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東亮
在當代文學批評史中,何其芳無疑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作為資深的文藝界領導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在各種關于文藝問題的紛爭中;身為文學研究所的所長,他總是對各種爭議做一番學理性的探析,試圖給出一個穩(wěn)健妥的結(jié)論。也因此,在那個運動頻繁的非正常的文學年代,作為批評家的何其芳顯得有些獨特,有些復雜。這種獨特性和復雜性,有它不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在他的《紅樓夢》研究中,便呈現(xiàn)為一種批評的抱負和溫情。限于學力和研究的目的,本文不擬對何其芳紅學研究的內(nèi)容和價值進行評述,只是從文學批評史的角度考察何其芳批評的風格和意義,力圖有所發(fā)現(xiàn),對當代文學批評建設有所助益。
《紅樓夢》研究與文學批評新范式的創(chuàng)立
今天的國人,鮮有不知《紅樓夢》者。即便是中小學生,也知道《紅樓夢》是中國四大名著之首,是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的代表性作品。在文化人的理解中,《紅樓夢》更是中華文明的瑰寶,是我們國家對世界文學的杰出貢獻,其在世界文學名著之林中毫不遜色。紅學的持續(xù)繁榮和《紅樓夢》的廣泛譯介確認了人們的這種理解。但在五十年前,這樣的理解并不是普遍存在的,那時人們對《紅樓夢》的認識和評價還停留在眾說紛紜的階段。也就是說,《紅樓夢》成為“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過程,事實上是一個不斷被想象和被建構(gòu)的過程。
《紅樓夢》在誕生之初,被人們視為奇書,贏得了文人士大夫的驚嘆和贊賞,所謂“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也只是文士間的帶有潮流性的共識,其中頗不乏風流自況的意味。一代學術大師王國維,基于自身的遭際和受叔本華影響所產(chǎn)生的悲劇主義人生觀,寫下《紅樓夢評論》,視《紅樓夢》為中國悲劇文學的先驅(qū),不能不說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誤讀。和許多小說的命運一樣,《紅樓夢》被很多人視為影射文學的代表,索隱派紅學便由此而生,并且代不乏人,至今仍勢頭強勁。新紅學的開創(chuàng)者胡適,利用他從美國舶來的實驗主義的學術理念,對《紅樓夢》進行了“大膽假設、小心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對索隱派紅學形成了巨大沖擊,然而其《<紅樓夢>考證》中關于這篇小說的定位則是一部“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杰作”,不過描繪了一個普通的封建大官僚家庭由興轉(zhuǎn)衰的故事。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把《紅樓夢》視作清代人情小說的代表,對其價值著墨甚少,在其《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一文中,魯迅先生說“自有《紅樓夢》出現(xiàn)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強調(diào)的也只是藝術思想和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價值。也就是說,新中國成立以前的《紅樓夢》研究,在《紅樓夢》的價值定位上并沒有出現(xiàn)一種任何意義上的共識,而且在很多時候,這種價值定位的意識并不自覺。
新中國成立后的1954年,作為胡適學術思想批判運動的先聲,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遭到批判。一時間,國內(nèi)學術文化界對《紅樓夢》的評論和研究蔚為風潮。李希凡、藍翎作為這場運動的引發(fā)者和毛澤東稱贊的“小人物”,領盡風騷。但同時,李、藍影響下的《紅樓夢》研究引起了學界的廣泛爭議。何其芳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介入《紅樓夢》研究的。作為中國文學研究權(quán)威機構(gòu)文學所的領導人,著名學者俞平伯的同事,何其芳的介入在所難免。事實上,進入文學所后的何其芳早已開啟了他人生中的新的研究領域——古典文學研究,而且他的研究總是針對有爭議的問題而發(fā),力圖得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結(jié)論,進而倡導一種實事求是的學風。作為文學研究所專刊之一出版的論文集《論<紅樓夢>》中,收錄的多是這樣的文章,《<琵琶記>的評價問題》《關于李煜詞的討論》等文,給當時的學術界留下鮮明的印象。對于萬眾矚目的《紅樓夢》,何其芳格外用心探研:
