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則緯
香 俏
文/楊則緯
楊則緯
女,1986年12月出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學院教師。已出版長篇小說《春發(fā)生》、《末路荼蘼》、《于是去旅行》等。小說、散文刊于《北京文學》、《美文》、《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2010年榮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2015年榮獲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
清晨總是美好的。身體包在被自己暖和了的被窩里,安靜、舒適、自我。
剛剛的夢境打破了一切:她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聲音里透出歇斯底里。是什么聲音?好像在喊著非禮,又好像不是……
身上已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她無法從夢境中抽身。
突然,她醒了。以最快的速度抱住自己的身體,身上全是汗,內(nèi)褲緊緊地貼在身上。這時,她好像才聽到自己的呼吸,終于回到了白天里。
奇怪恐怖的夢境讓她越想越混亂,夢里明明只有自己,那么是為了什么情緒失控?那個非禮自己的人是誰?
香俏在19歲這年做了這個古怪的夢。也是這一年,她接到了??坡浒竦耐ㄖ獣,F(xiàn)實的失落很快將夢境全部覆蓋。
媽媽叫她吃飯她也不愿去,又回到炕上,蒙著被子想哭,眼淚卻擠不出來。
“大白天的你起不起來?”
“我煩!”
“有飯吃你還煩,這么大了不出嫁,還懶,以后飯都是你做。你爸爸在外面掙錢讓你們上學,我一個人伺候你們幾個……”
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兩只手抓住被子往上一拉,沒用什么力氣,就把頭也蓋在了里面。
她索性肆意地哭起來。并沒有哭出多少眼淚,聽到媽媽的聲音,以為又是來嘮叨,氣得在被窩里捂住耳朵。
“你爸不在你就當祖宗吧?!?/p>
“你弟弟妹妹沒在,不然哪有當大姐的樣子。出來吧?!彼械綃寢屖终频牧α浚惠p不重地拍著自己,這才慢慢從被子里鉆出頭來。滿眼淚花的眼睛面對突然的光看不清楚,手里就被塞了一個濕熱的東西,她把手湊到眼睛上擦拭了幾下,眼睛和臉都舒服多了。
炕上放了過年才拿出來的小桌子,爸爸喝酒看春晚才用的。桌子上面沒有酒和小菜,只放一碗稀飯兩個包子。離小桌不遠,媽媽坐在炕邊,沒有脫鞋的腳翹在半空,上半身拉得長長的隨著手里的小笤帚一動一動。
“你就不能歇會兒,掃來掃去的?!?/p>
“吃點東西吧?!?/p>
“我一會兒起來掃炕,你歇著吧?!?/p>
“快吃吧,都涼了?!?/p>
“你脫了鞋坐上來吧,炕上可暖和了。”
“我一早就給炕添了柴禾,燒得旺當然暖和。”
香俏鉆出來,抓了包子吃起來。
“羊肉的?”
“你別哭了,本來也沒想讓你繼續(xù)上學,認幾個字就行了,上那個學有啥用,回頭找個好婆家……”
“我不找,我還小?!毕闱握f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飯。
“你也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和你爸結婚了。就是生你生得晚?!?/p>
“為啥?”
“我那會兒懷了就掉,掉了兩個了,要不也許老大就是個兒子?!?/p>
“掉了?”
“干活累,哪像你。”
“那你咋懷上我生下來的?”
“你嬸嬸看著不行,給我弄了貓?zhí)ケP,曬干砸碎了我喝,就懷上你了。”
“哦!”
“可惜是個女娃?!?/p>
香俏正和媽媽說著話,突然和爸爸一起打工的建民叔跌跌撞撞地跑到她家院子里吆喝起來。她趕緊下炕迎上去。
打工的爸爸出車禍了。
家里離不開媽媽,弟弟妹妹太小更不可能去處理這樣的事情,香俏只有19歲,沒去過城里,但這次只有她去了。
媽媽拿出家里所有能湊出的錢包好給香俏。換上媽媽給她縫的帶兜兜的內(nèi)褲,為了保險起見,媽媽拿著針線,給她把那個兜兜又縫了起來,并反復叮嚀“一定要把你爸照顧好”。
坐上車,建民叔就閉著眼睛休息。香俏的眼睛卻閉不住。冬天的北方天灰朦朦的,越看越煩躁。急剎車拐彎,香俏的焦躁變成了悶熱,她的肚子開始難受,來不及想肚子是怎么了,頭又開始脹。
“香俏,暈車了?”建民叔突然睜開眼問她。
她想張嘴說難受,但是又難受得張不開嘴。建民叔遞給她一個塑料袋,她撐開就吐了一袋子。吐后舒服多了。這樣的感覺并沒有多久,剛才的難受又重復著來了一遍,并且難受也翻了倍。她不想進城了,本來就充滿恐懼的她更加渴望下車。
“叔!叔……”
“咋了?”
“叔,我不想進城了。”
“難受了就繼續(xù)吐,坐幾次就好了?!?/p>
“叔,讓我下車吧?!?/p>
“你閉上眼,睡著就不難受了?!?/p>
香俏強忍著,終于昏昏沉沉地和痛苦說了再見。
城市的夜晚好混亂。車上亮著燈,房子高高低低的也亮著燈,就連樹上都好似開了一樹的燈泡花。奇妙的景象好像大山連綿一樣沒有盡頭。香俏努力地擠到窗戶邊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眼睛上。巨大的高樓,密密麻麻的車輛和明晃晃卻混亂的夜晚弄得她大腦空白起來。
下車進了醫(yī)院,建民叔領著她走了好一陣子才看到躺在樓道里的爸爸。
“爸……”香俏眼淚就滾了下來。
“累了吧?家里都好嗎?”她俯過身子靠近爸爸,拿胳膊抹了把臉上的眼淚鼻涕,說“都好都好”。她看到爸爸在流淚,流淚的臉像地里澆灌的田一般,亮晶晶的。
“吃了嗎?帶饃鏌和菜了嗎?我娃暈車,估計也餓了?!?/p>
“爸,你吃點吧?!毕闱螐澚搜ツ梅旁诖策叺牟及?/p>
“你們都累了,幫我挪挪,給你們留點坐的地兒?!?/p>
“吃點吧,香俏,給你爸拿出來?!毕闱畏鰦寢屟b的饃饃和菜,建民叔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帶盤子的飯缸和筷子,她把饃放在盤子上,撥了一點兒咸菜。
“你先吃,我?guī)е闱问煜ひ幌逻@里的環(huán)境,給你弄點熱水當稀的喝。”香俏端著飯缸跟著建民叔走,建民叔邊走邊給香俏介紹哪里是廁所哪里是熱水間,又告訴她明天不要在醫(yī)院里買飯,出了醫(yī)院過馬路往前走的飯店給的飯又多又便宜。建民叔囑咐了很多話,說他明天就要去工地干活了,不一定能來,讓香俏機靈一點兒,告訴她醫(yī)院讓給錢別給,因為給也不夠,把家里帶的錢藏好了,不管醫(yī)院還是撞人的或者警察來了,不知道的就不說,實在不行的時候就哭。
他們再回到病床前時,香俏爸已把碗里的饃吃完,咸菜還剩一些。香俏的爸爸說還是家里的飯香,還想再吃一個。香俏想起來還帶了雞,把盛了水的缸子遞給爸爸,又去袋子里摸出那包雞肉,扯下一個雞腿放在小盤子里。
“給你建民叔也扯個雞腿吃,吃了再走?!?/p>
“不了,已經(jīng)耽誤了幾天,我得趕快回工地,明天要是來不了我后天就來。香俏,把你爸照顧好,門外面那椅子可以睡,床下面有薄的單子,醫(yī)院里比咱農(nóng)村暖和,不太冷,你靠著你爸床睡也可以?!毕闱闻阒袷遄叱鰯[著各種床的病區(qū),走到電梯跟前,建民叔又告訴她上下樓就坐這個,走樓梯比較累,解釋了兩個按鈕,下樓的時候按朝下的箭頭,上樓的時候按向上的箭頭,去幾樓就按電梯里的數(shù)字。
香俏回到病床前,爸爸把雞腿塞到她嘴邊讓她咬一口,她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香俏正和爸爸拉著家常,護士來了。香俏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儀器,一塊布纏在胳膊上,一根管子一頭連著這塊布,一頭連著一個長方形的鐵盒子,護士小姐的手對著一個圓球一下下地摁著,綁著胳膊的布就鼓了起來,一會兒又把氣都放了……她有點想問這是什么,但是并不敢開口說話,就只能呆呆地站在一邊,小心地看著護士操作完一切,接著在床頭綁著的一沓紙上寫下一些東西。
“你女兒?”
“是的,我家大閨女。”
“長得挺漂亮。”
“謝謝謝謝謝謝?!?/p>
“扶你爸上廁所的時候要小心,到門口的時候喊一聲,如果里面沒人再扶著你爸進去?!?/p>
“謝……謝!”香俏突然發(fā)現(xiàn)護士是在和她說話,急忙點著頭道謝。她不知道怎么稱呼,是叫護士,還是叫阿姨或者姐姐。她看到護士的眼睛很黑,睫毛那么長而且翹,眼睛上還有淡淡的紫色,嘴唇上的口紅也好看。
到了晚上九點半護士就請家屬離開病房了,一個床位只允許留一個陪護。香俏的爸爸主要是腿不方便,晚上并不用一直陪著。香俏取出一個被單,安頓了一下爸爸就到病區(qū)外面。那里有四排椅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椅子是可以橫著躺在上面的,只是能躺著的已經(jīng)有人占了位置。香俏在最邊上的座位坐下來。醫(yī)院里很暖和,不用被單也可以,她就干脆把被單疊成方塊放在腿上。
一天就這么快地過去了。她靜靜地坐在病區(qū)外樓道的椅子上,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王縝第一眼看到香俏,覺得香俏好像是認識多年的小優(yōu)。扎著干凈的馬尾辮,臉蛋小小的沒有一點兒多余的肉,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不怎么笑,整個身體散發(fā)著陌生和距離的氣息,不主動走進你,你也輕易不敢靠近過去。出于職業(yè)的原因,他沒有和香俏打招呼。雖然他差一點就要走過去問她。回到辦公室,半杯茶都喝了下去,腦中還是“小優(yōu)”的模樣。
他再次走進病區(qū)時,“小優(yōu)”就在病房外過道上坐著。她捧著飯缸,一口口地喝著里面的水,隨著頭的抖動,王縝看到馬尾辮兒一下下地晃動。她的辮子不粗,越往下越稀疏,那么一小撮兒的頭發(fā)一抖一抖地就像在他的皮膚上掃動,隨著“小優(yōu)”喝東西的節(jié)奏,王縝覺得自己也咽下去了好幾回口水。他知道這個小姑娘不可能是小優(yōu)。小優(yōu)的爸媽都是教師,病床上的這個男人他是知道的,外來農(nóng)民工出了車禍,交警來了好多次,一直扯不清楚責任人,撞人的那家也就是送人來時候交了一次錢,現(xiàn)在還差的費用也不愿意再交。
王縝回到辦公室,不由自主地打開了很久都沒有打開過的抽屜,翻出來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著馬尾辮,穿著校服,個子挺高,瘦,松松垮垮的裝在衣服里。書包袋子是黑色的,勒在肩膀那里,,鎖骨很明顯的立在臉蛋下面??赡苁锹殬I(yè)病,王縝看著她的那兩根骨頭,越看越心疼,每次都要囑咐她多吃點兒飯。這么看著,他估摸小優(yōu)應該比剛才那個姑娘要大一些。他收起照片,鎖好了柜子,準備忙完工作就回家去。
最近王縝的愛人帶著孩子旅游去了,家里只有他,他也就盡量晚點回去。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十點了,脫了白色的褂子,取出大衣,鎖了門,快走到電梯前的時候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休息區(qū),早已經(jīng)習慣有家屬在那里睡覺了。不料剛剛從他腦中趕走的那張臉卻出現(xiàn)在面前。
她的頭發(fā)松散開來,身子半斜著靠在椅背上,脖子支撐著腦袋直直的,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側面看起來臉部到脖子的弧度很漂亮,本來就瘦,又是高個子,鎖骨就像是刻意鑲嵌進去的。王縝神使鬼差似的,朝她走了過去。
“來照顧你爸爸的?”
