千萬別在半途迷了路。

    2014 店主

    小艮再次拿起灰色的氧焊罩。

    他做這個動作,是想給我看的。盡管我正在旅社值班室,端起酒盅。

    這是年末冬天里,異常安靜的院子。這讓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在人來人往旅客的喧鬧中,幾次快速來回穿過小艮焊電焊發(fā)出幽藍(lán)泛白的弧光。不過,現(xiàn)在他很少再接活,就像西門旅社,幾乎停止了營業(yè)一樣,我們都在等待著看不見世界里,看不見的人的蒞臨,那里有我的父親,還有他的小女孩,也許就都快到來了。

    我和小艮,常用第三只眼,愉快而熱烈地交談和討論。

    那個被漆成綠色,早經(jīng)廢棄的鐵筒爐,我一直沒有挪動它的位置。并且,我擔(dān)心生銹,每年依然會刷上一道綠色的油漆。乍眼看上去,跟新買來時,幾乎一模一樣。

    想必小艮也能看得到,當(dāng)年他費心焊接的部位,作為爐子支撐的邊角,仍然穩(wěn)穩(wěn)妥妥地立在那里。我時常會湊上去,半蹲著身子,從小艮焊接部位,開始抻手,朝上摸一摸,這個爐子。

    多少年來,它一直滾燙的身體,如今變得冰涼極了。和它過去在我體內(nèi)熱乎乎的感知度,形成一個巨大的落差,讓我有很多話,竟無法再對小艮說出來。

    傻了的寫狗,時不時也會轉(zhuǎn)到這個爐子邊,呆呆地對著爐子看半天,又無聲地笑半天,然后一屁股靠坐在爐子邊上。

    我在想,是否他也在找什么東西呢?自從毒品損傷了他的大腦后,他就真像一條狗一樣,那里得就那里靠;那里平,就那里坐。他的兄弟寫五,除了給他一口吃食外,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對他的看管照料。特別是今年入冬以來,寫狗身上衣物,破爛不堪,經(jīng)常一個人蜷縮著發(fā)抖。

    我老婆曾嘗試著,扔兩件我的舊衣服給他,卻被他幾把撕爛,嘴里還嘮嘮叨叨,像是在咒罵什么?,F(xiàn)在,他又跑到了爐子旁邊,忽而坐靠下,忽而站直起來。他甚至還伸出手,抖抖顫顫,做出去試探的動作。

    我估計,寫狗一定是冷得受不了了。

    小艮此時也從電焊篷里的竹靠背椅上,站了起來。他并沒有看向?qū)懝贰K耆軌蛞揽康谌谎?,從我和他的感?yīng)交流中,獲得外界的信息。寫狗的狀態(tài),令他擔(dān)憂。我感覺得到,他的眼光呈現(xiàn)的幽藍(lán),越來越深。他開始朝爐子的方向轉(zhuǎn)身,并邁開腳步,穩(wěn)穩(wěn)健健,走向瑟瑟發(fā)抖的寫狗。

    與此同時,我也從旅社值班室,走了出來。我眼皮隨著我的腳步,快速跳動了幾下。我和小艮,幾乎在同一瞬間,做了同樣一個決定:我們要再生一次爐子火,再燒一鐵爐滾燙的爐子水。

    寫狗在我們接近爐子的時候,驚恐地縱了起來,避讓到了一邊。他仿佛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會有一鍋爐熱氣騰騰的水,溫暖身體一樣,不停地在旁邊,“呵呵、呵呵”干笑著。

    我大聲叫著我老婆的名字,讓她快去柴房拿松毛、柴禾、煤炭。我則迅速打開積滿厚厚灰塵的爐子蓋,然后把井邊的塑料桶翻轉(zhuǎn)過來,迅速而準(zhǔn)確地捍(方言,意為用力扣)進(jìn)這眼老井里。

    水桶發(fā)出和當(dāng)年爐子剛剛安裝好,一個尚且年輕生命打水時,飽含激情的第一聲“撲通”。

    我、小艮、我老婆,我們?nèi)?,像是在某種力量的驅(qū)使下,忙亂得津津有味。

    不大一會兒,滿滿一爐子水,就在猛火的加熱下,漸漸冒出熱氣。待到快要燒開時,我們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旁邊跟著異常興奮的寫狗,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老婆大喊了幾聲“寫狗、寫狗……”

    我和小艮也隨之喊叫起來。

    不過,一陣更大更響亮的聲音,從爐子頂部的噴哨口中突然沖了出來。

    “開水漲了、開水漲了?!蔽依掀排d奮得大聲嚷叫,并用火鉤把鍋洞門勾開。不過,這陣混雜,并沒能掩蓋住旅社外面,公路上,一聲異常尖利的急剎車,沒能剎住的聲音。

    小艮急急沖我嘶啞吼道:“慘了,是張大車?!?/p>

    2015 小艮

    在黑暗中,我左手拿著氧焊槍,右手捏著電焊把。

    氧焊槍里噴出一股股翻白的藍(lán)火,電焊條已經(jīng)接通了最高一檔電源。

    冬天剛剛過去,旅社院子里,那棵老古滇松風(fēng)樹,長滿了新葉,在春風(fēng)中,發(fā)出“嘩沙嘩沙”,流水一樣輕快的聲音。

    我被這生命般律動的響聲怔住,幾乎忘記了,身邊圍著一群敵人一樣的人。

    作為一個瞎了的老人,與這些我無法看清的年輕人的面孔對峙,無疑是愚蠢而無用的。

    但我決不讓步,一點兒都不!

