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戾”“佷戾”“狠戾”與“狼戾”“悷”

徐時儀

“悷”有“執(zhí)拗兇狠”義，佛經(jīng)中或?qū)懽黛濉⒒\戾、儱悷、儱戾等，蓋為“狼戾”的音轉(zhuǎn)記音詞，故字體不定。“狼”似為狠之訛，“狠戾”又寫作“很戻”“佷戾”?！皭煛薄办濉薄皟煛薄皟レ濉薄盎\戾”等似皆源自“狼戾”而為“狠戾”之訛。下文試論述一二。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收釋“很戾”“佷戾”“狠戾”“狼戾”與“戾”等詞，其釋“很戾”有“兇暴乖戾”義，引例如下：

《史記·張儀列傳》：“夫趙王之很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p>

《晉書·楚王瑋傳》：“汝南王亮、太保衛(wèi)瓘以瑋性很戾，不可大任，建議使與諸王之國?！?/p>

《續(xù)資治通鑒·元順帝至正十三年》：“君用專兵柄，很戾益甚?！?/p>

考《說文·彳部》：“很，不聽從也。”又考《玉篇·人部》：“佷，戾也。本作很?！睋?jù)《玉篇》所釋，很、佷義同。佷、戾同義組成并列復合詞“佷戾”，如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三十三：“重作不善行，佷戾不受教?！薄稘h大》釋“佷戾”有“兇狠而乖張”義，引例如下：

《國語·晉語九》“宵也佷”三國吳韋昭注：“佷，佷戾，不從人也?！?/p>

《宋書·晉平剌王傳》：“休佑佷戾強梁，前后忤上非一?！?/p>

宋洪邁《夷堅丙志·廣州女》：“女佷戾不孝，無日不悖其親?！?/p>

據(jù)《說文》和《玉篇》所釋，“佷”本作“很”，有“不聽從”義，引申而有“倔強執(zhí)拗”和“兇狠”義。檢《漢大》釋“很”： 1. 違逆；不聽從。2. 謂倔強執(zhí)拗而不肯前行。3. 狠毒；殘忍。后多作“狠”。4. 引申為狂暴。5. 爭訟；爭斗。6. 副詞。甚；非常。

據(jù)《漢大》所釋，“很”表“狠毒；殘忍”義時后多作“狠”。[1]考《廣韻》：“很，很戻也。俗作狠?！薄墩f文·犬部》：“狠，犬斗聲。從犬艮聲?！倍斡癫米ⅲ骸敖袼子煤轂楹?，許書很、狠義別?！倍斡癫靡阎赋觯?、狠本義別，似彳、犭形近，俗用狠為很?？肌镀ｎ惥帯と俊罚骸昂荩c很同。惡也?！薄昂堋薄昂荨焙鬂u混用，“很戾”又作“狠戾”。

《漢大》釋“狠戾”有“兇惡殘暴”義，引例如下：

《北史·蘇威傳》：“其性狠戾，不切世要?！?/p>

唐司空圖《馮燕歌》：“誰言狠戾心能忍，待我情深情不隱?！?/p>

清袁枚《續(xù)新齊諧·狼牙》：“而狼之狠戾，恃有此牙，亦天之賦與獨異?！?/p>

考《廣雅·釋詁三》：“狼、戾，很也?！庇帧夺屧b四》：“狼，很，盭也?！蓖跄顚O疏證：“盭與戾同，狼與戾一聲之轉(zhuǎn)。《燕策》云：‘趙王狼戾無親。《漢書·嚴助傳》云：‘今閩越王狼戾不仁?！睋?jù)《廣雅》所釋，“狼”“戾”皆有“很”義，而“狼戾”亦有“很”義。

《漢大》釋“狼戾”有“兇狠，暴戾”義，引例如下：

《戰(zhàn)國策·燕策一》：“夫趙王之狼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知也?！?/p>

《文選·王褒〈洞簫賦〉》：“貪饕者聽之而廉隅兮，狼戾者聞之而不懟?！眳蜗蜃ⅲ骸袄庆澹瑦盒砸??！?/p>

唐李白《幽州胡馬客歌》：“天驕五單于，狼戾好兇殘?！?/p>

《三國演義》第五回：“〔董卓〕狼戾不仁，罪惡充積！”

我們認為“狼”“狠”形近，且狼性狠戾，“狼”“狠”義近組成并列復合詞“狼狠”。如王楙《野客叢書·以物性喻人》：“惟狼之喻尤多……言其專愎則曰狼狠，言其不恤則曰狼戾，言其不檢則曰狼籍，言其乖謬則曰狼狽?！薄袄庆濉痹诜鸾?jīng)中又寫作“悷、戾、儱悷、籠戾”，有“執(zhí)拗乖戾”義。[2]如：