《論<紅樓夢>》是我寫議論文字以來準備最久、也寫得最長的一篇。從閱讀材料到寫成論文,約有一年之久。
在以后的歲月中,何其芳一直堅持對《紅樓夢》做后續(xù)的研究,《曹雪芹的貢獻》等文顯示了何其芳的殷勤探紅之心。可以說,在他的古典文學研究中,《紅樓夢》是一個重點,也代表了其不尋常的研究風格。
在《紅樓夢》研究中,何其芳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實事求是的研究態(tài)度。他首先將《紅樓夢》視為一部帶有浪漫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認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紅樓夢》的中心故事”,“它的內(nèi)容也不限于只是反對和暴露了某些個別的封建制度,而是巨大到幾乎批判了整個封建社會的上層建筑和整個封建統(tǒng)治階級,并且提出一些關于人的合理的幸福的生活的夢想”。因此,他反對舊的牽強附會,批駁了索隱派紅學的荒誕無稽和胡適的自傳式解讀,認為‘所有這一類無稽之談都說明了這些人根本不了解文學”;同時他也反對新的牽強附會,對于流行的階級政治斗爭文本說和明清市民思想文本說同樣深惡痛絕。他強調(diào)《紅樓夢》的文學屬性,堅持用文學的理論和方法分析文本,把《紅樓夢》視為一個文學有機體。他描述了《紅樓夢》的產(chǎn)生背景和歷史繼承,解釋了文本中體現(xiàn)的作家的理想和觀念,分析了典型的人物形象,闡發(fā)了作品的藝術魅力。這些工作在今天看來,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學術思想較為混亂的五十年代,卻是難得的清醒之音。
正是因為把《紅樓夢》的性質(zhì)視為一幕愛情悲劇、一首關于美好理想的抒情詩、一曲反封建禮教專制的頌歌,何其芳沒有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文本的細枝末節(jié)方面,比如文本的縫隙,比如其中的色空思想等等,何其芳都沒有花費筆墨去進行詳細辨析。對于聚訟紛紜的作者問題,他也沒有過多地糾纏,只是在文章的最后一節(jié)談了后四十回的問題,主要著眼點還是思想內(nèi)容和表達藝術。在何其芳看來,對于一部小說而言,小說作者的暫時闕如并不妨礙文本解讀的順利進行,一個文藝批評家主要的工作乃是從文本中理出思想,依據(jù)文本闡發(fā)藝術。
針對《紅樓夢》研究中出現(xiàn)的眾多分歧,何其芳做了深入的觀察和思考,他的關于《紅樓夢》的評論文章既然是從分歧中來,那么就必然要到分歧中去。在《論<紅樓夢>》中,他不時引用已有的研究文章及其觀點進行辨析和評說。在這一長篇論文的第十一、十二節(jié),更是集中筆墨對盛行的“市民說”和“農(nóng)民說”進行駁議。他反對無原則的比附,反對僵化理解和教條式地運用馬列主義文學理論,更反對斷章取義、橫加歪曲地引用別人的言論,文章的字里行間流瀉著對于學風問題的關注。
倡導一種新的研究風氣,建立一種新的研究范式,是何其芳自覺的追求。這和他所處的文學所所長的地位有關,也和他作為一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責任有關。這種地位和責任決定了他不能隨意地表達自己的喜好,也不能“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輕率發(fā)言,因而著眼長遠、深思熟慮、結(jié)論穩(wěn)妥就成為其批評文章的一個顯著特點。但在有些批評家的眼里,這種“作結(jié)論”的追求好像“在工作風氣上”產(chǎn)生了一種教條主義的影響,但是,認真地閱讀何其芳的文章,尤其是和當時那些應景式的急就章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何其芳的難能可貴之處。所謂“教條主義”,大概是不滿于何其芳引領批評界風氣的那種領導架勢和腔調(diào)。其實,這種架勢和腔調(diào)正是何其芳建立一個新范式的抱負的形象體現(xiàn)。說到新范式的建立,不能不提及著名學者余英時的一篇文章《近代紅學的發(fā)展與紅學革命》。在這篇文章中,余英時創(chuàng)造性地引述科學史研究中的范式理論對紅學史進行描述,他指出一種研究范式出現(xiàn)了危機,就需要一種新的范式來推進學術的超越性的發(fā)展。紅學也是如此。