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
(臺灣“中研院” 歷史語言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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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族與民族史
王明珂
(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什么樣的 “歷史” 造成包含56個民族之中國與中國人?什么樣的 “歷史” 讓當前中國各民族認識自己的民族與國家認同,并以此民族與國家為榮?以上這兩種 “歷史”,前者似乎指的是真實的過去;后者則是指為了當前的民族榮盛與團結,而必須創(chuàng)造與強調的 “歷史”。事實上還有第三種,與未來有關的 “歷史”。人們?yōu)樽陨淼挠洃浰茉?,一個人的社會身份認同與相關社會行動,受其知識與記憶影響。那么我們需要什么樣的 “歷史”,來塑造有改革行動能力的個人(無論其為羌族、藏族或漢族),來讓明日更好?以上三種 “歷史” 是否為同一回事?若答案為非,那么我們是否需要扭曲過去、創(chuàng)造 “歷史” 以促進民族團結,以締造理想的未來?或者,我們只需建立一種新的歷史知識,它所呈現(xiàn)的是過去的人類生態(tài)現(xiàn)實,能讓我們深切了解及反思 “現(xiàn)在” 的歷史現(xiàn)實,因此它也是一種能影響個人、造成社會良性變遷的歷史記憶。
有一種刻板的歷史與民族知識,稱中華民族及中國 “自古以來” 便在歷史中綿延至今。這樣的歷史與民族觀點,不但在近代解構國族主義風潮下深受學者們的批評,它們也對現(xiàn)實無益,甚至有害——許多當前的問題都由這刻板的歷史與民族知識造成。在這樣的歷史意識下,許多學者及知識人皆不喜歡聽到 “中華民族為近代國族主義下的建構與想象” 這樣的西方學術論點,即所謂的 “國族近代建構論”。我們可以這樣想﹕如果近代建構的中國國家與民族體系是進步的,建構后的中華民族比起過去將夷、戎、蠻、狄排除在外的華夏認同要好,所建立的資源共享國家遠較過去壟斷核心區(qū)域資源的中原帝國要進步,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怀姓J近代中國有這么一個國族國家建構過程?我們不但要承認,還要進一步批判過去,也就是將近代中國變遷置于長程人類生態(tài)歷史中來衡量其意義。
我所提倡的反思性歷史觀,其主旨便在于,由人類生態(tài)角度來檢討及反思 “現(xiàn)在” 由什么樣的 “過去” 走來,藉此我們可以了解 “現(xiàn)在” 的價值及現(xiàn)況缺失,也能讓我們期盼并以行動向一個更好的未來邁進。因此,我對典范中國史所贊頌的過去有許多批評,也因此我的華夏邊緣系列著作受到的批評之一似乎是,我 “解構” 華夏認同、解構中原帝國。我對此的辯駁是,今日由一絕對多數(shù)之漢族與55個少數(shù)民族共構的中國人類生態(tài)體系,雖不完美但遠比過去中原帝國人類生態(tài)體系要進步。若我們 “覺今是而昨非”,當然要批判昨日之非。反過來講,若我們認為今日中國人類生態(tài)體系是進步的,但卻堅持傳承自中原帝國時期的歷史觀,那么這樣的歷史記憶仍讓少數(shù)民族居于 “華夏邊緣” 地位。
