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一
我們都有爸爸,但各有各的爸爸。
王兵的爸爸是縣委副書記,王兵經(jīng)常見不到他。王兵每次見到爸爸,爸爸都會給他幾塊糖,或者一盒餅干。這時候肖路軍遇到王兵,王兵會從褲帶里摸出一塊糖說,歸你了,你咬半塊給金劍明。
“歸你了?!蓖醣矚g這樣說。螳螂,這塊橡皮給你了,或者,八哥,這支鉛筆歸你了。
螳螂是劉錦輝,八哥是孫定遠。
熊一菲的爸爸是炮兵團長,部隊在四川山區(qū)。熊一菲好幾年見不到他,經(jīng)常給爸爸寫信,為我們要軍帽,軍帽上還要有紅五星的帽徽。
謝天林的爸爸是中藥店的,謝天林天天見到他。謝天林每天帶著一股中藥味上學(xué),說難聞死了。我們湊近他嗅嗅鼻子,說很好聞啊。但不能湊得更近,太近了會打噴嚏——阿嚏!
好聞?謝天林彎起胳膊嗅嗅,他天天回來,蹭到哪里,哪里就是這個味道。煩——阿嚏——煩死了。
我的爸爸在興化做老師。我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爸爸。興化在靖江的北邊,那里有好大的水。暑假,我和媽媽去看他,先坐公共汽車到靖城,再坐長途汽車到泰州,然后坐船去興化。船從中午坐到晚上九十點鐘。晚上的水黑乎乎的,只聽到“噗噗噗”的機器聲。突然前面有了光亮,像是從水里長出來的,那就是碼頭。
媽媽拍著我的肩膀說:“那是你爸爸,小水你快喊?!?/p>
爸爸在碼頭上是一個會招手的影子。
“媽媽喊?!蔽胰嘀伙L(fēng)吹出淚水的眼睛。
“他是你爸爸,”媽媽掠一下垂到額前的頭發(fā),拍拍我,“又不是我爸爸?!?/p>
我怕難為情。四周都是喊叫招手的人,我就揮舞雙手跳起來:“爸——”
寒假到了,年三十下午,最后一班長途汽車路過西來鎮(zhèn)。會有一個高大的人,扛著一條大魚下車。那條魚很大,報紙只能包住中段,頭尾露在外面。
“小水,你爸爸回來了?!眲⒂凸χ鴮ξ艺f。劉油果是劉錦輝的爸爸,背駝得很厲害,像一只斷了腰的大蝦,看上去對哪個都點頭哈腰。劉油果看人,要把上半身斜轉(zhuǎn)、側(cè)翻過臉,然后吃力地抬起頭,眼睛向上,額頭上就有了一道很深的皺紋。他在汽車站幫旅客背東西。人家看到他是殘疾人,不挑選他,他就做出身體很好的樣子,讓人家多加?xùn)|西。“加,不要怕,加!”他指著駝背說,“這上面天生就是放東西的。加!”
東西無論多大、多重,都能放在劉油果的駝背上,而且很踏實。
“噢?!蔽液蛣㈠\輝躲在墻角看小人書。劉錦輝是我的同座,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爬起來往家里跑。劉錦輝跑在我前面。他的腿很長,走路很快,一跳一跳的,像螳螂。大家給他起的綽號就叫“螳螂”。他好像比我還高興:“小水,你爸爸回來了!”
