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隨父親來到土黃色的草原,看時光在空曠蒼茫中飛逝,眼前的景物四處躲開,一片遼闊的土地在上升,中間那個黑點是父親孤獨的身影。我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風雪中的父親去白音查干山尋找剛剛出生的我。
——題記
一
男知青的宿舍是兩排倉庫式的大房。知青們剛來到公社后,大隊書記在一片荒地上拿煙袋鍋一比劃,就建在那里了。房子是現(xiàn)蓋的,只是圖快,顧不得什么美觀。房內(nèi)是土地鋪上棘草,壘上磚砌成土炕,三十多人的大通鋪。三十五年以后父親又來到了那里,僅僅只剩下一間裝工具和雜物、窩棚似的小房子了。父親拿起一塊黃土在墻上做著記號。“這塊,這塊,還有這塊,犄角那幾塊,接近房頂那幾塊,還有那一大片,從地下數(shù),第三行左起第六塊、第八塊、第十一塊,第五行的右手邊上的小半行,不,大半行,這幾塊也是,是小德子遞給我,我親手砌起來,絕對沒錯。那幾塊是二貓砌的,這小子特貧,是位侃爺;轉(zhuǎn)過去那一片是‘格勒泡夫’(根據(jù)蘇聯(lián)電影中的人名起的外號)砌的,他人緣不好,但干活起勁……”
三十五年前,他是剛剛畢業(yè)的初中學(xué)生;三十五年以后,他因當了多年知青積勞下來的病痛導(dǎo)致腰椎病變,不幸手術(shù)失敗,再也站不起來了。再次回到草原的父親不僅是頭發(fā)中夾雜了幾把白發(fā),還多了一架輪椅,和推著輪椅的并不認可他的兒子。
二
早上一睜眼,屋門打不開了,一大群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向窗外叫嚷著。實在等不及了,就想打開昨天剛剛糊滿一層的破報紙的窗子,但立刻招來了同屋人的喝罵。那窗子被木條釘死,卻還四處漏風。
門是一塊破木板,夜里的風沙毫不客氣地把門掩住了,再加上門口有水,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知青們夜里開門就尿,尿得屋門口疊起了一座黃白色的冰山。屋里有盆沒有倒掉而徹底凍透的洗手水,表面上肥皂沫凍成一幅山水畫。
門外,另一個班的幾個人拿著鐵鍬鎬頭連挖帶砸。
這亂亂轟轟的場面自然沒有父親的事,他一個人靜靜地收拾內(nèi)務(wù),收拾那幾本破爛的從家里帶來的書。剛剛到了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從北京老城一座敗落的四合院來到烏拉特前旗,他總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愿與別人說話,連招呼都懶得和人打。他還在回味臨來內(nèi)蒙古前,剛剛停課鬧革命的日子。那些天簡直如若夢境一般。
父親沒有趕上過好日子,生下來不久,就被抱著離開了那座祖?zhèn)鞯拇笳?。一大家子好幾十口擠在一個年久失修的凌亂的小院子里。那時的家一天比一天窮,一天比一天破,能“捐”的都“捐獻國家”了,能賣的都偷著賣了。東西不是一天比一天貴,可憑的票一天比一天多。人是一天比一天餓,一天比一天瘦,外號叫“干兒狼”的人也越來越多,以至于孩子們在一起都互相叫:大干兒狼,二干兒狼,十六干兒狼;張家的干兒狼,李家的干兒狼……
父親做了炊事員,每天和別人一起洗幾大筐土豆,切成筷子那么粗,和幾大盆面,也切成筷子那么粗,放進大柴鍋里煮,或說是熬,燉,慢慢地咕嘟。等咕嘟得差不多了,往里灑一把花椒,一把大個的紅辣椒,一把大粒粗鹽。再有是用水泥砌的池子蓄水,每次趕著小毛驢,用平板車拉著一個水桶去蘇都侖水庫打水,那水桶是汽油桶改的。他們被土豆養(yǎng)得壯壯的,每天被天上的石頭砸,身子也砸得像石頭一樣結(jié)實,心腸像蒸熟的土豆一樣熱、一樣軟,每每幽怨的歌聲響起,他們的淚流成了小河,沖洗掉臉上的黃土,把臉洗得似去皮的土豆一樣白嫩。直到一天刮過巨大的風沙后,他們出屋看戶外的石頭,石頭的棱角沒有了,圓滾滾似土豆一般。此時,他們發(fā)出悠長的感嘆:“人生,即是由有棱有角,變得內(nèi)外圓滑?!?/p>
廚房的衛(wèi)生能爭個第一——全內(nèi)蒙古最臟的廚房。有一天,有領(lǐng)導(dǎo)來檢查,知青們破天荒地把廚房打掃一通,父親一掀簾子請領(lǐng)導(dǎo)進來,一只比家貓還大的水耗子從里噌地竄出,撞在領(lǐng)導(dǎo)快漏腳趾頭的毛窩上,撞疼了領(lǐng)導(dǎo)的腳趾。父親被罰抓耗子,可耗子如有神助般消失了。半個月后水池見了底,它才仰頭挺著泡得發(fā)白的肚皮忽忽悠悠地浮了上來,這個秘密直到現(xiàn)在也沒告訴知青們。
三