索隱派紅學和考證派紅學先后遭遇危機,都是因為它們“所能解決的問題遠比它所不能解決的問題為少”。李希凡所代表的“階級斗爭論”紅學“雖可稱之為革命的紅學,卻不能構(gòu)成紅學的革命”,“在‘解決難題的常態(tài)學術工作方面無法起示范的作用”。余英時所期待的新的研究范式是“把紅學研究的重心放在《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造意圖和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有機關系上”,重視小說所包含的“理想性與虛構(gòu)性”,強調(diào)作家本意和小說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有機性”。也就是說,把《紅樓夢》完完全全看作一部文學作品,發(fā)掘它的文學性,從文本結(jié)構(gòu)內(nèi)部分析作家的思想和藝術。這樣的觀點來自于他對紅學史的考察,卻和何其芳的觀點異曲同工。但是,何其芳的觀點為什么遭到余英時的忽視呢?余氏此文,雖然頗多洞見,但對于紅學史的考察并未深入,對于其間各家觀點的辨析也失之籠統(tǒng),這誠然與余氏的大關懷、大視角有關,也與其特殊的政治立場不無關系。在余英時的眼里,何其芳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正統(tǒng)批評家,和李希凡等人的論調(diào)并無明顯的區(qū)別,因而也就不能體會何其芳文章的良苦用心。事實上,對于研究范式和理路的確立,何其芳具有明確的意識。他反對索隱派的政治化解讀,反對胡適的自然主義反映論的解讀,反對俞平伯的趣味主義解讀,也反對李希凡、藍翎的階級斗爭化解讀,他所營求的研究范式實質(zhì)上也正是余英時所希望的實事求是、本色當行的文學化解讀。
《紅樓夢》作為“世界文學經(jīng)典”之建構(gòu)
把《紅樓夢》定位為一部高水平的文學作品,從而把它與歷史文本、政治思想文本嚴格區(qū)分開來,本應當是現(xiàn)代學科制度培養(yǎng)出來的知識分子的自覺行為。不過,面對政治化的“紅學熱”,面對被種種學說纏繞的《紅樓夢》,這種觀點的生存空間實在逼仄。和那些有限的“純文學”的解讀者不同的是,何其芳對自己觀點的堅持,既有他揮之不去的詩人之心的潛在影響,又有著深遠的文化關懷。關于前者,后文將會涉及。后者則是何其芳批評抱負的另一種顯現(xiàn)。
何其芳在他的《論<紅樓夢>》里,常常把《紅樓夢》與世界名著相提并論,有時直接提出意見,認為《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藝術成就的最高峰”,是“整個世界文學史上也為數(shù)不多的偉大的作品”。何其芳做此論斷,是有充分的歷史依據(jù)的。他把《紅樓夢》放在世界長篇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中去衡量估價,認為《紅樓夢》在結(jié)構(gòu)藝術、日常生活細節(jié)描寫方面,具有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的品質(zhì),“正如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一樣,《紅樓夢》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小說這一形式的性能和長處”。也是從世界文學理論中類型學的意義上,何其芳稱《紅樓夢》是“一部用散文寫成的偉大的史詩”?!笆吩姟笔且粋€來自西方的具有現(xiàn)代性色彩的文學名詞,此時在世界文學譜系中多用來指稱表現(xiàn)廣闊而又復雜的社會生活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按照當時流行的世界文學史敘事,《紅樓夢》以及其他中國古典小說是處于現(xiàn)代長篇小說發(fā)展進程之外的。但何其芳顯然不同意這種理解,盡管他在文章中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這種理解。但是,何其芳在《論<紅樓夢>》中尤其是第八節(jié)中多次使用“史詩”一詞,來描述《紅樓夢》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何其芳指出:
史詩類的文學作品都是用文字來描寫生活、描寫人物。由于這個共同點,中國和外國的偉大的作家就不謀而合地把小說藝術發(fā)展到如此驚人的高度。它能夠容納很廣闊很復雜的生活。它能夠把生活細節(jié)和大事件都描寫得十分真實,十分生動,從而寫出了巨大的典型環(huán)境和眾多的典型人物。在這些根本的地方竟是這樣一致。
從尋找“共同點”和“根本地方”的“一致性”入手,何其芳在理論上為《紅樓夢》躋身世界文學經(jīng)典之列奠定了基礎。