遠遠地看見屋檐下掛著一條大魚。大魚腌起來,夠我和媽媽吃一個春天。
我的爸爸和其他同學(xué)的爸爸不同。爸爸的一個標(biāo)志是,總是穿有口袋的衣服,每一個扣子都扣得緊緊的。王兵的爸爸也穿有口袋的衣服,但喜歡披著,手背在身后。如果是襯衫就敞著。爸爸衣服的下擺左右各有一個口袋,一邊放一個小本子,一邊放煙和火柴。左胸口有一個口袋,插著一支鋼筆,里面有一些零錢。如果右胸口也有口袋,零錢就在右胸口。這些口袋都有翻蓋,用扣子扣住。他的褲子也有口袋,這邊摸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那邊摸出疊得方方正正的草紙。到了夏天,襯衫沒有那么多口袋,但爸爸一定穿長袖,里面還有一件圓領(lǐng)短袖汗衫。
郭敏珍的爸爸是采購員,頭發(fā)梳得很整齊,皮鞋上都是泥灰。
肖路軍的爸爸是做蘆花鞋的,頭發(fā)上、衣服上粘著細碎的蘆花。
孫定遠的爸爸是啞巴,只會說“歐巴歐巴”?!皻W巴歐巴歐巴”,孫定遠的爸爸說不出話來,但喜歡說,到處說,一邊說一邊做手勢。他說什么都是“歐巴”,但我們都能聽得明白。
“歐巴歐巴歐巴!”孫定遠的爸爸說。
聽的人胡亂比劃著,扯著嗓子喊:“好的,看見八哥就讓他回家。”其實喊得再響也沒有用,孫定遠的爸爸聽不見。
“歐巴!”孫定遠的爸爸笑著豎起大拇指。
劉錦輝的爸爸是——
“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劉錦輝說。
二
方老師的作文課與其他老師不一樣,他不要求當(dāng)堂寫作文。作文兩節(jié)課,他都用來講評。講評完了,布置新的作文題,讓我們回家寫。他要我們寫記敘文,但不許亂編,要求我們“看見什么寫什么”。
“看見什么寫什么?”金劍明認真地問,“看不見呢?就可以不寫?”
方老師側(cè)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見?”
“呃——”金劍明難為情地說,“看不見作文里的故事?!?/p>
方老師說:“那小水怎么看得見?”
作文兩節(jié)課,方老師都用來講評。他把作文本放到講臺上,分成兩摞,一摞多、一摞少。少的那一摞是范文,方老師拿一本講評一本,拿一本講一本。
方老師說:“講透了,你們就知道什么是好,好在哪里,怎么才能好——對小水幾個作文寫的好的同學(xué)來說,怎么才能更好?!?/p>
方老師說的幾個,是指我、王兵、熊一菲,有時候也有謝天林、郭敏珍。
方老師拿起一本作文本說:“整篇文章寫得好,是好。一兩句話寫得好,也是好。你比如這一句,‘眼睛瞪得像一條縫——”
“不對,怎么可能是一條縫?”王兵一邊舉手一邊說。他喜歡舉手發(fā)言,總是沒有得到老師的同意就站起來了。他瞪著眼睛看大家:“你們看,眼睛瞪得應(yīng)該像什么?像——銅鈴吧?”
大家互相瞪著眼睛。
我和劉錦輝瞪著眼睛,但我很快就舉手要求發(fā)言。方老師擺擺手,要我等等再說。我很激動,對劉錦輝說不對不對,真的不對。劉錦輝紅著臉說,對,不對。劉錦輝是我的“鐵桿”,我說什么他都贊同。
過了幾分鐘,大家眼睛瞪累了,不少人還流出了眼淚。
“小水,你說說?!狈嚼蠋熣f。
我說:“眼睛一開始——”
王兵一邊舉手一邊站起來說:“眼睛一開始是瞪得像銅鈴,但時間不能長,一長就要眨眼睛,不眨眼睛就要流眼淚。”
“眼睛是越瞪越小,”我趁王兵擦眼淚的時候搶著說,“最后瞇成一條縫。”
方老師說:“我讀到這一句,也以為是錯的,后來我對著鏡子瞪眼睛,一會兒就撐不住了?!?/p>
“要想撐得住,就必須越瞪越小?!狈嚼蠋熥笫謸窝?,右手舉過頭頂。他講到激動的地方,就會左手撐腰、右手舉過頭頂?!八裕覍戇@句話的同學(xué)佩服得不得了??!這個同學(xué)是——”方老師停了一下,“熊一菲!”
