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張悅然名下有一個很重的標簽:“80后”。無論是從年齡、出道時間還是創(chuàng)作成績上,她都是這個概念里打頭陣的一位。我一向對十年為一代際的寫作劃分保持警惕,因為它非常短視且并不能說明多少文學問題,說到底是一種話題、姿態(tài)的說法而非美學意義上的標識??墒敲鎸垚側?,這個概念好像揮之不去。2016年,張悅然以她的一部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繭》又一次刮起一股旋風,這一方面印證了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實績,另一方面更加加重了她作為一個年齡層次的代表性?!袄O”不但是一個忽然跳到眼前的單字,而且沒有任何依靠小說名字抓住讀者眼球的刺激性。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張悅然是自信有力量挑動一個簡單字詞深邃含義的小說家,也是一位自信可以讓小說人物故事證明一切的寫作者。
《繭》究竟是一部怎樣的小說,它在當下小說界有著怎樣的暗示和意味?“繭,1.完全變態(tài)昆蟲的囊形保護物。2.手腳掌因摩擦而生的硬皮。”(見《辭?!罚┳髡呋蛟S借用了這樣的比喻:“繭”是成長的代價,同時也是成長的呵護者。它制約著生命的自由生長,卻也保證了其成長性?!袄O”并沒有在小說中成為直接隱喻,甚至沒有對這個字詞刻意引用,但“繭”的意味卻成為籠罩整部小說的象征,沒有完整讀過小說,是無法體會到“繭”的外殼作用及其堅硬度的。
沒有“繭”的《繭》卻有一個更加堅硬的意象:一枚砸入人腦中的鐵釘。這枚鐵釘牢牢地、殘忍地釘入到故事的核心,所有的人物躁動、掙脫、游走,都以這枚鐵釘為圓心,在很小的半徑范圍內撕扯、掙扎。從故事層面上看,這枚鐵釘是砸入一個人腦袋里、造成其終生植物人狀態(tài)的刑事案件和殘酷悲劇。在文革的混亂中,醫(yī)科大學教授程守義遭批斗后,繼而被人將一枚鐵釘砸入腦袋,從此成為植物人。同一所大學的教授李冀生,隱約成為這一事件的“當事人”,雖然另一個叫汪良成的人自殺身亡而被“確定”為行兇者,李冀生卻是逐漸浮出水面、不被懲處的“兇手”。
戲劇性在于,同在一所大學工作生活的程李兩家,他們家人的生活、后代的成長都勾連在一起。植物人程守義,是橫陳在所有人物和事件當中的一道沉重、深厚的壁障,令人窒息,令人厭惡,卻又不可逃離,這個植物人打斷了所有人通往未來的道路,同時又讓歷史在這種打斷、阻隔中被奇異地貫通、串接、延續(xù)。
我們不妨先放下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先來看看小說透過這枚“鐵釘”,營造出的小說性、小說意味以及小說的現(xiàn)代性質感。
一是讓“現(xiàn)在”與“歷史”產(chǎn)生變異性、扭曲性的沖撞和勾連。程恭、李佳棲兩個人的成長、情感,無不烙上自己未曾經(jīng)歷的祖輩、父輩歷史,這種歷史以強大的陰影投射在他們的人生道路上,他們的關系一刻都不能脫離,又因此不可能產(chǎn)生相交。橫陳在醫(yī)院“317”病房的植物人程守義,既打斷、阻隔他們的交往,又牢牢控制著他們不可剝離的“一體化”關系。他們未曾經(jīng)歷文革,依靠什么去寫自己未曾經(jīng)歷的歷史?歷史如果完全遠隔現(xiàn)實,作者當然可以寫一部“歷史小說”,而呈現(xiàn)在《繭》里的歷史,恰恰是李佳棲、程恭剛好錯過的昨天,是祖輩和父輩們人生中的一部分。于是,小說中的歷史就是現(xiàn)實的組成部分而非獨立于現(xiàn)實之外。在這個意義上講,“80后”這個概念對認識張悅然的小說寫作還是有價值的,因為這一代作家熱衷于寫“今天”,歷史的沉重可以在自己的筆下不出現(xiàn),因為他們未曾在其中生活過。但張悅然選擇了面對一個同齡作家極少去面對的過往,回應了今天的現(xiàn)實與昨天的生活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從小說敘述上,可以說作者找到了打通今天與昨天、當下與歷史的通道,盡管這個通道是借助于一枚鐵釘完成的。現(xiàn)代小說或藝術表現(xiàn)“現(xiàn)代”歷史,總會找到某種契合點,使其成為“當代史”中的一部分,讓人感受到歷史的巨大存在,這樣,作家藝術家就有了足夠的“資格”去書寫和表現(xiàn)自己未曾經(jīng)歷過的歷史,就使得這種書寫和表現(xiàn)不能簡單地被劃分到某種“歷史題材”中去,而使其成為表達現(xiàn)實感受的必要組成部分。
