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曉琴
金蓮一夏
⊙ 文 / 張曉琴
張曉琴:一九七五年出生,甘肅人?,F(xiàn)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有著作《直抵存在之困》《中國當代生態(tài)文學研究》等,近年在《人民日報》《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等報刊發(fā)表文學批評、詩歌、散文百萬余字。獲得黃河文學獎、甘肅省第十三屆哲學社會科學獎等獎項。
三娘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老太太。
有人說那是因為她是我三娘,我也為此懷疑過自己的眼光,畢竟世界太大而我們涼州北鄉(xiāng)太小。長大后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一點兒沒變:我見過的最美的老太太還是三娘。
我三娘出身涼州北鄉(xiāng)永昌鎮(zhèn)大戶人家,老一代人都把這里叫永昌府,據(jù)說元朝時成吉思汗的重孫在這里修了新城,起的名字就是永昌府。我們涼州北鄉(xiāng)的老人們一說起這些就立刻來精神,他們總不忘說一句:“永昌府可是忽必烈賜的名??!”我出生時,這里別說看不見一個蒙古人,一截城墻也看不見,只有鎮(zhèn)子南面有塊大石碑,上面字跡不清。但我們從小就知道永昌府有兩大家:夏家和李家。三娘是夏家大掌柜最小的女兒,從小靈秀聰穎,教什么一學就會。十七歲時,李家托人為省城讀書的大公子李文遠來提親,真是門當戶對,夏家大掌柜當下答應(yīng)。然而到了成親的時間,李文遠卻一直不回來,說他正忙著革命,沒心思成親。李家人急中生智,托人給李文遠帶信,說他父親得了絕癥,讓他速歸。李文遠回來后直接被抓住拜堂,拜堂時發(fā)現(xiàn)父親很是健朗。這個年輕人頗受新學影響,正熱血澎湃地反封建,認為只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好的姑娘都不行。入洞房后看都沒看他的新娘一眼,夜里趁人不注意離家出走了。李家再托人給李文遠帶信,省城里卻已不見李文遠的影子,說是隨組織南下了。李家擔心新媳婦傷心鬧事,新媳婦卻閉口不提李文遠,每天看書繡花,生活與在娘家時并無兩樣。
翌年古歷四月初八,我三娘和她的兩個姐姐一起去涼州北鄉(xiāng)松濤寺祈福,在寺門外的路口碰到了我三伯張云澤。我們張家遠不如夏李兩家大,卻因為世代行醫(yī)而聞名涼州北鄉(xiāng)。三伯小時讀過私塾,后來一心學醫(yī),先是隨爺爺學,后又在城里隨涼州最有名的丁大夫?qū)W,當然,學的都是中醫(yī)。三伯那天從涼州城里進了些藥材回永昌府,五叔趕著驢車拉藥材,三伯一個人走在后面。五叔的驢車走得快,揚起一陣灰塵,三娘趕緊靠邊躲,卻和后面的三伯打了個照面。三伯趕緊把目光移開,三娘的臉和一雙小腳已經(jīng)印在了他心里。從松濤寺到永昌府二十里路,大家走走停停,彼此沒有說一句話。
一個多月后,我們張家藥鋪里來了個病人,剛剛開始坐診的三伯抬頭一看,是那天同行的女子。三伯把脈開方,卻不敢正眼看對方。
三伯開的第一味藥是當歸,第二味藥是半夏,后面的都是尋常藥。藥抓好后,三娘拿藥的同時要拿走藥方。這在我們涼州是不合規(guī)矩的,那時的中藥方都是大夫存著的。抓藥的五叔看三伯,三伯不說話,五叔就明白了。后來,三娘偶爾會來藥鋪,有時看病,有時買一兩味常用藥。
說是半夏當歸,整個夏天過去了,三娘還是李家的兒媳婦。
這年仲秋,共產(chǎn)黨在涼州成立了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涼州改天換地。李文遠也寄來一封信,說他已在南方工作,讓家人放心。信末說他已有革命伴侶,讓夏家女兒尋找自己的幸福。這個時候,我爺爺托媒人走進了李家。李家自覺虧欠了夏家,加之聽說新政府有婚姻法,唯恐自家違法,按嫁女兒的規(guī)矩把三娘嫁到了我們張家。
