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阿摩司·奧茲著 楊振同譯
周邊
迷失
[以色列]阿摩司·奧茲著 楊振同譯
1
我昨天接到埃爾達德·魯賓的遺孀巴特婭·魯賓的一個電話。她沒有繞彎子。她只是問,她是不是在跟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約西·薩松通話,當我回答說“我在為您效勞”,她就說“我們到了該談一談的時候了”。
我盯上魯賓家那座大宅院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這座大宅院位于塔爾帕特街,就在拓荒者花園的后面,我們把這座宅子稱為“廢墟”。那是一座老宅子了,一個多世紀前,這個村子成立不久就建起來了。原來矗立在這座宅子兩邊的其他幾座老宅子,韋倫斯基老宅啦,什姆埃利老宅啦,都已拆掉,代之以幾層樓高的別墅。這些別墅周圍修建了管理得很好的花園,其中一個花園還有一個裝飾性的池塘,裝有人工瀑布,養(yǎng)有金魚,建了噴泉?!皬U墟”矗立其間,宛如一排白牙中間夾了一顆黑牙。那是一座很大的宅子,各種各樣的廂房和伸出來的房子向四處曼延,房子是沙石結(jié)構(gòu)的,大多數(shù)的石灰都已經(jīng)脫落了。宅子有一種蕭索的氣息,遠離馬路矗立著,背對著這個世界,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圍著這座房子,院子里長滿了薊草和生銹的廢品。院子中央有一口堵住了的水井,最上面裝著一只生銹了的手泵。窗戶的百葉窗簾總是關(guān)著,從大門口通向正房的甬道上雜草叢生,長著牽?;?、牧豆樹和茅草。偶爾可見正房一側(cè)的晾衣繩上搭著幾件襯衣和內(nèi)衣,這是僅有的生命的跡象。
曾經(jīng)有很多年,我們特里蘭村有一位著名作家,叫埃爾達德·魯賓,是個坐在輪椅里的殘疾人,他創(chuàng)作有關(guān)二戰(zhàn)大屠殺的長篇小說,盡管他除了五十年代末在巴黎留過幾年學(xué)以外,一生都在特里蘭村度過。他在塔爾帕特大街這座老房子里出生,在這里創(chuàng)作了他所有的作品,大約十年前他就在這里去世,只活了五十九歲。自打他去世以來,我一直希望能買下這座宅子,然后賣掉讓人拆了重建。事實上,埃爾達德的作品我曾經(jīng)試圖讀過一兩次,可是這些書不對我的胃口:書中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沉重,那么壓抑,情節(jié)發(fā)展那么緩慢,人物都那么猥瑣。我所看的大多是報紙的經(jīng)濟增刊、政治書籍和驚悚小說。
兩個女人住在“廢墟”里,及至目前,出多高的價錢她們都不賣: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那位作家九十五歲的母親羅莎,一個是他的遺孀,她一定也有六十多歲了。我試著給她們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那個寡婦巴特婭接聽電話。我總是一開始就表達我對那位已故作家作品的仰慕之情,這可是全村人驕傲的源泉;接著會暗示幾句那座房產(chǎn)年久失修的狀況,并拐彎抹角地說明,這座房子再修修補補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了;談到最后,彬彬有禮地要求她請我到府上簡單地談?wù)勎磥淼拇蛩恪U勗掃M行到最后,巴特婭·魯賓照例是感謝我對其房產(chǎn)的興趣,但總是說,由于這件事目前還不在她們的議事日程上,我跑過去見她們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直到昨天她主動打電話過來,說“我們到了該談一談的時候了”,我才立即打定主意,我不會帶客戶去見她,而是我本人要把“廢墟”買下來。然后我找人把房子拆掉,這塊地皮我賺的要比我買這座房子的多。我小時候到那座宅院里去過一次。我母親那時候是一個注冊護士,她們叫她出診去給作家埃爾達德·魯賓打針,她就帶我去了。我那時有九歲或者十歲吧。我記得中央的房間很寬敞,裝飾得頗具東方情調(diào),從這個房間開出了很多門,還有一些臺階,看樣子是向下通往地下室的。家具看上去笨重而幽暗。有兩面墻排著一個又一個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那么高。另一面墻上掛著形形色色的地圖,用五顏六色的圖釘釘著。桌子上擺放著一個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束薊草花。一臺有鍍金指針的落地大座鐘“滴答滴答”,消磨著時光。
作家就坐在輪椅里,一條花格子毛毯搭在膝蓋上,碩大的頭顱邊上是一片厚厚的銀發(fā)。我記得他那張大大的、紅潤的臉龐萎縮在兩個肩膀上,仿佛沒有脖子似的;他的耳朵很大,那濃密的眉毛也變成了灰白色。他的耳朵和鼻孔里伸出來一些耳毛和鼻毛,也是灰白色的。他身上的某些東西使我想到一頭冬眠的熊。我母親和他母親把他從輪椅上拽到沙發(fā)上,但他根本就不給她們湊趣兒,嘟嘟囔囔,哇哇大叫,掙扎著要逃脫,然而他的肌肉太虛弱了,她們制服了他。他的母親羅莎扯下他的褲子,直到他那腫脹的臀部露出來,而我母親則彎下腰在他那白皙的大腿最上面打針。事后,作家就和她開玩笑。我不記得他都說了些什么,不過我倒是記得,他說的笑話并不十分好笑。這時他妻子巴特婭走了進來。她是個瘦弱的、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頭發(fā)梳成了一個圓圓的小發(fā)鬏。她給我母親端來一杯茶,給我一些甜甜的黑葡萄汁,倒進一個杯子,而那個杯子在我看來像是有裂紋似的。我和母親在那座房子的客廳里坐了大約一刻鐘,那座房子當時在村子里就已經(jīng)稱之為“廢墟”了。我記得這種房子的某些東西激發(fā)了我的想象?;蛟S是這樣一個事實吧:五六個門從中央那個房間開出去,直接通向環(huán)繞著它的各個房間。我們村子里的房子可不是這么建的。這種風(fēng)格的房子我只在阿拉伯人的村子里見過。作家呢,盡管他創(chuàng)作有關(guān)大屠殺的作品,但他似乎一點都不陰郁或哀痛,而是洋溢著一種假模假式的孩子般的快樂。別看他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但他竭力逗我們開心,給我們講逸聞趣事,并且弄一些文字游戲自娛自樂。然而從那唯一的一次見面中,我印象中他不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而是一個盡很大努力確保一切東西都快快樂樂地進行下去的人。