二是因為一個特殊情節(jié)的刺目般楔入,使得嚴肅小說的主題隱喻與流行小說的傳奇故事之間實現(xiàn)了有效拼接。這是當代西方嚴肅小說在美學上漸成趨勢的新敘述策略。奧汗·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羅貝托·波拉尼奧的《2666》,都是化流行故事之腐朽為嚴肅小說之神奇的例證。那些小說里有深遠的歷史,精致的文化,有高深的專業(yè)和藝術,但也有謀殺、偵探,有世俗的愛情和緊張的情節(jié)。小說的美學抱負和可讀性同時呈現(xiàn),結出現(xiàn)代小說的“惡之花”。《繭》在這一點上有同構色彩,過去的歷史以一枚鐵釘為意象注入今天,今天的現(xiàn)實逃不脫與昨天的聯(lián)系,不可能不受其沉重影響。
三是小說營造的情境、氛圍,敘述方式的獨特選擇,體現(xiàn)了作者創(chuàng)作前的準備可謂深思熟慮。小說采取了李佳棲、程恭兩個人交叉敘述、平行推進故事的敘述方法。但這種敘述卻又不是當代小說流行一時的拆解補充法,即同一個故事由兩個或以上(通常是兩個以上)人物來敘述,他們是故事的不同程度的參與者或見證者,他們對同一故事的敘述,在使故事不斷奔向完整的過程中又互相拆解,使故事本身產(chǎn)生分裂,含義發(fā)生分歧,題旨變得復雜曖昧。張悅然在《繭》里讓李程二人交叉講述,但并不對故事本身進行拆解,不發(fā)生理解上的直接“糾紛”。他們講述的是各自看到的世界,實現(xiàn)的是共同向著一個沉重主題靠攏,表達的是同一代人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和精神危機。從語氣上,他們二人仿佛進行的是一場對話,雖然不是面對面,但都把對方想象成惟一的傾聽者,第二人稱“你”在小說里頻繁出現(xiàn),雖然不能說這是一部第二人稱小說,卻強化了敘述中的對話色彩??梢哉f,李佳棲、程恭是互為傾訴者和傾聽者的關系,漫長的傾訴和耐心的傾聽構成了小說的敘述格調。小說的第一章具有更強烈的對話色彩,這應該是小說從一開始立下的敘述基調,李佳棲、程恭共同講述著見面時的故事,但兩個人的敘述在情節(jié)上是“分工”進行的,并不對同一情節(jié)進行“各自”表述。當李佳棲講述自己的堂姐李沛萱與之交往的故事時,與程恭的對話味道開始減弱,這也預示著,單純的對話不可完成對復雜故事的敘述,盡管姐妹倆的故事并不需要全部細節(jié)化地讓程恭傾聽,但敘述必須按這樣的方式進行。其后的大部分敘述在對話性上時強時弱,但通篇所制造的這種對話與傾聽關系一直維系著。張悅然為自己的寫作挑選了最具難度的方法,當然也獨具效果。
戲劇性在于,所有人的活動都與植物人相關,難點在于,為他們的關聯(lián)性尋找故事的粘合度,邏輯的必然性需要花更多心力。在小說里,所有人物間的關聯(lián)呈扇面展開或合閉,而造成植物人的鐵釘,正如扇子尾部的扇釘,起著控制、收攏的作用。在《繭》里,每個人物的命運、性格都與“鐵釘+植物人”有關。程守義妻子性格的乖張是因丈夫成植物人引發(fā)的,在挽救無望后,她和一個普通工人有了往來并熱切希望能夠在一起生活,卻被對方離棄,她在絕望中有過干脆將植物人丈夫置于死地的沖動,最終卻不得不認命,過上了最不愿意又只能如此的不幸生活。程恭的父親成為施虐式人物,性格的由來自然離不開程守義的遭遇。在李家,李冀生和程守義的命運正好相反,他成了“仁心仁術”的院士,成了新聞人物,成了學習典范。在程守義的植物人狀態(tài)對比下,他的輝煌被添加了諷刺意味,更加上他實為“兇手”的身份,這一輝煌更具道德上的陰暗色彩。輝煌后面的黑幕才是故事的核心,盡管小說并沒有深挖這一黑幕,因為小說要表達的是他們對后輩命運的影響。李佳棲的父親李牧原,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卻同時是一個父親形象的背叛者和父命的反抗者。他以自己的婚姻為殺手锏,一次次打擊這個在外面風光無限的父親。他娶農(nóng)村妻子,離婚后又與汪良成的女兒汪露寒共同生活,都是徹底反叛的舉動。汪露寒作為汪良成的女兒,自幼背負著罪犯女兒的陰影,長期的壓抑讓她不得不逃離,她曾想過用呵護程守義來贖罪,卻遭拒絕。和李佳棲的父親李牧原共同生活也注定得不到應有的幸福,最終一無所得。
李佳棲和程恭,是所有人物中打開幅度最大的扇面。李佳棲的戀父而不得其愛,程恭性格中的復仇底色,這一切都為小說涂抹上了不可揮去的沉重陰霾。他們本來都有很好的家族背景、家庭教養(yǎng),但他們的成長卻不可抑止地被加上沉重的心理負擔。小說故事的戲劇性、夸張度,全部因這段過往的歷史造成。如此網(wǎng)織故事,愛與恨交織推進中,復仇、曖昧、隱秘、失控,歡樂與痛苦,出身驕傲與現(xiàn)實不堪相混合,營造出強烈的、混雜的、神秘的、詭異的小說氛圍。故事足夠復雜多變,情境足夠陰晴不定,必然的命運結局與偶然的情節(jié)因素共存其中,將所有的人生推向不可預知的境地。