三伯和三娘的那場婚禮轟動了我們涼州北鄉(xiāng),也成了我們張家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那天的情景,我娘就給我講過很多遍:“你三娘結(jié)婚那天騎著一頭棗紅大騾子,一身大紅緞子衣服,三寸金蓮上一雙繡花鞋。頭發(fā)在腦后面盤了個大髻,髻上別個長長的銀簪子,前面還戴著個銀發(fā)卡,發(fā)卡上全是銀泡子,日頭底下閃閃亮啊。你不知道,你三娘那天的頭發(fā)梳得多光,上面抹了胡麻油,黑亮亮的。你三娘天生一雙杏核眼,她看誰誰心上暖啊。你三娘結(jié)婚那天,咱們永昌府的天要多藍有多藍,白楊樹的葉子要多黃有多黃。那一天送親的隊可是長得很,人都沒有數(shù)清楚……”長大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我爹是家里老小,我娘是涼州東鄉(xiāng)人,三娘結(jié)婚時我娘還是個小姑娘,根本不在場,怎么會這么清楚?我就問我娘,我娘說:“北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我問:“發(fā)卡上的銀泡子什么樣?”我娘說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后來,我娘拿筆畫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那樣子很奇怪,像是大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銀飾??晌夷镎f:“銀泡子發(fā)卡你們都沒有見過,只有你三娘戴上好看?!蔽矣謫枺骸敖Y(jié)婚時頭上有蓋頭,怎么能看見三娘的頭發(fā)?”我娘說:“沒有蓋頭,新社會了嘛?!蔽艺f:“那你還夸三娘的腳小,裹腳是摧殘女性!”我娘卻說:“以前人就覺得腳小好看嘛。你們不知道,我們永昌府,最把女人當人的就是你三伯,不讓你三娘挖冰水,干重活兒,一輩子對你三娘沒說過一句重話。你三伯活著的時候,你三娘可是泡在蜜罐罐里的啊……”是的,三伯三娘曾經(jīng)是我們涼州北鄉(xiāng)當之無愧的恩愛夫妻模范夫妻。
結(jié)婚后,三娘跟三伯學抓藥,看見徐長卿這味藥的名字時,就問三伯:“這是個人的名字吧?”
三伯說:“就是。這個人用這味藥救過趙匡胤,趙匡胤就把他的名字賜給了這味藥?!?/p>
三娘說:“你就是徐長卿,我們種些徐長卿吧。”
三伯沒有種徐長卿,卻在藥鋪門前種了許多金絲蓮,一到夏天,深橘紅的花開成一片,鮮艷,喧鬧。有一年夏天我一個遠房堂哥小腿生瘡,三娘就每天摘一些金絲蓮葉子搗碎敷上,堂哥的病慢慢好了。
過了不久,政府將張家藥鋪并入涼州北鄉(xiāng)衛(wèi)生所,只給三伯一個人工資。三娘還是抓藥,也干家務(wù)。
十年后,三娘家的一女二兒還未長大,大饑荒卻來了。那時爺爺還在,一大家人一起吃飯,三娘每天把鍋里稠的給別人,自己只喝稀湯。三伯要把自己的飯撥給三娘時,三娘就趕緊躲開了。三伯就把飯又分給家里的小孩。三娘從那時養(yǎng)成了食素的習慣。
終于熬到能吃飽飯了。可沒過多長時間,滿世變得瘋狂起來,北鄉(xiāng)里也整日不得安寧。有一天,三伯和三娘都被批斗,說他們身上有舊社會的遺毒,三娘那身打扮就是證明。是的,我任何時候見到三娘,她都是那一個打扮,也就是一身大襟衣服,纏著綁腿,露出一雙小腳。批斗時,還有人站出來揭發(fā),說他們種毒草禍害人。而揭發(fā)的那個人,就是三娘給敷過金絲蓮葉子的堂哥。三娘家的金絲蓮被連根拔光,三個孩子嚇得不敢出門。這個堂哥后來上了大學,一口普通話,他帶女朋友回來后把爹娘都改叫成了爸媽。他走在永昌府的街上趾高氣揚,但一看見三娘就遠遠躲開了。
