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家美女幾多愁
——以清照之《詞論》評秦觀詞

劉 妍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0)

貧家美女幾多愁
——以清照之《詞論》評秦觀詞

劉 妍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0)

秦觀詞被稱作婉約正宗，當(dāng)世人與后世人多予贊賞。而李清照《詞論》中卻喻秦詞為“貧家女”。今文以“貧家女”論為切入點，一探秦詞，并解論秦詞愁緒與之關(guān)聯(lián)。

秦觀詞；詞論；貧家女；愁

秦觀(1049-1100)，初字太虛，后改字少游，別號淮海居士，邗溝處士，揚州高郵人，后世稱其淮海先生，有《淮海居士長短句》(又稱《淮海詞》、《淮海琴趣》)三卷。

秦七詩、文、詞均有名,尤以詞顯，當(dāng)世人與后世人都對其詞褒贊有加，李調(diào)元在《雨村詞話》云：“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盵1]在此，李調(diào)元極贊秦詞，不惜壓倒眾人之詞。而我們熟知北宋詞壇有“秦七黃九”之說，意少游與魯直詞為雙姝，不論高下，但彭孫遹之《金粟詞話》稱：“詞家每以秦七、黃九并稱，其實黃不及秦遠甚；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時，而優(yōu)劣自不可掩?！?/p>

在眾人的一片贊賞中，有一人卻對秦詞作了獨具一格又并非全無道理的闡述；“秦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女，雖極妍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1](P289)此乃同為婉約之宗李清照在《詞論》所評，李認為其詞“主情致而少故實”、“如貧家美女”，但也承認秦詞為詞之遵體。

1 知詞別是一家

關(guān)于詞之起源，文界一向眾說紛紜。但我們知道唐代的音樂，實在可以說是一個集南北胡漢多種音樂之大成的音樂，而“詞”就正是自隋代以來伴隨著這種新興的音樂之演變而興起的，為配合此種音樂之曲調(diào)而填寫的歌詞，故稱“曲子詞”。[2](P6)

也有人認為詞為“詩余”，由唐詩絕句演化而來的，如清代宋翔鳳之《樂府余論》中：“謂之詩余者，以詞起于唐人絕句，如太白之《清平調(diào)》，既以被之樂府，太白《憶秦娥》、《菩薩蠻》，皆絕句之變格，為小令之權(quán)輿。”

而李清照一語石破天驚；“詞別是一家”，并稱“王介甫，曾子古，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甚少?！盵1](P289)王安石、曾鞏都是文章大家，其作有西漢遺風(fēng)，但作起詞來“間以滑稽嘲謔，形于風(fēng)力，更相酬作，往往烘堂絕倒?！?宋歐陽修《歸田錄》)

故二人詞作均未得易安青眼，而被認為知詞“別是一家”是“后晏殊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盵1](P289)李清照贊少游詞有“別是一家”風(fēng)范，筆者認為這與秦詞承“花間”，未脫“尊前”有關(guān)系。

秦詞十有八九不離艷情，其中有他接受“詞為艷科”，“詩莊詞媚”的傳統(tǒng)觀點，而這些被后人認為是詞之藩籬，使詞題材、內(nèi)容受限的觀點正來源于“花間”。

《花間詞》本著是“則有綺筳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擅。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彼旒痘ㄩg》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園嬋娟，休唱蓮舟之引?！?歐陽炯《花間集》序)果然，花間詞又香又艷，但又不流于媚俗。

少游詞承花間柔婉精微之妙質(zhì)，并不只單襲其香艷，而是把花間這種能喚起世人某縷深約幽婉之情意的特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如少游詞《滿庭芳》“傷情處，燈火已黃昏?！盵3](P38)情傷足矣，更甚黃昏，僅剩點點青燈，不可不凄涼，使人嘆其身之孤苦；又如《鵲橋仙》“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盵3](P35)讀之讓人對純潔久長的愛情心生向往，它以愛情取代了舊詞中充斥的情色，對艷情詞作了凈化深華。

以上種種，少游作詞保留詞醇正之本色，同時就詞之本質(zhì)加以拓新。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的極好：“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dǎo)其先路；遠祖溫韋，取其神不襲其貌。詞至是乃一變焉，然變而不失其正”少游詞遠溫韋，沒有全承艷情，反而取其神，就詞之本質(zhì)保留下來，可謂“不失其正”，少游不愧為當(dāng)代詞手，仍是詞之正格，婉約一宗。

