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曹七巧到司猗紋

摘 要：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和鐵凝《玫瑰門》中的司猗紋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兩個經(jīng)典的瘋癲女性形象，二者在人生境遇和性格行為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又不盡相同。對兩代女作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下創(chuàng)造的瘋癲女性形象進行探究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曹七巧 司猗紋 繼承 發(fā)展

自中國當代以來，中國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女作家，與男性作家們相比，她們更多地將視角轉(zhuǎn)向女性，用作品表達她們對女性的關(guān)懷和對女性命運的思考。所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女性形象?！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和《玫瑰門》中的司猗紋無疑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兩個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雖然二者出現(xiàn)的時間相隔五十年之久，但是二者在人生的境遇和性格行為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又不盡相似。本文試圖通過探討曹七巧和司猗紋形象的相似與不同，來展現(xiàn)兩代女作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下對女性命運思考上的繼承與發(fā)展。

鄧寒梅在《天使的墜落——〈金鎖記〉〈玫瑰門〉中的“惡母”形象分析》（2004）一文中，將曹七巧和司猗紋定位為“惡母”，作者指出“與高尚善良、無私奉獻的傳統(tǒng)母親形象相比，曹七巧與司猗紋是殘酷無情的、是令人們憎惡的惡母形象”，并且探討了她們受封建婚姻制度迫害的悲劇性。同樣，張國玲《不同性別視角對照下的“惡之花”———三仙姑、曹七巧、司猗紋形象的一種解讀》（2005）中，也將曹七巧和司猗紋的行為解讀為人性之惡，作者認為她們作為母親是以“惡母”形象出現(xiàn)的，她們的行為都是一種惡習，認為“兩位作家扯碎傳統(tǒng)男權(quán)文化贈予母親的光燦燦的罩衣，還原了母性陰暗面的人性殘缺，徹底反叛傳統(tǒng)“賢妻良母”式的母親形象，解構(gòu)父權(quán)制二元對立模式對女性角色的框定。

曹七巧和司猗紋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不合乎常理的行為，不可否認地帶有惡的因素，本文將這種不合常理的行為理解為“瘋癲”。?？抡f過：“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一種文明的產(chǎn)物?！备？抡J為，瘋癲絕不是簡單的病理現(xiàn)象，僅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確診瘋癲的醫(yī)學身份是不能夠認清瘋癲本身的真實內(nèi)容，瘋癲不僅僅是生理病變的產(chǎn)物，而且是文明或文化的產(chǎn)物，是一種文明或文化現(xiàn)象。所以本文稱曹七巧和司猗紋瘋癲，絕不是指其有生理上的瘋病，而是試圖探討她們怪異行為背后的病態(tài)社會和病態(tài)人生。

一、曹七巧：黃金枷鎖里的瘋女人

曹七巧出身低微，家境貧寒，被哥嫂“賣”給了姜家做殘疾少爺?shù)逆?，后扶正為二少奶奶，但是在人多口雜的姜家，曹七巧的出身與她殘疾的丈夫成為別人口中嘲笑的把柄。所以她在姜家的處境十分尷尬，重要的是，殘疾的丈夫并不能給充滿生機的七巧正常的夫妻生活。在姜家，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曹七巧一直處于無愛的狀態(tài)。曹七巧在姜家可謂是“內(nèi)憂外患”，年輕的她的幸福就這樣葬送在冷漠的姜家和死氣沉沉的丈夫身上。她為了改變自己的處境，努力讓自己懷上了孩子，靠著子嗣鞏固并且提升了自己的地位。在姜家人眼中，七巧不過是生育的工具，無所謂幸福、尊嚴甚至是正常的生理欲望。無望的曹七巧也清醒地認識到一切都不可靠，只有金錢是最可靠的，于是她拼盡全力爭來了姜家的遺產(chǎn)。曹七巧愛上了她的小叔子姜季澤，但她一直按捺自己的情欲，而當姜季澤終于向她表露真心時，她以金錢試探出她要追求的愛卻是姜季澤的“假愛”時，她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在曹七巧的心中，金錢是絕對高過愛情的，她絕不會因為愛情而犧牲自己葬送一生幸福換來的金錢。就在對自己情欲的漫長的壓抑中，曹七巧逐漸走向“瘋顛”，她對錢十分敏感，一旦有人靠近，她就認為是圖她的錢。她想方設(shè)法破壞兒女的婚姻，女兒長安好不容易找到兩情相悅的人準備結(jié)婚時，原本可以走出陰暗的娘家，走上與自己母親完全不同的道路時，她卻暗中破壞，導致女兒失去了走向幸福的機會。兒子長白婚后，本可以與妻子過上正常的生活，但七巧不愿兒媳兒子正常相處，窺視并且向外人暴露兒子兒媳的私生活，在外人面前百般嘲諷羞辱兒媳芝壽，不僅如此，為了霸占長白，竟然讓他吸食鴉片，晚上不讓兒子回房間，整夜整夜地霸占著兒子，和她一起吸鴉片。兒媳芝壽于是整夜整夜地等不回丈夫，在等待中失眠、絕望。