王兵一愣,趕緊帶頭鼓掌,討好地看著熊一菲笑。王兵是班長,熊一菲是副班長。班上聽王兵的,但王兵聽熊一菲的。熊一菲向王兵撅撅嘴,王兵鼓得更快、更響。
“小水的。”方老師晃晃手上的作文本,目光掃著大家,最后落在我的眼睛上。
每次講評,我的都是最后一篇。我是班上的作文第一高手,王兵都很佩服。要王兵佩服一個人是不容易的。王兵的議論文寫得好,記敘文差一點。記敘文差,我覺得不是他的原因。他悄悄告訴過我,每次寫記敘文,縣委辦公室的“筆桿子”都會幫他修改。
“告訴你啊,就是為了超過你。”王兵笑著說。
我找來王兵寫的草稿,發(fā)現(xiàn)“筆桿子”每次都把他的記敘文改得像議論文,事情干巴巴的,跟著一串大道理。道理大得嚇?biāo)廊恕?/p>
方老師總是在第二節(jié)快下課的時候,把范文講評完,然后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蓄謀已久的作文題。他寫好題目,把粉筆扔進黑板下的凹槽,轉(zhuǎn)過身,搓著手看著我們。下課鈴就會響。
方老師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
我的爸爸
三
我和劉錦輝一起回家。劉錦輝家的黑狗到學(xué)校門口接我們。黑狗叫“箭頭”。聽這個名字,就知道它跑起來有多快。它把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像箭頭一樣貼著地面飛。箭頭蹭著我們的褲腿,“嗚嗚”地叫著,伸著舌頭哈著氣,搖頭擺尾。
“去!”劉錦輝伸出腳踢箭頭。
箭頭順勢向路邊一滾,翻了幾個跟頭,假裝很委屈地嗚咽著。只過了一會兒,它就顛顛地跑在我們前面,給我們帶路。帶了一會兒路,它忘記了,又來蹭褲腿。劉錦輝伸出腳。它在腳踢來之前就準(zhǔn)備好了,夸張地驚跳起來,落下的時候腳一點地,就拉直身子躥了出去。
我平時和劉錦輝路上有說有笑。都是我說,劉錦輝不停地點頭。他不喜歡說話,即使說話,聲音也是小小的。我還指揮箭頭跳著、追著,但寫作文的那天我很少說話,心思都在作文上。
無論是什么作文題,我看到就興奮。關(guān)于“我的爸爸”,我立即就有了想法。我的爸爸在興化做老師,暑假我和媽媽去他那里,快過年了他扛著一條大魚回來。我一年只有兩個假期才有爸爸。我想好了開頭——
我沒有爸爸。
這個開頭很嚇人。
開頭很重要。我就是要嚇人的開頭。一篇作文,我花時間最多的就是想怎么開頭。方老師說,開頭要像鳳頭。我覺得開頭要像閃電,突然間“咔嚓”一下,連亮光帶響聲,把大家震住。
我和劉錦輝住桐村。我家在村東,他家在村西。分手的時候,劉錦輝突然一把抓住我,指甲掐進我的膀子。
“怎么了?”我問劉錦輝。
劉錦輝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
我看得懂劉錦輝的嘴型,點點頭說:“是,‘我的爸爸?!?/p>
劉錦輝看著我,一只眼睛流出了淚水,一只眼睛被淚珠蒙著。眼皮一動,這顆淚珠也滾了下來。
“這個——怎么了?不舒服啊?”我把手放在劉錦輝的額頭上,又摸摸我的頭,“不燙啊。”