父親和母親的相遇出于偶然,連同我的出世。人生是神在擲色子,擲到點大就大,擲到點小就小。那天開緊急會議,大約是學(xué)毛著或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新動向一類的事,地點就在男生宿舍的通鋪大炕上。沒事的人還沒出去,開會的男女老少們擁了進來,其中就有我的母親。那時她還沒見過父親,父親更沒見過她。天很冷,外面刮著夾有冰雪的白毛大風。男知青們都懶,夜太冷,他們拿父親的破臉盆當了尿盆,拿“格勒泡夫”的臉盆當蓋子扣上。那天沒有人倒,也沒人想著往炕犄角挪一挪。母親“哐啷”一聲一腳踏翻了當做尿盆的臉盆,被全班男知青熱氣騰騰的尿水淋淋地澆了一身,澆到母親肥大臃腫的棉褲上,呼呼地冒著熱氣。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充滿了宿舍。
父親臉色鐵青,一聲不響地去給我未來的母親洗褲子,他披上大衣,拿了大鋁盆走向彎彎繞繞的小河邊,母親在后面一聲不響地跟著他,她比父親還要沉默。再后來,他們一起洗褲子,再后來,就有了我。而那時,女知青不好意思與男知青坐同一條長凳,連他們剛剛坐過的都不行。
當我在母親腹中八個月大時,母親寫下了遺書:“我不是破鞋,毛主席萬歲!”這是我珍藏的母親唯一的手跡。
母親穿戴整齊,把最后的半瓶雪花膏全都涂在了臉上,抹不下就往身上抹。她對著爬著虱子臭蟲的墻梳妝打扮,像臨上刑場的江姐。她假想著墻上有一面鏡子,還是大個的落地鏡,那樣她可以好好照照,看看十八歲的自己和八個月大的我。她一下一下地,用缺了齒的木梳梳頭,一手梳一手捋,將斷了的青絲擇下。梳好后將頭發(fā)左右一分,一邊分為三股,一股壓一股地編辮子。母親的頭發(fā)又濃又密,又黑又長,還略微打著鬈,就像后來我的頭發(fā)。
她用一條寬大的白布束腰,勒著肚子,以往是怕人看見,這次是為了走路方便。著裝已畢,她又看了看宿舍,覺得沒有什么要打掃的了,別人都在出工還沒回來。母親整理好一切,冒著風雪,一步一步地向北方的白音查干山走去。
這時的父親正在從衣領(lǐng)子里捉虱子,他不像阿Q似的把虱子放在嘴里,畢畢剝剝地咬。而是蒙上紗布放在手電筒上,打開照在陰沉的屋頂。虱子一下子變得比臉盆還要大,不時伸伸腿腳,動動嘴巴,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父親在觀察虱子,極認真極細致,連虱子腿上的每一根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時間長了就能分出公母來了。發(fā)尖的是公的,發(fā)圓的是母的。
雪下了,草原白了。母親托著肚中沉甸甸的我走向草原深處。天黑了,草稀了,只剩下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腳印伸向北方。步子蹣跚了,腳印模糊了,身影漸漸遠去,山應(yīng)該近了。風雪迷住了母親的雙眼,淚花在睫毛上結(jié)成了冰,山卻沒有出現(xiàn),憑母親的雙腿遙不可及。她只是在別人的閑談中知道,遙遠的北方有座圣山白音查干,圣山里住著蒙古大神,她希望大神收留她,草原上容得下千萬匹駿馬,千萬頭牛羊,卻容不下一米六六,九十六斤的她和一米八一,同樣九十六斤的父親。
父親年輕時極瘦,瘦得能從倉庫柵欄門兩根一指粗的鐵條間鉆過,進去偷大蘿卜吃。那年冬天,他和幾個知青進了倉庫,父親一下子脫掉兩張羊羔皮拼成,祖母一針一線縫合,爬滿虱子的羊皮襖,任零下三十度的西北風吹著瘦骨嶙峋卻挺得筆直的脊梁,鉆進了柵欄門,忍不住抱著凍得硬邦邦的蘿卜白菜啃起來,一邊啃一邊往外扔,同去的知青們也抱著啃,像一群餓紅了眼的兔子。據(jù)說兔子的眼睛是長期饑餓餓紅的,它吃起東西來如似虎狼,會吃而餓死同伴,會餓死子女。
直到吃不下了,父親發(fā)現(xiàn)鉆不出去了。幾個知青在外邊拽,父親光著脊背往外擠,被緊緊地卡在鐵條間出不來,皮膚凍得發(fā)黑看不出本色,父親像一條風干的臘肉掛在柵欄門上。不知誰出的高明的主意,物理課上講被卡住是摩擦系數(shù)過大,而水可以潤滑。沒有水,就啐唾沫代替了。唾液啐到鐵條和身上立刻凍成了冰……最后,父親出來了,前心后背都搓掉了黑灰色的皮,露出了粉紅色的肉,沒有血,血已凝固。父親回到屋,小心翼翼地把搓得像被麻繩勒得稀爛的土紙似的皮一一復(fù)位,堵上棉花,纏上紗布,看上去像岳飛受過的“扒皮拷”的刑罰。后來幾塊皮還是掉了,父親笑笑說沒事,人皮就像壁虎尾巴,掉了,它還會長出新的,大家吃飽了蘿卜白菜就行。
母親按九十六斤算實在不準,因為有我,我是五斤四兩,姑且按一百零一斤四兩來算吧。一百零一斤四兩死了,五斤四兩活了,生命是如此剔舊的。我不知如何從冰天雪地中活下來還知道出生時的體重?;蛟S我是蒙古山神的兒子,被收養(yǎng)的人抱錯了。那抱錯了我的人也許是牧民,可當?shù)貨]有牧民;也許是父親,那個他認我,我卻不認他的父親。