2
傍晚六點鐘,我從辦公桌旁站起身,出去到村子里散步。我很累,在辦公室里呆了長長一天,一整天都用來準備年度返稅的事情了,搞得兩眼發(fā)疼。我本意是要走上半個小時或個把小時,到哈伊莫維奇餐館吃點兒清淡的東西,然后回來工作,到那天夜里這件工作一定要做完了。我太累了,傍晚的光線不是完全清晰的,而是說不上怎么回事,云霧朦朧的,或者說是塵土飛揚的。那是特里蘭村一個炎熱而潮濕的夏日。水井大街的盡頭有一片稠密的柏樹,像堵墻似的,樹后面是一片梨樹果園。太陽已經(jīng)開始在柏樹后面沿著它的軌道向西面的地平線沉下去了。在這炎熱的六月天快過完的時候,夕陽看上去失去了光澤,變成了我們和它之間一塊灰蒙蒙的霧帳。我走路速度一般,不疾不徐。我時不時地停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朝一個前庭里瞅上一眼。大街上行人不多,都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趕。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的村民一般都在屋子里坐著,或者是在面向他們花園的房后面的涼臺上坐著,穿著內(nèi)衫和短褲,嘴里啜飲著冰鎮(zhèn)的檸檬水,手里翻著晚報。
幾個過路的從我走的路上橫穿過去。亞伯拉罕·列文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其他一兩個人停下來交談了幾句。在這個村子里,我們相互之間差不多都認識。有些人對我把村子里的房子買下來,賣給外面的人感到憤憤不平,這些人給自己建周末家園或者度假別墅。過不了多久,這村子就不再是一個村子了;它就會變成一個避暑勝地了。上了年紀的村民對這一變化很不滿意,盡管這些新來的人使村子里的人有錢了,把它從一個被人遺忘的窮鄉(xiāng)僻壤變成了充滿生機的地方,至少是到了周末這里熱鬧非凡。每到星期六,一輛輛小汽車就成群結(jié)隊開進村子,車里的人逛精品酒莊、畫廊,逛出售遠東家私的商店和那些賣奶酪、蜂蜜和橄欖的地攤。
在傍晚炎熱的蒼茫暮色中,我來到了位于創(chuàng)建者大街的村議會前面開闊的廣場上,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來到村議會大樓的后面,來到一塊凄涼的空地上。人們倒是在這里種上花草,儼然是一片花園了,但卻沒有意義,因為沒有一個人光顧這片荒涼的所在。我在那兒站了幾分鐘,等著,盡管我都不知道我在等誰,等什么。那里還矗立著一座小雕塑,上面落滿了灰塵,是為了紀念這個村莊的創(chuàng)建者當中的五個人而建的;一百年前,他們在一次進攻過程中被殺害了。雕塑四周是黃色的野草和一片焦渴的玫瑰花圃。到了村議會的后門,有一塊公告牌,上面寫著下一個周末將會有三個樂手來度過一個令人難忘的良宵。海報的下面是另一則廣告,出自某些宗教界的傳教士之手,廣告宣稱,這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前庭,在這個前庭里,我們大家都必須準備進入圣殿里去。我盯著這則廣告,心里想著,我對圣殿可是一無所知,不過我倒是挺喜歡這個前庭的。
就在我看公告牌的時候,一個女人剛才還沒在那兒呢,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在雕塑的旁邊了。看樣子她很老了,在暮色中模模糊糊的甚至有些古怪。她是從村議會大廳的后門里走出來的嗎?還是從相鄰的兩座建筑之間狹窄的通道里穿過來的呢?一會兒之前還就我一個人在這兒呢,驀然間這個陌生的女人就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這在我看來似乎是有些瘆得慌。她不是本地人。她身材苗條,身板挺直,長著一個鷹鉤鼻,脖子短短的、硬硬的,腦袋上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黃色帽子,用搭扣扣著,胸針別著。她穿一條卡其布褲子,像是一個長途旅行的人,一個肩膀上挎著一個粗帆布背包,腰帶上掛著一個水瓶,穿著沉重的休閑鞋。她一手握著一根棍子,另一只胳膊上搭著一件雨衣,這在六月天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她那模樣像是從一則徒步觀賞大自然的外國廣告畫上走出來的。不是從這兒的某個外國,而是從某個氣候更加涼爽的國家。我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那個陌生女人回頭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幾乎是不共戴天的樣子。她高傲地站著,仿佛打心眼兒里瞧不上我,或者她仿佛要試圖對我說,我根本就沒有戲,而我們兩個人心里都很清楚這一點。她的目光是那么犀利,我別無選擇,只好把目光移開,迅速朝著創(chuàng)建者大街和村議會大廳的方向走開了。走了十來步以后,我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來。她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好像是大地裂開一個口子,把她吞噬掉了。然而,我依然心神不寧。我繞過村議會大廳,接著上了創(chuàng)建者大街,有一種感覺怎么也揮之不去:什么事情給弄錯了,有件事情我必須處理,一件嚴肅而重大的事情,做好這件事是我的責(zé)任,但我一直在躲避著。