一九七○年春節(jié)剛過,西營水庫開始修建,水庫在涼州西鄉(xiāng)西營河,我們北鄉(xiāng)每家也必須出一個人去干活兒,每天記十個工分??墒菦]有幾個人愿意去。西營河離我們永昌府有八十里路,太遠了,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有些人家實在沒有辦法,就讓家里的女人帶了孩子去。三娘要去,她擔心三伯從小沒干過重活兒,吃不了那個苦。三伯更舍不得讓三娘受苦,他說反正藥鋪不讓開了,孩子們還小,不能離了娘,還是他去。三伯一走,三娘的日子變得漫長,她一有時間就站在門前朝西望,每次遠處走來個人,她都覺得像三伯,但走近后都不是。她想去看看三伯,卻沒有得到人民公社允許。因為永昌府來了工作組,她雖然不是重點批斗對象,但也要隨叫隨到,不能離開革命群眾的視線。工作組里有個叫齊德山的,平時工作熱情高得要命,第一次批斗三娘時,卻一言不發(fā),臉一陣紅一陣白。知道了三娘的情況后,過幾天就叫三娘去公社,也不批斗,先是問這問那,后來就要三娘和三伯劃清界限。三娘說:“我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的鬼,劃不清?!饼R德山的臉就白了,過了好久,他說:“你喜歡戴高帽子,我給你戴?!比锉慌返拇螖?shù)變多了,每次頭上都戴著高帽子。
三伯在西營水庫一干就是大半年,轉(zhuǎn)眼到了仲秋。三伯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離開家,他想三娘和孩子,想回家,就去請假。工地辦公室里坐著兩個城里來的干部,他們問三伯為什么請假?三伯說想回家看看。其中一個問三伯:“張云澤,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嗎?”三伯說:“沒有。”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說:“沒有特殊情況不給假。你堅持一下,臘月里就可以回家過年了?!闭埣偈『?,一個念頭在三伯的心里暗暗滋長。他吃飯時趁人不注意偷偷剩下一些饅頭,用報紙包了藏在褥子下面,又用一個軍用水壺裝了一壺水。幾天后的一個夜里,三伯帶上它們離開了,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他要趕在中秋節(jié)的夜里回家。三伯白天不敢走大路,沿著大路不遠處的山溝農(nóng)田走一會兒,再找個僻靜的地方睡一會兒,就走得慢。天黑之后,他才敢在大路上放開步子走。
三伯不敢設(shè)想自己回家后的境地,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能見到三娘就行。他想起在涼州城隨丁大夫?qū)W醫(yī)時,街上有一些彈三弦唱民歌的盲人,他們唱歌時總是仰著頭,失明的眼睛向著天空,仿佛要把一切唱給蒼天。三伯好久沒有進過城了,只聽說不讓盲人唱了,三弦也被砸了,有些盲人還被戴上高帽子批斗。
涼州的月亮照著三伯,三伯突然特別想唱一首民歌,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在心里唱:
一溜溜山來著喲兩溜溜山
啊三呀溜溜山
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今個兒牽來明個兒牽
天天牽
夜夜的晚夕里夢見
十五的月亮喲咋這么圓
剛爬上山口是半圓
兩岸里看月不見面
眼望穿
把好人相思成病漢
中秋節(jié)的深夜,三伯回到自家門前,不敢敲門,從墻上翻了進去,輕輕敲三娘睡覺的房間窗戶,三娘問:“誰?”三伯小聲說:“我?!比镆詾樽约涸谧鰤?,打開門,三伯真的站在眼前。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說不出一句話,三娘只是哭,仿佛要把這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第二天天沒亮,工作組和公社的人一起出現(xiàn),帶走了三伯。下午,公社的喇叭通知社員開會,正式批斗三伯和三娘。批斗結(jié)束時,三伯反綁著的胳膊不能動了,當時以為是綁得太久麻木了,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是被打骨折了。西營水庫的人也來了,他們原本要帶走三伯,一看人成了這樣,就怎樣也不要了,說他們水庫不養(yǎng)閑人。在三伯三娘看來,這是因禍得福,在一起被批斗總比見不著面強。