譬如象馬悷不調(diào)，著之羈絆，加諸杖痛，然后調(diào)良。（支謙譯《維摩詰經(jīng)》）[3]

諸根不調(diào)順，猶如戾馬。（鳩摩羅什譯《大莊嚴論經(jīng)》卷十三）

檢釋智圓撰《維摩經(jīng)略疏垂裕記》卷十釋“戾”云：“或作籠，同，祿公反。戾，《三蒼》作，同，力計反。狼戾也，剛強貌也?！睋?jù)釋智圓所釋，“戾”即“狼戾”。

《漢大》釋“戾”有“兇狠難以馴服”義，引例如下：

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屈支國》：“諸龍易形，交合牝馬，遂生龍駒，戾難馭?！?/p>

考《玄應音義》釋“戾”有：

諸經(jīng)有作籠，同。祿公反，下《三蒼》作，同。力計反。很戾也。謂很戾剛強也。（卷八釋《維摩經(jīng)》下卷戾）[4]

或作籠，同。祿公反，下《三蒼》作，同。力計反。很戾也，謂很戾剛強也。（卷二十二釋《瑜伽師地論》第四十一卷戾）

祿公、祿孔二反。謂很戾剛強也。（卷二十三釋《攝大乘論》第四卷戾）

經(jīng)中或作籠，同。祿公反?！度n》作悷，同。力計反。很戾也。謂很戾剛強也。（卷二十四釋《阿毗達磨俱舍論》第十七卷戾）

玄應四釋戾，指出此詞有“佷戾剛強”義?！痘哿找袅x》亦收釋此詞。如：

上祿董反，諸字書中并無從人作者，應是譯經(jīng)者以意作之，相傳音也。唯綦韻中從心作。下音麗。義說云，戾者，掘強咈戾難調(diào)伏也。并從心，經(jīng)從人，非也。（卷十四釋《大寶積經(jīng)》卷七八悷）[5]

上祿董反，下黎弟反。悷者，剛強不伏也。字書并無從心作者，經(jīng)文以意為之。（卷四十五釋《文殊悔過經(jīng)》悷）

上聾董反，下音戾。此二字諸字書中先無，綴文學士以意書出，相傳音之。案儱悷者是剛強難調(diào)伏也，大意如此，故無別釋，亦形聲字也。（卷六十六釋《阿毘達磨法蘊足論》卷九悷）

籠戾：“案籠戾，剛強難調(diào)伏也。撿字書并無本字，論作籠，假借用也?！保ā痘哿找袅x》卷六十八釋《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第三卷籠戾）

上籠董反，下音麗。案經(jīng)義則強難調(diào)名為戾，戾從犬，蓋因時而有此語，釋經(jīng)者以意作之，以合時用，字書先無此字。（卷八十二釋《大唐西域記》卷一戾）

戾，據(jù)玄應和慧琳所釋，“經(jīng)中或作籠”，寫作籠戾?！爸T字書中并無從人作者，應是譯經(jīng)者以意作之”，慧琳所見經(jīng)文又有作“儱悷”“籠戾”等。辛嵨靜志（1997）《漢譯佛典的語言研究》指出與此詞對應的梵語（sathaka，viparita）的意思也是“乖張的”“倔強的”“別扭的”。由漢字的表意功能而言，“剛強難調(diào)伏”與性格有關，故慧琳認為此詞應“并從心，形聲字”。

《漢語大字典》“”字條下釋義引《廣韻·董韻》：“，悷，不調(diào)?！薄都崱な愴崱罚骸?，悷，很也?！庇帧稏|韻》：“，悷，多惡也?！彼龝C亦為《大唐西域記》。[6]據(jù)《廣韻》和《集韻》所釋，似把“戾”視為聯(lián)綿詞，義為“不調(diào)”和“很”，即《漢大》所釋“兇狠難以馴服”義，而“”單用無義。

我們認為“戾”“籠戾”等是“狼戾”的音轉(zhuǎn)記音詞，[7]與“郎當”轉(zhuǎn)為“籠東”相似[8]。狼、籠音近，《廣韻》狼為唐韻來母，籠為東韻來母，狼、籠雙聲，唐、東為陽聲韻旁轉(zhuǎn)。唐韻的主元音為a，其向中古的演變方向為后高化： a→→→o?！办?、儱悷、籠戾”等皆源自“狼戾”而不是聯(lián)綿詞，“狼戾”則為“狠戾”之訛，“狠戾”又作“很戻”“佷戾”。悷、戾、籠戾、儱悷、儱戾等詞的形成既有語音和詞義的演變，又有形體的訛寫，其演變線索如下：