四
白音查干山是一片連綿的山脈,并沒有明確的主峰,哈斯烏拉峰(玉山)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庫蘇古爾洞(藍色珍珠)就隱藏在山峰最隱秘的深處。洞中原先住著位獨眼巨人,后來消失了。現(xiàn)在躺著剛剛死去的母親,和剛剛出生的我。
草原上的人從不說母親死了,只說母親走了,他們對羊也不說殺宰只說弄。走了就還會回來。我曾恨母親為什么狠心地走了,而不在我懂事后多看我一眼,我相信在風雪中出生的孩子都早慧。葛苷喇嘛對我說,走了的母親留給我的不是悲傷而是希望,讓我等她回來。我說,何時母親回來?他說,不遠了,當你臨終之際,母親就會回到床榻前來照顧你。你最后一眼看到的,一定是母親。
葛苷喇嘛是我眾多收養(yǎng)者中的一位,我不知道在他以前是誰,也不知以后是誰在傳遞這個接力棒。我的記憶似斷流的塔里木河。
寺廟中的生活歡快而神秘,葛苷喇嘛極喜歡反問,好像生來就為了反問別人。他的模樣比書中學(xué)者的照片都寒酸破舊,但不博學(xué)的人做不了喇嘛,何況他不知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喇嘛。我問他年齡,他說我說他多大就是多大。他從不認真回答我的問題。比如我說:“你是喇嘛,又掌管著這么大的寺廟,一定是剝削別人的貴族僧侶了?!?/p>
“不,僧侶是不分貴賤的,還有,寺廟不歸我管?!?/p>
“那歸誰?”
“長生天!汗·騰格里!”
我原以為他會說佛祖,要么就是蒙古王爺。
后來我讀了書,知道長生天即是“永恒的天”,是“老天爺”,是薩滿教的自然崇拜。蒙古人認為萬物有靈,崇拜一切長生的天父地母,山川河流。后來喇嘛傳遍蒙古高原,清政府為了推行喇嘛教,禁薩滿,還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流血沖突,發(fā)生過燒“孛”(薩滿巫師)事件,讓薩滿們坐在大缸里,外面點火,看看薩滿們的法力如何。那次集會燒死了數(shù)以千計的薩滿,從此薩滿教逐漸衰落……
而葛苷喇嘛怎么看?不用問,他一定還是問我,我認為怎樣,事實就是怎樣。
我又一次慢慢抬頭仰望天空,地面黃沙漫布,遠方是空蕩蕩的淺白,漸漸變藍,云朵被風撕成棉絮在天空中飛翔。當我完全昂起頭,恨不得向后下腰,只覺得那天空無比湛藍,仿佛要看到天外邊去。藍色上面是傳說中的天堂,藍色的天是天堂的地,那里的人民長生不老,永葆二十五歲的青春。國家四季常青,洋溢著歡聲笑語。家園沒有冬天和夏天,散發(fā)著春天和秋天的氣息。沒有嚴寒也沒有酷熱,微風習習地吹拂,細雨綿綿地降落……
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天堂,是圣主江格爾的寶木巴。
天空中遺漏什么?到底我不知道,當我問葛苷喇嘛時,他反問了我一連串毫不相干的問題:
“《三國》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兵法,攻殺戰(zhàn)守,逗引埋伏?!?/p>
“《水滸》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造反,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終被招安,落得樹倒猢猻散?!?/p>
“《西游》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反腐敗,妖精全是菩薩家里養(yǎng)的。”
“《紅樓》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情色,哥哥妹妹,男歡女愛?!?/p>
我在等贊揚和訓(xùn)斥。他搖了搖頭:“你洗洗睡了吧。”
長生天隨我一年年老去,不變的只是寺廟周圍幾十里的黃沙,它似惡魔莽古斯一般,一天天吞噬土地,逼近寺廟。寺廟變小,黃沙壯大。
不愿看黃沙,只好去望天。
我又一次就長生天去問葛苷喇嘛,他重復(fù):
“《三國》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儒,忠孝,犯上作亂者,雖遠必誅?!?/p>
“《水滸》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仁義,磕頭結(jié)拜,生死弟兄?!?/p>
“《西游》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佛法,重取真經(jīng),弘揚佛法,修成正果?!?/p>
“《紅樓》里最主要講的是什么?”