2 主情致，而少故實

李清照認為秦詞“主情致而少故實”，但同時也稱“黃即尚故實，而多庇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盵1](P289)這里秦七黃九又相提并論，秦七詞情韻兼勝，自成一家，“主情致”評價確是如此，而論黃九詞“尚故實”、秦七詞“少故實”又是為何？在此，取二人同為詠春名作來比較。

先看黃庭堅之《清平樂》：

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往。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解，因風(fēng)過薔薇。

這是惜春之詞，也是尋春之詞：問人春于何處，人卻不知，無奈問黃鸝，百囀難解時，看鳥兒順風(fēng)飛過薔薇叢，到此才知薔薇開，夏日來，春天已歸。詞雖新意盈然，借黃鸝問春，句句實筆，質(zhì)樸平直，卻少了一絲詞之含蘊婉轉(zhuǎn)特質(zhì)。

再看秦觀之《畫堂春》：

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3](P60)

此詞詠春歸寂寞之情，詞中杏園舊事當(dāng)指京師事。詞人在小雨霏霏，鳥鳴花悴的時間，懷著“無奈春歸”的寂寞之心獨登高樓。到此，一種淡淡的寂寥繞于紙上?！皯{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從“手捻花枝”到“放花無語”是兩個連貫的細節(jié)描寫，兩個無意識的動作，但卻流露秦觀內(nèi)心的情致，體現(xiàn)了鑄就秦觀詞風(fēng)的“內(nèi)因”。

“捻”花，不是“折”花也不是“拈”花，此字點出了秦觀惜花愛花。憑闌無意輕捻花枝，想到春歸，又想到杏園事。此處杏園指在長安曲江池畔，為唐代有名園林，《秦中歲時記》：“進士杏園初會謂之探花宴”。看來，詞中的寂寞之情不單是春歸難追，還有落第不中之感。而這種幽深難喻的情致極為隱晦，用喬笙巢的話來解釋最為合適：“少游詞寄慨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情深，而怨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边@句話也意同后人常用的“以身世之感，打入艷情?！?/p>

《畫堂春》本是詠春歸寂寞，可除了上闕尾“無奈春歸”和下闕的“此恨誰知”無一實寫惜春。其它各句雖都意在詠春，卻無一“春”字，情韻都藏在語內(nèi)，就如田同之《西圃詞話》言“鄒程村曰：‘填詞結(jié)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厣儆巍呕o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的此法?！?/p>

相較上文黃庭堅的《清平樂》，黃詞句句實語，雖直平新奇，但一比秦詞，有才高韻短之嫌。

故李清照曰：“秦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黃即尚故實，而多庇病”言之有理。

3 終乏富貴態(tài)

易安喻秦詞“貧家女”，著重放在其詞“終乏富貴態(tài)”上。

無富貴態(tài)就是無富貴氣象。我們先舉個例子；鐘嶸在《詩品》序中總論歷代之詩歌時，就曾經(jīng)對謝詩之“富艷”加以贊賞說：“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4](P157)

這里用“富艷”來贊謝詩，是說其以詞采之豐縟來取勝。取謝《登池上樓》幾句來解：“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虬龍隱藏在水中欣賞著自己美麗的身姿，“媚”字艷麗中不乏靈動，“潛虬”、“飛鴻”、“幽姿”、“遠音”都是豐縟的意象，再看“薄宵愧云浮，棲川作淵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短短四句意象之多，用詞之麗不必多言。

相較之下，少游詞采清淡不少，取《浣溪沙》：[1](P81)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全詞無一句實語，通寫感覺，營造的是晶瑩如琉璃般的夢境，寒是“輕寒”，樓是“小樓”，秋是“窮秋”是深秋，畫屏上只是“淡煙流水”，飛花輕飄如夢，更甚閑閑掛著“小銀鉤”。用筆極輕，無一處濃墨重彩，正是其詞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之故。

如果說謝靈運詩作若春山富貴圖，富艷無雙；那么秦觀詞作就像寫意淡墨畫，清逸有余，富態(tài)不足也。

筆者認為富貴氣象表現(xiàn)之一是華美辭藻，若把辭藻、意象比作美人的明月珰，金玉冠，綾羅衣，那么少游詞所演化的美人果真是位布衣荊釵的貧家女。但有道是布衣荊釵不掩傾城國色，其詞自有風(fēng)韻。在溫庭筠《菩薩蠻》之“小山重疊金明滅”句“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及《菩薩蠻》之“翠翹金縷雙xixi”句；不難發(fā)現(xiàn)溫愛用“金”、“翠”來表現(xiàn)色彩明艷，濃重；以繡花羅襦，美飾翠翹來體現(xiàn)華美的意象。而少游詞恐怕只有“寒鴉”、“微雨”、“羅帶”之類的意象。