所以我向“廢墟”走去,馬上就要和那位寡婦巴特婭·魯賓談?wù)劊蛟S也要和那位老母親羅莎·魯賓談一談了。她們畢竟是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和我聯(lián)系了,說是我們到了該談一談的時候了。
3
我邊走邊想,把“廢墟”拆掉是一件相當遺憾的事。它畢竟是一百多年前那些創(chuàng)建者建起來的最早的宅院之一,而今是最后僅存的幾座老房子之一了。作家埃爾達德·魯賓的爺爺是一個家境殷實的農(nóng)民,叫蓋達爾亞·魯賓,他屬于第一批在特里蘭定居的人。他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蓋了一座房子,建了一個果園,還有一個葡萄園,很是豐產(chǎn)。他非常摳門,脾氣暴躁,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他的妻子馬莎年輕的時候在瑪拿西區(qū)一帶是人所共知最漂亮的姑娘??墒牵皬U墟”已經(jīng)破敗不堪,搖搖欲墜了,花錢恢復(fù)其原貌,翻新一遍,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還是在考慮把它從那位老母親和那個寡婦手里買過來,把這塊地皮賣掉,讓人在上面建一座新別墅。說不定還有可能安排在新建的別墅正面墻上釘上一塊紀念牌匾,上面寫著,此處原為作家埃爾達德·魯賓之故居,就是在此處,他創(chuàng)作出了他所有描寫大屠殺之恐怖情狀之作品。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常有這樣的念頭:這些恐怖事件仍舊在作家的家里發(fā)生著,在地下室里發(fā)生著,在其中的一間里屋里發(fā)生著。
在汽車站旁邊的小廣場上,我碰到了村長本尼·阿夫尼。他與來自內(nèi)坦亞①的總工程師和一個鋪路承包商一起站著,跟他們談把舊的鋪路石換掉的事情??吹剿麄冊谶@暮色四合的時刻還在閑談,我感到很吃驚。本尼·阿夫尼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您好啊,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先生?”
他接著說:“你看上去有點兒心事重重的樣子,約西?!闭f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有空的時候到我辦公室去一趟吧,大概是星期五下午。我有幾句話需要和你談?wù)劇!?/p>
然而當我試探著打聽我們需要談點什么的時候,從他那里一點點口風(fēng)都套不出來。
“來吧,”他說,“我們談?wù)?。我請你喝咖啡?!?/p>
這幾句交談加重了我的不安情緒。有些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或者是我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壓在我心上,使我的思緒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但要說那件事是什么,我又想不起來。于是,我邁步向“廢墟”走去。不過,我沒有直接向那里走過去。我兜了個小圈子,經(jīng)過學(xué)校,經(jīng)過學(xué)校旁邊馬路兩邊的兩排松樹。我突然想到,在村議會大廳后面那片偏僻的花園里冒出來的那個陌生的女人剛才一直在試圖給我某種線索,或許還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也未可知,而我呢,卻一直沒有注意。是什么東西把我嚇成這樣?我為什么要從她身邊跑開呢?可是我真的是跑開了嗎?畢竟是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呀。就像是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一個瘦小、挺拔的人,穿著奇怪的旅行服裝,一只手里拿著一根拐杖,而另一只胳膊上搭著一件疊好的雨衣。就好像那不是六月天似的。在我看來,她像是在阿爾卑斯山的崇山峻嶺里跋涉的旅行者。或許是奧地利人?;蛘呤侨鹗咳恕K恢痹噲D要跟我講什么?而我為什么感到有必要躲開她,躲得遠遠的?對于這些問題,我找不到答案,我也想象不出來本尼·阿夫尼究竟要和我談什么,也想象不出來我們剛才在汽車站旁邊的小廣場上見面的時候,他為什么不直接把這件事提出來,而是請我去他辦公室找他,而且是在這么奇怪的時間,星期五下午。
塔爾帕特大街盡頭放著一條樹影斑駁的長凳,凳子上放著一個用牛皮紙包裹著、用黑線繩系著的小小的包裹。我停下腳步,彎下腰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么。什么都沒寫。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翻過來,可是那牛皮紙光溜溜的,沒有任何記號。我猶豫了一陣子,決定不打開包裹,但是感覺我應(yīng)該讓某個人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它。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告訴誰。我把包裹捧在兩只手上,這包裹按照它的大小,似乎不應(yīng)該有這么重,比一包書還要重,仿佛里面包的是石頭或金屬。此刻,這個東西引起了我的疑心,于是我把它重新放回到長凳上。我本應(yīng)該把發(fā)現(xiàn)一個可疑包裹的事情報告給警察才對,可是我的手機在我辦公室桌子上放著,因為我只是出來散一會兒步,不想讓辦公室的事務(wù)打擾我。