“是愛情,天荒地老,??菔癄€的愛情?!?/p>
他又搖了搖頭:“朽木不可雕也。你走吧。”
喇嘛只是收養(yǎng)我的第一站,從廟里出來,我被善良的牧人收養(yǎng),又輾轉(zhuǎn)回到父親身邊,但我不愿回憶。在草原上,我是沒有母親,不確定父親的孩子。
五
那天,父親并不知道母親在風雪中走向圣山,是同屋的女知青傳出來的。她們以為母親去了連部或去其他宿舍串門。她們想不到,母親不會像她們一樣裝病假串宿舍的。天全黑了,她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失蹤,但還想把這事捂下來。事情一直掩蓋到點名查房。
連隊炸營了。人們七嘴八舌地想辦法,而父親一個人悄悄地騎上了一匹拉車的蒙古馬。他是愛馬的,知道戰(zhàn)備的軍馬看管太嚴牽不出來,又不抗寒耐餓,怕把馬凍餓壞了,人也就活不成了。蒙古馬不是賽場上的冠軍和馬戲團里的明星,是啃著冰雪和枯草,從東亞跑到西歐,載著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馬。事后證明這個選擇是英明的。
白音查干山想不到,連山神爺也想不到,在一天之間有兩人一馬投入它的懷抱。它展開巨鷹似的臂膀,慢慢合攏,抱緊投向它的兒女。生命,化作自然之光。
獨眼巨人醒來了。它一直在沉睡,相傳每七千年才醒來一次。上次是在混沌時期,成吉思汗的祖先被塔塔爾部落追殺逃到了這里,它本來沒到醒來的時候,卻因化鐵熔山被吵醒了。那次蒙古部落在戰(zhàn)爭中失敗藏到山中,他們感到山川狹小要謀劃出山,于是選擇山下的鐵礦,宰殺了70頭牛制成70個大風箱,然后堆積柴禾將鐵礦燒化,這才找到了通往草原的道路。那次熔山差點毀了神的洞府,它一時動怒,幾乎殺了全部的人,在重新造山時把尸體全做了餡添在山石里,大石上的紋路都是紅色的??蛇@次,它似乎睡過頭了,直到母親闖入了山洞。
洞中有一堆火,火上架著噴香的烤羊,烤羊金燦燦的,閃著光,涂滿了油脂和野菜野果做的調(diào)味醬?;鹋杂幸晃豁毎l(fā)皆白,身著神袍的獨眼老者,頭上戴著罕達犴(駝鹿)頭皮的神帽,上綴作為通往上天的橋梁的飄帶,兩只又粗又長的角示威似的支棱著,罕達犴的眼睛里還流露出驚恐而兇惡的光。和人一樣,它升天前的目光會永久保存著。他身穿去毛的鹿皮制成的對襟長袍,繡滿了動植物的圖案和花紋,胸前、兩肩、背部都綴滿了圓銅鏡和小巧的銅鈴。腰上系著神裙,上有十二根飄帶,飄帶上繡滿了野花、葉子、野雞翎毛類的圖案。旁邊的地上放著神鼓、鼓槌,洞內(nèi)的墻上掛著偶像、神畫、刀、弓箭。
母親在火堆旁醒來,她的眼里映出火光中的山神懷中的我。山神正拿銀碗中的羊奶喂我。他先抿了一口,看看燙不燙,噘起嘴唇來吹,吹皺了碗中羊奶,似風吹皺了海子。
她干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可又說不出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獨眼山神么?只聽此時,山神慢悠悠地道:
“上天里有緣由,大地里有根源;越過千山萬壑,上溯無數(shù)河川;海水翻騰,江河滾滾。我的小主人,在我仙界靜養(yǎng)時;你指名驚動我,來此了斷,這般孽緣?!?/p>
六
我試圖勾畫出當時山洞中的情景,也似乎聽到山神的祝詞,更幻想遇到的是位阿拉丁神燈里的神,由母親向它提出愿望,要收養(yǎng)我。但山神卻提出條件,孩子和母親只能收養(yǎng)一人,不知是產(chǎn)婦在山神看來是不潔凈的,還是說,這是自然的法則。
母親在生死間選擇后者,讓我活下去,而她自生自滅。神冷酷得沒有感情只有原則。母親沒有選擇一同生死或向神求情,她做出了果斷的選擇。
山神也許更希望母親活著,收她做他的侍從,他似草原上的男人一樣,一邊唱著草原上歌唱母親的歌,一邊任由母親辛苦的勞作,卻在一旁聊天、喝茶、吃點心,孩子們在一旁玩羊拐,抓一個扔一個地玩,像打彈子一樣地彈著玩,翻著各種不為人知的花樣玩……卻從來沒有多看一眼,在遠處的河邊背水,在包外的木桶前打奶酪,蹲坐在身邊用粗糙扎手的駱駝毛搓麻繩的母親。
可惜的是,這一切都是十足的幻象?,F(xiàn)實中,父親沿著母親的腳印找,不一會兒雪下大了,只能憑著大略的方向進了山。他在山里迷了路。
父親在那么危機的情況下是怎么想的,我一直沒問過。我想他是不是會跪下來,像遠古時的薩滿一樣占卜,還是用民間通行的銅錢算卦。只是沒多久,風雪小了。遠處傳來狼嗥,似嬰兒在哭泣。叫聲越來越近,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高,像是狼們在互相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父親感覺要被狼群包圍了。他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卻被馬引著徑直向前方。
狼嗥不絕于耳,可眼前連狼毛都沒有。好奇心驅(qū)使著他向深山處走去。狼群帶著狼嗥聲在游動。天地間一片混沌,沒有一絲月色,似天地初開時的情景。父親需要一道閃光來為他指路,那閃光可能來自山神的翡翠扳指、銅鏡銅鈴,或做了帽子的罕達犴的雙眼。