春天說來就來,三伯又開起了藥鋪給人看病,又在門前種上了大片的金絲蓮,三娘又開始給人抓藥。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藥鋪門前玩,藥鋪其實是三娘家南面的兩間房子,里面有個小門可以直接通到三娘家的院子里。三娘家的房子帶著門廊,門廊上全是木雕,夏天坐在門廊下很涼快。沒有病人時,三娘就坐在門廊下繡花,或者和三伯一起做大蜜丸丸藥。三娘做什么,我都喜歡坐在旁邊看。天熱,三娘就給我泡一碗蜂蜜水。她每次端了蜂蜜水都會對我說:“來,我的娃,喝水?!比锏姆涿鬯俏覂簳r最好的飲料,比那時候流行的豆沙冰棍香。有人說那是因為三娘做丸藥用的蜂蜜是涼州南鄉(xiāng)張義堡的土蜂蜜。
說到蜂蜜,我不得不說起三娘的女兒張玉春。這個堂姐就是隨著三伯去南鄉(xiāng)收蜂蜜時認識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據(jù)說三娘對這門親事表示過反對,最終還是尊重女兒的選擇?;楹蟛痪茫媒銊硬粍泳捅乔嗄樐[地跑回家,三伯三娘每每沉默。兩個弟弟要去找姐夫論理,被三伯攔住了。有一天,堂姐失蹤了。幾年后突然來信,說自己對不起爹娘,當年實在受不住家庭暴力,就坐火車到了新疆,現(xiàn)如今在吐魯番,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庭,生了兩個兒子,日子過得還好,就是想念親人。三伯三娘終于松了一口氣,而南鄉(xiāng)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另娶了一房媳婦,也不來糾纏了。這時候,三娘的大兒子張玉秋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涼州城里工作,小兒子張玉冬衛(wèi)校畢業(yè)后子承父業(yè)在藥鋪里給人看病抓藥。三娘就只在家干點家務(wù)了。
一九八四年暑假,堂姐玉春從新疆回來了,她帶來新疆的葡萄干、巴旦木,還給我?guī)Я艘粭l艾德萊斯綢的裙子,上面的花紋我喜歡極了,雖然九歲的我穿上有點大,可一天到晚舍不得脫。我們涼州北鄉(xiāng)的孩子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裙子,有幾個男生遠遠看見我就喊:“新疆砂鍋!新疆砂鍋!”我氣得說不出話,三娘說:“我的娃,不理他們?!?/p>
堂姐說家里種了許多棉花,離不開人,所以她只能一個人回來。但是姐夫說一定要請家里人去新疆看看。確實應(yīng)該去的。三伯想和三娘一起去,但三娘從來沒出過遠門,一坐車就暈,又想到自己是小腳,怕給女兒添麻煩,就說不去了。兩個兒子一個工作太忙走不開,一個走了藥鋪就得關(guān)門,也去不了。一家人最后商定,讓堂姐帶三伯去新疆看看。
三伯出門前一天夜里,三娘做夢,夢見三伯穿得很破爛,直喊口渴。醒來后覺得這夢不好,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她給三伯穿上了新做的布鞋,又一再叮囑堂姐路上讓三伯多喝水,不要中暑了。
父女二人上了綠皮火車,座位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是硬座。過道里有些買了站票的人,有的自己帶了小板凳,有的坐在自己的包上。擔心有小偷,三伯和堂姐輪流休息?;疖囋酵?,買站票上車的人越多。