“嗯!”香俏抬起頭看著這個和她說話的男人,有點眼熟。
“晚上就這么坐一夜呀?”
“嗯!”
“那挺累的。你……挺孝順?!?/p>
“嗯!”她突然想到他穿白大褂時的模樣,更不敢多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這時候肚子突然叫了起來。
“沒吃晚飯??!?/p>
“嗯?!?/p>
王縝突然很高興,那種高興是很久沒有過的。
“我也沒吃飯,一起去吃點?”他說出這句話,感覺面前的“小優(yōu)”瞳孔都放大了,手把頭發(fā)拽了幾下,順便勾到耳朵后面。
“我是你爸的醫(yī)生,叫我王醫(yī)生?!?/p>
“嗯!”香俏說完這個字,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一下就站了起來。腿上的被單也就滑落在地上了,王縝彎下腰去幫她揀,她趕緊也彎下腰,兩個人都伸出手去夠,手碰到一起,兩人就本能的抬頭看對方,靠得那么近,醫(yī)院白色的燈光下面,他看到“小優(yōu)”頭發(fā)掛在耳朵那一邊,夾在耳朵和臉蛋之間有一層細細小小的絨毛。
“我?guī)湍惆烟鹤臃盼肄k公室,你等我一下,省得你回去放毯子吵醒你爸爸?!?/p>
這一次香俏沒有回答“嗯”,她就站在那里,腦袋上下用力的晃動了好多下。她跟著王醫(yī)生穿過醫(yī)院的一大廳,那么多的屋子,那么高的屋頂,那么白的墻,還有那么亮的燈光。他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一陣風就呼呼地吹來。
“你披上吧。”王縝把衣服給香俏搭在肩膀上。
“以后進屋子要脫外套,室內(nèi)比較暖和,這樣出來就不會感冒。”王縝說著把“小優(yōu)”肩上的衣服用力地拉了拉。在夜色里,他更覺得香俏和小優(yōu)像極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他覺得自己多年都沒有如此的心跳加速過。
香俏就這么跟著王縝走,目光跟著他的身體又不敢多看,腳步跟著他的步伐又害怕超過了他。
香俏人生第一次進了西餐廳。這么晚了餐廳里燈火居然比醫(yī)院還要明亮,人一點兒也不少,她坐在一張桌子前,時不時的朝著王縝的背影看,又立刻低下頭來。香俏是第一次用手拿著一個好像饅頭的東西吃,味道是淡淡的甜味,里面的肉又脆又香,王縝把飲料杯推到她面前,她學著別人把吸管放在嘴里卻遲遲不敢吸。
“你吃不吃薯條?”
“嗯?”她拿著的漢堡舉在面前,又是只有一個字。
“我去買,買回來咱倆都去洗手,剛才我居然忘記叫你洗手?!?/p>
……他把薯條都倒在托盤的一邊,另一邊擠了四包番茄醬,他告訴香俏怎么吃,讓她學著自己的樣子,她看著他的目光好奇又害羞,雖然遲疑著但她還是跟著他那么做了。王縝的內(nèi)心被眼前這個酷似小優(yōu)的香俏刺激著,這么多年沒有了的激情,這么多年埋藏了的感情,這么多年封存了的記憶,在一時刻似乎要爆發(fā)了。
王縝從來沒有見過小優(yōu)本人。他還在讀醫(yī)學院的時候,學校里面的女孩特別地少,那時候在雜志上刊登座右銘,然后附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如果有人看到覺得好就會給你寫信,一來二去就成了筆友。
他和小優(yōu)就是這樣認識的。除了寫信,后來有了尋呼機,小優(yōu)給他留言后他就給她打電話,那些日子是他最美好的時光。
王縝的這個夜晚都恍如夢中,剛剛面對面的“小優(yōu)”是那么真實,一切和他想的一樣:雖然在電話里她有說不完的話,但是見面了,她只剩下害羞了。唯一不同的,是“小優(yōu)”愛笑。他想到當年買兩個饅頭就著榨菜,喝幾口冷水就是一頓飯,省下錢來都打電話給小優(yōu);想起自己接到尋呼機的呼叫,為了第一時間就能去電話亭,專門買了二手自行車,想起收到了小優(yōu)的照片,拿著信在陽光下看,里面的人形就透過信封襯托出來,他還能記得自己那一刻的激動,久久的對著陽光看著那封沒有拆開的信,居然就是不敢打開……
“那個姑娘不是小優(yōu)!”這個想法一次次地襲來,壓得他起不來。這些年忘記了的事情就這么一下子涌來了。昨晚的美好感覺全部轉換成反面,他不想去單位,他是如此害怕見到那個姑娘,他知道那不是小優(yōu),并且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小優(yōu)。等他起來準備喝水,情緒影響了身體,他的胃病開始犯了。
“要是小芹在,還會有碗熱的稀飯喝。”他這么想著,胃更疼了。環(huán)顧屋子,這周沒人打掃,已經(jīng)蒙了一層灰。對于愛人的想念也浮上心頭,但是明明又在想念小優(yōu)……
吃了胃藥又在醫(yī)院門口買了包蘇打餅干,今天還有好幾臺手術要做。
“好點了吧?家里人來了?”
“我家大閨女來了?!?/p>
“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為你這案子我也是費了勁了?!?/p>
“賠償?shù)氖???/p>
“你自己不遵守交規(guī),弄得我們……”他剛說到這里,香俏端著飯缸走了過來,看見有人步子就慢下來,眼神也飄忽地朝兩邊散去。修長的脖子、修長的手指,他腦海里閃出“亭亭玉立”這個詞。
“香俏,過來叫叔叔?!?/p>
“叫什么叔,叫大哥就行?!?/p>
香俏慢慢走過來,目光看向這個男人。她也覺得應該叫他叔叔,穿著制服的人她覺得都是大人,所以就應該叫叔叔。
“這是我大閨女,19歲。”
“你那個老鄉(xiāng)呢?你閨女能處理得了嗎?”
“她跟著跑跑腿沒問題?!?/p>
“叫我李哥吧,你爸爸這案子,以后去局里簽字問話你就跟著我?!?/p>
“讓您費心了,費心了?!?/p>
“可不是,為你爸這事我都跑了無數(shù)次。”
“我們都是農(nóng)村人,出來打工不容易,您是公安領導,全都靠你了?!毕闱蔚陌职忠恢闭f著好話,半躺在床上的身體也隨著語氣鞠躬,香俏更是不敢說話了,眼神也不敢看這個爸爸嘴里的公安領導,她不知道是該微笑還是面無表情,只覺得心跳得特別快。
……
“你爸的事情別擔心,哥肯定給你辦好。”
“嗯?!?/p>
“餓不餓?”他問香俏話的時候,總是會去看她,目光里有一股東西,像是要看透她,這讓香俏害怕。從來沒有男人這么看著她,這讓她不敢回答。
“哥帶你去買件新衣服吧,給你買件新毛衣,一穿就和城里姑娘一樣。哈哈,不對,比城里姑娘漂亮?!?/p>
她想問不是要去公安局辦理他爸賠償?shù)氖掷m(xù),但是又不敢多問。爸爸讓香俏跟著這“李哥”,走時又特意囑咐了幾句,讓她一定要“有眼色”,賠償?shù)膯栴}就靠這個人了。這會兒她小心翼翼地想著爸爸的話,想著爸爸的處境,想著出門前媽媽的眼淚和囑咐……
香俏跟著“李哥”坐電梯直接到負一層,這一層都是汽車,燈光很暗,除了車還有垃圾堆,一下子到另一個世界。她跟著他走,走過一排排車,都是從未見過的景象,香俏不敢好奇,緊跟著。最終停在一輛汽車前面,她記得是一輛銀色的汽車,上面蒙了灰塵,讓銀色看起來并不閃亮。李哥自己開了一邊的車門,香俏站在那不知道要干嘛,他就下車,從車的前面繞了過來。
“咋不上車?”
“我?”