不知走了多少路轉(zhuǎn)了多少彎,父親發(fā)現(xiàn)狼嗥聲正向前方一個小山洼里匯聚成一點,似乎是狼的老窩,隱藏著衰老的狼王。狼們在開會,討論明天去哪里狩獵,老的狼王該退位,新狼王的格斗何時開展。也許那里會上演一場血肉橫飛的狼王大戰(zhàn)。新狼王登上土坡,眾狼俯首稱臣,老狼王倒在血泊,或灰溜溜地離開,像母親一樣走向白音查干山深處。
父親騎著馬走近了,這一夜,他覺得自己和胯下的馬一樣不再年輕。狼嗥消失了,山洼里光怪陸離,似是一條模糊不定的路。父親眼前突現(xiàn)一個淺小的洼地,嬰孩的啼哭傳來,是剛出生的我,和凍死的母親。
七
幾年以后,父親的連隊回到包克圖市(蒙語中有鹿的地方之意),這個有鹿的地方早已沒了鹿,只有工廠,它們不斷向天排放黑煙,向河排放發(fā)綠的廢水。
草一年比一年衰,風沙一年比一年大,剛挖開的黃土地,一陣風全埋上了,除了土豆,沒有能活的作物。土豆長得巨大無比,最大的超過臉盆,還多是一個大的連著好幾個小的。知青們將其戲稱為“爺爺帶孫子”,吃了土豆爺爺,種下土豆孫子。不多久,孫子又長成爺爺,爺爺又長出好孫子。他們在爺孫交替中一天天老去。
工廠在等待著他們,這些本應(yīng)在課堂上念書,放學(xué)后一起游玩,在讀書與游玩中尋找異性伴侶的孩子仍穿著破爛的老羊皮襖,瘦弱的身影晃動在火熱的高爐旁,煉鋼、煉鋁、造紙、制化肥農(nóng)藥,成為七十年代的新工人和光榮的無產(chǎn)者。無產(chǎn)者也要有家庭,抽屜里要有下個月的生活費,可他們沒有。每個月五元的津貼還不夠幾頓解憂的酒錢,高溫作業(yè)的補助——牙磣的紅糖是僅有的沏水飲料。下班后,他們在宿舍里侃山、打撲克、下棋,侃得什么話也沒有了,也就不說了。
他們像一群沒人要的孩子被拋棄在荒原上,勞改犯遷走了,知識青年駐了進來,感嘆自己像勞改犯。他們懷著牧羊時的浪漫愜意來到草原,還想著在草原上牧羊策馬奔騰時的矯健身影贏得了多少女知青的青睞。他們有的連初中還沒畢業(yè),不知外面到了哪一年,報紙最快也只能看半個月以前的,又好長時間沒更新了;也不知要在此待多久。這徒刑是十年?是二十年?總要有個數(shù)吧?根本是無期。
逃亡的氣氛從一個工廠擴散到另一個工廠,到整個城市,到全省,到全國有知青的地方。逃亡開始了。有關(guān)系的,把扎根邊疆一輩子喊得最響的人最先走了。參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病退回城……沒關(guān)系的送兩條煙兩瓶酒一袋糧食就走了,女知青松了松褲帶也走了,只剩下父親這樣傻而正直,也窮得送不出禮的,被憂愁迷惑的孩子。
母親的失蹤曾引起不小的震動。后來自殺或他殺的知青多,也就慢慢遺忘了。自殺者中有因饑餓偷吃白菜蘿卜被發(fā)現(xiàn)喝農(nóng)藥的,有因被愛人無情拋棄而跳崖的,有因招工上大學(xué)的名額被頂替投河的……牧人們說那不是自殺,是大地山河在召喚他們做兒女,就讓他們先走一步。純樸的人用最后的童話來安慰活著的知青們。
父親從來不怕當面的挑釁,只是對冷箭猝不及防,可悲的是冷箭從哪里射來都不知道,他就被從推薦上大學(xué)的名單中輕輕劃去。他跑到郊外的曠野仰天長嘆:“該,我活該!”
那幾天,知青們紛紛傳說,每至夜半,總有凄涼的似狼的嗥叫聲從野外傳來,這里是從來沒有人或狼的。父親的嗥叫聲被天留住,在漆黑的夜晚釋放出顫人的天籟。
他的心緒糟糕到了極點,莫名的草原似的憂愁從心底的湖中涌上來。湖水不再是清澈見底,混濁而沸騰,它翻騰起了巨浪,化作亙古悠長、連綿不絕的歌。
小黃馬兒啊,
你那輕巧的步伐,
令我著迷陶醉
美——麗的姑娘——嗨咿嗬——
嗨咿嗬——嗬——嗨咿嗬——啊哈嗬咿嗨——
哎——哎——啊——嗨咿嗬——哦嗬——
你那啊嗬啊——溫柔——的性格哦——
永遠留在——嗬哦——嗨咿嗬——
我的心中——嗨嗨咿嗬——嗬——嗬——哎——
八
草原像怕羞的小姑娘,向著西北方飛也似的逃去,留下無垠的荒漠。多年來曠野中的勞作使知青更像哲人,在勞作之余不時抬頭看看天空,接受長生天帶給他們的啟示。他們知道被毀得差不多的草原是多么可貴?;哪馕吨劳?,他們不再是贊美荒漠的詩人,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荒漠,卻最終被荒漠所吞沒。
父親想的比其他人要多,他長期在山坡上牧羊,又有了和母親間算不上愛情的愛情,生活使他常常陷入沉思。他敏感、自閉而心事繁多。我原以為父親大徹大悟之后會歸依某種宗教,甚至想象出父親剃的光頭上長出短短的一茬頭發(fā),寒冬臘月里也袒露右臂披著紅色的僧衣,背著個笸籮翻山越嶺地去采藥。他四肢同時扒住巖石,身子一弓一弓地爬上崖壁。突然間,一塊石頭脫落了,在父親手中一起跌落下來。僧衣被風吹起,似在天空中綻開了一大朵血色的藏紅花。