劉錦輝看看我,轉(zhuǎn)身向西走。他平時和我一分手,就和箭頭一起狂奔。他要趕回家?guī)退职肿黾覄?wù)。今天走得很慢,兩條細長腿像踩在泥潭里。他家里窮,一年四季穿著他爸爸的衣服。衣服的下擺拖到膝蓋了。他的背影就像兩根竹竿挑著一塊破布,迎著夕陽走得東倒西歪。
我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熱。
箭頭看看我,又看看劉錦輝,然后低著頭、夾著尾巴,貼著路邊,走在劉錦輝的陰影里。
我想起來了,劉錦輝今天放學(xué)的路上有些不對勁,好像一邊走,身上的精神一邊掉。我因為想著作文開頭,沒有往心里去。劉錦輝為什么緊張、痛苦得發(fā)不出聲音呢?他的嘴型告訴我,他說的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怎么了?他前幾天對我說,他爸爸準(zhǔn)備讓他退學(xué)?!巴藢W(xué)?干什么?”我問。劉錦輝說:“說我成績不好,學(xué)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跟他后面找點事情做做?!?/p>
我追上去,攔著劉錦輝:“怎么了?。俊?/p>
“我——”劉錦輝的眼睛被淚水蒙著。
我著急地問:“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劉錦輝用力說。
“你、你爸爸——”我就像一個狂奔的人突然遇到一堵墻,來不及拐彎,一頭撞到墻上。我沒想到劉錦輝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想到劉錦輝要寫一個駝背的爸爸,我突然想笑,但剛笑,淚水就沖出眼眶。就像酒精棉擦著我的皮膚,癢癢的,想笑,但還沒笑起來,針頭就戳進去了,一點尖銳的疼痛鉆進心里。
劉錦輝蹲下來,頭埋在褲襠里。我看到他的背微微聳動,又快快地抖動?!皢鑶琛笨蘼晱难澮d里擠出來。他的聲音很微弱,像一根細麻繩,勒得我心痛。
“你——就寫你的——”我試探地說。我想對劉錦輝說寫他的爸爸,又覺得他爸爸的形象實在不好??墒?,他不寫他的爸爸,又能寫哪個呢?
“他是一個駝子啊……”劉錦輝抬起頭,鼻子和嘴抽動著。
我說:“駝——駝子——”劉錦輝這句話就像閃電,讓我眼前金光四射?!疤昧?!”我一把抓住劉錦輝的肩膀。
“啊?”劉錦輝愣愣地看著我,眼淚都忘記流了。
我急切地搖著劉錦輝的肩膀說:“你就寫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是什么樣子,就寫什么樣子,照直寫。”
劉錦輝不理解,紅著臉說:“他、他是一個駝子?!?/p>
四
我和劉錦輝站在路邊。瘦瘦的他套在他爸爸的大衣服里,衣服向下塌,肩胛骨明顯凸起。箭頭坐在我們中間,仰著頭,看看我看看他。有時候會伸出爪子,輕輕碰碰我,或者碰碰劉錦輝,都是剛伸爪子就縮了回去。
“你嫌你爸爸是駝子嗎?”我問。
“不嫌不嫌,不嫌!”劉錦輝連連搖頭,“我怎么可能嫌我的爸爸?”