“這么就打開了,你來用力。好了吧。”他拉起她的手,塞到一個銀色的扶手里,然后用力地摁,車門就打開了。
“在家不干農(nóng)活吧?手還挺嫩的?!?/p>
“嗯。上學?!?/p>
“來,咱們把安全帶系上?!彼f著,身體全部傾斜過來,呼吸一下下的都打在香俏的臉上,但是很快,一根帶子就從右肩膀一直到左邊的腰部,她就被固定住了。接著他還說了什么,但是香俏沒有聽到。也許是因為剛才靠得太近,也許是因為車子發(fā)動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車子在路上穿來穿去,香俏在他的介紹和問話中慢慢的沒有那么拘束和害怕,她知道了他有一個女兒,知道他的工作是站在馬路上指揮交通,還知道他是讀過大學的,這讓香俏的心里一下子對“李哥”崇拜和羨慕起來。一路上她的注意力都在聽他講話上,初次坐車時候的那種眩暈嘔吐都沒有了。
車還是停在地下室。城市里好像只有大樓,每個大樓里都有地下室,然后都要有車停進去坐著電梯才能上來。
他們直接到三樓。出了電梯,眼前一片金碧輝煌,一個個的小店鋪,屋子的頂都特別高,很多的燈泡,還有一些好像是宮殿里的水晶。她覺得剛剛放松下來的情緒又提了起來,她看著周圍的人,看著自己穿的小花褲子和棉襖,有點想把這些都藏起來。
“哥帶你買件新衣服?!崩罡缯f著就拉著香俏的胳膊。一排排的店是分開的又是連著的,里面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毛衣,她知道這種衣服。
“給我看看有沒有適合我妹子的?!崩罡鐚χ粋€和香俏媽媽年齡差不多的女人說著。
“這里的款式都太老氣了,你應該帶你妹去負一層,那里都是小姑娘穿的?!狈諉T說這話的時候上下打量香俏,香俏不好意思極了,只好把目光躲閃到一邊,剛好看到了一件紅色的,有高高的領子,上面有很多閃亮的像鉆石,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然后就被李哥拽著又去坐電梯了。
“忘了,姑娘家衣服在樓下,這里你嫂子來買得多?!彼麄冋f著走著,這會兒坐的電梯就好像樓梯一樣,她開始有點不敢踩上去,因為一直移動,李哥讓她不要去踩黃線,站在黃線的中間。他們一前一后的站在電梯上,香俏猶豫了一下還是抓住了他的胳膊,旁邊的黑色扶手也是移動的,這讓她有點不敢去抓。
她僵硬地站在電梯上,跟著電梯向下走去,坐了三個這樣的電梯,她們才到了那個“給小姑娘買衣服的地方”。直接走進正對著電梯的一間,李哥說的話還是那句,讓服務員幫著她看什么適合。
服務員是個挺年輕的姑娘,穿著白色的襯衣和紅色格子的裙子,黑色的襪子下面有一雙紅色的皮鞋,嘴巴涂得紅紅的,和電視里的人一樣。接著又來了兩個女孩,年齡差不多,穿的衣服也一樣,鞋子是黑色的,有一個頭發(fā)很長很卷,眼皮上面涂得亮晶晶的。她們就拿來好幾件衣服,有一條紅色的裙子,上面還有黑色的花朵,還有黑色毛衣和短裙子。
“我看那個模特穿的粉色毛衣適合我妹?!?/p>
“哥你眼光真好,廣告款,宋慧喬穿的?!?/p>
香俏接過那件毛衣,跟著服務員去了一個小門,打開門里面四四方方的,有一個小的座椅。
“美女,你試試看,給你拿的中號,看你個子高,不合適了叫我?!毕闱文弥抡具M去,里面有一面落地鏡,她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鏡子,上上下下的看自己,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脫了棉襖,把里面一層層的衣服都脫了,拿著毛衣摸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穿,想起剛才模特好像就這么穿了一件毛衣,于是就光著身體套上,摸起來絨絨軟軟的毛衣,穿在身上有點扎。她脫下來毛衣,穿上了自己的兩件線衣,又套上毛衣,對著鏡子看了好幾遍,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誰又身處哪里了。忽然想起縫在褲子最里面的錢,這讓她緊張了一下,伸手去摸里錢,都在,縫的口子也沒有打開。
“美女好了嗎?我進來幫你看看?!?/p>
“啊……好。”
“美女好瘦呀,給你拿個小號的就行,你等一下?!?/p>
紅色皮鞋的服務員幫她把兩層衣服去掉,說毛衣里面不用穿那么多,告訴她是有貂絨成分的,非常暖和。等她出來站在李哥面前的時候,她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張票遞給服務員,囑咐她們把其它衣服包起來。然后服務員就拿了小剪刀,讓她別動,從她背后剪下衣服上的小牌子。
“哥,你看這裙子妹妹穿上也好看?!?/p>
“裙子就算了,哥看你這鞋子好看?!?/p>
“我們的工鞋,哥你去那邊看看,有運動鞋,我們這鞋不舒服?!?/p>
李哥從燙了卷發(fā)的女孩手里接過袋子,香俏立刻跟上他出去了。
“喜歡不?”
“是不是很貴?”
“哥給你買件毛衣沒啥貴不貴的,再去買雙鞋子?你要運動鞋還是皮鞋?!?/p>
“我……我不要了?!?/p>
“還是見外,哥見你就覺得特別親。哈哈,走,吃飯去?!?/p>
“不是……要辦手續(xù)?”她想叫聲哥,但是叫不出口來。
“吃了再弄嘛,有我在,你擔心啥?!?/p>
這一次車并沒有停在地下,而是一個小院子。走進大樓的時候,門是旋轉著的,香俏不知道為什么城市里的東西都讓人覺得害怕,通過旋轉門,里面更豪華,燈光不是亮堂堂的,而是黃燦燦的,腳下面是好多顏色的地毯,踩上去軟軟的,有點像長了草的田地。
七拐八拐的走就到了吃飯的地方,吃飯的地方很暗,一邊一個沙發(fā)樣的座椅,中間一張桌子。他們各自坐在一邊,有年輕的服務員拿著單子來詢問。
“哥給你點好不?這里牛排好吃?!毕闱温犃它c點頭,雖然她不知道牛排是什么。她看著兩個人交談了一會兒,然后服務員拿著單子就走了。
“以后有什么困難就和我說,一會兒和哥喝一杯,要辦的事情不著急,都辦好了,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特別喜歡,有緣分。”
服務員把一瓶酒打開,倒在玻璃瓶子里,玻璃瓶子的下面是透明的圓環(huán),倒進紅色的酒后很漂亮,還拿來兩個杯子,杯子也是透明的玻璃,有長長的腿。另一個服務員還給她們的桌子上點了一根大蠟燭。她只見過紅色的和白色細長的蠟燭,面前的蠟燭是粉紅色的。
“干杯,喝了以后這個妹子我就認下了,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找哥?!彼e起倒著紅色液體的杯子,香俏趕緊學著他的樣子也端起來。玻璃杯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香俏學著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酸又澀的味道在口腔里,咽下去后,有一股子勁頭沖進鼻子里,眼淚就涌出眼眶。
“哈哈哈,沒喝過吧?開始是覺得不好喝,慢慢你就會喜歡,這是法國的紅酒?!毕闱尾恢婪▏悄睦?,她只嘗過爸爸和叔叔喝的白酒,又辣又嗆,比起白酒,這個確實要好很多。她們又碰了幾次杯,但不是每次都喝干凈里面的酒,服務員端來一盤子綠色的菜葉子,沒有加熱全是生的,還端來一盤肝,李哥告訴她是鵝的肝臟,也是法國進口的。服務員接著端來個黑色的鐵盤子,應該很熱,上面的肉還隨著油在翻騰。這也是她第一次用叉子吃飯,電視里見過,自己從沒有用過。李哥讓服務員幫他們切成小塊,她看見她們左手拿著叉子右手拿著刀子,用叉子按住鐵板上的肉,右手很熟練的就把肉切成一塊塊的。
“好了,一會兒需要什么再叫你們?!崩罡鐚Ψ諉T說完,拿起叉子叉了一塊,朝香俏伸了過來。
“啊,張嘴,嘗一口好吃不?!毕闱螐堥_嘴,肉送進了嘴里。從見到這個男人開始,每一件事情都讓她那么著急,生怕跟不上節(jié)奏做錯了事情,吞下的第一口食物也是這樣,幾乎是硬生生的咽下這塊牛肉。
“好吃不?再喝一口酒,這樣搭配是絕配?!痹诶罡绲膰诟老?,香俏拿起杯子,一大口酒又咽了下去,剛好幫助把那塊肉咽下去。
就這么幾杯酒下去,香俏覺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這力量讓她大膽地拿起叉子,把鐵板里切好的肉放進嘴里,并且慢慢咽下去。她抬頭看著時不時說話的李哥,眼前浮現(xiàn)出王醫(yī)生的模樣,還有王醫(yī)生請她吃飯的情景。那天的燈光比這里明亮多了,就好像王醫(yī)生的笑容。
“想什么呢,還是喝酒喝高興了?”李哥的話把香俏從回憶拉了回來,她看不到自己臉上浮現(xiàn)的笑容。
“酒量還挺好的嘛,好吃不?外國的飯你喜歡吃不?”
“我吃過外國飯?!彼那榫w漸漸松弛下來,有了想說話的沖動。
“哪個國家的?”
“薯條?!?/p>
“啊哈哈哈,醫(yī)院旁邊吃的吧?那是快餐,咱吃的這種才是真正好西餐?!?/p>
香俏想著,什么時候王醫(yī)生會和她來吃這種好的西餐呢?她越吃越高興,還講了很多話,比如家里的弟弟和自己沒有考上學的傷心,她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有說話的天賦。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李哥又要了蛋糕。他給自己要了咖啡,給香俏要了一杯“長島冰茶”。雖然是冬天,香俏穿著毛衣在這樣的屋子里,還有個冒著熱氣的鐵板讓她覺得很熱。
蛋糕端上來了。放在她面前的是長方形的粉紅色,上面還放著草莓,旁邊還有一個只有兩個刺的小叉子。李哥的是一塊黑色的,不如她的好看。李哥告訴她給她要的是草莓奶油蛋糕,小姑娘都比較喜歡,讓香俏先嘗嘗他的是巧克力。她還嘗了一口咖啡,只覺得熱和苦,沒有其它感覺。等她的“長島冰茶”上來,圓柱形的玻璃杯里好幾種顏色,一根粉色的吸管,旁邊還有一個粉色的透明桃心的棒棒。她拿著吸管一口氣喝了半杯,特別熱的身體稍稍有了緩解。這么好喝又好看的東西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到,很快就喝完了一杯。等到第二杯還沒有上來的時候,她就覺得有點暈,渾身軟,臉上好像發(fā)燒了一樣。
她后來記不得自己究竟喝了幾杯,只覺得自己身體好軟,腿累得沒有力氣,連坐在沙發(fā)上都覺得很困難,她就努力使勁,努力地喝冰水……
“哥帶你睡會兒吧,看你難受的?!彼杏X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她聽得很清楚,她想回答,可是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有一段時間,她知道自己一個人靠著沙發(fā),她也不知道李哥去了哪,她就是難受,除了發(fā)燒無力,幾次她想找人來問問他去哪了,可是一用力一想說話她就想嘔吐。
