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姍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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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威辛的罪與罰
——《蘇菲的選擇》中的原罪觀解讀
盧姍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00)
美國小說家威廉·斯泰隆的小說《蘇菲的選擇》是大屠殺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斯泰隆將他的問題意識扎根于基督教神學之中,通過波蘭女子蘇菲在克拉科夫、奧斯威辛和紐約布魯克林的生活遭遇重新詮釋了基督教的原罪觀念。斯泰隆的詮釋不再只停留在對納粹暴行的譴責上,轉(zhuǎn)而關(guān)注于每個人原初的罪惡,由原初自由的喪失所導(dǎo)致的罪惡之境。這種詮釋不僅改變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大屠殺經(jīng)驗的反思,更為身處絕望之境的人們指明救贖的方向。
威廉·斯泰??; 《蘇菲的選擇》; 奧斯威辛; 大屠殺; 原罪; 救贖
小說家威廉·斯泰隆1925年生于美國的弗吉尼亞州,自幼家境不佳,母親去世后便被送到寄宿學校學習。二戰(zhàn)期間曾經(jīng)在美國的海軍陸戰(zhàn)隊服役。朝鮮戰(zhàn)爭回國之后,他曾先后在耶魯大學、紐黑文大學和康涅狄格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被認為是美國文學史上繼海明威和福克納之后最偉大的作家之一。1951年,他的處女作《躺在黑暗之中》一問世就獲得了美國文學藝術(shù)學會的大獎。19世紀70年代初,斯泰隆在《美國學者》雜志任編輯期間,偶然回憶起早年曾經(jīng)遇見過的波蘭女子蘇菲向他講述的悲慘經(jīng)歷,著手寫成了被譽為“西方小說史上的里程碑作品”的經(jīng)典之作《蘇菲的選擇》。1979年由蘭登書屋出版后,該書不僅成為了當年夏天《紐約時報》的金榜暢銷書,還為斯泰隆摘得了當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后來,導(dǎo)演阿昆·庫帕拉將小說拍攝為同名影片。2006年在美國馬薩諸塞州的瑪莎葡萄園,斯泰隆因飽受疾病的折磨,以幾近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去世之后,美國作家諾曼·梅勒對媒體說:“我那一代人里,沒有哪個美國作家的作品像他那樣到處散發(fā)著優(yōu)雅的挽歌意味?!盵1]
自大屠殺暴行被揭露以來,數(shù)不清的小說和詩歌處理過大屠殺這個可怕的主題。正如斯泰隆在文本中所言“它們已經(jīng)被才華橫溢的作家以包含心血之筆寫入史冊”[2]195。文本中提到的大屠殺的幸存者埃里·韋塞也曾寫道“……小說家在作品中隨意將大屠殺取作題材……不僅弱化了它的意義,也使它的價值受損?!盵2]196《蘇菲的選擇》也是一部關(guān)于“大屠殺”的敘事作品,但斯泰隆在文本中對于大屠殺經(jīng)驗的思考,并未囿于對暴行的文獻式記錄,他宣稱,作為讀者“在此便可免除再看殺戮、鞭笞、折磨、毒殺、犯人的醫(yī)學實驗、慢慢死亡、尖叫發(fā)狂及其它記錄于歷史文件上暴虐行為的詳細描述?!盵2]195斯泰隆通過審視一位在大屠殺中幸存的波蘭女子蘇菲的命運來試圖了解這些暴行??梢哉f,《蘇菲的選擇》向人們勾勒了一個人、一個人生命中的悲劇進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也向人們勾勒了一段歷史。正如卡羅·金斯堡所指出的那樣,“在一個普通人身上, 即便他本身并不重要因而又不具備代表性, 但仍可作為一個縮影從中發(fā)現(xiàn)在某個特定歷史時期里整個一個社會階層的一些特征……”3小說中的敘事者丁哥就認為“了解蘇菲很可能也會對奧斯維辛有所了解。因為她是一連串矛盾的集合體。雖然她并不是猶太人,但她所受的苦和折磨,與幸存的猶太人一樣多,甚至在某些方面說來,受到更多更苦的折磨?!盵2]196