同時,最后一線天光在緩緩地退去,只剩下晚霞的余暉在路面上閃著微弱的光,在向我昭示,或者是在警告我離開。街道上滿是更深的陰影,從高高的柏樹上和環(huán)繞著各家各戶的花園的圍墻斜照下來的陰影。這些陰影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來回移動,仿佛在彎著腰尋找什么失落的東西。過了一些時候,街燈亮了起來;那些陰影并沒有退去,而是和掠過樹梢的微風(fēng)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攪動著它們,使它們混合在一起。
我在“廢墟”那破敗的大鐵門前停住,站了幾分鐘,呼吸著夾竹桃的花香和天竺葵那苦澀的氣味。這座宅子似乎是空蕩蕩的,因為那么多的窗戶沒有一個窗戶亮著燈,花園里也沒有亮著燈,只有薊草叢中蟬的鳴叫和鄰居花園里青蛙的聒噪,還有大街遠處不停地傳來的狗“汪汪”的狂吠。我干嗎不先打個電話,約好時間,就這么貿(mào)然到這里來了?天都黑了,我這時候敲門,那兩個女人一定會給嚇著的。她們說不定連門都不開。不過,她們兩個或許出去了——窗戶里沒有亮燈嘛。所以,我決定離開,另找一天再來。然而,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我打開了大門,大門“吱吱呀呀”發(fā)出不祥的響聲,我穿過前院黑暗的花園,在前門上敲了兩下。
4
門是已故的埃爾達德·魯賓的女兒婭德娜開的,那是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她母親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她從海法②來,想獨自呆上幾天,寫有關(guān)特里蘭村創(chuàng)建者的研討會論文。婭德娜從她小時候我就記得,因為她大約十二歲的時候,有一次她父親叫她來我辦公室,要一份村子的規(guī)劃。她是一個羞羞答答、長著一頭秀發(fā)的姑娘,身材細得像豆稈兒,脖子又長又瘦,美妙的五官似乎充滿了好奇,仿佛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使她感到驚奇,都值得她羞怯地迷糊一陣子似的。我試圖和她聊一聊她的父親,聊一聊他的作品,聊一聊那些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來訪者??墒撬幕卮鹬皇恰笆堑摹被颉安皇恰保f到一件事她說:“我怎么會知道?”所以,我們之間的談話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把她父親要的村子的規(guī)劃遞給她,她謝了我,就出去了,身后留下一連串的羞怯和驚奇,就好像她發(fā)現(xiàn)我或者是我的辦公室十分令人驚奇似的。打那以后,我在維克托·埃茲拉的雜貨店,在村議會的辦公室,或者在診所里碰到過她好幾次,每一次她都像老朋友一樣沖我笑笑,但話卻不多。她總是給我留下一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好像我們之間有一次談話還沒有進行過似的。六七年前她應(yīng)征入伍,人們說,在這之后,她就去海法上學(xué)了。
此刻,她就站在我面前,站在這座掛著百葉簾子的房子的門口。一個神態(tài)優(yōu)雅、長相柔弱的年輕姑娘,穿著一件素雅的棉布長裙,一頭蓬松的秀發(fā)傾瀉而下,像個女學(xué)生一樣穿著白色短襪,腳蹬一雙涼鞋。我垂下目光,只看著她的涼鞋。“你母親給我打電話,”我說,“請我過來談?wù)勥@座房子未來的打算?!?/p>
就在這時,婭德娜對我說,她母親和祖母上耶路撒冷去了,去了好幾天,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不過她還是邀請我進去,盡管跟她談這座房子未來的打算沒有用處。我打定主意謝謝她就告辭,另找一個日子再過來談,然而我的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進了屋。我走進那座從兒時起就記得的大房子,那天花板高高的房間,從這間屋子開了各式各樣的門,通向側(cè)屋,還有通向地下室的臺階。一盞固定在離天花板不遠的地方的燈,透過金屬燈罩散發(fā)出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績擅鎵[放著書架,書架上滿滿當當?shù)娜菚?,而東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地中海沿岸的地圖。地圖已經(jīng)泛黃,折邊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屋子里有一種古舊而濃重的東西,一種東西很久沒有透過空氣的微弱的氣息,或許這不是一種氣息,而是裹挾著灰塵微粒的金色的光線。在餐桌的上方照射出一條微弱的對角線光柱,餐桌兩旁擺放著八把直背座椅。
婭德娜請我在一把淡紫色的舊扶手椅上坐下,問我想吃些什么。
“請不要麻煩了,”我說,“我不想打攪你。我只是坐一坐,休息幾分鐘,等你母親和祖母在家的時候,另找時間再過來?!?/p>
婭德娜堅持認為我應(yīng)該喝點兒什么?!敖裉焯鞖膺@么熱,而你又是步行來這兒的?!彼f。在她離開房間的當口,我看著她那雙長腿,那雙小姑娘才穿的涼鞋,白色的短襪。她那深藍色的長裙剛剛掠過膝蓋。屋子里有一種深沉的靜默,仿佛這房子已經(jīng)賣了出去,已經(jīng)永遠騰空了一樣。一個老式掛鐘在沙發(fā)上方“滴答”作響。外面,一只狗在遠處狂叫。然而沒有一絲風(fēng)吹動那四面環(huán)繞著這座房子的柏樹樹梢。一輪滿月在東邊的窗戶上清晰可見。月亮表面那一片片黑黑的東西看上去比平時更黑了。