包克圖市的環(huán)城小火車已經(jīng)下班了,它在開往車庫的途中,順便把鐵路工人一并送回家。知青們坐火車從不花錢,他們高明的逃票方法能逃過列車員的眼睛。列車員也知道知青們都沒錢,都隨便坐。這一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已在前一站下班,整節(jié)只剩父親一人。他一手扶著扶手,站在敞開的車門前跟列車一起搖晃。景物一塊塊從他眼前掠過,他在面對一扇隨時變幻的門,每一秒鐘都是另外一個世界。古希臘哲人說人不可能一腳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父親在此時說:“人不可能在一瞬間兩次面對同一個世界?!?/p>
世界在眼前游動著,父親把手伸出車門撫摸空氣,仿佛是伸進水中撩水。他想起了和母親一起洗被男生尿水淋濕了的褲子時,母親往他身上撩水時的情景。水花撩得很大,弄濕了父親的外套。父親顯然是在讓著母親,否則他不會在打水仗中落敗。水花越撩越高,他們越挨越近,他們抱在一起摔倒在水中。
他們很快滾上了岸。岸邊是綠油油的草地,草長沒膝,使人躺下隱約不被發(fā)現(xiàn)。他們并肩躺在草叢中,母親枕著父親伸開的手臂,嘴角叼著棵青草咬著玩,抬頭數(shù)天上的白云。
記憶沒有隨時間的流失而消退,它似乎封存在心底的湖中。父親心底的湖水被排干了,記憶寶庫被打開,和母親相處的情景一幕幕浮現(xiàn)。他心跳加快,心里陣陣發(fā)酸。思緒使他坐臥不寧。母親的幽靈已經(jīng)纏上了他,死死地負在他身上,使他不能從失意憂傷中走出。即使很微小的一點事情,都能引起他的回憶,他被回憶包圍了。
父親太熟悉這段鐵路,猶如熟悉身上的一段血管。每逢仲夏,下午下班后,他總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小城里散步,夕陽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拉向東方。春天多風沙,時常吹得人睜不開眼,外出一天,洗完臉盆底剩下一層沙子;秋冬的黑夜冷而漫長,下班時天色已黑,大街上什么都沒有,人們都蟄伏在家。只有夏天,原是避暑的好地方,可陽光卻直曬,那沒有陰涼的土地白花花地反光。只有在大樹下能得些清涼。可工業(yè)化的城市更多的是礦物粉塵,白襯衫穿一會兒就變黑,哪有那么多的綠色?只有環(huán)城鐵路沿線雜草灌木叢生,間或也有些零零散散的樹木,清涼了許多。
他尤為喜歡這段地方,成片的荒草連成了不小的草灘,能使他感受點草原的氣息。他獨自在荒草中漫步沉思,回憶幾年來的知青生涯,向往著未來的日子。曾幾何時,在中學(xué)的課堂里,他的理想是走遍全球,這在那個年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是他立志要做一名飛行員,駕著飛機去周游世界。本以為心愿渺茫,可機會來了。航空部門到中學(xué)去挑人,全區(qū)層層選拔,最后挑出了兩人,都在他們班里,為那所古老的中學(xué)帶來了一絲活力,可很快又瞬間沉寂下去。那個同學(xué)肝臟略大,不大合格,但選上了,父親幾近完美但出身不好。他為此傷心了很久,是否哭過不得而知,但就我對父親的了解,那簡直是一定的。
做不成飛行員了就去做海員吧,乘輪船也可以遠航。還未等到找海員,就來了離海甚遠的內(nèi)蒙古。當?shù)谝淮慰吹讲菰瓡r,他把這里當做了大海,獨自撐起命運之舟。他聽說,喇嘛教的最高領(lǐng)袖是達賴?!斑_賴”是“大?!钡囊馑肌_@是他第一次聽說的另一個最高領(lǐng)袖,一山怎能容二虎?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有一個偉大領(lǐng)袖。果然,到后來,一個領(lǐng)袖叛變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離不開草原。心房里應(yīng)該住著個人來想念,當這個人已經(jīng)不在時,心房就毀了。自己年近三旬。按常理孩子都應(yīng)該上小學(xué)了?用不了幾年,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生子,自己退休養(yǎng)老,也該當棺材瓤子了。哦,現(xiàn)在是進焚尸爐。活著活著,就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他心灰意冷,估計要在此像退休的獨身老工人,老了就在廠里看大門,要不就去山里當護林員。他想到以前的同學(xué),全國各地的知青,也會有他這樣的失意者。
列車幽靈般向落日的方向急速墜落,仿佛整列車上都沒了人,他還站在敞開的門口,內(nèi)心的壓抑使他失去了模仿鐵道游擊隊的威風,但一抬腿在時速三四十公里的火車上躥上跳下不成問題。他也曾閑得無聊,從火車上跳下,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上一段,想跑到火車的前面去。可都是剛開始能前進,接下去是僵持,再下去被火車落后。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從他面前掠過。他就縱身一躍,扒上后面的車廂。有時輪不到車門,就從窗戶爬進去,有時干脆等著扒下一輛,或沒車了沿著鐵路走回宿舍去。任憑鐵路像梯子在腳下延伸。