自《蘇菲的選擇》問世以來,評論界對小說文本所呈現(xiàn)出的敘事策略、猶太主題和身份認同等方面進行了深入地分析。筆者認為,這固然是人們在解讀這部小說文本時不可忽視的問題,但斯泰隆的問題意識卻遠不止于此,它扎根于基督教神學之中,在于對原罪觀念所進行的重新解讀。在此基礎(chǔ)上折射出他對人與他者、人與上帝關(guān)系的獨特理解方式。同時,它也涉及人們在大屠殺當中所得出的經(jīng)驗和教訓如何進入當代社會的自我認知之中的問題。
文本敘事的場景發(fā)生在三個不同的時間段:其一是蘇菲的過往經(jīng)歷,包括她被囚禁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20個月及早年在波蘭克拉科夫的生活;其二始于1947年她在布魯克林與內(nèi)森·蘭道的相遇,直至他們的死亡;最后是敘事者丁哥與二人的交往及其生活的片段。在敘事中,斯泰隆將蘇菲在紐約的生活定義為“重生”。在敘事的時間邏輯上,蘇菲在克拉科夫和奧斯威辛的生活被置于她在布魯克林的“重生”之前,以這樣的角度賦予這段生活以先在經(jīng)驗的意義。作為讀者,人們就可以從蘇菲的這些經(jīng)驗之中來理解斯泰隆的原罪觀念。
主人公蘇菲在飽經(jīng)瀕于死亡的饑餓和疾病之時,彷徨無助地來到布魯克林。此時人們所見的蘇菲從衣著、性情以及行為等方面來講完全迥異于她敘述中生活在波蘭克拉科夫和集中營的蘇菲??梢哉f,生活在布魯克林的蘇菲是通過“重獲零散破碎的生命”而“組合成一個新的自我”[2]77。
在講述自己劫后余生的感受之時,蘇菲坦言“我的過去被毀壞無遺。什么也沒有留下。這也是我所以感到很不完整的原因之一……”[2]124蘇菲在布魯克林的情人內(nèi)森也談到第一次見到蘇菲時的印象,他認為那時的蘇菲只不過是“一副殘骸”而已,只剩下“一身破衣服,一把骨頭和一把頭發(fā)”,而后內(nèi)森像個救難騎士般的憑空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挽救了蘇菲的生命。
作為敘事者的丁哥目睹了蘇菲在浩劫之后的孱弱無力,他將蘇菲的這一階段視作“重返生境”。他看到“在她重生的過程中,她往往有種困乏,事實上,就象一個初生嬰兒般茫然無助。她像重獲健全肢體的半身不隧者一樣笨拙。有些可笑的小事仍使她困擾。她忘了該怎么拉上一件外衣的拉鏈?!呗窌r也似乎因散漫和疲憊而導(dǎo)致遲緩?!盵2]79既然布魯克林的生活是蘇菲另一個生命的開始,那么人們從先在經(jīng)驗的角度來界定蘇菲在奧斯威辛及其之前的人生經(jīng)驗就具有了合理性。這樣就可以更好地從蘇菲自身的角度出發(fā),內(nèi)在地詮釋她所負有的強烈罪惡感。同時也能夠借助于蘇菲從“重生”到死亡的過程自在完整地向公眾傳遞大屠殺的經(jīng)驗。
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關(guān)于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的敘事是關(guān)于原罪神學闡釋的原始根據(jù)。傳統(tǒng)基督教觀念里的罪或者原罪源于人的違背和不順從。作為上帝的造物,不遵行上帝不可食“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的命令,違背了上帝的意志,被逐出伊甸園而陷入墮落之中。然而,俄國宗教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在末世論的背景下談?wù)撟鳛榫竦纳鐣膲櫬鋾r對于原罪觀念卻提出了哲學化的詮釋。他認為罪惡不是“不聽”“不順從”,罪的本質(zhì)是人放棄了自身的自由。他指出“在生存的深處,墮落仿佛是自由的喪失……這不是不聽從上帝(不聽從上帝是墮落的社會世界以及在這個世界里產(chǎn)生的奴性關(guān)系的范疇),而是擺脫上帝走向外部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里,一切都從外部被決定,……這是擺脫上帝走向仇恨和強迫的王國?!盵4]那么,在敘事中斯泰隆是如何通過蘇菲“重返生境”之前的經(jīng)驗來定義蘇菲的罪呢?