她恍恍惚惚的睜不開眼睛,也不想睜開眼睛,她聽到有人走近了自己,覺得是李哥,又覺得不是。
當她靠在墻角緩緩醒來的時候,她看清楚了那個男人,剛剛還坐在飯桌前的一切就在眼前但又變得遙遠起來。她想說話,說不出來什么,她聽到很近很近的水流聲音,還沒弄清楚是什么,就覺得有溫熱的水從自己的頭上一直淋了下來,水流嘩啦嘩啦的滿臉都是,無法睜開眼睛,她就干脆閉得緊緊的,不一會兒渾身都濕漉漉的,那種溫熱舒服的狀態(tài)就沒有了,因為貼著身體隨著一股股的水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拿手去摸臉上的水珠,隨著一陣陣的熱氣,她更是連抬手擦臉的力氣都沒有。
“醒了嗎?你喝多了,哥給你洗個澡?!彼牭剿f,然后她感覺到一雙手在她的身上開始動作。他的動作很快,等她感覺衣服被脫了的時候,她的兩條腿已經(jīng)光溜溜的了,她看著自己赤裸裸的兩條腿,這時候她想到自己的內(nèi)褲里面還縫著的錢,渾身沒有力氣的她努力地想要起來去找內(nèi)褲,但是一個男人的手一把就摁住了她,然后她感覺上身的衣服像被拔了皮一樣被拽下來,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視線。接著又有水柱沖了過來,她感覺一只冷冷的手在身上來回的游動,手上粘著濕濕滑滑的東西,她使勁的抬起一只胳膊,把黏在臉上的頭發(fā)撥開,她看到自己身上滿是白色的泡沫,一只手來回的在她身上搓動著。
她順著手看到李哥的模樣,嚇了一跳,剛剛還在找裝著錢的褲子的心情一下就沒了。她叫著:“啊……啊……干嘛……”身體想往后縮。
“哥給你洗洗,你剛吐了,別動,要不你自己難受?!崩罡绲脑挷⒉荒馨参肯闱?,她的眼睛里全是自己滿是泡沫的身體,光溜溜的刺眼。那只手在身上來回的揉搓,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魚,被一點點的刮掉鱗片。她在恍惚中很快清醒過來,她意識到此時此刻的自己沒有衣服……
“哥……”香俏特別地害怕,這個她叫不出來的字眼終于就叫了出來?!白屛易甙伞液昧恕纭屛易甙伞!彼脑挾佳蜎]在水流里,李哥就好像沒有聽到似的。恐慌中她還是站了起來,可是她不敢跑,她想找個東西遮住自己的身體,又突然想著還要找到縫著錢的內(nèi)褲。
“你著急啥,泡沫沖干凈啊,剛還吐了,都走不了,把你抬過來的,你別摔了。”雖然李哥這樣說,她還是很害怕,她很想走,又不敢跑,更擔心那包錢……
水沖得越來越急越來越近,終于停了。李哥拿起一個白色的大毛巾,一把包住了她的身體,遮擋住身體讓她稍稍放松了一些,可是一整套的深呼吸還沒有做完的功夫,她的身體就被抱離了地面,頭被倒著甩在李哥肩膀的后面。
“啊……啊……不要……”她叫著,其實她已經(jīng)開始有了力氣,被扛在肩上的她卻不敢太過用力,她喊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妹子你乖點,你把哥都折騰死了?!?/p>
“啊……放我下來?!?/p>
“這不就放你下來了,以后咱倆關系就更親密了?!?/p>
“啊……哥……不要……不過來……”
“哈哈,別害羞,以后你要啥哥都幫你?!眲倓偙蝗釉诖采系南闱巫プ×苏眍^,抱在自己身體前面。
“你剛把哥折騰的,現(xiàn)在乖點,你爸的啥事情以后都是我的事情了?!毕闱伪焕罡鐗涸诖采?,香俏感覺身體上的李哥是那么重,讓她不能有一點動彈,身下的床怎么那么柔軟,好像要把她陷進深淵一般。房間地上暗紅色柔軟的地毯,屋頂上鑲嵌著一排排的燈發(fā)出明亮但柔軟的光,讓屋子里充滿了軟綿綿的氣氛。有這樣的兩個人,正在這樣的氣氛里,一個人在用盡力氣想壓住一個人,另一個想用盡力氣抵抗,而抵抗只能是軟綿綿的。
她終于沒有力氣了,只能閉著眼睛。其實什么也看不到,床單上的白色被她濕漉漉的頭發(fā)弄得亂七八糟,當然還有隨著她身體扭曲動作后留下橫七豎八的褶皺。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濕漉漉的痕跡還有身體和被子的褶皺也都會消失掉,從她身體里留下的其它痕跡可能會讓李哥交上一些錢作為清洗費。最終,這里還是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王縝的每天都過得很快,今天也不例外,只要有手術,時針就變成了分針。中間休息的時候他讓護士直接給他買了飯送到辦公室,他不想見到那個姑娘,可是去上廁所的時候,還是朝著休息區(qū)的椅子望了又望,就算不是同一個樓層的,還是要多留心幾眼。等到手術都做完了,他在辦公室整理的時候,心慌得更加厲害了。他開始想她,想她昨天是否休息好了,想她今天都做了什么,想她有沒有吃飽吃好。
“感覺怎么樣了?”
“王大夫,好多了,你說我這骨頭什么時候能長好?”
“快了,你家閨女不是來了,人呢?”
“她去交警隊了,可憐我們這些農(nóng)村人,看我們老實,一直也不賠醫(yī)療費?!?/p>
“哦!自己下床小心。”王縝說完回到辦公室,感覺失望極了。他整理病例,怎么都集中不了。
下班之前又裝模作樣地去病房轉了一圈,他的“小優(yōu)”還沒有回來。天黑了,走出電梯的時候心跳都加快了。他覺得打開電梯門轉一下彎好像就能見到她。和昨天一樣,她會松散著頭發(fā),安靜地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已經(jīng)快要四十歲的人,王縝卻緊張得好像青春期的少年,腦子里空白到不知道要對她說什么。
然而休息區(qū)并沒有她的身影。病房區(qū)的玻璃門已經(jīng)鎖上了。
……又是難熬的一夜,他躺在床上,剛剛為了見到“小優(yōu)”,他換了白大褂,找了個病例假裝去詢問,病區(qū)里大部分人都睡了,“小優(yōu)”的爸爸也沒有見到“小優(yōu)”的身影……
王縝再見到“小優(yōu)”的時候是她在水房拿著飯缸接水,這次她的馬尾辮并沒有綁在頭頂,就在脖子后面。她也沒有穿外套,里面的衣服換了一件毛衣,貼身的款式下顯得更消瘦,側面的角度鼻子和胸部的線條更好看了。
“去把你爸的病例和治療卡拿來?!?/p>
“啊!”她輕輕地叫了起來,正在接水的手抖了一下,王縝立刻沖過去把她的手推到一邊,熱水就淋到了自己的手上,立刻就紅了。
“……王大夫,你沒事吧?”她驚慌的看著他。
“快點整理拿來,我在外面等你。”他說著就轉身走了。這么近距離的說話,他聽到整間水房里都是他心跳的聲音。他先找護士用冰敷了一下,沒有起泡,就是有點蟄疼,抹了一些藥膏。等他去病區(qū)門口的時候,“小優(yōu)”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這么熟悉的醫(yī)院,他覺得好像多年前幻想的事情發(fā)生在眼前了,穿過一道門,或者透過玻璃窗,小優(yōu)就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眼前。
“你的手可以抹點香油?!彼f話的時候只要目光交匯,就會立刻躲閃。王縝聽到她的關心,也許只是錯覺,他覺得“小優(yōu)”的臉上印上了一層晚霞般的紅色。
“沒事,病例和治療卡給我?!?/p>
“沒有病例,有這個卡,還有這些……票?!?/p>
王縝做了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做的事情,一件在上學時候和小優(yōu)討論過的事情:遇到了特別可憐但是沒錢看病的病人,他會不會用自己的錢給病人看病。他記得他說肯定不會這么做,因為他沒有那么多的錢。但是小優(yōu)堅持讓他一定要做好醫(yī)生,要有憐憫之心,說到激烈的時候,小優(yōu)的語氣堅定得像是在開辯論賽。
香俏跟著王縝在醫(yī)院里上上下下地穿梭著,醫(yī)院對于王縝來說太熟悉了,對于香俏就如同迷宮一般,她不知道王醫(yī)生在干嘛,她也不敢多問。
“你爸的住院費我都幫你墊付了,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回去休養(yǎng),這樣你也不用每天在板凳上睡覺了?!?/p>
“這……警察……警察大哥說可以賠償。”
“賠償了再說,到時候還我也行,或者不還也行。”
“我咋給我爸說呢?”香俏看著王醫(yī)生,她有話想說,可是張不開口,她的牙齒咬著嘴唇,兩手拽著毛衣。
這是她人生穿的第一件毛衣。進城后的每一件事情都讓她欣喜中帶著害怕,激動里帶著疑問。
王醫(yī)生盯著她,看到她緊繃的身體聳起的肩膀,粉紅色毛衣顯得她皮膚有些黑,她的手還用力的扯著自己的毛衣。
“你緊張干嘛,我去說?!蓖蹩b說著,他的手伸過去拉了一下她拽著毛衣的手,她的手很涼,但王縝感覺自己的皮膚像是被火燙到了一樣。
這一天他不安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他很想打電話給小優(yōu),告訴她:自己幫助了一個病人,他還是愿意隨著小優(yōu)心愿的。
王縝還是不想回家,他還在期待著走的時候可以哪怕只是看一眼“小優(yōu)”。只是因為幫他付了費用又不好意思去找她。他有點餓,但還是在等著病房關燈后,她大概就會坐在休息區(qū)了。這么想著令他幾分鐘就會朝著表看一眼。
“誰?”
“王……王大夫?!彼酒饋黹_門,王縝并沒有想到打開門后看到的居然是“小優(yōu)”。這一次她的馬尾辮扎得整整齊齊的,幾乎沒有任何蓋住臉的碎頭發(fā),袖子在胳膊上被卷起了幾層,露出一小圈的胳膊,左邊的胳膊上套著一個彩色的繩子,繩子很細很細。白色的燈光下,嘴邊有一圈細細的汗毛,她的頭微微低下朝著左邊,也能看到右邊的臉上也有一層細細小小的汗毛。
“年輕真好?!蓖蹩b很小聲地嘟囔了一聲。
“我……可以進來嗎?”
“哦,請進請進。”王縝伸手拉了一下她,剛好拉住他紅繩子的那一段胳膊,這次不是冰冷的。他把她拉了進來,自然地關了門。
辦公室沒有沙發(fā),只有一個可以檢查身體的病床,這里并不是門診,所以基本都是他用來休息的。他幫她拉了一把椅子。
“坐,來,喝水嗎?有茶葉?!彼呎f邊轉身去找杯子,取出紙杯,找茶葉。
“紅茶還是綠茶?”拿著紙杯轉身問“小優(yōu)”,她的身子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挺得直直的。
“給你紅茶吧,綠茶涼?!彼页黾t茶盒子,給紙杯里倒出一些,拿起水壺,把倒好的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辦公桌子上。
“小心燙?!?/p>
“我……我爸讓我來謝謝你。”
“哦,你爸讓你來謝謝我?怎么謝?”