有時候,在與世界文學名著的比較中,何其芳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們曾以《紅樓夢》和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相比。托爾斯泰寫作于十九世紀的后半期,他繼承了俄國和歐洲的經(jīng)過了長期發(fā)展的小說藝術的傳統(tǒng),因而在某些細節(jié)的描寫上他是更為精致的。但在人物的塑造上,或許因為我們是本國人吧,我們覺得《紅樓夢》里面寫得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人物,好像比較《戰(zhàn)爭與和平》或者《安娜·卡列尼娜》還要多一些。
在當時的文化界,人們對世界文學經(jīng)典及其作家的膜拜仍然是普遍存在的。作為俄蘇進步文學偉大先驅(qū)者的托爾斯泰,其對中國文化界的影響力是無法估量的。因此,何其芳拿《紅樓夢》和托爾斯泰的作品相比較,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他在向人們昭示:我們中國也有世界文學經(jīng)典作品?,F(xiàn)在,我們很難說何其芳是第一個提出來“《紅樓夢》是一部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人,但毫無疑問的是,何其芳是《紅樓夢》世界文學經(jīng)典地位的重要確立者。在這一經(jīng)典建構(gòu)過程中,何其芳的建構(gòu)意識最為明確,倡導最為有力,影響最大,遭逢的時代也最為適宜。如前所述,新中國成立之前人們對于《紅樓夢》的價值定位十分模糊,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俞平伯雖然對其舊作進行修訂,對“《紅樓夢》的獨創(chuàng)性”做出了一些論述,但他關于《紅樓夢》的藝術評價主要囿于古典文學境域,對于《紅樓夢》的價值判斷,依然根據(jù)他舊有的世界文學想象,認為“《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在這樣的語境中,何其芳的文化建構(gòu)的努力就非同尋常了。實際上,何其芳對《紅樓夢》“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屬于整個社會主義文化建構(gòu)的一個部分,只不過何其芳對這一文化戰(zhàn)略更為敏感和富有責任心罷了。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化建構(gòu),既需要對文化遺產(chǎn)做一個批判和繼承,同時也強調(diào)世界眼光和現(xiàn)代意識。在20世紀50、60年代,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努力始終沒有停止過。只不過限于當時的國際局勢,當時的“世界”主要是也只能是指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以及同情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國際組織。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古代作家屈原、關漢卿、杜甫分別在1953、1958、1962年被世界和平理事會推選為“世界文化名人”,與他們名字并列的是莎士比亞之類的人物。作為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何其芳不能不感受到這種“走向世界”的激情。也是因為何其芳的執(zhí)著和熱忱,在1962年籌備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會時,何其芳被茅盾等人指定為大會發(fā)言人選。在紀念文章《曹雪芹的貢獻》一文中,何其芳再一次確認《紅樓夢》“在我國和世界的文學史上它都居于最高成就之列”。何其芳的這一價值認定在這次紀念活動中開始成為人們的共識。這次紀念活動,和世界名人紀念活動一樣,都帶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性質(zhì),即推出一部能夠代表中國文學成就的作品,并使之屹立于世界名著之林。而何其芳在此之前,早已高瞻遠矚地做出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論斷。言及此,也有必要對1954年的《紅樓夢》批判運動的現(xiàn)代性做出一番說明。在那場運動中,俞平伯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就是因為他的《紅樓夢》研究在歷史態(tài)度上的模糊和價值評判上的暖昧,所謂“色空思想”,所謂“情場懺悔之作”,帶給人們的只是歷史循環(huán)論之下的人生如夢般的空虛和無聊,而這種態(tài)度和現(xiàn)代性敘事格格不入。熱衷于破舊立新的文化界需要的是對于歷史的一個明確的清理,進而在此基礎上建構(gòu)自己的世界文學觀和文學經(jīng)典。這同樣也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文學自尊和文化自覺的必然要求。在這一現(xiàn)代性視角下,何其芳的抱負才顯得耐人尋味。