曹七巧的瘋癲并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一種文明的產(chǎn)物”，這種文明就是中國的封建家庭制度，在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性得不到與男性同等的地位與權(quán)利，女性不得不遵從男性們所制定的社會規(guī)則，以“三從四德”來規(guī)范和約束自己，好在男性中心社會中獲得認可，女性在漫長的歷史中作為人的獨立自主意識逐漸消失，一代代流傳下來，女性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失去獨立自主的女性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婚姻，必然導致不幸的婚姻，成為男性的生育工具。另外，重要的是，女性經(jīng)濟上不能獨立，精神就難以自由獨立，注定成為男性的附庸。不幸的婚姻常常伴隨著女性尊嚴的喪失，女性的性壓抑導致女性的逐漸異化。曹七巧就是在這種“文明”下瘋癲的，她的瘋癲是封建社會女性共同的精神體現(xiàn)。

二、司猗紋：黑暗中長成的罌粟花

相比曹七巧，《玫瑰門》中的司猗紋是富家小姐，不會在經(jīng)濟上受太多的男性的制約，但是經(jīng)濟上的相對充裕并沒有給她的生活帶來幸福。年輕時候的司猗紋對革命理想充滿了憧憬，也有過“革命加戀愛”式的愛情，但是她在學校里接觸到的現(xiàn)代文明思想并沒有抗衡過封建社會制度，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她嫁給了門當戶對的莊紹儉，莊紹儉在新婚之夜對她的羞辱開啟了她不幸的一生。丈夫帶給她的是常年在外尋花問柳、喪子、臟病、債務(wù)、肆意的侮辱，究其原因，其一是丈夫婚前有戀愛對象，其二是司猗紋婚前與華致遠有過性關(guān)系，在旁人看來已不再“干凈”，由此看來，女性在身體方面的權(quán)利是無法與男性等同的。司猗紋在婚后常年守活寡，又盡全力照顧一家老小，把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多次用自己的從娘家?guī)淼腻X財為莊家渡過難關(guān)。但是即便如此，公婆對她沒有一絲歉意和感激，而是蔑視和嘲諷。在莊家這個傳統(tǒng)的父權(quán)制家庭中，司猗紋的能干、隱忍，并沒有得到認可，感情上得不到寄托，精神上得不到安慰，常年獨守空房。另外，在“文革”期間，司猗紋大家閨秀和大少奶奶的身份非但不能給她帶來榮耀，而且成為累贅，使她成為被打擊的對象，她為了順應時代，主動上交自己家的財產(chǎn)，對羅大媽百般迎合，嘗盡心酸，只為了能夠在變化了的時代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在長期的隱忍不發(fā)的背后，是一個個異乎尋常的發(fā)泄口。司猗紋就是在這樣長期的“生的壓抑”與“性的壓抑”下走向瘋癲，用各種變態(tài)的行為來釋放內(nèi)心和身體的壓抑。她在月明風清的夜晚，闖進了公公的房間，對其進行了暴力性亂倫，在虐己和虐他中找到了報復的快感；她在深夜偷聽偷看兒子兒媳的夫妻生活，在窺視中實現(xiàn)了內(nèi)心畸形的滿足；她跟蹤監(jiān)視并且精心策劃兒媳的偷情，卻特意安排幼小的眉眉去親臨現(xiàn)場，全然不顧其幼小的心靈所遭遇的巨大沖擊；外孫女眉眉遭遇流氓騷擾后，她沒有給予關(guān)懷，而是審問、盤查、責怪，全然不顧對孩子的傷害；為了保全自己，輕而易舉地將同父異母的妹妹和同臺演出的伙伴陷害……