“我……”香俏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王縝本來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拉住她,把她摁在椅子讓她好好坐著,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喜歡的姑娘,她的臉上非常明顯地一下子全紅了,頭發(fā)扎得一絲不茍,耳朵也看得真切,像個西紅柿。這樣的情況下,王縝的一句玩笑倒讓她不安起來。
“坐坐,我開玩笑呢,以后再也不開玩笑了。”他故意放出幾聲笑,想讓“小優(yōu)”放松下來。他的笑聲還沒有在屋子里安放好,“小優(yōu)”的臉突然湊了過來。
王縝的臉被燙了一下。他忽然想到水房里淋在手上的熱水。他還沒來得及明白她親了自己臉上的哪一塊皮膚,整個腦子里都是開水淋在胳膊上的畫面。這讓他有點不敢看“小優(yōu)”的臉。
“我愛一個人有錯嗎?愛是錯嗎?”這是小優(yōu)在電話里幾乎要失控的話。那時候他知道小優(yōu)說的那個“一個人”就是自己,但是他卻沒有勇氣。現(xiàn)實的狀態(tài)下和幻象的世界里,他知道自己必須要腳踏實地的走在自己該走的路上。于是,他就有了現(xiàn)在的妻子,有了永遠看不完的病人,有了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人的尊敬。
“小優(yōu)”整張臉上都是淚水,不是一顆顆的,而是一串串的,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滑進脖子里。
那時候,電話那頭的小優(yōu)是不是也是一邊說話一邊這么落淚,嘩啦啦啦的淚水洗刷了臉,得不到他的任何回應,淚水最終滑進脖子里流進心里,把愛的小苗全部淹死。
王縝慢慢地走近她,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幫她抹掉右臉上的淚水,又用右手的大拇指去擦左邊的,兩只手其余四個指頭剛好捧住她的臉蛋。
“濕漉漉的一張小臉?!蓖蹩b對著她說。她的淚水更多了。
“別哭了,和你開玩笑呢。感謝什么呢,快別哭了,我又沒欺負你?!彼f著笑著,但是他越笑心里越難受,這么清秀干凈的臉,淚水應該已經(jīng)遮蓋了她的視線了。王縝終于沒有忍住,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就這么捧著一張臉,把它捧到自己的嘴邊,他的嘴里全是咸咸的味道,他想把捧著的這張臉全部吸進自己的身體里,他感受到她的配合,但是又完全不在一個音調(diào)上,他是如何的深情,她卻是一張緊緊閉著打不開的嘴巴。
王縝稍稍冷靜下來,捧著臉的兩只手換到她瘦弱的胳膊上,她的個子真高,兩人幾乎是平視著。
雖然渴望,但是他更疼惜她,他小心翼翼地問她。剛剛吻干的淚又刷刷地掛滿了整張臉,這一次她的淚開始有了聲音,先是感覺到他雙手捧著的“小優(yōu)”身體的抖動,接著他的目光里,那張動人的小臉蛋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嘴里好像要說什么,但也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我……我……”。
他的右手朝著她的身體后背伸過去,身體隨著胳膊的活動,稍稍的向后蹲去,左手和右手都向下滑,這樣的瞬間,他似乎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忽然用盡全力一把抱起了“小優(yōu)”朝著病床走去。屋子里靜悄悄地沒有任何聲音,原本他想對著她說:“別害怕,我會對你好的?!钡曇魠s全部掩埋在這樣的安靜里……
愛本來是一件很純粹的事情吧,欲望也許比愛還要純粹。
王縝抱著她,他看著這個眼睛緊閉的姑娘,更加覺得這是在做夢。她的頭發(fā)覆蓋在白色的單子上,突然顯得多起來,他用手輕輕的把它們整理在一起,露出她的臉蛋。
脫了她的毛衣,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了小洞的灰色秋衣,他的動作更輕了。把這件衣服也脫了,因為渴望,他急促的動作中連著她里面的小背心一起脫了下來。
王縝卻有了第一次上手術的那種興奮和緊張?!靶?yōu)”躺在那里,瘦到是他熟悉的一副人體骨骼圖,裸露的上半身瘦到連腰翹都沒有,還有她好像少女的胸部。王縝都不知道自己的呼吸有多急促,他伸手去解她褲子上的扣子,去拉拉鏈,碰到了什么東西,再看是一條自己記憶里媽媽穿的那種高腰花短褲,只不過上面縫著一個藍色布料的小兜兜。
他知道里面是錢。
心疼交織著欲望,他有點害怕,或者害怕這個詞語并不貼切。
“你愿意嗎?”他知道這樣的時候問出這樣話,很不合適,而這樣的話還是就這么飄了出來。躺在那里的半裸著的香俏就這么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兩個人就這么對視著,王縝有一種要被這樣目光吸進去的感覺,這么清澈,有一刻,他幾乎忘記自己要做的事情。
香俏是愿意的,她去找王縝的時候就是愿意的,可是一切和她想的差別太大了,當她望著王縝的時候,她如果不立刻迎上去,有一些畫面就會立刻涌現(xiàn),她害怕原本心甘情愿的事情變成另一個模樣。
……
王縝下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親手布置的小屋。進到小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無論“小優(yōu)”在做什么,都要拉住她的手,就這么好好的看看她??粗粗?,她就不好意思起來,雖然她并不掙脫,她的頭就微微地向下低,對著他就是一個微笑,他常常就控制不住地一把抱住她,她全是骨頭的身體就擁在他懷里,讓他心疼。
王縝好像找到了多年前夢寐以求的生活。屋子是他親自去挑了租下來的,家具都是現(xiàn)成的,生活用品這些自己從來沒有買過的東西,現(xiàn)在也推著超市的購物車,一車車為她準備好。
牙刷、杯子、毛巾、浴巾就連睡衣拖鞋都要精挑細配,“小優(yōu)”喜歡粉色,他就給自己搭配藍色的,如果沒有同款的藍色,綠色、黃色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搭配成“情侶款”。床單也挑少女系類的,被子不能在超市湊合買。當他一件件地完成所有能想到的這些家常事務,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些年,王縝都是工作工作工作,就連吃飯都經(jīng)常忘記,一門心思就是干好工作,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日常卻瑣碎的生活。每次回到這個小屋子,彌漫的都是自己的心思,懷抱著她,就是懷抱著自己的遺憾。
“為什么?為什么?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只能去愛別人?我愛一個人有錯嗎?愛是……”這么多年的夢里亦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都能恍惚地聽到她的話,他拿著鑲嵌在水泥墻上的電話聽筒,好像罰站的孩子,他聽到小優(yōu)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一句一字冷靜清晰的聲音漸漸變成哭腔直到完全被哭聲淹沒……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小優(yōu)的哭聲,也是最后一次。
他也不是不愛他的妻子小芹。他還在大四教學實習的時候和朋友吃飯,小芹就是朋友的朋友。他只記得當年的小芹有一雙特別修長的手,和她矮小的身材很不相稱,其余的就什么都不記得了。之后的某一天,小芹來找他。護士報給他一個名字的時候,他疑惑地覺得從未認識這樣的一個人。小芹剛剪了短的頭發(fā),穿了一條連衣裙,背著一個特別大的黑色皮包。那個皮包里放著她自己做的咸菜和紅燒肉,還有很多塑料包裝的牛奶。
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小芹是這么說的:“從小就很崇拜醫(yī)生,你是學醫(yī)的,也算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醫(yī)生朋友,那天認識你很高興。”王縝,隔三差五的就有紅燒肉吃,早上的時候還能喝一包牛奶……吃著吃著他們就在電影院里拉了手,這也是王縝第一次親吻女人。在他的宿舍里,舍友都不在,兩個人拉著的手變成抱在一起,從床邊倒在床上。兩個人又害怕又激動都是第一次……
王縝人生第一次為了愛情傷感起來就是在自己的第一次后。他躺在床上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覺得荒唐又可笑,他想起小優(yōu)的模樣,想起她的聲音,想起遙遠卻就在心里的小優(yōu)……王縝覺得自己背叛了自己,他的欲望背叛了心,他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變成男人的那個夜晚。
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愛著的小優(yōu),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善良的小芹。
很多人生都不是自己選擇的。王縝終于下定決心想要和小芹說清楚,而他還沒有去找小芹,小芹就來了。她神秘且喜悅的模樣王縝記得特別清楚,就像記住自己當時復雜的情緒一樣清晰。
“我爸媽同意我們的事情了,而且我爸說他托好關系,你可以去唐城醫(yī)院上班了,正式編制。”唐城醫(yī)院,全市最好的醫(yī)院,他從未奢望的醫(yī)院。
王縝站在水泥墻前面,這里有一排公用電話,成了他記憶里最美好的角落。他聽到小優(yōu)的聲音,他覺得自己什么也聽不清楚。他告訴小優(yōu),他就要成為真正的醫(yī)生了,那邊傳來笑聲,那笑聲里夾雜著一句“好像你以前是冒牌的一樣”。王縝更傷心了,他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說:“小優(yōu),我要結婚了。”
電話兩頭只剩下安靜,安靜得兩人都能聽到彼此掉眼淚的聲音。
“那小優(yōu)要祝福哥哥了!”好像是她先擠出這樣的一句話,又是沉默……
“為什么?為什么?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只能去愛別人,為什么我不能愛……”一字一句的話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腔,王縝第一次聽到小優(yōu)哭,也是最后一次和她通話。
小優(yōu)再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他的尋呼機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關于她的信息……
大學畢業(yè),他去了所有人都羨慕的大醫(yī)院,然后結婚,有了孩子,他的醫(yī)術也越來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他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心里的那個人漸漸淡化了。
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他下班后不再一門心思研究病歷,他期待著早早回家,帶著喜悅的心情走在路上,走進小區(qū),走上樓梯,走進屋子,他的腦子里都是“小優(yōu)”。他們一起去超市,下樓梯的時候他都要拉著她的手,出了樓梯他會松開,雖然他一刻也不想松開,他會刻意走在她旁邊靠后一些,人少的時候,還是要時不時的碰一下她的胳膊。
本來令他厭煩的閑逛也變得有趣起來,三層的超市也不覺得大和嘈雜,他告訴她貨架的位置,帶著她去買喜歡吃的食物,告訴她蔬菜、肉這些東西買了該怎么稱量,帶著她在兒童食品的貨架前給她挑選口味……每一件事情都因為一個人而充滿了樂趣。
“你怎么回來了?不是明早手術?”
“爸爸,你吃飯了嗎?”兒子聽到爸爸回來小跑出來了,打開鞋柜取出拖鞋,等王縝脫了鞋襪,他就把鞋子放進鞋柜,再把爸爸的襪子拿起來飛快地扔進洗衣盆里。兒子有時候會說“今天的襪子好臭”或者“爸爸今天的襪子不臭”。
“明天手術有點問題,取消了?!?/p>
“那你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你兒子每天都想和爸爸一起吃飯。”
“剩的我吃幾口就行。”
“行什么,本來就有胃病,我給你下面條去,幾分鐘就好。”小芹說著已經(jīng)卷了睡衣的袖子,往廚房走去,邊走邊說:“兒子,拿了襪子記著洗手。”
廁所里和廚房同時響起了水流的聲音。兒子洗了手拿著試卷就跑了出來。
“爸,你看我考了98,就差一道題,下次我努力考滿分?!?/p>
“可以了,誰還能不出錯?!?/p>
“早知道你回來我就不讓我媽簽字了,我想讓爸爸簽字。爸,我給你說,我們班上……”小芹的動作特別快,沒幾分鐘面條就下好了,臊子也是新炒的,小芹從來不讓他吃剩飯。
“快去做作業(yè),讓你爸吃飯,作業(yè)做完了再過來和你爸說話。”王縝聞著這面的味道,就覺得餓了。
王縝端著小芹做的面條,熱騰騰的霧氣里他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屋子里的兒子乖乖的做著作業(yè),這個小區(qū)里亮著燈的窗戶里都有這樣的畫面吧。
“你看出來我燙頭發(fā)了嗎?”
“好像亂了一些。”
“對了,你多久沒給家里錢了?什么情況呀?”
“工資不是都給你了?”
“最近沒有家屬感謝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來就不想收?!蓖蹩b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敢看小芹。這些日子他回家越來越少,對兒子和她都很少關心。
小芹總有做不完的家務,還要輔導孩子,這些王縝都不用操心,他以前是沒時間操心,現(xiàn)在也還是沒有。他躺在床上等著小芹忙完哄了孩子過來。
在這樣的夜晚里,王縝突然感到有愧小芹。
“這么晚了,醫(yī)院出事了???”