劉錦輝又說:“我、我——怕你們嫌。”
“我不嫌,他又——”我想說“又不是我爸爸”,覺得這話不能說,“他假如是我爸爸,我也不嫌的。沒人會嫌爸爸的?!蔽壹傺b很老練地拍拍劉錦輝的肩膀。我還想說“就像沒人嫌棄媽媽一樣”,但我沒有說出口。劉錦輝早就沒有媽媽了,媽媽生下他就死了。我聽媽媽說,他的爸爸抱著他到處找奶喝。
“可是——我爸爸——駝子,只有壞蛋才是這樣的。”劉錦輝說,“你看電影上,壞蛋才是這樣的。好人都是那樣的?!眲㈠\輝比劃了一個很高大挺拔的形象。
“你爸爸又不是壞人?!蔽艺f。
劉錦輝說:“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壞人,小水你也知道,但外面人不知道啊。外面人一看,就以為是寫的壞人?!?/p>
“呃——”我想了想說,“我們寫的是真人。那些是編的故事。你看啊,英雄犧牲了,還有高山、輕松呢,還有歌聲呢。怎么可能呢?那是編的?!?/p>
“再怎么編,也不會編一個駝子是英雄。”劉錦輝說。
“呃——”我說不清楚。
劉錦輝不說話。我知道他沒有想通,但他又不愿意和我爭論。我不管他,只順著“駝子”向下想。劉錦輝的爸爸是一個駝子,比我們的爸爸都好寫,比我們的爸爸都感人。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和他相比,那就是孫定遠。孫定遠的爸爸是啞巴。駝子和啞巴的故事,比正常然人的故事要多,要好。
“啊呀!我?guī)湍阆牒昧碎_頭了!”我興奮地說。
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
劉錦輝驚訝地看看我。
我說的,開頭應(yīng)該是閃電。這個開頭就是閃電,是晴天霹靂。他的爸爸故事不平常。他爸爸本來是好好的,生他那年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腰摔殘廢了。
劉錦輝搖搖頭,忍不住笑起來說:“不行不行,不行!哪有這樣寫爸爸的?‘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p>
“真的很好?!蔽艺f,“我都恨不得我爸爸是一個駝子?!?/p>
“???”劉錦輝抬起頭,奇怪地看著我。
我問劉錦輝感謝爸爸嗎,劉錦輝點點頭。我問他有沒有對爸爸說過感謝的話,劉錦輝紅著臉說那怎么好意思說,又不是電影里。我說,對啊對啊,平時怕難為情,就在作文里說哦。劉錦輝突然問我,小水,那你呢,你有沒有謝過你爸爸?我說,謝過啊,我給爸爸寫信,信里會說。
我說這些的時候,心里涌出一股暖意,好像爸爸就在身邊,就在眼前。以“我沒有爸爸”嚇人開頭,以“爸爸一直和我在一起”溫暖結(jié)尾,我被寫作文的沖動頂撞著,恨不得馬上就有一張桌子。
“多好哦——小水你還可以寫信?!眲㈠\輝低著頭,絞著衣擺,“我和他——沒有話說。我們一個晚上也說不到一句話?!?/p>
“我——我其實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話說。我和——”我想說和媽媽在一起有話說,又收住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沒話說?!蔽乙贿呎f一邊想,等爸爸回來,我一定和他不停地說話。可是——我又擔(dān)心,和爸爸哪里有那么多的話呢?有時候想說一件事,本來準(zhǔn)備了有好多話,一開口就說完了。
“小水,你寫信呢?!眲㈠\輝小心地拉拉我的衣角,勸著我,“寫信就是說話。”
我咬著嘴唇說:“你才好呢,你天天和爸爸在一起?!?/p>
劉錦輝突然咧開嘴,開心地笑了。但他沒有笑開,他怕我傷心。
五
方老師抱著作文本往教室走。他走到半路上想回一下辦公室,正好遇到孫定遠。方老師對孫定遠說,你幫我把作文本抱到班上去吧。
“啊——什、什么——好、好——”幫老師做事最幸福了。孫定遠激動得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他的爸爸媽媽是啞巴,大家擔(dān)心他也會是啞巴,但他不啞,就是說話結(jié)巴。老師給他機會多說話,他慢慢就好了。孫定遠平時喜歡說話,喋喋不休,大家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八哥”。但他不能激動,一激動說話就結(jié)巴。
孫定遠抱著一大摞作文本,下巴抵在最上面,走得跌跌撞撞。他繞到教室后面,看看四周沒有人,把作文本放在地上,啪啪啪地翻,找到我的。孫定遠一目十行,突然愣著,五官糾結(jié)在一起哆嗦。他趕緊爬起來,抱起作文本,到教室里才哭出聲:“哇——小、小、小水水、啊水——爸爸爸爸爸!被、被——活、啊活、活——埋啊埋——”孫定遠急急巴巴地說。
“活——埋?”劉錦輝從我身邊跳起來。
活埋這件事太難得了,也太大了。小水的爸爸被活埋了,大家怎么沒一點消息?大家緊張地看著我,不知道是應(yīng)該興奮還是害怕。
“不可能!”王兵說,“小水的爸爸被活埋,我爸爸怎么不知道?”