鐫刻在蘇菲靈魂深處的罪惡感就像從奧斯威辛的煙囪冒出的一縷可怕的青煙“包含著傷痛、混亂、自欺以及愧疚……”。[2]166這種復(fù)雜又難以言說的痛苦,主要是因為蘇菲在奧斯威辛所遭受的苦難。但是,對于蘇菲的悲劇,斯泰隆并沒有簡單地把“它”壓縮在一個有限的空間和一段有限的時間范圍之內(nèi),即奧斯威辛之內(nèi),而是把問題的根源延伸到了她早年在克拉科夫的生活。蘇菲也在向丁哥的傾訴中指出了這兩段經(jīng)歷中暗含的聯(lián)系,“除非我知道有關(guān)她父親的真相,否則我就無法明了魯?shù)婪颉せ羲惯@回事”[2]214。
蘇菲的回憶是從早年她在波蘭克拉科夫一段溫馨而美好的生活開始的。這段文明生活被蘇菲的父親畢根斯基教授視為“波蘭幾百年歷史上惟一自由的一段時間是波蘭最燦爛的日子”。教授同時也強調(diào)這一切的緣由就在于“每樣事物都是第一次得到自由”[2]69。斯泰隆的原罪觀念首先涉及的就是自由問題。
人們需要借助蘇菲與父親畢根斯基教授的關(guān)系來看待蘇菲的“自由”問題。父親這一角色在蘇菲早年的情感體驗中占據(jù)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位置。事實上,蘇菲是在用對上帝的體驗來豐富和拓展她對于父親的觀念。父親貝根斯基是波蘭一所大學的法學教授。他是“賦予我血肉之軀的人”,在父親面前,蘇菲就像奴隸一樣謙卑,“替他跑腿、為他拿東西、學打字和速記,以便他隨時需要時可加以利用”,甚至還“毫不怨恨地接受父親的完全支配”。[2]216為了幫助父親取悅杜菲德博士,她可以像小丑一樣“面帶羞愧而困窘的笑容”為德國人表演一場德語方言的脫口秀。顯然,父親的影像與上帝的影像在這里有某種程度的疊合。
對于父親的服從已經(jīng)成為蘇菲的生活本能和習慣,在尚未有清醒的判斷意識之時便已內(nèi)化成為她的無意識。可以說 “她對她父親的順從是百分之百的,如同赤道雨林區(qū)的匹克米族文化一樣,為人子女者要完全效忠父母。她告訴我,她從不對這種忠誠質(zhì)疑,自小到大她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盵2]216置身于父親的壓力之下,蘇菲就像個快要溺死的生物般。盡管她已經(jīng)意識到了父親令人難受的束縛,但她卻根本沒有辦法開口說不。
在蘇菲與父親這種完全支配性的關(guān)系中根本不存在自由喪失的問題。按照傳統(tǒng)的基督教的觀點,自由是上帝對人的恩賜,上帝賦予了人自由意志,人可以在不受外力干預(yù)的情況下進行自由選擇,這成為人高于萬物的象征。但在蘇菲與“上帝”般的父親的關(guān)系中,她并沒有獲得自由的眷顧。反而,自己的生命由于父親權(quán)威的虛假觀念而受到摧殘。在這種處境之中,探討自由的喪失顯然就失去了意義。
按照畢根斯基教授的理解,蘇菲的自由是從“第一次”獲得開始的。這樣的自由應(yīng)該不是被給予的,而更類似于別爾嘉耶夫曾經(jīng)對自由作出的形而上的解釋。他認為,人的自由應(yīng)該是“原初的自由”“虛無的自由”,是“形而上的”“本體的”而非“現(xiàn)象”的自由。通過對別爾嘉耶夫的自由觀的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把罪理解為對上帝意志的違反而引起的來自上帝方面的審判的話,那么這樣的理解就帶有某種奴性的東西,這恰恰是人不自由的表現(xiàn)。所以,別爾嘉耶夫的原罪觀念中的自由是一種絕對的自由,而罪就是從原初自由的喪失開始的。把蘇菲的自由看做是形而上的自由,而非上帝賦予的自由。這樣人們就可以在不借助于外物,甚至是在上帝缺席的情況下,從蘇菲自身出發(fā)來思考她的“罪惡感”,可以在邏輯上更嚴密、更內(nèi)在的闡釋蘇菲的墮落,從宗教哲學的角度解釋蘇菲為什么深陷罪惡而無法自拔。斯泰隆在對于原罪重新闡釋的同時,還把原罪觀念和每個人自身都聯(lián)系起來。把人們的罪惡意識調(diào)動起來,讓人們從自己的處境出發(fā)來思考罪惡,進而也從自身的處境出發(fā)來實現(xiàn)最終的救贖。