小說故事都由李佳棲和程恭的自述來完成,他們的“口述實錄”,讓故事在“局限”中散點式與漸進式地展開,而這種“局限”,是作者選擇的結果,也產(chǎn)生了比全知視角更有魅惑性的效果。“傾訴”與“對話”的對位行進,讓所有的故事先在地經(jīng)過了情感過濾,色彩、色調也變幻不定。李佳棲與程恭,比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祖輩和父輩,經(jīng)歷的歷史時間是最短的,小說卻恰恰讓他們來承擔起敘述的職責。這是一種敘述策略,它使現(xiàn)實和歷史之間,凡俗現(xiàn)實的比例遠遠大于“重大歷史”,讓歷史成為影響和制約“成長”的巨大投影而非線性歷史的一部分?!爸参锶恕钡某林厝馍?,有氣息但不發(fā)言的狀態(tài),殘酷地干擾著現(xiàn)實。這就意味著,這是一部表現(xiàn)當下現(xiàn)實的小說,為了探究現(xiàn)實所從何來,緊挨著的過往必然成為不可繞開的一部分,歷史既非現(xiàn)實也非背景,它是現(xiàn)實的閘門、包袱和刺目的聚光燈,也是現(xiàn)實的一面或平面或凸凹的鏡子。作為新時期出生的作家,在小說里寫祖父輩的昨天,這是一種有勇氣的選擇和探索,藝術上需要有獨特的切入角度。《繭》里邊的祖父輩們的恩怨情仇,有限地、謹慎地進入到今天的生活中。張悅然小心翼翼地處理了這個難題,確保其出現(xiàn)的藝術合理性及情節(jié)可信度。同時,小說也傳遞出這樣的信息:歷史只有同當下發(fā)生關聯(lián)時,或直接影響,或間接啟示,才具有追問、深究的必要。
當然,這畢竟是一個難題,探索還需要走很長的路。對張悅然以及她的同代作家而言,讓小說記述更長的時代和生活,必須有此道義擔當和美學抱負,同時還要在保證其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質的前提下進行。《繭》所呈現(xiàn)的歷史場面相對有限,比例上顯然明顯少于“當下”,小說里提到的一些歷史場景,也并無還原的要求,仿佛是過渡式交代。這似乎是作者防止情節(jié)失真的謹慎,生怕?lián)p傷小說品質的嚴謹所致。在我看來,或許還可以再大膽一些,更進一步,讓歷史本身有“說話”的機會而非主要靠“影響力”。這當然只是一種猜測,卻也是閱讀過程中積累而成的一點認識。作為一部細節(jié)綿密的小說,作者體現(xiàn)出對故事線索的清晰把握,對戲劇性的有效控制。不過,有的情節(jié)設制也或可以討論。作為一部正劇色彩深厚的小說,人物的命運結局應更多體現(xiàn)在必然性上,有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如李牧原死于車禍,畢竟屬于偶然性結局。與李牧原的命運相比,或可找到更具說服力、更能證明其悲劇結局必然性的情節(jié)。我的意思是說,對一部正劇來說,偶然性與小說故事之間,還是有重要程度區(qū)別的。李牧原是這部小說里除了兩個敘述人之外被描寫筆墨最多、最具故事性且影響了所有與之相關人物命運的角色,他的命運結局極具打擊力度。“有人在死,有人在生,我們在生死的隔壁玩耍。床上躺著的那個人,不在生里,不在死里,他在生死之外望著我們。他的充滿孩子氣的目光猶如某種永恒之物,穿過生死無常照射過來。我們被他籠罩著,與人世隔絕起來,連最細小的時間也進不來?!毙≌f如此透徹地描寫了程守義與“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同樣愿意看到其他人物具有相同的不可脫離性。
一個小說家,特別是年輕的小說家,一旦獲得相應的名聲后,往往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而創(chuàng)作著漸趨簡單化的小說。不要說懷著強烈的美學抱負去努力寫出進入小說史的小說了,連稍微復雜一點的故事也疏于編織。張悅然的《繭》是一部認真之書,是一個不厭其煩做抽絲剝繭之繁復工作的漫長過程,是對歷史、現(xiàn)實,成長、人生,親情、愛情,道德、倫理的一次深刻探究之旅,是在藝術表達上力求尋找新意和獨特性,為了“抵達更深的生命層次”(作者《后記》言)的一次全力沖擊。去創(chuàng)造只有小說才能表現(xiàn)的世界,執(zhí)著于只有文學才可以挖掘到的人生意義,這正是當代小說家特別需要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作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