“沒……掛了,騷擾……騷擾……”電話又響了,王縝干脆關了手機。
最近,王縝去香俏住處少了,已經(jīng)有近一周沒有去了,香俏不停打電話,白天還好,半夜老打讓王縝心里很不安,他怕讓小芹發(fā)現(xiàn)。
第二天上午,王縝把醫(yī)院的工作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謊稱胃痛身體特別難受要請半天假休息。他必須去看看香俏,叮嚀她一下,他最近忙,妻子在家,以后少打電話給他。
他敲門,香俏問了一句誰的同時就打開了門。她穿了一條短褲和背心,頭上還包了毛巾,手里也拿了一塊毛巾。
“你回來了?我正收拾屋子呢?!彼f著一把就把毛巾從頭上拽了下來,頭發(fā)傾斜下來,她好像很高興,臉上全是笑意。燙過的頭發(fā)都是亂蓬蓬的,王縝又想起昨天小芹的模樣,他深呼吸了一下,再一次下定決心,他必須對香俏有個交代,他們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
“我以為你生氣……生氣不理我了?!彼杨^上的毛巾搭在椅背上,右手一直把蓬松卷曲的頭發(fā)往下摁。
窗簾拉開著,當初選的朝陽的,這會兒屋子里明亮極了。這樣的時刻,當然應該伸過手攬她入懷,陽光下初夏的早晨,多好的時間。
“你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p>
“你今天沒有上班嗎?吃飯了嗎?我去超市買……”
“你坐下來吧,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哦!”王縝看著她坐下來,她身上的T恤一邊的袖子翻了上去,露出整個胳膊,她還是那么瘦,這樣的頭發(fā)和她稚氣的臉蛋顯得不倫不類。
“咚咚咚……”
“有什么人來?”
“沒……有……估計是警察。”
“什么警察?”
“那時候幫我爸處理事故的?!?/p>
“他怎么知道你住這?”
“我……”
“咚咚咚……王縝,開門吧?!?/p>
王縝覺得眼前一下子就黑了又亮了,黑得看不見又亮得看不清。
“找你的?是誰?”
“你一會兒什么都別說,是我老婆?!?/p>
小芹進屋子后平靜的臉上時不時地抽動。他看見小芹坐下來后,手幾次都握住了又松開,又好幾次想開口,但是都咽了回去。
“這是……”王縝想打破該死的平靜。
“你是小優(yōu)?”
她不回答,她的頭盯了地板,什么話都不說。
“你今年幾歲?成年了嗎?”
“她……”王縝想說話,他看見小芹的身體在發(fā)抖。
“我是王縝的老婆,你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王縝看到小芹的身體越抖越厲害,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兩只手用力地抓著椅子,木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站起來,兩只手握住小芹的胳膊,想讓她平靜下來,小芹卻用力地甩了一下胳膊,沒有甩掉。
“小芹,你跟我走,我們出去說。”說完這句話,小芹突然站了起來。小芹的個子小,站起來仰著頭看著他,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伸出手自己在臉上抹起來……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我準備最后一次來的?!?/p>
小芹在臉上亂抹的手垂下來,“你對著小優(yōu)再說一次剛才的話?!?/p>
“這是……”
“你看著她說?!眱蓚€過了那么多年的人,就這么面對面著。
“可是……我懷孕了?!?/p>
“你別胡說,不可能?!?/p>
“我就是懷孕了?!?/p>
“你瘋了嗎?”他要給小芹解釋,看著小芹的身體像是被抽掉了骨頭,向著地板栽下去,來不及扶住她了,王縝于是撲倒在地上,小芹的身體砸在他身上。
他抱起小芹,顧不得自己的膝蓋上已經(jīng)滲出了血,香俏跟過來拉住他的胳膊:“你的腿流血了?!?/p>
“松開!”王縝的兩只手抱著小芹,不然,他真想打她。
“我和你一起去。”
“你……你這個瘋子,別再找我?!?/p>
“你……我懷孕了?!毕闱蔚哪樕弦彩菧I。王縝想起那天,就是那天,她在他的辦公室里,也是這樣的臉。王縝不想看她,低頭看了一眼昏迷的小芹,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指甲上全是血,一定是剛才抓椅子太用力。
他用力把小芹往上抬了抬,抱得很緊了,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
“哥……李哥……嗚嗚嗚……”
“喂?喂?”
“李哥……李哥……”
“香俏?咋了?遇到啥事了?”
“嗚嗚……我,我……”
“你等會兒,哥和朋友吃飯,你這是咋咧?”
香俏自己也不明白,她找到公用電話就撥通了李哥的手機。李哥還算義氣,一會兒就過來了。
香俏一見李哥就開始哭。
“你哭什么?別哭哭啼啼,慢慢說,咋了?”香俏的眼淚就立刻收住了。香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平和的語氣敘述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你當著人家老婆說你懷孕了?”
“嗯!”
“我的好妹妹呀。”
“我害怕?!?/p>
“你害怕你還那么說?那你懷孕沒?”
“我不知道?!?/p>
“走走走,咱們出去說話,我?guī)愠渣c飯去?!?/p>
“我不想吃。”
“那我也不能和你呆這里呀,這要是我媳婦,不把你這里砸個稀巴爛,你也跟著被撕爛了才好?!?/p>
“我害怕?!?/p>
“趕快先跟哥走,我先下樓,院子門口等你?!?/p>
李哥說他喝了酒,沒有開車。天已經(jīng)黑下來,他們上了出租車。
“去哥家,回去慢慢說。吃飯了沒?”在后座上,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輕輕蹭著說。
“沒,沒吃!”
“晚上住哥那,給你下點面條,有啥也別和自己過不去,哭呀哭的還不是自己傷心。”他們下了車,是一個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李哥買了面條和青菜,還給她稱了點核桃酥之類的點心,買了一塊鹵好的肝。
“一會兒到了門口,走我后面,別太近了,跟上就好。我家沒人,但是院子里萬一遇到熟人。還有呀,我家有個貓,你不用怕,它估計看到你都嚇得不出來。”香俏就在夜色里跟著他一前一后的走,他家的樓道就有門,進去了還有電梯,電梯里只有他們,李哥摁了7層。
門口站著一只貓,一只白色的大貓。她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貓就轉身跑了。李哥家的地板也是乳白色的,在燈光下干凈發(fā)光。貓咪轉身跑得太快,爪子和地板發(fā)出摩擦打滑的聲音。
“先吃點點心,我給白妞和你弄點吃的。”臨走進廚房,又說了一句,“哥家就是你家,隨便點?!?/p>
香俏的腳塞在一雙很小的拖鞋里,腳后跟挨著地板涼涼的。電視機閃著光發(fā)著聲音,電視機旁立著一張穿著白色裙子的女人的照片,遠遠看起來,好像是明星。沙發(fā)很大,她只坐了一點,她把身體試著稍稍往后靠,感覺整個人都要陷進去。窗簾是拉著的,不是從前見到的一個布簾子,布簾子上套著小的布簾子,布料的邊上還有一圈小的花邊。她靜靜的看著,目光落到了貓咪的身上,它就站在里屋的門口,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從來沒有被一只貓這樣看著,她趕緊轉移了目光看著電視機,也不敢多看一眼屋子里的模樣。
香俏在吃面條的時候,她聽到了貓咪輕輕的叫聲,讓她想起村里一年有,另一年又沒有的貓叫。那聲音在夜里“嗷嗷嗷……”地聽著滲人。這只白貓的叫聲也滲人,軟綿綿、甜膩膩的像是女人捏著嗓子發(fā)出來的。
“哥下的面條好吃不?”
“嗯!”
“我去取個換洗的內(nèi)褲?!?/p>
香俏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城市里的人都那么愛洗澡,做愛前要洗澡,做愛后要洗澡,出汗了要洗澡,睡覺前也要洗澡。王大夫常常早晨出門前也是要先洗澡。
李哥帶她睡覺的床都特別柔軟也特別大,她穿著他給她的T恤躺在床上,衣服的布料綿綿滑滑的,特別舒服。她的頭頂掛著很大的鑲嵌在白色金邊相框里的照片,里面的李哥手里拉著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她猜想這個就是結婚照。她的腦中好像閃現(xiàn)了什么別的圖像,李哥的模樣變成了王大夫,她立刻深呼吸了一下,不敢去想。臥室里的燈也是白色的,家具也是白色的,還是那么明亮,這一次她沒有喝酒,剛剛的畫面在腦海里卻讓她有點眩暈。
“今天的事不用怕,以后有哥呢?”
“我,我,”她的話沒有說出來,李哥就已經(jīng)跳上了床,她的嘴巴就被堵住了。香俏把被子蒙過兩人的身體,這樣她就更覺得安全起來。
“你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崩罡绶谒亩叄蛔永锖粑臍庀⒏觿×?,她的呼吸也跟著耳邊的呼吸聲沉重起來。香俏不自覺地伸手去抱他,他的身體寬闊、瓷實,她閉上眼睛,更加大口地喘息起來。
這一次,香俏是真的懷孕了。
香俏先是嘔吐,乏困,什么都不想干,開始她還以為得了什么大病。給王縝打電話,不是無法接通,就是關機,她又不敢再去醫(yī)院找他。告訴李哥,李哥一聽就讓她去醫(yī)院檢查,化驗結果出來,孕檢尿樣陽性。她一看結果,更嚇得不得了。還是李哥幫忙拿主意,要么打胎把孩子做掉,要么回農(nóng)村趕快找個男人嫁了瞞過這事。香俏在驚慌痛苦中掙扎了幾天,終于下定了決心,還是趕快回農(nóng)村先嫁了。
……
香俏坐在婚車里,穿著大紅色的裙子,手上戴著一枚亮燦燦的金戒指,雖然是大喜的日子,但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厭煩土坯房,厭煩老老少少穿著土不吧唧的衣服高高低低的站滿兩邊,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羨慕又好奇的傻樣子,她更厭煩的是有些孩子跟著車跑,一邊跑一邊拿手去摸車。車里的男人她也不喜歡,他穿著一身西裝,打了一個紅色的領帶,一說話,腦袋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道的皺紋。
“畢竟自己是從城里回來的,怎么都不能和農(nóng)村的那些姑娘一樣?!彼约哼@么想著,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
“香俏,你真好看?!彼龑χ⑿α艘幌?,她知道自己好看,她現(xiàn)在更加知道自己好看。
……
“你給咱家建個廁所?!?/p>
“啥廁所?咱家后院不就是?”
“你讓我蹲露天上完茅房,自己鏟了土蓋上去?”
“那還要咋?”
“我要馬桶,像城里有沖水馬桶的廁所,坐在上面上廁所。”
“別逗了,還坐著,不怕沾一溝子屎?!?/p>
“你知道啥?!?/p>
“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了,趕緊上炕睡覺。
“你又想干啥?”
“你說我干啥?嘿嘿……你是我媳婦……”
“你去洗洗?”