到鄯善時是下午兩點多一點,堂姐看火車進站了,說,爹,你看著東西,我去打點開水。三伯剛剛睡醒,說了一聲好。堂姐打上水,從過道里艱難地返回,卻發(fā)現(xiàn)座位上沒有人。這時火車已經(jīng)出站了。她急忙問對面的人有沒有看見她爹,對面的人說,你剛走,他就起來擠出去了,可能去廁所了吧。堂姐覺得也對,過道里這么多人,去趟廁所不容易呢??墒鞘畮追昼姾?,三伯還是沒有回來。堂姐心慌起來,她到車廂的廁所里找,沒有人,再到前面一節(jié)找,還是沒有人,再找……
“各位乘客,現(xiàn)在廣播找人……”
找遍了整列火車,也沒有三伯的影子。
火車上有人說看見三伯在鄯善下了車。堂姐覺得不可能,車在站上停的時間那么短,過道里人那么多,爹年紀不小了,怎么能擠得下去?!終于等到下一站,堂姐帶上所有行李下了車,車站上的人給鄯善車站打電話,對方說沒有看見這么個人。堂姐不甘心,坐車到了鄯善,找遍了整個車站,就是沒有三伯的影子。堂姐只好坐火車回到?jīng)鲋莩?。她先去找大弟弟張玉秋,她希望三伯就在弟弟家。然而,弟弟看見她時的驚訝說明了一切。于是,一時間涼州的電視上,報紙上,全是尋找三伯的啟事。
三伯失蹤的事情兒女們不敢對三娘說,三娘是從鄰居的口里得知的,她很后悔自己沒和三伯一起去新疆,又想起自己的夢,隱約覺得三伯出事了。然而,她想起了一九七○年的事,覺得三伯不會這么輕易拋下自己,說不定三伯和那年秋天一樣,正連夜趕路回來見她。她對兒女們說:“不要擔心,你爹能回來。”
一個多星期之后,剛剛回到單位的堂哥張玉秋聽見收發(fā)室的老劉喊他,他下樓來,看見一個衣著破爛的老人站在單位門口,腳上的鞋像是破麻袋編的。這個人看見堂哥后立刻癱倒在地上。堂哥納悶,老劉卻說:“張玉秋,你爹回來了,趕緊帶他回家?。 ?/p>
三伯回家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休養(yǎng)了好幾天后才開始說話:“真正是做了個夢??!車到鄯善時我剛睡醒,玉春去打水。我看見窗外幾個少數(shù)民族姑娘笑著喊我的名字,她們說我娘也在這里,讓我趕緊下車。我就趕緊下去了。下去后她們在前面帶著我走,走著走著,她們不見了,我再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了,四面全是沙子。我想順著來時的路回去,走了幾步就看不見剛剛走過的腳印了。風太大了,一會兒就吹沒了?!?/p>
“三哥,你這是遇見蜃怪了啊,這妖怪專門吐氣迷惑人。”五叔說。
“我一個人在沙漠里像只沒頭蒼蠅,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下午遲一點時,太陽要落,我才辨清方向,就拿出口袋里的鑰匙放在右邊做了個記號。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從南邊來的,想著往南就能回去?!?/p>
“爹,你在沙漠里吃什么?。俊碧媒隳ㄖ蹨I問。
“吃草。第二天往南走,走了大半天,還是在沙漠里,除了沙子什么看不見。人又累又餓,身上什么也沒有。天快黑時,突然看見一些駱駝刺,還開著粉花,我當又是幻覺,伸手一摸,是真的,就摘了花和葉子吃。然后就睡在駱駝刺旁邊。第三天起來,我折了些駱駝刺帶上繼續(xù)走。其實已經(jīng)餓過頭了,只是渴,特別想喝水。中午的時候,看見前面有一小片海子,海子邊上還有矮矮的蘆葦,我覺得老天要讓我活下去,立刻有了力氣,拼了命朝海子走,走著走著,海子就不見了。第四天下午,碰到了幾棵梭梭,從小就聽說梭梭的根下面有蓯蓉,我沒有工具,也沒有力氣去挖了,就靠在梭梭下面休息。這天夜里風很大,我睡覺前想,可能自己這一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墒翘炝梁螅夷D:犚娏似嚨睦嚷?。仔細聽,那聲音在東面?!?/p>
“三伯,是不是又是蜃怪騙你的?”雖然三伯現(xiàn)在就在我眼前,我還是很擔心。
“我也怕是幻覺,但過了很久,又聽見了喇叭聲。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往東面走,其實是連滾帶爬,你們不知道,沙漠里走路比平地上費勁得多。唉!”