我們以簡單的常識性北亞歷史來講,如果這歷史敘述的主軸還是 “你們的祖先犯邊攻打長城,我們的祖先保衛(wèi)長城”、“我們的祖先打敗你們的祖先”,那么如何教蒙古族人成為以此歷史記憶為榮的中國人或中華民族之人?我們看看一個過去與現(xiàn)在的表相差距﹕長城過去是防御工事,今天是國際觀光景點。這樣的差距,是古今不同人類生態(tài)本相的投射,兩者對應的人類生態(tài)優(yōu)劣應十分清楚。我們僅以長城的歷史來看,傳統(tǒng)華夏中心觀點之長城歷史并不能解釋古今長城之表相變遷。必然是經(jīng)過一個歷史過程,長城才會由防御工事成為今天的國際觀光景點。那么,我們要怎么寫這個歷史過程?這個歷史,應是在很多人的努力下長城逐漸崩解、逐漸改變其性質之過程。在這樣的歷史里,匈奴、突厥、蒙古等部族國家攻打長城的軍事行動,長城內的邊郡貧民越過長城投入匈奴、鮮卑中的行動,漢商或農民走西口、闖關東,蒙古王公招漢人開墾土默特平原的舉動,都有貢獻于這個歷史過程。
我們再由人類生態(tài)角度來看中國南方邊疆的歷史。同樣的,我們得承認近代有一民族(如苗族、瑤族)與國族(中華民族)建構過程,發(fā)生在一長程歷史造成的特殊邊緣情境之中。這樣的邊緣情境,也是一種特殊人類生態(tài),與秦漢中原帝國同時形成——秦、漢帝國在南方及西南置官、擴土、殖民,對土著人群征賦役,造成這樣的人類生態(tài)情境。由于資源匱乏,南方土著人群不堪帝國賦役而群起抗爭成為本地人類生態(tài)重要的一部分,也因此產生多種相關文化表征。另外,對于南方及西南“無君”或“無大侯王”的村落、部落人群,中原之人對他們十分鄙夷,因此產生許多歧視與污化南方“蠻夷”的表征、表相——如說他們的祖先是一只狗的“盤瓠故事”,如將蠻夷男子描繪得丑陋野蠻的“苗蠻圖”,如人們日常生活中對鄰近“蠻子”的辱罵,等等。
我們僅以盤瓠故事為例,說明如何對此社會記憶建立一種反思性認知。盤瓠故事最早見于《后漢書》,其內容稱﹕高辛帝時,犬戎來犯,帝懸賞募勇士殺敵主將,結果殺敵立功的卻是帝王家養(yǎng)的一條狗,盤瓠。高辛帝不得已,將女兒嫁給了盤瓠。盤瓠帶著妻子走入深山,他們的后代便是南方蠻夷。因其父有功,其母為帝女,所以高辛帝準許其后代可自由利用山地,不用納賦稅。這個傳說應是中原之人創(chuàng)造的,它是與太伯奔吳、箕子奔于朝鮮等“歷史”相同的模式化歷史記憶,華夏藉以表達他們對四方邊裔人群的看法。在中原中心主義之下,人們一方面給南方蠻夷一個污化的男性先祖(而非太伯、箕子等“王子”),另一方面以此解釋帝國為何沒有將這些南方蠻夷納入征糧稅力役的編戶中。
事實上,中原帝國不斷努力將南方邊郡蠻夷納入管轄,施以賦稅。感受此威脅的南方山居人群開始自稱盤瓠子孫,以此宣稱自己為什么不用對官府繳糧稅。漢晉時自稱盤瓠子孫的人群大致在今日湘西,隨著中原帝國的行政統(tǒng)轄與軍事力量向南方及東南邊疆擴張,自稱“盤瓠子孫”的山居人群也逐漸出現(xiàn)在更遠的帝國南方及東南邊地。從貴州的黔東南一直擴張到廣西、廣東、福建;涉及的族群包括今日苗族、瑤族、壯族、畬族。我們更應注意南方土著人群如何接受及訴說盤瓠祖先故事,如瑤族《過山榜》、畬族《祖圖》及苗族民間故事中的相關內容。我們可將之視為一種本土文化表征,以探索其潛藏的情境本相,及在其間人們的情感、意圖。首先,前面我已提及,他們接受此祖先是為了抗拒帝國賦稅,以此說明為何他們受皇帝特許而不必納糧服役。由此可知南方“華夏邊緣”情境特色之一,就是帝國賦稅在此造成的族群緊張。同時我們由許多南方本土版本故事中,可以感受本地人群對盤瓠復雜的情感。如在湘西苗族與貴州瑤族的民間傳說中,都有盤瓠的兒子們因恥于其父為犬,而將盤瓠殺死,后來又十分后悔而世世代代祭祀盤瓠之情節(jié)。在部分瑤族中,祭盤王指的是“盤古”而非盤瓠。在我所見的畬族《祖圖》中,盤瓠娶公主后在一大鼎中轉化為人。這些情節(jié)都可讓我們體認,自稱“盤瓠子孫”的人群并非感受不到“犬父”帶來的身份認同恥辱。