文本中提到,蘇菲對于提及奧斯威辛十分謹慎,一直保持沉默。這不僅是由于她在集中營所遭受到的非同尋常的苦難,更是源于她不得不踏上的“罪惡”之路。因私藏火腿而獲刑來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后,蘇菲就處于納粹所造就的“一種時時存在的死亡恐懼之中”。從惶恐、震驚、到對伊娃的死和“杰恩消失在兒童營的背影”的愧疚,她幾乎無法正常思維,終日生活在惶惑之中,“那就像是在夢中找到一個珍貴而又真實的東西——某件東西或某個人,令人難以置信的珍貴——卻突然驚醒而意識到那個珍貴的人已經(jīng)走了?!褋砗笕粲兴?。”[2]209在集中營,蘇菲的情感和意志漸漸地萎靡,不但肉體接連遭到侵犯,甚至于連自我意識都喪失殆盡。作為一個完整存在的生命整體性在奧斯威辛被徹底肢解了。
丁哥在審視蘇菲的這段經(jīng)歷時認為釀成蘇菲的悲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指出“如果蘇菲只是一個受害者,像一片無助的隨風飄飛的枯葉,像她許多受難同胞那樣是沒有意志的生靈,形單影只地漂泊到布魯克林,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便只會使人同情。然而事實是,她在奧斯威辛不只是受害者而已,而且是個從犯,是大屠殺的共犯——無論這參與是如何偶然、含糊、不確定”[2]196。蘇菲因為熟悉德文和俄文的速記,而“幸運”地成為集中營司令官魯?shù)婪颉せ羲沟闹?,僥幸存活了下來。其象征就是一條“綠色格子頭巾”,這是一項罕有的特權(quán),只有有幸為霍斯工作的人才可以佩戴,盡管它所賦予的尊嚴微乎其微。
然而,在霍斯秩序嚴謹?shù)恼永铮纳眢w和心智還受虐于管家威廉明尼,這個女同性戀者的強暴。在威廉明尼的威逼利誘下,“蘇菲在幾分鐘前已下定決心,不打算抗拒——在一種胡亂的自我催眠中,她不再感到嫌惡,她意識到自己就和一只跛足的鵝一樣無助……”[2]236所遭受的侵犯以及茫然未卜的未來,讓蘇菲感到“像從鋼絲繩上摔下來的木偶,被主人拋棄,跌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獄之中”[2]237。
最終,蘇菲僅有的一點自我意識在未能成功勾引霍斯之后而喪失殆盡。那個在雄鹿凸出的玻璃眼珠里映出的形容枯槁的影像已經(jīng)喪失了存在的意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哦,上帝,幫助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2]238靈魂沿著墮落的軌跡下滑,這種墮落恐怕上帝也無力阻止,“或許我就是在那一刻開始失去了信仰??墒俏也恢溃恢郎系凼窃谑裁磿r候離開我的,或者是我離開它”[2]208。
斯泰隆肯定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敘事者丁哥能夠在葉塔的粉紅宮里安心地享受生活,依靠的就是曾祖父販賣無辜的黑奴所得的款項。在這里,斯泰隆將黑人種族問題與奧斯威辛的經(jīng)驗并置,他認為“波蘭和美國南部之間還有一塊極為相似的罪惡區(qū)域”[2]222。斯泰隆在小說中借用了哲學家盧本斯坦在《歷史的狡黠》中所表達的 “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形態(tài)”[5]的觀點指出奴隸制和奧斯威辛是人類生活的兩種范式,通過藝術(shù)地再現(xiàn)這兩種范式,可以獲得對人類生存處境的深入了解。盡管并沒有參與到種族暴行之中,但作為與這些盎格魯-薩克遜人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的南方人“確使我心中背負著惱人的羞愧”[2]62??梢哉f,在奧斯威辛這一象征性的背景下,沒有一個人是無罪的。“奧斯威辛不只潛伏在她的心里,也潛伏在我心里。這將有個了結(jié)嗎?沒完沒了?”[2]436
不僅如此,斯泰隆在文本中通過對喬治·斯坦納在1967年出版的《語言與沉默》中所提到的時間關(guān)系問題所作的回應(yīng),巧妙地將奧斯威辛植入到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斯泰隆對于斯坦納提出的“同一時間不同秩序”的問題相當?shù)馗信d趣。敘述中,丁哥一直就在思考當蘇菲走入地獄大門的那一刻,他究竟在時間的哪一刻,對于數(shù)百萬的美國人而言,他們究竟在哪一刻?這是困惑于斯泰隆和斯坦納的問題——“相同的時間,卻有兩套不同的經(jīng)歷,無法調(diào)和達成任何共同的人類價值準則;它們的共存是個可怕的悖論?!