婭德娜回來的時候,我注意到她已經(jīng)把涼鞋和襪子脫掉了,現(xiàn)在光著腳。她端著一個黑色的玻璃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只玻璃杯,一瓶冰水,一盤子大棗、李子和草莓。瓶子上凝結(jié)著一個個小水珠,跟汗珠子一樣,玻璃杯上一條藍色線條繞過杯子。她把托盤放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往玻璃杯子里倒水,一直倒到藍線那兒。就在她彎腰的當口,我一眼瞥見了她那兩坨乳房和它們之間的乳溝。她的乳房小小的、硬硬的,一霎間我覺得那兩個乳房就像是她給我端來的水果。我喝了五六口水,用手指摸了摸水果,但我并沒有拿,盡管那些李子上也結(jié)滿了冷凝的水珠,或者是洗過以后的水珠,看上去香甜誘人。我對婭德娜說,我記得她父親,我能回憶起我小時候這個房間的模樣,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有變。她說,她父親喜歡這座房子,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這座房子里創(chuàng)作的,可是她母親想離開,想到城里去住。她發(fā)現(xiàn)這種靜默太壓抑了。很顯然她祖母將會被安置在一個養(yǎng)老院里,這座房子將會被賣掉。這是她母親的事。如果有人征求她的意見的話,她大概會說,只要她祖母還在世,賣這座房子的事就要拖延下去??墒窃捰终f回來了,她母親的觀點您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退休了,不再當學(xué)校里的生物課老師了,她干嗎還要在這里繼續(xù)呆下去呢?她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和老太太廝守著,而老太太的聽覺越來越困難了。
“你想不想看看這座房子?要不要我領(lǐng)你轉(zhuǎn)一轉(zhuǎn)?這里的房間太多了。蓋這座房子是既沒有個節(jié)奏,也沒有理由,”婭德娜說,“就像是那個建筑師給施了迷魂藥似的,腦子里想到什么樣子的房子,就蓋什么樣的房子;想修什么樣的走廊了,就修什么樣的走廊。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建筑師:這座房子的主體部分是我的曾祖父蓋的,每隔幾年就增加一個新的側(cè)房,然后是我祖父接上手,進行了更多的擴展,蓋了更多的房子。”
我站起身,跟著她穿過其中的一扇門,走進了黑暗之中,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條石頭鋪的通道上,通道兩邊掛著山川河流的舊照片。我的兩眼緊緊盯著她那雙赤腳在石板路上輕巧地移動著,就好像她在我面前跳著舞。通道上開了好幾個門,婭德娜說,雖說她就在這座房子里長大,她還是有一種置身迷宮的感覺,有一些旮旮旯旯她從小就沒有去過。她打開其中的一個門,我們向下走了五級臺階,走進了一條幽暗曲折的通道,只有一只微弱的燈泡照著亮。這里有幾個前面裝著玻璃的柜子,里面裝滿了書籍,不時有收藏的化石和海貝點綴其間。婭德娜說:“我父親喜歡在傍晚的時候坐在這里。沒有窗戶、封閉的場所對他很有吸引力?!蔽一卮鹫f,我對封閉的場所也很著迷,這些地方哪怕是在大熱天,也總是隱隱地使人想起冬天?!耙菢拥脑?,”婭德娜說,“我?guī)銇硭闶菐Φ胤搅??!?/p>
5
從這條通道“吱呀”一聲打開一扇門,就來到一個小房間,里面僅僅擺放了一張舊沙發(fā)、一把舊扶手椅和一張棕色的咖啡桌,桌腿呈曲線形。墻上掛著一張灰色的特里蘭村的巨幅照片,很顯然是很多年以前從位于村中央的水塔頂上拍攝的。照片旁邊我可以看見一張裝在相框里的證書,可是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上面寫的字。婭德娜提議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沒有拒絕。我在那張破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婭德娜則面對著我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她交叉起雙腿,把連衣裙往下拽了拽,可是裙子太短了,遮不住她的膝蓋。她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連這座房子的很小一部分都還沒有看完。打開左側(cè)那一扇門,她接著說,我們就能走回到客廳里,我們就是從客廳開始參觀的,右側(cè)的門通向廚房,我們從廚房要么可以去食品儲藏室,要么可以去到一個走廊,通過走廊可以走到很多臥室里去。在另一側(cè)翼還有很多臥室呢。有的臥室往上數(shù)五十年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在里面睡過。她曾祖父有時候會安置一些從遙遠的定居點過來看他的果園和葡萄園的客人。她祖父則常常安排到訪的演講者和藝人。她的膝蓋剛好從她連衣裙下面偷偷向外張望,我就不錯眼地看著她渾圓的雙膝。婭德娜也低頭看著她的雙膝。
我急忙把我盯視的目光移開,抬頭看著她的臉,她的臉上掛著微弱、模糊的笑意。
我問她為什么帶我參觀這座房子。她露出意外的神情,回答說:“我原以為是你想買這座房子呢。”我差點回答說,我想買下這座房子,為的是要拆掉它,因此就沒有必要這么長時間地看房子,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就噤聲不語了。我說:“就兩個女的,住這樣的房子,是太大了些啊。”婭德娜說,她母親和祖母住在這座房子的另一部分,那部分面朝后面的花園,還說,她在那兒也有一個小房間,她回來住的時候就在那個房間里睡。“你準備繼續(xù)參觀嗎?你不是太累吧?還有很多的房間呢,既然你來這兒了,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親眼看看這些房間。我一個人去看會害怕的,但我們兩個在一起的話,就不會害怕了,你說對不對?”