后來的情形就簡單了,三伯走到了一條沙漠邊的土路上,他在路邊等了大半天,天快黑時,終于來了一輛車,一個好心的司機把三伯帶到了鄯善火車站,三伯在車站附近的一個招待所里休息了兩天后坐火車回到了涼州。雖說活著回來了,但三伯的身體從此越來越差,精神也不時恍惚,不到一年就離開了人世。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堂姐要帶三伯去新疆,為什么幾個異族女子喊三伯,三伯就會下車,為什么人都活著回來了,卻又這么快就走了,三娘一個人多可憐。三娘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說:“誰都不能怪,都是命??!要是先躺在里面的人是我就好了?!比镎f是這樣說,頭發(fā)卻很快白透了,和我們涼州南山頂上的雪一樣。
后來,我在涼州城里讀中學,在省城讀大學,畢業(yè)后留校當老師,只是假期回家時看看三娘。此后好多年,三娘好像再沒有變過,永遠是一身大襟衣服,纏著綁腿,露出一雙小腳。白頭發(fā)永遠盤在腦后,發(fā)髻上罩一個黑色的發(fā)網(wǎng),皮膚永遠是我們涼州女人特有的小麥色,臉上的皺紋也一直不見變深。每次去看她,她都微笑著說:“來,我的娃?!?/p>
再后來,我們永昌府臨街的房子全變成了新農(nóng)村的標準造型,三娘家?guī)чT廊的房子被拆掉了,新房子和周圍的人家一模一樣。張家藥鋪也變成了康泰診所,門前的空地修路時被占用,沒有地方種金絲蓮了。兩個堂哥的孩子也都上了學,三娘沒有什么事可做,就每天坐在門前曬太陽,納鞋底。三娘的眼睛老花后,就不再繡花了。
前年暑假,我去看三娘,三娘見到我很高興,微笑著說:“來,我的娃,坐下我給你倒蜂蜜水。”我說:“三娘,我自己來吧?!蔽业沽吮?,坐下后卻發(fā)現(xiàn)三娘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像個雕塑一樣。我喊她,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趕緊去診所喊堂哥玉冬。堂哥卻很平靜:“已經(jīng)犯了一年多了。去年爹的祭日,她去了趟墳上,回來就犯了?!蔽覇枺骸澳窃趺崔k?!”堂哥說:“你別害怕,一會兒就活過來了?!痹倩氐饺锷磉?,她還是那樣,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十幾分鐘后,她突然看著我說:“我的娃,你咋喝的白水?快放些蜂蜜!”
回到家,我娘說:“你三娘是老年癡呆癥。剛犯時你玉秋哥就帶到城里檢查開藥了,可她不吃,說她沒病。現(xiàn)在越來越嚴重了。你嫂子做好飯端給她,她說剛剛吃過,沒心吃。家里來了人,又說自己沒有吃飯,餓得不行了。剛開始沒什么,時間久了,你嫂子覺得很冤枉,臉上就難免不好看。你三娘也傷心呢,一傷心就偷偷去你三伯的墳上。今年西鄉(xiāng)里搞開發(fā),能干動活兒的人都去打工,管吃管住一天兩百塊錢,你嫂子也去了。你玉冬哥一忙,你三娘就沒人管了,有時候在麥秸垛下就睡著了。唉,人老了就凄惶了!”
三娘是在麥秸垛下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娘說那天永昌府的天也很藍,沒有一絲風。吃午飯時堂哥到處找三娘,鄰居家的小孩說看見三娘在麥秸垛下乘涼,堂哥趕緊去找,找到時三娘已經(jīng)走了。堂哥按我們涼州的風俗把三娘和三伯合葬在一起。堂哥怕我傷心,又知道我工作忙,就沒給我說。我娘說:“你三娘走的時候臉上帶著笑,也是不想家了,沒牽掛了?!?/p>
今年夏天,我參與一個文化項目,到?jīng)鲋葑鎏镆罢{(diào)查。站在北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再沒有三娘那么美的老太太了,連三娘那樣打扮的老太太都沒了。從此,回到北鄉(xiāng),再也沒有人會微笑著對我說:“來,我的娃。”
回到省城,我想,我該用自己的方式祭奠三娘——我要寫寫三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知道三娘的名字,我覺得像她那樣的人,應(yīng)該叫玉蓮、秀蓮的。打電話問我娘,我娘說:“你三娘姓夏,叫夏金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