盵6]179斯坦納賦予了這樣的思考以積極的社會意義“發(fā)現(xiàn)當時死者和生者的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他們與我們的關(guān)系;盡可能象在記實和想象中那么精確地定位與大屠殺相關(guān)的同代人或幸存者,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無知、冷漠、共謀和幫兇。”[6]179斯坦納認為,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我們或許可以更好地審視我們的現(xiàn)實處境,意識到現(xiàn)實的脆弱,以便為其他形式的‘可能性’做好準備。使我們意識到大屠殺那種‘解決方案’不是‘終極’的,它會滿溢出來,進入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這是惟一有說服力的理由,促使我們繼續(xù)閱讀的確讓人難以忍受的記錄,回到或者說進入封存的猶太貧民窟和死亡集中營那種非人的世界?!盵6]179這正如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在《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中對當代人所作出的警示:大屠殺問題的重要意義更在于“大屠殺幾乎沒有改變此后我們的集體意識和自我理解的歷史進程?!盵7]115更糟糕的是,它至今還未對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影響。
如果說罪是自由的喪失,那么這樣會導(dǎo)致什么后果呢?罪的本質(zhì)就是人放棄了自身的自由,人由此陷入外部世界必然性的奴役。不言而喻,在外部世界中起支配作用的力量是客觀規(guī)律和必然法則。所以,人們必將陷入對客觀規(guī)律和必然法則知識的追求中,也必然會將這個世界中的他物作為安身立命的根基,將會導(dǎo)致缺損、分離、隔絕以及被奴役。在別爾嘉耶夫那里,自由喪失之后人類陷入了必然性的掌控之內(nèi)。技術(shù)在社會生活中不斷增長的統(tǒng)治將會使人的生存越來越嚴重的客體化,它傷害人的靈魂,壓迫人的生命。人越來越被向外拋,越來越外化,越來越喪失自己的精神中心和完整性。人的生命不再是有機的,而是成為組織的,被理性化了和機械化了。
作為小說家的斯泰隆并沒有過多的涉及技術(shù)理性的問題,而是通過內(nèi)森·蘭道和魯?shù)婪颉せ羲沟拿\呈現(xiàn)了墮落之后人類身處命運漩渦之中的兩難處境。
內(nèi)森·蘭道宣稱自己是哈佛的碩士畢業(yè)生,主修細胞和發(fā)展生物學,是美國輝瑞制藥公司的研究員。在丁哥眼中,內(nèi)森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物”。他博學、熱情、機智、謙遜,“在一個鐘頭內(nèi)他可以毫不牽強地將林頓·斯特拉齊、《愛麗絲夢游仙境》、馬丁·路德早期的禁欲思想、《仲夏夜之夢》、蘇門答臘猩猩的求偶習慣等交織在他的談話中”[2]164。不僅如此,他還感染著孤獨的丁哥,給他帶來“高昂的精神、慷慨、精力、樂趣、魔力和愛”[2]369,甚至令他文思如涌,恢復(fù)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丁哥發(fā)現(xiàn)內(nèi)森理智有序的生活隨時會被他魔鬼般的一面所打破,他“開始目睹內(nèi)森潛伏在身上的暴怒及混亂,像有毒的分泌物般流瀉出來”[2]166。他時而是溫文爾雅、樂觀幽默的生物學專家;時而是口出惡言、舉止粗暴的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偏執(zhí)狂。事實上,他的所有一切合乎理智的東西都不過是幻覺而已。這不僅令蘇菲和丁哥飽受折磨,也讓他自己經(jīng)常陷入情感痙攣的痛苦中。內(nèi)森的結(jié)局似乎可想而知,但他的身份卻給人們留下一個謎團。從而成為“這個瘋狂、幻想、錯誤、爭斗、永無完結(jié)的年代的寫照?!盵2]394