可這次,是他最后一次站在火車車門前,他沒有跳車。
車行至拐彎時,突然猛地一拐,車廂似乎被帶動得甩了起來,像一條怪蟒在甩動它的身子,細瘦的腰身間爆發(fā)出無窮的力量。他沒抓住扶手,耳邊“呼”的一下,徑直甩了出去。
車門外,正對著棱柱形粗大的水泥鑄電線桿子。
他狠狠地撞在電線桿上,巨大的慣性使他彈了回來,身子貼著地面一轉(zhuǎn)一搓,把雙腿塞到了鐵軌上。在火車與鐵軌狹小的空隙間,他恍惚間聽到“嗑”的一聲,身體觸電般的抖動一下。
九
他睜眼了,身邊兩個身穿鐵路制服的工人蹲在他身邊,拿著粗鐵絲往他的斷腿上一套一夾,拿起老虎鉗子來使勁地擰。他看見血慢慢地滲進了土地。沿著坑洼處匯成了小河,在土坑里積起了小湖,一些陳年的枯枝敗葉飄在湖泊里,猶如漂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看見血越積越多,那河是橫著的,那是美麗的昆都侖河。他和母親一起在昆都侖河旁洗被知青尿淋濕的褲子。血河漫出河道,湖越來越大。它漫過草原,草在血的澆灌下長得壯如森林;漫向沙漠,把沙漠染得血紅,天上下起了長達四十天的血雨;地上也暴發(fā)了四十天的血洪,世界是充血的汪洋大海。
血海把一切都淹沒了,淹沒了草原,沖毀了房屋,沖走了人和牲畜,天神發(fā)怒了。他仿佛要懲治這些蠻干的知青們,是他們破壞了草原,帶來了莽古斯化作的風沙,是他們帶來了罪惡,批斗、抄家、劃分界限,造成了人與人、人與天之間無窮無盡的爭斗。人們不再相互信任,不再愉快地聊天,民風不再純樸,一切都向著大工業(yè)機械化發(fā)展。
眼前是一片紅色,他感覺世界末日的來臨,要身歸那世去了。索命的無常女吊來了。他們用勾魂索帶著他走近一條叫忘川的河,走到河上的奈何橋。他想對他們說點什么,可一看無常女吊慘白的臉,什么也說不出。無常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女吊很美,很清純,一臉的女學(xué)生氣,父親看著她,眼睛里閃現(xiàn)出母親的影子。
“雁兒!”他情不自禁地說,那是母親的乳名,他一向這樣稱呼她。女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作聲。
橋頭有座望鄉(xiāng)臺,臺旁有塊三生石。慈祥的孟婆在望鄉(xiāng)臺旁熬湯,湯鍋咕嘟咕嘟地開著,旁邊碼放著精致的碗筷和湯勺。
父親干張了張嘴,喉嚨仿佛被塞住,他盡力從嗓子里擠出幾句話:“我死以后,是不是就能見到雁兒了?”
無常和女吊對視了一眼,也是想說話,又沉默住了,仿佛是怕刺激他,但在他們看到了孟婆之后,還是說了?!八龥]有來這里?!?/p>
“她還沒有死?我要見她?!?/p>
“她要永遠和神在一起?!?/p>
“山神是誰?在哪兒?”
“山神是山,就像天神是天。你見不到它?!睙o常緩緩地道。
“喝了這湯,你就從來沒見過她了?!?/p>
他想反抗,這不是反抗的地方,無常緊緊地索著他,孟婆笑吟吟的,湯碗端到了嘴邊。
十
血海滔天。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天神撥開浮云,看到下界苦難的人們。他從懷里掏出一小塊土向血海中投了下去。血海中涌現(xiàn)出一塊陸地,越來越大,直至將血海吞并。
是死是活,這是件值得琢磨的事。父親把哈姆雷特的那句話翻譯成一個較為口語的版本,盡管他沒學(xué)過英文。小時候,家里有整整一大套三十六本的莎翁全集,民國的版本。一劇一本,薄薄的小冊,卻是父親的最愛。也許他就靠這些句子和母親生下了我,可他還沒讀懂就偷偷地跑來響應(yīng)偉大號召。他也曾動搖,卻從沒后悔。和混一天過一天的知青們相比,他沉思未來,想著有朝一日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結(jié)束后,回到古城北京接著上高中、上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貢獻自己的一分力量。屯墾戍邊,到工廠做鑄工,全當學(xué)農(nóng)學(xué)牧學(xué)工的勞動,只不過稍微長一點罷了,遙遙無期。
他想像革命烈士那樣放聲大笑,可笑不出來。他無意間聽人說過,剛解放的那幾年間,總有人穿戴整齊,西服或是長衫,頭戴禮帽,從從容容地從樓頂跳下,有段時間樓下不敢過人。他自然不知為什么,問父母,父母也不告訴他。從小到大多年來的政治教育使他恍恍惚惚地覺得,那些是破產(chǎn)的資本家,他們剝削壓迫勞動人民,他們還妄想以死來反對偉大領(lǐng)袖,以死來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他們該死!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而現(xiàn)如今,他是向命運投降,還是自取滅亡呢?