“終乏富貴態(tài)”不僅單有詞彩清淡單薄的特色，應(yīng)該還指其內(nèi)在的風(fēng)貌而言。

“富貴態(tài)”可以指詩詞內(nèi)部的風(fēng)容?！叭荨本褪巧衔奶峒暗耐獗砦淖值脑~彩之美，而“風(fēng)”才是要說的重點?！帮L(fēng)”字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中，一般當(dāng)指一種感人的力量，可以延伸為“風(fēng)骨”、“風(fēng)采”、“風(fēng)神”“風(fēng)致”等。

而秦觀，詞因善于表達心靈一種最為柔婉精微，也有一種感人的力量，卻不是“富貴態(tài)”表現(xiàn)的大氣，風(fēng)骨。秦詞柔軟，很多時候都給人一種縹緲清空的夢境感，所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少游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弱?！薄案窳θ酢贝蟾乓彩乔卦~的特點，不愛筆落于實處。但“格力弱”真的無一好處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5](P19)詞中的眇眇情致由此展現(xiàn)，若太過大氣，骨力充沛，也就并無秦詞之特質(zhì)了。

少游詞確無富貴之態(tài)，確有輕柔風(fēng)采，這對詞本質(zhì)而言，是好是壞，不能一語概之。

4 愁緒萬千

筆者認為，少游的詞被喻為貧家美女，其實和他詞中的愁緒也有關(guān)。

少游在《宋史》[6](P13113)本傳的記載是：“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睆倪@里可以看出少年秦觀也有豪俊慷慨有心用世之志意。而后來因為北宋新舊黨爭的卷入，遷謫中的秦觀既不像蘇軾那樣隨緣而適，超然物外，也不像黃庭堅那樣能夠堅于道德自守和人格自勵，心態(tài)惟趨于悲苦不振一路。[7](P10)也就是葉嘉瑩先生說的“少年豪雋氣如虹，匹馬雄趨仰令公。何意一經(jīng)遷謫后，深愁只解怨飛虹?！?/p>

愁不會無緣而起，愁也不會一往而深。少游詞中的愁也是有個漸進的過程。從有相思之情《一叢花》之“佳期。誰料見參差。愁緒暗縈絲。”中愁纏綿不斷，若細絲暗暗縈繞，“絲”也作“思”，但未見凄苦，反而有一種不可察覺的甜蜜，再到春日別愁，《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逼涑钜膊贿^是韶華不為少年留的感嘆，未見凄涼。而在《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边@二句即使被卓人月在《詞統(tǒng)》評為“自在二語，奪南唐席”，也僅僅是閑愁，未見身世之感。

直到《滿庭芳》之“碧水驚秋，黃云凝暮”的“謾道愁須禍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時，頓感不僅為秋思之愁，如酒釀日長，愁已見深，憂愁時，須耽溺于酒，自可消愁，此愁見一絲絲苦味，已不單單是秋愁。

再看《夢揚州》之“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贝嗽~為紹圣二年，秦觀貶處州之作。少游此愁是懷念在京的十載淹留，思及與蘇門學(xué)士們“陪燕游”，“酬歌舞”的至歡時光，實為思念往昔難現(xiàn)，已入身世之感，感嘆十年揚州夢。

到《千秋歲》中，少游的愁苦不振，心灰意冷之情達到頂點，“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此詞中“憶昔西池會”是秦觀與孔平仲金明池之游，依然是身處處州還念“昔我游京室，交通五陵間”的舊景。

而“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北环Q為宋人詩襳中，未冠詩襳之名而實為詩襳者。(詩襳是我國古代詩史上一種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源于漢襳緯之學(xué)，主要特征“立言于前，有征于后”。)在《艇齋詩話》中記“秦少游詞云：‘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袢硕嗄芨枞缭~，少游作此詞時，傳至予家丞相(指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已而少游果下世?！贝顺钜讶肷儆涡闹?，是理想斷滅，年華不返，希望無存，故可稱“真古之傷心人也。”(馮熙《宋六十家詞選例言》)

這種種愁都構(gòu)成了詞之貧家女態(tài)，若是富家女愁恐怕是戀情不順，而西關(guān)大漢之愁便是報國無門了。

[1]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3] 楊世明.淮海詞箋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 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脫脫，等.宋史：卷四百四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7

[7] 蕭慶偉.北宋新舊黨爭與文學(xué)[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

劉妍(1989—)，女，漢族，河南信陽市人，在讀碩士研究生，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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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09-00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