“又不是你爸爸把小水的爸爸活埋的,你爸爸怎么知道呢?”郭敏珍說。我的媽媽和她的媽媽是同事,她的媽媽很喜歡我,不是喊我兒子就是喊我女婿。我和她平時不說話,但我知道,她總是護著我。她怒氣沖沖地指著孫定遠:“八哥!哪個說小水的爸爸被活埋了?”
孫定遠指著我:“小水、啊水、的作作、作文寫寫寫的——”
方老師走進教室了。
方老師像往常一樣,一本一本地講評。我沒心思聽,希望方老師快一點。今天,他不會讀我的作文的,我的是瞎編的,他最討厭瞎編。他一定會讀劉錦輝的。劉錦輝的作文,一定是最后一篇,是最好的一篇。我有這個把握。我看到其他同學(xué)也沒心思聽,他們想趕緊到最后一篇,那一篇一定是小水的。在那里,我的爸爸被活埋了。
一摞講評的范文,就剩下最后一本了。方老師拿起來,看看我們。我們都來了精神。
方老師翻開作文本,說:
又一鍬土鏟向我爸爸。
方老師讀著。
“?。俊贝蠹乙魂圀@呼。我大吃一驚,這是我的開頭啊,劉錦輝的開頭應(yīng)該是“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方老師看看我們,繼續(xù)讀——
土已經(jīng)埋到爸爸的脖子了,爸爸的臉漲得通紅。他還在呼口號,嘶啞的聲音里好像帶著血。
“啊呀!”大家還是驚呼。方老師看看我們,繼續(xù)讀。讀到最后一節(jié),他放慢了速度——
土越來越高。爸爸那顆高昂的頭被埋進土里。后來,那里長了一棵樹。多少年過去了,那棵樹已經(jīng)挺拔、茂盛。那是傲然挺立的爸爸。
方老師讀完了。
“活、活、活啊活活埋啦——”孫定遠及時地哭了起來。
“不對啊!”王兵一邊舉手一邊站起來,“方老師,小水的爸爸在興化,前幾天還給小水寫信的?!?/p>
金劍明說:“明明被活埋了。”
“如果被活埋,那就是烈士,”王斌攤開手說,“要是烈士,我爸爸怎么不知道?”
肖路軍說:“假如——假如被好人活埋,怎么會是烈士——”
“你爸爸才被好人活埋!你爸爸是叛徒!”郭敏珍擼著袖子說。
肖路軍知道理虧,吐吐舌頭,坐下來不敢回嘴。
“要是剛被活埋呢?”劉錦輝一邊抽著鼻子一邊說。他總是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歡說對我有利的話,做對我有利的事。
王兵擺擺手說:“不可能剛被活埋,那棵樹都長大了!”
我沒有想到,我的作文有這么大的反響。我高興得不得了,低下頭,做出謙虛的樣子。我想變成一只鳥飛到爸爸身邊,告訴他我寫了一篇好作文。當(dāng)然,我要對爸爸說對不起,我寫的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在興化,“我的爸爸”被活埋了。
方老師好長時間不說話。我抬起頭,看到方老師把作文本放到桌上,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我們。大家看到方老師的表情,慢慢安靜下來,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擺臉色給我們看。
“你站起來?!狈嚼蠋熤钢?,“就你,站起來?!?/p>
六
“我對作文的要求是什么?”方老師嚴(yán)厲地問我。
方老師說話從來沒有這么狠過。我的心七上八下:“看見什么,寫什么。”
“虧你小水還記得?!狈嚼蠋熥笫謸窝?,右手舉過頭頂,“你看到你爸爸被活埋了?”