在她說我是不是太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害怕的話時,她的口氣里有一股子挑釁的味道,幾乎是諷刺的味道了。我們經(jīng)過右側(cè)那道門,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老式廚房。墻上掛著一全套的鍋,型號不同,大小不一,有一個角落都被一個舊的爐灶和一個紅磚煙囪占據(jù)了。一串一串的蒜辮、一嘟嚕一嘟嚕的干水果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一張表面粗糙、黑黝黝的餐桌上散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餐具、筆記本、一瓶瓶的辣椒面、沙丁魚罐頭盒、一個臟兮兮的油瓶、一把很大的菜刀、一些舊的干果以及各種各樣的涂抹食品和調(diào)味品。掛在墻上的一個帶插圖的掛歷很顯然有些年頭了。
“我父親那時候在冬日里喜歡坐在這兒,緊挨著熱烘烘的爐灶,在筆記本上寫作?!眿I德娜說,“現(xiàn)在,我母親和祖母用的是她們那個廂房里的一個小廚房。這一個真的派不上用場了?!彼龁栁茵I不餓,并提出來要給我弄些點心吃。我確實感到有些餓了,本來會很高興吃點東西的,比方說,一片面包抹上鱷梨醬,再加一點洋蔥,最上面撒點鹽,可是這個廚房似乎太凄涼了,于是我的好奇心就驅(qū)使我繼續(xù)參觀,到這座房子的更深處,到這座迷宮的中心去?!安唬x謝啦,或許下一次再說吧,”我說,“我們干嗎不走下去,看看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呢。”
我又一次嗅出了她眼神中嘲諷的意味,仿佛她探出了我思想的深度,發(fā)現(xiàn)了我身上某些不值得贊揚的東西?!皝硌?,這邊走。”她說。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斜插過去,走到左側(cè),進了另一條曲里拐彎的通道,來到這里,婭德娜點起一盞光線蒼白的燈。我的腦袋一頭霧水,我不敢肯定我還能找到返回的路徑。婭德娜好像很喜歡帶著我朝這座房子的最深處越走越深,她光著的雙腳靈巧地在石板路上移動著,在她飄然移動腳步的時候,她那修長、單薄的身體舞之蹈之。這條通道里收藏著各式各樣的宿營設(shè)備:一張折疊的帳篷、幾根木桿、幾個橡膠墊子、幾條繩子和兩盞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煤油燈。好像是當初一直有人在準備離家出走,獨自去山里居住一樣。兩堵厚厚的墻壁之間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和塵土的氣味。我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因為打碎了一支體溫表,我父親把我關(guān)在花園里的工具棚里,一關(guān)就是一兩個鐘頭。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像個胎兒那樣蜷縮在棚子的一角,那寒冷和黑暗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情形。
這條彎彎曲曲的通道除了我們剛剛穿過的那道門以外,還有三道關(guān)閉著的門。婭德娜指著其中的一道門說,這道門通向地下室,問我想不想下去看一看。
“你不害怕地下室,是不是?”
“是啊,不害怕,不過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們這一次就略過這地下室吧?!?/p>
但我立即又轉(zhuǎn)念一想,說:“實際上,干嗎不去呢?我也應(yīng)該看一看這地下室?!?/p>
婭德娜伸手摸到掛在這條通道的墻壁上的一只手電筒,用一只光腳把門推開了。我跟著,在半明半暗之中,在那跳蕩不止的陰影里,我數(shù)了數(shù),十四級臺階。地下室里空氣清冷、潮濕,婭德娜的手電筒在那黑黢黢的墻壁上照出幽暗的黑影。“這就是我們的地下室,”婭德娜說,“凡是在我們房子沒地兒放的東西,都存放在這兒。我父親遇到像今天這樣的大熱天,有時候就到這下面來涼快。天真是熱得不得了的時候,我祖父就常常在這兒睡覺,周圍就堆放著這些個桶啊包裝箱之類的東西。你該沒有自閉癥吧?你怕不怕黑?我是不怕。恰恰相反,自打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總是給自個兒找到封閉的、黑暗的藏身之所。你要是真的買下了這座房子,設(shè)法說服你的客戶不要做任何大的改動。至少是在我奶奶活著的時候不要做大的改動?!?/p>
“改動?新的房主們或許不想改變這座房子,他們或許想把它拆了,在原來的地方蓋一座現(xiàn)代化的別墅?!保ㄎ冶鞠胝f,我自己就在籌劃著把它拆掉呢,但不知怎么的,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我要是有錢的話,”婭德娜說,“我就自個兒買下來。然后我把它關(guān)閉了。我當然是不會來這兒住的。我會把它買下來,關(guān)閉了,就讓它保持這個樣子。我想做的,就是這個?!?/p>
隨著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我能看清了,挨著地下室的一堵堵墻,豎著一溜架子,架子上滿滿當當?shù)胤胖科抗薰?,里面有腌黃瓜啦、橄欖菜啦、果醬啦、各式各樣的蜜餞啦,還有其他我叫不出名堂的吃食??催@陣勢,這座房子就好像是在為遭受長期的圍困做好了籌劃。地面上是一堆堆的麻袋、一堆堆的箱子。在我右邊有三四個密封著的木桶,里面原來大概盛的是葡萄酒吧,我無從得知。在一個角落,書籍一本摞著一本,從地板幾乎一直摞到了天花板。照婭德娜的說法,當年他的曾祖父蓋達爾亞·魯賓在蓋這座房子前,挖出一個大坑,建起了這個地下室。地下室是地基的一部分,這一家人早年就住在這里,直到這座房子在地下室上面蓋了起來。正如她早先對我講過的,這座房子不是全部一次性蓋起來的;蓋了很多年,每一代人增加一些側(cè)房,進行一些擴建。這大概就是為什么這房子看上去好像沒有規(guī)劃似的。就是這種雜亂無章的樣子,婭德娜說,在她看來才是這座房子隱秘的魅力之一:你可能會迷失,你可能會隱藏,在絕望的時刻,你總是能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處。“你喜歡獨處嗎?”她問。