致力于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就必然要求批評者具備世界文學視野,世界文學的普遍性質(zhì)素必然潛在地制約批評者的理路。何其芳也是這樣。他早年所接受的世界文學,對他的藝術判斷力和批評視角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在《論<紅樓夢>》中,不時可見何其芳的來自歐美經(jīng)典作家的現(xiàn)實主義趣味的顯現(xiàn)。更為重要的是,他根據(jù)自己所認識的世界文學史規(guī)律,認為《紅樓夢》塑造了跨越時代和地域的典型人物形象——“共名”。何其芳具體論述說:
特別是那些成功的典型人物,它們那樣容易為人們所記住,并在生活中廣泛地流行,正是由于它們不僅概括性很高,不僅概括了一定階級的人物的特征以至某些不同階級的人物的某些共同的東西,而且總是個性和特點異常鮮明,異常突出,而且這兩者總是異常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同中國的和世界的許多著名的典型一樣,賈寶玉這個名字一直流行在生活中,成為一個共名。
也就是說,共名是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普遍質(zhì)素,也是一部文學作品成為世界文學名著的主要因素?!都t樓夢》正因為塑造了“共名”,所以才成其為世界文學經(jīng)典。何其芳的世界文學眼光投射到《紅樓夢》中,便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的超越性和普遍性,從而順理成章地進行“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建構(gòu)。除了《紅樓夢》外,何其芳在很多問題上,都表現(xiàn)出了它由世界文學視野所折射出的民族文化關懷。比如他提出建立現(xiàn)代格律詩的主張,就是因為他對世界各國民族詩歌進行觀察,從而認為:“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適合它的現(xiàn)代語言的規(guī)律的格律詩,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健全的現(xiàn)象,偏枯的現(xiàn)象。”應該指出,所謂“世界文學”,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所指,每個人心目中的“世界”和“世界文學”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何其芳的相關論斷引起廣泛爭議是在所難免的。但無論如何,世界文學擴大了他的批評視野,促使了他民族文化關懷的自覺,也激發(fā)了他批評的抱負。
文本的細讀與批評的溫情
毛澤東曾說何其芳是一個柳樹性多于松樹性的同志,這是指何其芳溫情脈脈的為人和為文的風格。在《紅樓夢》研究中,何其芳批評的溫情也充溢于字里行間。人們常常在何其芳的批評文章里發(fā)現(xiàn)他被掩抑已久的詩情。在《論<紅樓夢>》里,這種詩情借由詩性文本《紅樓夢》的觸發(fā),變得更加濃郁和奔放。這里借用通行的美國文論家艾布拉姆斯的理論,來試著分析何其芳批評溫情的表現(xiàn)。艾氏在《鏡與燈》中提出構(gòu)成文學活動的四個要素,即生活世界、作家、文本和讀者。?!焙纹浞茧m然沒有也不可能接觸到艾氏的理論,但在其文章中卻對這四個要素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和體貼,這在當時也是引人注目的。