1961年,漢娜·阿倫特受《紐約客》雜志的指派前往耶路撒冷聆聽對納粹高級將領(lǐng)艾希曼的審判,在駁斥“集體罪惡”的觀念時提出了“齒輪理論”。集中營司令官魯?shù)婪颉せ羲咕褪蔷砣脒@臺殺人機器的一個齒輪。霍斯從小是一個基督徒,還差一點成為牧師。漢娜·阿倫特還以他作為范例來解釋,“霍斯并不是個虐待狂,也不是一個特別狂暴的人,甚至可以說他擁有一切親切的品格”[2]131。那么,到底是什么讓內(nèi)心平庸的霍斯變成了“研究整個集體屠殺概念的變態(tài)者”,成為這部殺人機器的齒輪呢?齊格蒙·鮑曼認為,這緣于“典型現(xiàn)代的、技術(shù)-官僚的行為模式,以及這些行為模式制度化、產(chǎn)生、維持和再生產(chǎn)的心態(tài)。”[7]128同時,阿倫特在《反抗平庸之惡》中也認為,現(xiàn)代官僚體制的運行機制將每一個人牽連其中并造成了人們思維的匱乏而產(chǎn)生了服從的觀念。她批判性地指出,只要人們稍作思考就會明白“服從”的觀念轉(zhuǎn)移到政治事務(wù)的領(lǐng)域之時,它所帶來的不負責任的行動以及不積極的抵制和反抗的后果。阿倫特提出,在政治和道德事務(wù)中不應(yīng)該有“服從”的觀念,“這個詞可能應(yīng)用于成人(在他并非奴隸的情況下)的惟一領(lǐng)域是宗教領(lǐng)域”。[8]71阿倫特據(jù)此認為:“如果我們能夠把‘服從’這個毀滅性的詞語從我們的道德和政治思想詞匯中剔除,那我們就會受益匪淺?!盵8]71
在“忠誠即是榮譽”的觀念之下并沒有帶給霍斯所謂的成就感,反而“良心的苛責就像某種怪病似的時而攻擊著他”。斯泰隆借助霍斯自傳中的內(nèi)心獨白來證明他尚未泯滅的良知。當職責與道德判斷遭遇之時,霍斯也會感受到“意志消沉、憂郁、畏懼、疑惑及內(nèi)心的震顫”[2]135。而無力在其中進行抉擇就成為了霍斯的悲劇。
經(jīng)過從每個人自身的處境出發(fā)對墮落的闡釋之后,斯泰隆的問題轉(zhuǎn)向了救贖。在這種原罪觀下,救贖就不再是一種企求,而是變成了一種義務(wù),一種痛苦和負擔,人應(yīng)該承擔起這種困難和負擔。
在紐約,蘇菲努力清除那些痛苦的回憶,將自我的救贖付諸于與內(nèi)森·蘭道狂熱的愛情生活和對丁哥亦真亦假的傾訴之中?!懊慨斔龜⑹鐾禄蛩蛢?nèi)森的關(guān)系時,她總是習慣把頭埋在雙手中,似乎要從合著的手掌的黑暗中尋求解答或線索?!盵2]291她忘乎所以地投入,盡管遭遇到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內(nèi)森在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暴虐,仍舊義無反顧,直到最終回歸到精神已經(jīng)失常的內(nèi)森身邊,重登那交織著痛苦與歡樂的眠床,走向死亡。
盡管蘇菲知道她所要說的事會使她痛苦難當——“就像撕開已經(jīng)快痊愈的傷,或是試圖以還未完全復(fù)原的斷腿行走一樣”[2]126,但她仍努力打破苦難經(jīng)驗的無法言說之痛。從連“奧斯威辛”四個字都無法說出口,到坦誠與魯?shù)婪颉せ羲沟年P(guān)系,甚至女兒伊娃的死,蘇菲努力把這一切通過語言傳達出來,“我想要寫出我在那里的經(jīng)歷。我想我可以用波蘭文或德文或者是法文寫作,可是我很希望用英文寫出來……”[2]401,或許這可以減輕她的罪惡感。在語言言說與否的問題上,斯泰隆沒有接受斯坦納“沉默”的建議。斯坦納在一篇談?wù)摽ǚ蚩ǖ奈恼吕镎f道“集中營的世界,是在理性的范疇之外,也是在語言的范疇之外”[2]5這不僅是蘇菲所面臨的問題,也是斯泰隆,甚至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毋庸置疑,斯泰隆的真正問題在于到底運用何種話語媒介才能夠?qū)⒕竦难孕泄貍鬟f。這種傳遞既是對蘇菲的解脫,也可以警醒世人。語言、音樂、肉欲亦或是死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既是蘇菲的選擇,也是小說家斯泰隆的選擇。
在斯泰隆的筆下,蘇菲的處境儼然成為當代人生存的象征。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在《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中指出,大屠殺不應(yīng)該“被簡化為私有的不幸和一個民族的災(zāi)難”。[7]3它更不只是猶太人歷史上的一個悲慘事件,也并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為,而是現(xiàn)代性本身的所固有可能性??茖W的工具理性精神,技術(shù)的道德中立地位,社會管理的工程化趨勢,正是現(xiàn)代性的這些的基本要素,使得大屠殺這樣滅絕人性的慘劇成為設(shè)計者、執(zhí)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會集體行動。從極端的理性走向極端的非理性,從高度的文明走向高度的野蠻,看似悖謬,實則有著邏輯的必然。