鼓山下院廣場項目地塊總面積為37 711.3 m2(合56.56畝),作業(yè)過程嚴格按照《城市測量規(guī)范》(CJJ/T 8—2011)和福州市勘測院《土方測量作業(yè)指導(dǎo)書》要求進行,坐標系為福州城市地方平面直角坐標系,高程為羅零高程系。經(jīng)檢驗,測量成果精度準確、可靠。
我感到吃驚,因為我想象不出來,在這么大一座布局凌亂的房子里,有人會需要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處,而這座房子只有兩個老女人住著,或者有時候是兩個老女人和一個光著腳丫的學(xué)生住。不過,我在這地下室里仍然感覺很好。它那涼爽的黑暗在我腦子里和那個在村議會大廳后面那片骯臟的小花園里出現(xiàn)而后又迅疾消失的陌生的女旅行者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又和本尼·阿夫尼那古里古怪的邀請聯(lián)系了起來,還聯(lián)系到我在一條長凳上發(fā)現(xiàn)的那個沉重的包裹,但又忽略掉沒有向某個人報告這件事,而我本應(yīng)該向某個人報告才對。
我問婭德娜,有沒有一條直路可以從地下室出去到花園里去,可是她告訴我說,只有兩條路可以出去,我們進來的那條路,或者是直接向上通到客廳的那幾級臺階。你想走回去嗎?我說是的,但立即就后悔了,改口說,實際上是不,不想回去。婭德娜抓住我的手,讓我坐在一個包裝箱上,然后在我對面坐下,抻展連衣裙蓋住她那交叉著的雙腿。“現(xiàn)在,”她說,“我和你哪兒都不忙著去了,是不是呀?你干嗎不告訴我,你一旦買下了我們這座房子,真的會拿它怎么樣呢?”
6
她把手電筒放下來,光柱朝上面照著。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光圈,地下室其余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在各種東西的影子里,婭德娜在暗影之中成了一個剪影?!爸灰以敢?,”她說,“我可以把手電筒的開關(guān)關(guān)掉,在黑暗中溜走。我可以把你鎖在地下室里,你就永遠在這兒呆下去了,吃橄欖和腌菜,喝葡萄酒,沿著墻壁摸索,直到電池用光。”我想回答說,我在夢里總是看見自己被鎖在一個黑暗的地下室里,然而我還是什么話都沒說。沉默了一會兒,婭德娜問我想把這座房子賣給誰。誰想買這樣一座又老又舊的大雜院呢?
“讓我們想想啊,”我說,“或許我并不想賣?;蛟S我會搬進來住的。我喜歡這座房子。也喜歡這里的住戶。沒準兒我會連同一個住戶一起買下這座房子呢?!?/p>
“我有時候喜歡在鏡子前面慢慢地脫光衣服,”她說,“想象著我是一個貪色的男人看著我脫衣服。這樣的游戲使我激動不已?!笔蛛娡查W爍了片刻,好像是電池不足了,可是接著天花板上明亮的光圈就又恢復(fù)了。在默默無語之中,我覺得我能模模糊糊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水在這個地下室下面更低一層的某個地下室里緩緩地、靜靜地流淌著。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父母親曾經(jīng)帶我去旅行,我想去的是加利利③吧,我依稀記得一座由笨重的、長滿青苔的石頭建成的建筑,或許是一座古代的廢墟吧,在那里,你也能聽見遠遠傳來水流的嘆息,在黑暗之中緩緩流淌著。我站起身來,問婭德娜,這房子是不是還有別的部分她想讓我看看。她把光柱對準我,晃得我睜不開眼,不無嘲諷地問我干嗎要這么著急。
“這事情是,”我說,“我不想占用你整整一個晚上。再說了,我今天晚上還要把我的所得稅返還的賬目做好呢。我把手機留在辦公桌上了,而埃蒂說不定在想辦法找到我呢。不管怎么說,我反正還要回來跟你母親談,說不定還要跟你奶奶談一談呢??墒牵?,你說得對。我真的不那么著急?!?/p>
她不再拿光柱晃我的眼,而是拿手電筒對著我們倆之間的地板?!拔乙膊恢?,”她說,“我們前面有整整一個晚上呢,而夜色還很早。跟我講一點兒你自己的情況吧。不,實際上不要講了。我需要知道的,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凡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也不需要知道。小時候每當我惹惱了我的父親,他都會把我鎖在這間地下室里,一鎖就是一兩個小時。比如說我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站在他的書桌旁邊,看見他的手稿上劃滿了刪節(jié)的粗杠杠,所以我就拿起一支鉛筆,在每一頁上都畫了一只小貓,微笑著,或是畫了一只小猴子,拉長了臉。我本想讓他高興的。可是我父親勃然大怒,把我鎖進這黑暗之中的地下室里,是要教訓(xùn)我,他的稿紙我是不能碰的,連看都不能看。我在這兒呆了有一千年吧,直到他差遣我奶奶把我放了出來。還真管用: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的任何作品,他去世的時候,我奶奶、我媽媽和我把他所有的筆記本、索引卡片和紙條,統(tǒng)統(tǒng)送給了作家協(xié)會的檔案館。我們不想處理他的文學(xué)遺產(chǎn),我祖母不想,因為她一看有關(guān)大屠殺的東西就受不了,總是做噩夢;我母親也不想,因為她生我父親的氣;我也不想,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只是不喜歡他的那種作品,那種風(fēng)格我也受不了。上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他們讓我們背誦他長篇小說的一個章節(jié),我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是他在囚禁我,在用他的體味把我壓在他冬天用的毛毯下,不通風(fēng),不透光,要把我悶死了。從那時起,他寫的任何東西,我從來都沒有看過,甚至連設(shè)法看的想法都沒有。那么你呢?”