“洗啥,耽誤時間。”
“刷牙去,”
“牙刷都不知道扔哪了,別折磨我了……”
香俏的肚子一天天膨脹起來,越來越大。村子里關于香俏的各種傳言越來越多,也像她穿的花裙子一樣越來越亂七八糟。
孩子終于生下來了,是個女兒。算命先生還說,這孩子命里缺水,于是起名叫淼淼。
香俏的女兒過完周歲生日,她也到了22歲。
這一年春天和夏天之間有著模糊的界限,就好像少女和少婦之間不好區(qū)分。她決定要回到城里去。她坐上了大巴車,車站的男人抱著孩子,隔著玻璃和她招手,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一路上她再也沒有暈過車。
李哥給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學習做美甲。她22歲,與其她美甲女孩相比,她居然是最大的。一個月有四天的假,平時分早班和晚班,早班要9點半到下午7點半,晚班是11點到晚上9點。不管住宿每個月的底薪是800,管住宿的話就只有600,然后根據(jù)辦卡顧客和每天的工作量拿提成。香俏剛來還是學徒,李哥幫她交了1200元的學費,第一個月是沒有生活費的,李哥又給了她1000元錢。
她休息的時候,只要李哥不忙,他們就會混在一起。酒店沒有以前去的那么高級,但比宿舍要好得多,香俏可以好好洗個澡。她對洗澡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當淋浴溫熱地打在身上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年輕的氣息,更感覺到有一種優(yōu)越感。人的記憶真是奇怪,她居然記不起來自己第一次用淋浴,她被灌得大醉,躺在酒店的廁所里,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
“李哥,你覺得我有什么變化沒?”香俏從浴室出來,光溜溜的連浴巾都沒有裹。
“你變化太大了。”
“老了?丑了?”她低下頭來。
“就你這模樣呀,越來越好看,誰能看出來你生過娃娃?!?/p>
“我看同宿舍小姑娘的乳頭都是粉嫩的?!彼恢钡椭^看自己的身體。
“下次有空請你要好的姐妹一起吃飯?!?/p>
“聽我說人家粉嫩,這就要認識?”
“還吃別人的醋呀?!?/p>
“李哥,你以后都會對我這么好嗎?”
“你只要別給我惹事就好。”
“我……”
“快過來,讓哥好好心疼心疼?!?/p>
時間總是走得很快又悄無聲息。香俏在城里一晃就是半年,中間的時候她男人來看過她一次,她卻不想告訴她工作的地方,說自己這里上班老板管得嚴,地方也不好找,讓他找地方住下她下班了就過去。提前請好了假,香俏恨不得臉上打一層膩子,眼睛上的眼影描了一遍又一遍。
他男人住的地方很偏,特別小的招待所。其實和她住的宿舍差不多。她走進那個招待所的時候就開始不高興。她敲門,男人開了門就把她往床上推,屋子是兩張小床,放著一個小書桌,也沒有廁所。
“我剛下班,你別把我妝弄花了?!?/p>
“可想死我了,你身上咋這么香?!?/p>
“因為我干凈?!?/p>
“我已經(jīng)洗好了,你放心?!?/p>
“你來找我就做這個。”
“不做這做啥,你是我媳婦?!?/p>
香俏在美甲店剛剛過了學徒期,她的手又細又長,老板有什么新色新花樣都拿著她的手試,也有心把她留下來。這家店里還有化妝的,她也跟著慢慢學。她學會了盤頭、貼假的睫毛或者是給客人燙睫毛,雖然化妝出來都是大濃妝,但是很多人都很喜歡。后來她給客人開臉,就是用棉線把嘴角和臉上的汗毛去掉,她做了幾次就學會了,而且每個客人都說她“開臉”一點也不痛。
香俏的孩子三歲的時候,李哥的老婆和娃從國外回來了,不是短暫地回來過個節(jié),而是回來生活在一起,這么一來,香俏常常一個月也見不到他一次。
王嘯天是香俏在夜店認識的。店里的女孩過生日,一般大家會去KTV,他們每次去的那家居然歇業(yè)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去夜店。幾個女孩第一次去夜店,進去了才知道如果要桌子,最低消費就要1500元,來都來了,5個女孩站在那里都不想走,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閃爍的燈光,舞臺上還有穿著比基尼跳舞的女人,這些都只在電視里見過。這時候王嘯天就出現(xiàn)了,他趴在香俏的耳邊自我介紹了一下,說他們幾個朋友喝酒,想請美女們一起玩。幾個女孩眼神交流了一下就答應了。
香俏不敢喝得太多,但是一杯杯地碰著加上音樂的刺激她還是興奮了起來。王嘯天拉著她去舞池跳舞,舞池里擁擠而熱烈的氣氛很快讓他們貼在了一起,只是微笑的她跟著音樂越跳越高興,她的一切都跟著放肆起來,兩個人的手再也沒松開,一直拉著走出了夜店,走到了王嘯天的家里。
王嘯天的家不是很大,也不豪華,可是香俏很喜歡,有兩間屋子,還有廚房和洗手間,距離她上班的地方稍微有點遠,但是走上十幾分鐘就有直達的公交車。王嘯天比她大五歲,沒有成家,單身漢一個,自己做點小生意,一陣忙一陣閑,掙了錢就會塞給香俏一些,喜歡抽煙喝酒,有時候也會帶著她去玩,她可以感覺到王嘯天其它朋友對他的羨慕。在夜店玩的時候,他的朋友借機摸過她,還表示過她這么漂亮,能跟她好簡直是天大的福氣。這些都讓她更加得意,她也喜歡和王嘯天在一起,他們一起喝醉了回去鬧個翻天覆地,醒來了一起坐在床上抽煙,你一口我一口,屋子里好像著火了一般,然后就在這樣的煙霧中又鬧騰一番。王嘯天年輕身體很好,有時候香俏覺得自己要被他弄死在這個床上了,可是過幾天她又想。
那天應該剛好降溫,她記得特別的清楚。她擠公交車被凍了一路,店里也沒有開暖氣,中午的時候就冷得不行了,王嘯天剛好在家沒事干,她就給他打電話讓帶個衣服來接自己??斓搅c的時候比較忙,來了幾個一起化妝的女孩,估計晚上要出去玩,她的電話一直響就沒注意,然后她就看見了自己男人……他穿著破舊的夾克,深灰色的褲子和綠色的布鞋,站在店里叫了一聲“香俏”,旁邊還領著一個娃,娃扎了兩個沖天的小辮,穿了一件紅色碎花的衣服。
她放下手上的活兒就把他們往店外面拉。
“你咋來了?還把娃帶來了?”
“娃想你,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p>
“你咋知道我在這里?!?/p>
“你跟我回家吧,都快過年了??欤心銒尭刍丶??!?/p>
“我店里正忙著呢,你先去找地方住下,明天我找你們,咱回頭說?!?/p>
“明天?我倆在店里等你下班?!?/p>
“你先住下,娃也累了,我下班找你。乖,先和爸爸走?!?/p>
“媽媽,我想……”
“小香。”王嘯天手里提著她的外套朝著這邊走過來,她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就感覺心里“咚”地一下,她對自己男人和娃說了句“你們先走,我去忙完了找你們”。話都沒說完就朝著王嘯天的方向跑去。
“誰呀?”
“走走走,家里來的親戚,要錢的。”
“什么情況呀?”
“快走快走。”
“媽媽……嗚嗚……媽……”香俏拉著王嘯天恨不得立刻消失在這里,可是四歲的孩子不僅吐字清楚,哭叫起來的聲音特別洪亮,孩子掙脫了爸爸的手朝著她這邊追過來,一邊哭一邊跑……
在上次他男人來的小旅店里,她找到了他們。香俏開始發(fā)高燒,從旅店被送到醫(yī)院,在走廊里掛著吊針。
“昨天那男人是誰?”香俏不說話,他男人把娃抱到對面的椅子上,對著娃說了幾句話后過來對著香俏說:“那男人是不是淼淼的親爸?”
“你胡說什么?”這一次香俏開口了。
“咱倆離婚吧,淼淼不是我娃?!?/p>
“你瘋了嗎?”
“我不想嚇到娃,村里人都說你在外面找野男人,淼淼也不是我的娃,你自己最清楚,別逼著我做親子鑒定,我也丟不起那個人,你好好地和我離婚,娃不是我的我也不要,禮錢你一分也不少的退給我,利息我也不要,不然你不要臉我也不要臉了,你父母也別想要臉了?!?/p>
送走了男人和女兒,香俏急忙去找王嘯天。她想告訴王嘯天她的一切,告訴他這不是她要欺騙他,請他原諒,她可以跟她男人離婚。
香俏一連幾天去王嘯天家敲門,每次都坐在門口等上好久,但都沒有等到王嘯天。
終于在一個早晨等到了王嘯天。他一身的酒氣,歪七扭八的往家里走。
“騙子,你還來干啥?”