先說作家和文本。《紅樓夢》的作者一直是一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何其芳采用了通行的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鶚后四十回的說法,這是他的審慎之處。更值得注意的是,何其芳不糾纏于這些一時無法弄清楚的考證中,而是重視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作者的形象、聲音和思想。這樣,不管作者具體落實到哪一個具體的人,作者的文本形象總是不變的,也不會影響到我們對文本的閱讀。實際上,文本所表現(xiàn)出來的作者形象最接近作者的實際,特別是作者心靈狀態(tài)的實際,這對于文學批評家來說恐怕是最重要的。正是意識到這一點,何其芳才致力于文本的尋覓和發(fā)現(xiàn),這是他走近作者的最佳途徑。在《論<紅樓夢>》中,何其芳常常表達他對作者的欣賞和贊嘆,有時候知音之感溢于言表。對于《紅樓夢》的作者抱著一番溫情和敬意,進而順著作者的構(gòu)思進行解讀,對作者的文心進行深入探訪,這是何其芳文章的一個獨異之處。在那場紅學大討論中,何其芳的文章既不像一些批判家那樣,對曹雪芹的歷史局限性橫加指責,也不愿意像一些歷史學者那樣,把曹雪芹視為明清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市民思想的代表。他主張通過分析《紅樓夢》來辨別曹雪芹思想本身的復雜性。對于曹雪芹受明清思想家影響的說法,他說:
如果小說本身真是明顯反映了當時的市民的觀點和要求,我們不能以這些思想家并不代表市民來否定;反過來,如果小說本身沒有這樣的內(nèi)容,這些思想家就是代表市民也不能用來證明這部小說是市民文學。因此,最重要的還是要去分析作品。
“最重要的還是要去分析作品”,這是何其芳的原則。在他的《論<紅樓夢>》中,細膩而又辯證的文本分析能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何其芳的論證文字多是描述性的,很少進行理論的概括和判斷,追求的是一種貼近文本實際、進行具體批評的文風,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也因此,他的文章往往很長,中心也似乎不太明顯?!墩?lt;紅樓夢>》共13節(jié),七萬余字,每一節(jié)都沒有標題,在一節(jié)里面也沒有小標題。但即令如此,并不令人感覺其中的散漫和紛亂,倒是讓人常常為其中細膩而又精妙的分析而拍案。比如,對于賈寶玉形象,何其芳不同意“戀愛觀和戀愛生活方式不好”、“愛情不專一”、“污濁和頹廢”的評價,而是從作品中賈母等人的疑惑出發(fā),認為賈寶玉性格中的這一特征其實是對“純潔可愛的少女的欣賞和愛悅”,是一種對于美好人性、美好生命狀態(tài)的無功利的“欣賞和愛悅”,不涉男女之事,體現(xiàn)的是對于女性的尊重。這一見解的產(chǎn)生,大概一部分是由于何其芳內(nèi)心深處召喚起早年因耽于唯美主義而對女性美的體驗,一部分則緣于何其芳細致的閱讀。何其芳指出:“把這種復雜的對于少女們的情感都說成是消極的不好的東西,那是還不如賈母的觀察客觀和細致的?!焙纹浞荚谖闹袔缀跏且粋€個地分析《紅樓夢》中具有性格的女性形象,既善于辨別同中之異,又善于認識異中之同。他舉薛寶釵教訓林黛玉行酒令時引《西廂記》和《牡丹亭》中句子一事后分析道:“這一段文字寫出了黛玉并不像現(xiàn)在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具有濃厚解放思想。她對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排斥沒有寶玉那樣嚴格。由于這種原因以及其他原因,她對薛寶釵這段話不但不反感,而且當作關懷和溫暖來接受。同時我們從這段文字也可以看到作者是有意識地寫出薛寶釵的這種思想傾向?!焙纹浞贾匾暋都t樓夢》中日常生活的描寫,認為:“這些描寫能夠吸引我們,不覺得厭倦,還不僅僅因為它們寫得細膩、逼真,而人總是對于各種各樣的生活都有興趣的;這里還有一個秘密,就是通過這些描寫,故事正在進行,人物的性格正在顯現(xiàn)?!彼€批評“說《紅樓夢》老是細細描寫吃飯一類的事情實在討厭”的人是“不能夠欣賞文學作品的人”。在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分析中,何其芳注重挖掘細節(jié)中蘊含的生活的秘密,透視細節(jié)和大事件、大波瀾之間的關系,較好地呈現(xiàn)了《紅樓夢》“瑣碎處有無限煙波”的結(jié)構(gòu)藝術。也正是從日常生活描寫的藝術性上考究,何其芳強化了后四十回為高鶚所作的認識,何其芳指出:“在這一點上高鶚的續(xù)書剛好相反”,“除了有些片段還寫得較好或可以過得去而外,絕大部分都經(jīng)不住細讀”?!凹氉x”不僅給何其芳帶來了新的文本發(fā)現(xiàn),而且作為一種批評方式,使得批評家的興奮點和注意力全部灌注在作品本身,從而有效地遏制了那種依憑外在的政治條文尋章摘句的批評思維。何其芳應當說是頗為享受這種“細讀”的批評方式的,這可以從其行文的從容婉轉(zhuǎn)見出。擅長分析而不擅長概括,大概是何其芳文章給人的較為鮮明的印象。在一些以理論自勝的批評家看來,何其芳的文章冗長不堪,缺乏高屋建瓴的氣度。但在那樣一個大批判的時代,平心說理的空氣實在微薄,許多批評文章的交鋒沒有實質(zhì)上的論辯意義,要么是高談闊論、言之無物,要么是斷章取義、故意歪曲對手的觀點,無實事求是之心,有嘩眾取寵之欲。翻一翻當年的《<紅樓夢>問題討論集》,就會發(fā)現(xiàn),一種脫離文本的教條主義式的批評風氣正在形成。這種新的政治化語境中的“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風氣正是何其芳所極力反對的。在《論<紅樓夢>》中,他花了極大氣力對這種批評風氣及相應的觀點尤其是市民說和農(nóng)民說進行了深入的批評。