    旅社夫妻倆,夾雜在這群人中間,正奮力地與這群人爭吵著。

    是的,這樣的一天,終于到來;這樣的一伙人,正要把我們從生活了幾十年的這塊小天地里強行驅(qū)趕,然后把這里拆除。

    這是我從來沒有預(yù)料得到的結(jié)果,相信旅社夫妻倆也一樣。

    我的電焊篷和他的旅社,尚未到合同截止日期,可這些毫不講理的人,今天就硬是鼓著要把我們的東西弄走。這事,在寫狗被撞死后不久,就開始像個陰謀一樣策劃實施。

    我們不是不愿意,只是希望再等半年,對,就半年。這三十年來最終的期待與結(jié)果,半年后承包時間一到,就會自見分曉。但是他們和這個小鎮(zhèn)的超速發(fā)展一樣,太急了,而且謊話連篇,一會兒說,要建一個什么廢品回收站;一會兒又說,要建一座什么鳥的高檔娛樂會所。

    京京建材店的寫五,一定是被他們買通了,也許他就是未來的股東之一。要不然,幾次談判,他從來不露面。這個卑劣的小人,要不是他無情無義,他的親哥哥寫狗,何至于慘死車輪下。

    春風(fēng),又猛然吹來一陣,古滇松風(fēng)樹枝葉,發(fā)出一種奇妙的翻騰聲。

    我仍然緊緊握著電氧焊槍。

    有一個聲音,從旅社大門那邊嚷叫著過來。我聽出來,是抬水泥的寫有。

    旅社夫妻倆,已經(jīng)停止了和這伙人的吵鬧。我收到了他發(fā)給我的信息,我們等的人,就要來了。

    寫有走到了我的跟前,他假裝好意的虛偽語調(diào),令我厭煩。和剛認(rèn)識時寫狗手下的那個寫有比,寫五完全把他改變了。他幾乎成了跟隨寫五的一條狗,不過,讓我痛恨他的真正原因,是聽說,他受人指使,設(shè)計把寫狗推向那輛載重車車輪的。想到這里,我就順著他的位置,舉高了氧焊槍噴出的“咝咝”火焰,朝前戳去。

    他怪叫一聲,避開后,就迅速跑了。

    旅社夫妻倆,朝我靠攏了過來。我們并成了一排。

    一輛轎車低沉均勻的聲音,從旅社門口傳來,接著停在了距離我們不遠(yuǎn)的場上。聽得出來,這是輛高檔車。旅社店主,向我默默傳遞了這個信息。

    但他覺察到了危險,我也一樣。

    原本圍著我們的這群年輕人,迅速散朝兩邊。一個個恭敬稱呼的語調(diào),在春風(fēng)中,顯得多么虛假而空洞。我陷入了一種愁緒,這群年紀(jì)輕輕的拆遷者,似乎比那些被風(fēng)搖動的古滇松風(fēng)樹葉子,還輕。

    隨著車上兩個人腳步聲的靠近,我憤怒的情緒,一點點被累加起來。但是一股令我吃驚的味道,從另一股濃郁的香味中,跳脫出來。這是令人多么著迷的、鮮活的氣味。發(fā)出這股味道的,究竟會是什么樣的人?不,應(yīng)該說,會是什么樣的女人?

    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一陣接一陣猛烈的春風(fēng)吹開了似的。千萬個疑問,隨著那股特別的味道,和一聲期待已久、再熟悉不過的尊敬稱呼,灌注了進(jìn)來,像一道道流動的冰刃……

    “京京,啊!你是京京?”旅社夫妻倆,幾乎同時發(fā)出了驚呼。

    電焊槍和氧焊槍,瞬間從我篩抖的手上掉落。京京身邊的男人,假裝討好的聲音,急不可耐地向旅社夫妻倆道出,自己曾經(jīng)和他們兩個兒子在一個部隊的種種情形……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在這個女孩長大后平靜如水的目光里,那個孩子般天真的京京,一點點在我心頭碎裂。我感覺得到,我的影子,在夕陽下漸漸變??;身上的重量,似乎正被這陣風(fēng)挾裹。

    突然,我像被什么剝離了肉體的重量,一身輕松起來,甚至通過第三只眼,看到旅社店主聽著那個中年男子訴說時,露出無比驚異的表情;并且,在他受傷失明的右眼框里,發(fā)出和老古滇松風(fēng)樹一樣晃動的聲響。

    這個聲音,在西門旅社院子里,被更加猛烈的春風(fēng)鼓動,像腳印一樣,朝著旅社大門外走去。它閃出一道道搖里晃蕩的光,一點一點,凝固在西門旅社逐漸黯淡的黃昏下。

    我知道,那是他一生渴望,卻從沒見到過的軍綠色;或許他也能感知,那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走得最為暢快歡喜的時辰。

    責(zé)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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