他每天對著雪白的天花板。時間凝固在被甩出車門的那一瞬間。雁兒,我的雁兒!……
你睜開眼睛,我可憐的雁兒。你懷了我骨肉,我卻不敢承認。這時,是他,另一個個子高瘦的北京的知青,他承認了。難道你背著我和他……一個男人難道不夠么?你個蕩婦!無恥的婊子!批斗會上,我用惡毒的臟話罵你,用馬靴踢你,用寬大的銅頭皮帶罩著你的臉狠狠地抽去,像失貞的少女抽打奪取她初次的人。連喜兒打黃世仁也沒有這么狠。你的臉上腫起了一道道紅印,像內(nèi)蒙古大地上涌起的一道道山梁。我含了一大口唾沫,噴水似的噴在你腫起的臉上,迷住了你的雙眼。你緊緊地閉上眼,乳白色的唾沫順著睫毛流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睫毛又黑又長,是如此的美。
唾沫流到你的鼻洼處不再流動,似你我親熱時弄在你肚皮上的精液,那時你嚇得胡亂涂抹,我的后代子孫們緩緩地流淌在你臃腫的棉褲上……當我的眼里冒出火焰,眼角要瞪裂地怒目著你,卻發(fā)現(xiàn),你和他彎腰跪在一起,脖子上掛著墨寫了“破鞋”二字的木板和一只骯臟的陳年舊鞋,肚子已顯現(xiàn)出孕婦的雛形,那就是你們無可辯駁的罪證!你頭上戴著尖聳的高帽,掛木板的鐵絲深深地勒進脖子的肉里,和他彎腰跪在一起,比剛才靠得更緊了,臉上帶著紅潤的微笑,是那么的幸?!?/p>
那個強行奪走了你的初夜的人,卻站在你面前,又舉起了寬大的軍用皮帶。
不知多久,知青們看到一個沒有腿的人,他一手架了一個板凳坐在宿舍前曬太陽,他的臉慘白、消瘦,卻很俊美,似索命的無常。他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
知青們給他制作了很多東西,從坐式馬桶到狗皮褥子,他一邊受用這些本不屬于他的物品,一邊想著自己的未來,出家還是自殺?這是明擺著的事:病退、回城,不用做工人了。
他的父母來了,什么都沒說,把他帶走了。他說什么也不愿坐火車,父母利用職權(quán)在飛機上給他謀了個位子。他在飛機上,一心盼著飛機掉下去,因為雙腿已留在這片土地上。
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就像他不曾活過一樣。等人們再談起他,已是很久的事了。和那些草原上的神話傳說一樣,他的事跡將越來越豐富,越來越離奇,被人們編成故事,唱成民歌,彈成史詩。最初的面貌已不重要了。
十一
父親在輪椅上講完他的經(jīng)歷,緩緩掏出紙煙來吸。我劃著了火柴,彎腰給父親點火。在家里,他在我殘酷的管制下把煙戒了。從吸煙袋鍋到卷煙葉到“抽大炮”(拔掉過濾嘴吸)到吸過濾嘴,從一天一盒半到一支,最終一支也不吸了?,F(xiàn)在,他連吸了兩口,大呼不過癮,想找牧民要管“一口香”回味回味。西北人把羊的小腿骨去了關(guān)節(jié),打通,一頭安上個加工后子彈殼,塞上煙葉點燃,嘖的一口下去,那吞云吐霧的滋潤勁兒,只有享受的人才知道。羊骨煙槍常年在手中把玩得油晃晃锃明瓦亮,黑得看不出本色,足可當傳家寶。父親有一桿特別好的羊骨煙槍,還有工藝品般的蒙式煙盒包,都在堅決戒煙時扔掉了。當他想把羊骨去下的關(guān)節(jié)給我作羊拐,我已過了玩羊拐的年歲。
我沒法給父親找“一口香”來。戒煙是為了不把我嗆死而不是為了他身體健康。因為我不認可他,我不能向一個拋棄過母親,等我長大后又把我從喇嘛、牧民那里接走就說是我爹的人叫爸。
母親死在風雪中,而父親卻說她被蒙古山神收養(yǎng)。父親原本給我解釋過多次,后來他不解釋了,任憑我冷冷地對他。
“我一直把你當養(yǎng)父,從不當生父,怎么說也沒用!盡管是你生了我?!蔽疫煅柿耍盀槭裁醋屛耶敍]娘的孩子……”
“你錯了兩次,我鄭重地告訴你。”
“?”
“一、我是你的父親;二、我沒有生你?!?/p>
“你沒有強迫我的母親?”
“我和她從來沒有過。”
“那你憑什么承認是你?你的臉盆澆了她一身尿?你和她一起洗褲子?”
“不是我?!?/p>
“是誰?”
“是他,那個高瘦的?!?/p>
“為什么承認?”
“因為我……還用說么?”
“我不信!我要去找他?”
“不信,”父親噴了一口煙,抬了一下頭,“你就問這荒原吧?!?/p>
霎時,我猛然抬起頭,滿目的荒涼頓時向我逼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戈壁仿佛要立起來,要將我埋葬。我無心還原到底誰是我的父親,再也不想追溯那段塵封的往事。就當我有兩個父親好了,他們沒什么不同的,都是知青。
我轉(zhuǎn)過身來到他面前:“爸,你是我親爸爸。”他瞪了我一眼:“我不是你爸爸。我找了三十多年了,沒有找到他??倸w有一天我會把你還給他。”“不,我不認他,他對不住你和媽媽,更對不住我。他卑鄙,他無恥,他被火車壓斷腿他活該!”
“啪”的一聲,聲音很小,父親伸長胳膊打了我一個嘴巴,他夠不著,打得很不瓷實,只是輕輕地掃過。他欠身時用力過猛,從輪椅中折了下來。我眨了一下眼,積聚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在布滿塵土的臉上沖刷出兩道溝痕。
父親嘆了口氣,重新回到輪椅中。他抬頭仰望蒼天,想從天空中找尋命運的啟示,天上只有幾朵不多的白云駛過。天空中的云彩漸漸散去。父親讓我背他起來,輪椅仍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地向荒漠中走去。
走吧,孩子,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2006.4.1至4.28初稿于北京
2015.12.23刪定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