不難發(fā)現(xiàn)，司猗紋的瘋癲與曹七巧相比，有更加復雜的因素。父權(quán)制下的封建婚姻制度，由此帶來的不幸的婚姻，加之動蕩荒謬的社會環(huán)境，還有長久以來的性壓抑，都是導致司猗紋瘋癲的重要因素。她年輕時期接受的進步思想，她豐厚的經(jīng)濟后盾，她堅強能干的本性，都沒有使她掙脫封建女性悲慘的宿命。司猗紋的瘋癲，呈現(xiàn)出具有相同命運的女性們共同的精神困境。作家們也正是通過一個個瘋癲的女性形象來揭露封建女性的悲劇命運，針砭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秩序。

三、兩代作家的接力書寫

曹七巧和司猗紋的瘋癲行為在某些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都對兒子兒媳的私生活進行窺視，曹七巧破壞女兒的幸福，導致其耽誤了結(jié)婚的年齡成為老姑娘，司猗紋對年幼的外孫女態(tài)度冷漠，使其小小年紀就受到了性場面的沖擊?？梢娫谕瑯拥拈L期的性壓抑下，她們有著共同的變態(tài)心理。二者雖然出現(xiàn)在不同的年代，卻都受男權(quán)中心社會的壓迫，她們同樣是在封建婚姻制度下進入不幸的婚姻，在無愛的兩性關(guān)系和家庭關(guān)系中苦苦掙扎，在生活和性的雙重壓抑下，心里變形，走向瘋顛的道路。另外，張愛玲在《金鎖記》中除了控訴封建婚姻制度給女性帶來的不幸外，還深刻揭示了經(jīng)濟不獨立是造成女性依附男性以致瘋癲的根源。司猗紋之所以比曹七巧更加果敢堅強，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她從娘家?guī)碡S厚的財富，在經(jīng)濟方面不受丈夫的控制，可見鐵凝對于女性和金錢關(guān)系上和張愛玲不謀而合。

“新的歷史進程和人生際遇賦予鐵凝對女性宿命以新的精神體認，因而，司猗紋對女性命運的演繹也就有了新的顯現(xiàn)形式”。金錢的枷鎖將瘋癲的曹七巧牢牢地困在家庭的方寸之地；相比之下，司猗紋對曹七巧的瘋癲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玫瑰門》不僅描寫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無愛的婚姻生活和長久生理壓抑對女性的扭曲，還顯示出政治、歷史、文化對女性命運的支配和驅(qū)動，司猗紋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對包辦婚姻抗爭、解放后離婚、參與社會活動、“文革”中參加運動，都表現(xiàn)出她對曹七巧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的超越，然而在這些事件中的失敗讓她受到更加巨大的傷害，因此表現(xiàn)出來的“瘋癲”也是有多重的。由此可見，鐵凝通過女性瘋癲所表現(xiàn)出來對女性命運的思考，比張愛玲多了一層歷史文化層面的現(xiàn)代性反思。兩位女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懷和思考，不約而同地通過瘋癲形象來體現(xiàn)，更體現(xiàn)出一直以來女性的遭遇受到作家們關(guān)注。司猗紋對曹七巧在瘋癲上的繼承，體現(xiàn)了長期以來女性不幸命運的相似根源，兩代作家都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問題所在。而司猗紋對曹七巧瘋癲形象的發(fā)展，也體現(xiàn)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作家們在探討女性困境和反思女性命運時，有了更加廣闊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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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亞瓊，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