在“盤瓠”這污化歷史記憶下,許多非漢人群并非自稱“盤瓠子孫”,而是自稱為華夏或漢人之裔。我曾以“擬態(tài)”(mimicry)這個生物學詞匯概念來理解“漢化”。一只毛蟲為什么要偽裝成一條蛇?一只蝴蝶為什么要裝成枯葉?它們?yōu)榱艘Wo自己,免于受傷害,所以要隱藏自己,甚至模仿侵害者。親近人群之間“一截罵一截”的歧視,被歧視者模仿優(yōu)勢群體(也是歧視者),強調自己的祖先由漢地來,強調本家族過中秋、端午很地道,并歧視更弱勢者來保護自己,所謂“漢化”便在如此的社會過程中進行。如果我們從這樣一種角度反思“漢化”,那么,“漢化”如何會被視為大漢族主義下的想象?我們?yōu)楹尾怀姓J這一種曾在歷史中普遍發(fā)生的社會過程?其實近代中國邊疆人群的少數(shù)民族化也是如此。在我進行田野調查的北川地區(qū),原來“一截罵一截”讓所有白草河、青片河上游的山居人群都宣稱本家族為“湖廣填四川”時移來的漢人,只有最上游的村寨人群因沒有更上游的人群可罵,只好承認自身是“蠻子”。后來當他們成為羌族后,在1980年代,下游各村落人群開始“一截攀一截”地成為羌族。由一截罵一截地漢化,到一截攀一截地成為少數(shù)民族,此表相變化及對比也顯示今日中國之人類生態(tài)遠比過去為好。所以我們應對過去華夏邊緣人群的“漢化”有同情的理解,對于今天約為同一區(qū)域人群的“少數(shù)民族化”也應有同情的理解。
回到湘西的近代變遷,我讀一些湘西及黔東南苗族大姓的家譜,許多都稱本家族祖先來自江西吉安府。我讀民國時期湘西名人石啟貴給政府單位的信,他對國民政府深知“苗”為辱稱,因而稱本地人群為“土著民族”一事,表示贊許與接受。這些表征,皆與今日本地苗族以自身的民族認同為榮有很大的差距,其背后仍是不同時代之人類生態(tài)上的差別。那么,我們?yōu)楹尾怀姓J近代有此一變化?我們必須對歷史做一個重新梳理,承認及面對近代中國國族及各民族的建構過程,但不必全然接受近代國族建構論——在此近代歷史過程之前,有一華夏與華夏邊緣(或中原帝國與其四裔部族國家)間的長程人類生態(tài)變化之歷史過程。
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下,到了明清時期,南方許多地方都出現(xiàn)大量漢與非漢區(qū)分模糊的邊緣人群;近代傳統(tǒng)華夏邊緣人群的少數(shù)民族化過程,便在這樣的社會情境中進行。所以,今日研究者可以用文本分析的辦法,走進國族與民族認同的邊緣時代(如1930年代)、認同模糊的空間(如湘西),在文本與其他表征中觀察人們的言談舉止。在這邊緣時間與空間中,許多人都彷徨于追求成為漢人還是成為土著民族或苗,徘徊于強調自身的非漢文化或認為它們是見不得人的陋俗。觀察人們這種矛盾、焦慮的心境,便如觀察一個人走在十字路口,彷徨四顧,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走。在此,我們可以體認歷史由什么樣的過去(指中原帝國南疆之人類生態(tài))走來,能體認現(xiàn)在(當前作為中國苗族之人類生態(tài))在此歷史中的地位,因此能以行動規(guī)劃更好的未來(較理想的人類生態(tài)體系)。
總之,歷史不只是“過去”,它也關乎我們如何理解“現(xiàn)在”,影響我們的認同思考與行動抉擇,因此也關乎“未來”。我提倡以人類生態(tài)為主體的反思性歷史知識與思考,便是希望藉此創(chuàng)造對自身民族、國家及其他身份認同具有反思性認知的個人,以此期望社會朝向更理想的人類生態(tài)體系轉變。
王明珂,臺灣“中研院”院士,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