婭德娜說:“約西,你今天晚上能來,太好了?!蔽要q猶豫豫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她什么都沒有說,我就捉住了她的手,過了一會兒,我又捉住了她另一只手。我們就這樣子坐了幾分鐘,臉對著臉,坐在地下室里的兩個包裝箱上,她的雙手緊緊地攥在我的手里,就好像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看過埃爾達德·魯賓的作品這一事實在我們之間建立了某種關(guān)系?;蛟S不是這件事,而是這座房子的空曠和充滿濃烈氣味的地下室里的靜默吧。
過了一會兒,婭德娜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她把手抽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帶著她身體所有的溫?zé)?。我一下子把臉埋進她那棕色的長發(fā)里,呼吸著她的氣味,一種檸檬香味的洗發(fā)水帶著一股淡淡的香皂的氣息。我在她眼角吻了兩下。我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欲望,但又有一種兄長般的愛戀。“讓我們?nèi)N房,弄些東西吃吧。”她說。然而她仍舊擁抱著我,仿佛她的身體聽不見她的嘴唇在對我所說的話一樣。我的兩只手撫摸著她的脊背,而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背,我能感受到她的雙乳緊緊地壓著我的胸膛,但那種兄長般的感覺仍然比性欲要強烈。所以,我久久地、緩緩地撫摩著她的秀發(fā),又親吻起她的眼角來,不過,我避開她的嘴唇,害怕丟棄掉一些無可替代的東西。她把頭埋在我脖子那兒,她肌膚的溫?zé)釢B透到我肌膚里面去,激起了一種默默的快感,這種快感征服了性欲,束縛住了我肉體的心猿意馬。她的擁抱也不是出于性欲,而更是一種渴望依靠著我,這樣我們就不會跌倒了。
7
后來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她父親的舊輪椅,上面鋪著破爛不堪的軟墊,裝著兩個大輪子,每個輪子上套著一個橡皮圈。婭德娜把我安頓在輪椅上,在地下室里把我推過來,推過去,從臺階那兒推到一摞摞的盒子那兒,從存放蔬菜的架子那兒推到堆積如山的書籍那兒。她一邊推著我,一邊哈哈大笑,說:“現(xiàn)在,我想對你怎么樣就怎么樣?!蔽乙补笮ζ饋?,問,她想對我怎么樣。她說,她想讓我睡著了,在地下室里甜甜地睡上一覺。“睡覺吧,”她說,“美美地睡上一覺?!彼f出這句話的時候,嗓子里含有某種苦澀而又甜蜜的東西。接著,她開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搖籃曲,這首曲子我打兒時起就沒有聽過,一首奇怪、荒誕的歌曲,唱的是夜里有人開槍,一個當父親的中彈身亡,當母親的不久就要輪到她去站崗放哨了:在特爾約索夫的谷倉正在燃燒,閉上你的眼睛,不要哭泣。濃煙正在從拜特阿爾法升起,閉上你的眼睛睡覺覺吧。
不知怎么的,這首歌很適合我們所在的這座房子,尤其適合這間地下室和婭德娜。她推著我在地下室繞過來繞過去,偶爾拍拍我的腦袋,拍拍我的臉,溫柔地摸摸我的嘴唇,直到我真的開始感覺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倦意傳遍全身。我快要合上雙眼了,只是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刺穿綿綿睡意,使我無法真正入眠。我的下巴耷拉到我胸口上了,我的思緒漫無目的地游蕩到那個陌生女人身上,她在村議會大廳后面那座偏僻的紀念花園里的雕塑旁邊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穿著她那身阿爾卑斯山脈的旅行服裝,戴著扣著搭扣、別著胸針的帽子,我回想起她那鄙視的目光盯視著我的樣子,然后,當我走開,又回頭看時,她突然消失了,就像是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這座房子不管是什么價格,我都要買下來,我沉湎于甜蜜的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中,下定了決心,而且我會用推土機把這房子推平的,盡管我越來越喜歡它了。不知怎么的,我敢肯定,這座房子一定要拆掉,即便它實際上已經(jīng)是最后一座了,不久特里蘭村就沒有從第一批定居者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建筑了。光著腳的婭德娜在我腦袋上吻了吻,把我留在輪椅上,像個舞蹈演員似的踮起腳尖走開了,帶著手電筒順著臺階走了上去,在身后關(guān)上了門,只留下我在輪椅上,進入到深沉的熟睡中。我知道,一切都很好,不用著急。
譯注:
1○以色列沿海城市,在特拉維夫—雅法以北。
2○以色列港口城市。
3○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