即使在超越當時情勢的今天,我們也很難說何其芳的這種批評方式有什么缺點。我們知道西方現(xiàn)代文論中的新批評學派十分重視對文本的分析,把立論的所有依據(jù)建立在對文本的細讀中。意大利著名作家兼批評家艾柯在他的《詮釋與過度詮釋》中提出“文本意圖”這個概念,目的就是要確立文本的中心地位,從而牽制一些無原則的漫無邊際的解讀。他認為:盡管我們不能確認一種解讀是最好的最接近文本意圖的解讀,但是我們可以確認一種解讀是不好的不符合文本意圖的解讀。何其芳對《紅樓夢》文本的細細品味,孜孜以求的正是對于其文本意圖的接近。相對于何其芳的《論<紅樓夢>》,那些動輒就下斷語的批評文章,其所展現(xiàn)的實際上是一種批評的暴力,這種文章多的是理論的鋪張和升華,多的是對文本文意的肢解和歪曲,卻難以發(fā)現(xiàn)貼切的描述和分析,至于對作家和文本的“知音”式探詢,更是渺不可聞了。因而,在那個硝煙彌漫的批評話語場,擅長文本分析的何其芳的文章就給人一種清新之感,這大概是溫情的另一種質(zhì)地。
再說生活和讀者。“生活”在十七年時期的批評文章里是一個活躍的詞匯,以至于人們常常把它當作一個批評術語來看。在批評家的眼里,不同的生活具有不同的意義和性質(zhì),個人生活和整體生活的關系是一個需要辨析的問題。對于生活尤其是生活本質(zhì)的不同理解,導致了批評家之間的分歧。不過,何其芳對于“生活”這個名詞的復雜性不太敏感。在他的文章里,生活仍然停留于自然的概念,沒有質(zhì)的規(guī)定性。《論<紅樓夢>》開篇第一節(jié)便把《紅樓夢》的魅力和人們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討論,文章的筆墨飽含感情。在這一節(jié)里,何其芳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和文學記憶,同時又吸引讀者共同參與到對文學生活的感悟中去,從而建立起普遍的生活認同。正是在生活認同的情感基礎上,何其芳親切自然地使用起“我們”來展開他的論證。他在典型問題上提出“共名說”,其論證的策略就是運用人們的生活認同:
我們還是看在生活中,人們是怎樣用林黛玉這樣一個共名吧。人們叫那種身體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淚的女孩子為林黛玉。這種理解雖然是簡單的,不完全的,或者說比較表面的,但也并不是沒有根據(jù)。這也是林黛玉這個典型的最突出的特點在發(fā)生作用?!都t樓夢》也是反復地描寫了這個特點的。
對于賈寶玉這個共名形象,何其芳在這段話之前幾乎用了同樣的文字進行解釋。在這樣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何其芳是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進行分析,結(jié)論來自于生活又回到生活,喚起人們的生活認同。何其芳認為,不管時光如何流轉(zhuǎn),個性品質(zhì)的多樣化總是存在的,賈寶玉、林黛玉這樣的“共名”人物還是存在的。也就是說,何其芳更注重生活的持續(xù)性而不是生活的斷裂性,更注重生活的現(xiàn)象層面而不是本質(zhì)層面,盡管這種注重或是有意或是無意。而實際上,這種注重在那場大討論中很容易被視為一個值得詳細批判的原則性問題。李希凡等人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和何其芳展開了無休止的論爭。李希凡明確指出,不同時代的生活具有不同的歷史本質(zhì)和意義,而典型正是對時代生活本質(zhì)的反映,因而不是普遍的。何其芳把寶黛二人看作是超越時代的共名形象,具有普遍人性論的嫌疑,而把今天生活在社會主義社會的新青年視為賈寶玉和林黛玉,無疑是一種侮辱,是對社會主義生活本質(zhì)的無視和褻瀆。應該說,李希凡的批判是強有力的,以至于何其芳后來也不得不屈服。今天看來,生活的現(xiàn)象和本質(zhì)、持續(xù)性和斷裂性、破碎性與整體性仍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也往往牽涉到我們的哲學認知。何其芳對于生活經(jīng)驗不加辨析地引用,的確會導致一種暖昧的溫情,從而對一些嚴肅的理論問題喪失敏感,削弱文學批評的穿透力。但是,對于實際的文學批評而言,忽略了大量的生活事實,不尊重生活現(xiàn)象,只從理論上對之進行界定,理論概念滿天飛,往往導致對生活的歪曲,更談不上本質(zhì)理解方面的共識,十七年文學批評方面的紛爭很大程度上是生活本質(zhì)認定方面的混亂。在這種情況下,何其芳對于生活的深入觀察和深切體會,就具有正本清源的意義;在實際操作中,也會增強批評的針對性和具體性,避免那種本質(zhì)懸空、理論懸浮的批評。