“你聽我說。”王嘯天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突然捏住她的臉蛋,然后甩給她一個巴掌。
“你這個騙子。你有男人,你有娃,還整天裝的跟大姑娘一樣?!彼D身去開門,香俏也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跟著他就進了屋子。
“你咋還有臉來找我?!?/p>
“你聽我說,我……我離婚,我……我不離開你?!毕闱握f的是心里話。
“給我倒杯水?!彼s快去廚房,接了自來水趕快燒,燒好了,拿著兩個大碗來回的倒,忙活了半天,水終于不那么燙了,小跑著給王嘯天端過去。
他端起水開始喝,“咕嘟咕嘟”的,香俏又趕快去廚房再倒水。她又找出一個碗,一手一只來回的把水倒過來倒過去。突然,一個力氣把她推了一把,兩只碗都倒在案板上,水順著案板往下流,同時香俏被直接按在滿是水的案板上。
“給老子趴著不許動?!彼晦糁?,臉和身上都沾上了水,她感覺自己的褲子被往下拽。
她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常常因為鼻青臉腫無法去上班。她不出門,害怕自己走了后王嘯天就再也不給她開門了。他對她的態(tài)度也時好時壞,心情好的時候給她帶些吃的,不好的時候她就只能餓著肚子。
“為什么男人會是這樣呢?”她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的時候有過這樣的想法。香俏也沒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她只是疑問一個男人為什么會好好的就變成了另一副面孔。
噩夢也許會有一個好的開始。王嘯天居然帶她出去吃飯,就和以前一樣,他很認真地問了她離婚的事情,雖然沒有給出承諾,但似乎是要和她好好在一起。香俏像是抓到了重生的機會。她每天收拾屋子,每天按時上班好好存錢,給他做飯……她憧憬著兩個人的生活,覺得愛情和幸運還有一切她能想到的美好的詞語都要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
香俏穿了一件桃紅色的連衣裙,上面一顆顆五顏六色的仿鉆讓裙子看起來更加廉價,這樣的廉價和她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貼了睫毛的眼睛更加有神。她的臉色看起來也紅潤飽滿,涂了過紅的嘴唇稍微掩蓋了她本身的美麗。但這個艷麗還是會吸引人想要多看她一眼。只要你停頓了目光,你就會再多花一些時間來仔細看看她其它的五官,更會為她的修長的身材贊嘆,同時為她庸俗的打扮而嘆息。
王嘯天端詳著她。這樣的情況很久都沒有發(fā)生過了,香俏早就忘記了王嘯天還會這么認真的再看自己,帶著那種欣賞和憐愛的目光。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蛋,露出一個在香俏眼里充滿愛意的微笑。
“以前我對你不夠好,以后你好好幫我做事情,我一定好好對你。”
香俏很想對他說,謝謝原諒我,以前都是我的錯,不該瞞你,以后我會好好對你,我會賺錢我也會節(jié)儉。但是她沒有說,她把頭低下去。
王嘯天帶她去吃飯。他在為了一個新的生意努力。他摸了摸香俏微微低下的頭說:“今天請客吃飯的這個人是‘我們倆’未來美好生活的關鍵人物?!?/p>
她的頭終于抬了起來。她看著王嘯天。她覺得從來沒有這么清楚自己現(xiàn)在想要的東西,不就是面前的這個人嗎?她終于找到了對自己的肯定,對未來的肯定。
王嘯天說的這個關鍵人物又胖又矮。但是香俏為了她和王嘯天未來的美好一點都不討厭他。香俏不讓服務員來服務,自己給他添茶,在他提議“讓美女也喝一杯”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拒絕,拿起白酒就干了三杯,酒桌上的氣氛越來越好。
王嘯天提議接著去KTV。
飯店外面的風很冷,香俏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們上了出租車,香俏先進了后座,那個男人被王嘯天也請到了后座上,一路上男人的手開始亂摸香俏的腿。她是清醒的,只是不敢說,偶爾禮貌的輕輕推開,然后給他有點害羞的微笑。她告訴自己不能壞了大事。
KTV里擺滿了啤酒,王嘯天讓她陪著好好喝。她想告訴王嘯天剛才車座后排發(fā)生的事情,卻也找不到機會,望著他堅定渴望的眼神,她沒有猶豫,拿了啤酒就倒了滿杯。香俏還和他情侶對唱,唱一首就要干一瓶,胖男人還自己點歌,如果香俏不會唱的話就得干一個。她覺得肚子越來越脹,頭越來起沉,喝的酒也越來越多。
她靠在沙發(fā)上想休息一會兒。她感覺有人在親她,開始以為是幻覺,然后她覺得身體被一只手揉搓著。她睜開眼睛,KTV里的燈都關了,只有電視屏幕里還在放著歌曲,她看清楚了是那個胖男人。
她推開他,胖男人哈哈哈哈的笑著,說:“小香看來真的喝多了,走,咱換個地方。”
王嘯天進來的時候她已吐了一地,她想告訴他剛剛發(fā)生的事,但身體和心里的難受讓她說不出口。王嘯天拿紙巾給她擦了擦說:“你今天辛苦了,咱們走。”她被他扶著,覺得一切難受都值得。
他們上了出租車,風還是很冷,可是這次卻沒有把她吹得清醒,她靠在王嘯天的身上,暖烘烘的身體。小車繼續(xù)行駛在城市的馬路上,車還是很多,一個紅燈又一個紅燈,車停了又停了,她從玻璃上隱約的看到馬路上的燈還有各色的廣告牌。香俏覺得她終于就要扎根在城里了。
她是被淋浴的水沖醒的。她一絲不掛的坐在一條浴巾上,水嘩啦啦的澆在她的身上,她用力的抬起頭,看到王嘯天的臉。溫熱的水一股股的順著頭流下來,覆蓋了身體,她看見王嘯天的褲子都被水濺濕了。
香俏最喜歡洗澡。她開心的是王嘯天正在給他洗澡,更開心的是今晚自己為了他做了一件大事。她閉上眼睛,覺得眼淚和熱水一樣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她被抱上床,是酒店那種柔軟、白潔的床。她有點想問他干嘛花這么多錢來酒店,還來這么高檔的酒店。但是她閉著眼睛,她不想睜開。
“也許是一種獎勵。”這樣的念頭剛剛閃過,突然又聽到關門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胖男人正在一顆顆解開自己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肚子。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臃腫的身體,上面還有濃密的毛。他接著脫下褲子,毛下面的一切也裸露了出來。她睜大眼睛,感覺自己的眼睛和身體都被施了詛咒,定在那里動也不會動,然后她身上的被子掀開了,她看到了同樣是裸體的自己。
女兒淼淼七歲了。這一年,香俏和男人離了婚帶著女兒又來到了城里。她找了一份麻將茶館的工作,租了一個小屋子。麻將茶館的工資收入本來就低,加上房租、淼淼又要上小學了,學區(qū)費、托管費等一大攤開銷實在讓香俏犯了難。沒辦法,香俏又去找李哥幫忙。
“李哥,我實在沒辦法才找你?!?/p>
“哎呀,我現(xiàn)在工作特別的忙,你嫂子錢又管得緊?!?/p>
“我這次是借錢,回頭……”
“你看你說的,晚上見一下,我給你想想辦法?!?/p>
李哥給她的辦法是找淼淼的親爸,讓他負擔淼淼的撫養(yǎng)費,如果他不愿意承擔,那么就去法院告他。
“你去找淼淼她親爸呀,人家王大夫現(xiàn)在可是名醫(yī),有的是錢?!?/p>
“可是……可是他萬一不給怎么辦?”
“這個好辦,你去法院告,可以做親子鑒定?!?/p>
……
香俏選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把燙染過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夾成直的,扎了起來?;撕唵蔚膴y后對著鏡子,涂了口紅又把口紅擦掉。她到了醫(yī)院門口往里走,很多年前的情景她似乎都忘記了,醫(yī)院也重新翻新過一樣,她順著印象卻沒有找到王縝所在的科室,又走到服務大廳去咨詢。
“麻煩問一下,骨科的王縝大夫在哪個辦公室?”
“看病去掛骨科,王大夫是專家號,估計已經(jīng)沒號了?!?/p>
“我找他不是看病?!?/p>
“那你給他打電話聯(lián)系。”
“我是他的親戚,找他有點……您能告訴我哪個辦公室嗎?”
“你最好自己聯(lián)系,這個我們幫不了,我也沒有,骨科門診在4樓,住院部也在四樓,你自己去看看?!?/p>
“好好好,謝謝謝謝?!?/p>
電梯外排了很多的人,她想了想自己開始爬樓梯,樓梯上也有匆匆忙忙的人,香俏思量著該怎么開口說話,走得很慢。等到了四樓發(fā)現(xiàn)格局和從前一樣,中間是休息的椅子,一邊是門診區(qū)另一邊是住院部。
香俏深吸了一口氣,看到住院部的門打開了,她往里走,護士攔住了她,問她找誰。她剛要開口說話,王縝出現(xiàn)了,沒有想到這些年過去了,她還能一眼就認出來他。好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穿著白色的大褂,被很多人簇擁著,手里夾著文件夾,邊走邊說話。
他們的目光應該有一瞬間是對上的,香俏看到他的頭發(fā)白了很多,也沒有染,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她就靜靜地看著他和這群人在面前走了過去,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短暫的發(fā)呆后她趕緊跟了上去。
王縝當然也看到了她。那個瘦瘦高高身影的女孩,扎著馬尾辮、披散著頭發(fā)的“小優(yōu)”。他的心頭一緊。就是剛剛的那一眼,他強烈的知道那個人就是香俏。
他的步伐慢下來,和周圍的人交代了一下,香俏的步伐也快幾個節(jié)奏,兩個人就站在一起來。
她的臉上還是沒有多余的肉,身上也沒有,30歲不到的她在王縝眼里還是青春美人一個。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王縝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么多年了,如果她真的有難處,就幫她一次吧。”
“王……王……”
“好久不見了?!?/p>
“你頭發(fā)白了?!?/p>
“你,你都挺好吧?”
“我……我有點事,”
“什么事情?”王縝看著她,當然知道她有事情,沒事情干嘛過去這么多年了突然來找他。香俏把肩膀上的包拿到面前,從里面取出手機,打開翻到相冊那里,找出一張淼淼的照片。
“你看這個,她叫……淼淼?!?/p>
“你孩子?”
“嗯,我的孩子,八歲了?!?/p>
香俏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她的眼淚往外涌,她的嗓子里有咽不完的口水,咽下了這口接著又咽下一口,唯一想要說的話就是說不出來。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王縝很多年前突然讓她拿了爸爸的病歷,帶著她在醫(yī)院穿梭的畫面……出現(xiàn)了他們一起逛超市一起吃飯,出現(xiàn)這個男人進門來就要先抱抱她……淼淼生病了她抱著她在夜晚的街上跑著找車,她被王嘯天一腳腳地揣……她不知道怎么了,此時此刻,她面對著王縝,她看到他還穿著那件讓她曾經(jīng)覺得很了不起的白色大褂,而此刻他的頭發(fā)卻白了。
她的身體漸漸往下沉,她把頭埋在大腿上,她的雙手抱住自己的小腿,她好想哭一會兒,她要怎么說?告訴王縝你剛剛看到手機里八歲的淼淼就是你的女兒,淼淼八歲了,你卻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孩子,你是不是還應該見一見我曾經(jīng)對你的那份真心,那份也許你根本早就忘記了的真心。
“王大夫,沒事吧?”
“病人家屬,沒事,你去忙吧。”王縝對著走過來的護士說。他站在那里,看著縮成一團的香俏,靜靜地等著她站起來。他再一次下了決心:她有困難,我一定要全力幫她。
香俏慢慢地站起來,畫得妝不是很濃,但是依舊哭得妝都暈了,左眼睛黑色一片。
“別哭了,遇到什么難事你說吧?!蓖蹩b盡量平靜的說。
“淼淼八歲了,她其實是你的孩子?!?/p>
王縝一怔,“香俏,你說什么?”
“我一個人帶著她很辛苦,我不想影響你的家庭,但是……希望你每個月支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崩钕闱蔚脑捓飵е稽c哭腔,王縝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他突然很想嘲笑自己。他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然后他好像釋然了,對著她笑了一下,轉身就走。香俏愣住了,然后快步跟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你要干嘛?”
“你……你沒聽到我說的嗎?淼淼她是……”
“我勸你別再說了,更勸你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
“你,你……”
“別再來找我,我和你早不認識了?!?/p>
“可是……你……你怎么這么絕情?”
“你怎么……怎么這么不要臉?”他站住了,半轉過身體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
“我去法院告你?!毕闱尾桓蚁嘈磐蹩b會說她不要臉,不相信這是王縝說出來的。
“你去告我好了。”在香俏的眼里,王縝越走越遠。
香俏死了。從醫(yī)院的樓道縱身一躍,結束了她的生命和她的城市之旅。沒有人為她的死負責。也沒有人為她的死負疚。開始的幾天,王縝上班經(jīng)過香俏跳樓的樓道,還會有些許別扭,很快也就自然了。大家都在忙,誰會記起她呢?就算有人偶爾說起,不過是一句:“香俏啊,自找的么。”
又過去了許多年,我聽說了香俏的故事,并記錄了下來。如此而已。
(責編: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