“呃——”我的心猛地一沉。
“胡編濫造!一文不值!”方老師把我的作文本丟在桌上,“玩小聰明!你寫了幾篇好作文,就以為能飛了對吧?你就寫小說了是吧?你爸爸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倒好!你把他活埋了!”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來。他們明白了,“我的爸爸”被活埋,只是一篇瞎寫的作文。他們笑得很開心,也很夸張。劉錦輝和郭敏珍也在笑。劉錦輝拉著我的手,郭敏珍對我做著鬼臉。大家為我爸爸還活著高興,也是要報復(fù)我,我讓他們虛驚一場。
我委屈得想哭。我本來是要寫“我沒有爸爸”的,后來改變了主意。我的目的就是要亂寫一通,讓劉錦輝的作文成為最好的。
我這樣做,還有一個想法。劉錦輝的作文被當(dāng)范文讀了,他的爸爸就會認為他的成績好了。他的爸爸如果看到他的作文,一定會感動的。他爸爸被他感動了,也許就不會讓他退學(xué)了。
看起來我的努力是白費了。范文那一摞,已經(jīng)沒有作文本了。我很失望和傷心。我好像看到劉錦輝不上學(xué)了,在汽車站幫人家背東西,過不多久也成了駝子。
方老師說完了,從備課本下面拿出一本作文。我忽然感覺到,離下課還有不少時間,我的作文不是最后一篇。我心里有了期待。
方老師晃晃作文本說:“這里還有一篇作文,大家聽聽?!彼謱ξ艺f:“小水,你更要好好聽聽!”
“噢。”劉錦輝看看我,幫我答應(yīng)著。
大家亂看,猜是哪個的作文。我心里有數(shù),一定是劉錦輝的。
劉錦輝站起來了。
“你——”方老師笑著問。
劉錦輝紅著臉。我知道,他看到我一人罰站,想陪著我。他是我的好朋友,從來不讓我一個人委屈。去年冬天,我們?nèi)e的村看露天電影,我的鞋擠掉一只,他也脫掉一只鞋和我走在雪地里。
方老師看看我們,沒說什么,翻開作文本——
我的爸爸是一個駝子——
我們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是劉錦輝的作文。
爸爸的駝背像一張桌子,能把我放上去。爸爸本來是不駝的。他很高,腿很長,腰也很直,我聽小水的媽媽說,直得像門板,像一棵樹。有一次,他從建筑工地上倒著栽下來。命保住了。腰斷了……
大家轉(zhuǎn)過眼睛看劉錦輝。我也看著劉錦輝。劉錦輝一陣驚慌,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爸爸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不能仰面躺在床上,只能側(cè)著。能側(cè)也好啊,但一靠到床上就疼。翻過來翻過去。爸爸的腰本來就壞的,為了能扛到東西,背上要比其他人多壓東西。他從來沒有當(dāng)我面喊過疼。半夜里,我迷迷糊糊能聽到他忍不住哼。但他只敢哼一聲,就忍住了。他怕把我吵醒……
方老師讀到這里,突然哭了起來,我們跟著哭。
駝背的爸爸弓著腰,走路向前一沖一沖。我好擔(dān)心啊,爸爸哪一天向前一沖,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
你們沒有了爸爸還有媽媽。而我沒有了爸爸,就什么也沒有了。
教室里“嗚嗚嗚”的聲音連成一片,就像水漫過來,把我們圍困住。
劉錦輝坍塌下去,把頭埋到桌肚子里,只露出一個凸起的背。他在發(fā)抖,凳子和課桌跟著抖動。我聽到了桌子下面發(fā)出一個細小的聲音,這聲音好像是從牙縫、嘴角擠出來的?!皣聡隆钡穆曇粝褚桓樢桓毦€,從我們的心里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