對于蘇菲以自我毀滅的方式所實現(xiàn)的救贖,斯泰隆并不持否定的態(tài)度。他滿懷希望地指明,人類不都是先犯下原罪,然后才走向光明的嗎?小說的最后畫面還展現(xiàn)了敘事者丁哥死而重生的經(jīng)歷?!爸x天謝地,我又活過來了,我意識到那些孩子在我身上蓋滿了沙,在這層保護的外罩下,我像個木乃伊般安全地躺著。就在這時候,我心里浮現(xiàn)了這樣的詩句:在冰冷的沙土下我夢見死亡/但黎明醒來時/我看見明亮的晨星。這不是世界末日——只是早晨。美麗迷人的早晨?!盵2]456
德國哲學家阿多諾曾經(jīng)指出:“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9]280然而斯泰隆的寫作實踐卻使得“大屠殺”經(jīng)驗不再沉默,更不僅僅只成為文學的表達。他讓每個人身處罪惡之境,又讓每個人都在絕望中看到希望。斯泰隆堅信: “藝術(shù)無所不能! 它可以探討人 類的任何經(jīng)歷——無論是過去的、 現(xiàn)在的還是未來的?!盵9]275
[1] William Styron[EB/OL].[2014-11-10].http:∥www.cinepedia.cn/w/william_sty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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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and Punishment of Auschwitz: Interpreting Concept of Original Sin in Sophie’s Choice
LUShan
(Literature School,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00, China)
American novelist William Styron’sSophie’sChoiceis deemed as one of the classics of Holocaust Literature. Styron focused on Christian theology and reinterpreted the doctrine of the original sin through Sophie’s life in Krakow, Auschwitz and Brooklyn. Styron’s reinterpretation does not concern condemning the violence of Nazi, instead, it concerns the original sin of everyone, the situation caused by loss of freedom. The interpretation not only changes the traditional reflection of Holocaust, but also shows people in despair the way of redemption.
William Styron;Sophie’sChoice; Auschwitz; holocaust; original sin; redemption
10.13766/j.bhsk.1008-2204.2014.0581
2014-11-13
盧姍(1978—),女,滿族,吉林松原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當代小說.
I106
A
1008-2204(2016)05-0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