很戻

佷戾

狠戾

狼戾

悷、戾、籠戾、

儱悷、儱戾等。

綜上所述，《漢大》釋“很戾”為“兇暴乖戾”，釋“佷戾”為“兇狠而乖張”，釋“狠戾”為“兇惡殘暴”，釋“狼戾”為“兇狠，暴戾”，釋“戾”為“兇狠難以馴服”，而實際上“佷戾”“狠戾”“狼戾”“戾”皆源于“很戾”，由“執(zhí)拗乖戾”義引申有“兇狠乖戾”義，修訂版似可斟酌諸詞的詞義演變而統(tǒng)一釋義，抑或以“很戾”為主條訓釋，而以“佷戾”“狠戾”和“戾”作為副條訓釋。如：

很戾亦作佷戾、狠戾、狼戾、戾。1. 執(zhí)拗乖戾?！秶Z·晉語九》“宵也佷”三國吳韋昭注：“佷，佷戾，不從人也。”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屈支國》：“諸龍易形，交合牝馬，遂生龍駒，戾難馭?！彼魏檫~《夷堅丙志·廣州女》：“女佷戾不孝，無日不悖其親?！?. 兇狠乖戾?！妒酚洝垉x列傳》：“夫趙王之很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薄段倪x·王褒〈洞簫賦〉》：“貪饕者聽之而廉隅兮，狼戾者聞之而不懟?！眳蜗蜃ⅲ骸袄庆澹瑦盒砸?。”《宋書·晉平剌王傳》：“休佑佷戾強梁，前后忤上非一。”唐司空圖《馮燕歌》：“誰言狠戾心能忍，待我情深情不隱?！碧评畎住队闹莺R客歌》：“天驕五單于，狼戾好兇殘。”《三國演義》第五回：“〔董卓〕狼戾不仁，罪惡充積！”清袁枚《續(xù)新齊諧·狼牙》：“而狼之狠戾，恃有此牙，亦天之賦與獨異?！?/p>

《漢大》還收錄有“恨悷”一詞，釋為“兇狠乖戾”，然未引例證，依據(jù)《漢大》編纂體例，修訂版似可予以刪略。

檢《辭源》第三版亦收錄“狼戾”一詞，釋義為：

1.以狼性喻人之貪暴兇殘?！稇?zhàn)國策·燕一》：“夫趙王之狼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知也?！?.狼藉?！?.縱橫交錯?！?/p>

《辭源》釋詞重在溯源，修訂版似可補收“很戾”，并闡明“狼戾”與“很戾”的淵源。

又檢《辭?！肥珍洝办濉币辉~，釋義為：

兇狠難馴。《大唐西域記·屈支國》：“諸龍易形，交合牝馬，遂生龍駒，戾難馭?！?/p>

據(jù)《大唐西域記》文意，“戾難馭”意謂龍駒脾性執(zhí)拗，不肯順從，故難馴服，不易駕馭。《辭?！匪尣淮_切，“難馴”義似據(jù)文中“難馭”而衍生。

附注

[1] “很”后虛化發(fā)展為程度副詞和語氣副詞，詳參王靜《“很”的語法化過程》（《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和鄭宏《副詞“很”的形成考》（《韶關學院學報》，2008年第11期），此不贅。

[2]拙著《慧琳音義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 132、151）曾作有探討，又見拙撰碩士論文《慧琳和他的一切經(jīng)音義》（上海師范大學，1987）。

[3]本文所引佛經(jīng)多據(jù)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惠贈的《電子佛典集成》（2014），謹此致謝。

[4]《玄應音義》今傳本主要為磧砂藏、趙城藏、麗藏本等釋藏本和莊炘、錢坫等?？瘫?，各本及慧琳所轉(zhuǎn)錄部分皆略有不同，本文據(jù)麗藏本，并以各本參校。

[5]《慧琳音義》今存最早傳本為高麗藏本，1737年日本獅谷白蓮社據(jù)以翻刻。本文所據(jù)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獅谷白蓮社藏版《正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本，并以臺灣大通書局翻刻的高麗藏本、丁福保1924年據(jù)獅谷白蓮社版影印的頻伽精舍本和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4冊所載《慧琳音義》參校。

[6]利瓦伊琦《佛經(jīng)釋詞》收有此詞，釋為“桀驁不訓”，引有西晉竺法護所譯《生經(jīng)》和蕭齊僧伽跋陀羅《善見律毗婆沙》等魏晉南北朝譯經(jīng)中的六例。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140頁。

[7]檢《電子佛典集成》中有“籠戾”11例，如圓測撰《解深密經(jīng)疏》卷七：“復次有身見等，剛強難伏，如狩籠戾，故說名生?！?/p>

[8]黃生《字詁》：“‘郎當之轉(zhuǎn)口即‘籠東。”《字詁義府合按》，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71頁。

參考文獻

1. 辭海編輯委員會編纂.辭海（第六版縮印本）.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

2. 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辭源（第三版）上冊.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

3. 辛嵨靜志.漢譯佛典的語言研究.俗語言研究，1997（4）.

（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

上海200234）

（責任編輯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