和“生活”一樣,“讀者”也是十七年時期一個活躍的批評詞匯。在歷次文學論爭中,總有或敏感或遲鈍或激進或保守的讀者以“來信”的方式向文壇表達奇異的意見,這些“讀者來信”往往具有重要的利用價值,以至于文壇的策略家常常虛構(gòu)出一些“讀者”和“來信”來。平心而論,和作家寫作一樣,每一個批評家進行批評的時候,都有一個擬想的讀者或讀者群。在批評家的寫作中,這些理想的讀者也參與進去,成為“我們”的具體內(nèi)容。在何其芳的文章中,“讀者”和“我們”也是一個常見的用語,可見何其芳也是重視讀者的接受反應的,也十分善于利用讀者的審美共同性來增強文章的說服力。但是,何其芳擬想中的讀者和他所理解的“生活”一樣,處于一種自然狀態(tài),具有的也多是文化共同體中審美的慣性。何其芳在分析作品時也常常有意無意地與讀者建立起“同感”。在分析晴雯形象時,何其芳甚至調(diào)動起自己與相似的讀者少年時期的審美經(jīng)驗:“讀者們也曾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嗎,當我們還是少年的時候,和我們的同學或者朋友一起讀完了這部書,我們爭論著它里面的人物我們最喜歡誰,最后終于一致了,我們最喜歡的不是探春,不是史湘云,甚至也不是林黛玉,而是晴雯。我想我們少年時候的選擇和偏愛是有道理的。”在評論文章中回憶起年少時的審美體驗,自然充滿坦率、親切之感,也不會有那些辭氣凌厲的語言了。因為何其芳擬想中的讀者,其身份像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談笑風生,不覺得有什么隔膜。因而,何其芳的文章往往有一種“談話風”,隨意點染、涉筆成趣,讀之如沐春風、不覺終日。
對于一些具體的特別的讀者,何其芳也展示了批評的溫情。對于各種各樣奇怪的讀者,何其芳力圖建立新的文學閱讀和批評范式,進行引導;對于一些以理論和歷史對《紅樓夢》進行附會的專家式讀者,進行批駁;這些已如前述,此不贅論。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他對于俞平伯、蔣和森、李希凡三位紅學家的態(tài)度。對處在風口浪尖的俞平伯,他多有回護,對俞氏的批判僅限于學理,而且大膽肯定俞氏的學術貢獻和歷史進步;對后起之秀蔣和森,善加獎掖、呵護備至,促成其學術成就;對于炙手可熱且與之觀點對立的李希凡,他認真對待,及時反思,并沒有對之表示反感,同時對于李盛氣凌人的文風不以為然,敢于指出,敢于批評。在“文革”中的1972年《致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同志》一信中,何其芳嚴正提出:“李希凡同志在批評別人的錯誤時,似應對自己也曾經(jīng)有過的類似的錯誤有幾句話交代一下,不寫在正文中,也應加個小注聲明一下?!?。對李希凡如此,對自己也一樣,事實上何其芳也是這樣做的。批評別人的同時檢討自己,減輕被批評者的壓力,營造一種平等的氛圍,這是典型的何其芳的溫情。
在十七年的文壇,何其芳是一個老輩。他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文學的波折,對于正常文化建設的期待格外迫切。在被賦予文化建設領導權(quán)之后,他的責任心更加強烈。也因此,他的文學批評總是著眼于大局,其批評的抱負也就非尋常之人所能比。如果說何其芳的地位決定了何其芳的批評抱負的話,那自然是有道理的。不過,也不盡然。因為當時和何其芳地位相當?shù)娜祟H有不少,但不是每個人都具有類似的抱負、胸懷和眼光,更遑論與之相應的批評的溫情了。在這個意義上,何其芳是一個傳奇。很多人把何其芳批評的溫情歸結(jié)為他的“柳樹性”,他的平和婉約、美麗浪漫的“詩性人格”,他對“愛與美”的敏感和流連。但在我看來,何其芳的批評抱負才是其批評溫情的決定性因素。因為要進行正常的文學建設,進行面向世界的社會主義文化建構(gòu),所以何其芳致力于尋覓和發(fā)掘正面的建設性的因素,提倡一種健康的批評風氣,而不大可能為了個人的權(quán)欲名利去疾言令色地批判別人,做一些只破不立的工作。何其芳的批評的溫情,歸根結(jié)底是其批評的抱負及其背后的高遠的文化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