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與傳世儒典之關聯(lián)

文/常森

屈原與傳世儒典之關聯(lián)

文/常森

此前，人們對屈原接受儒學的途徑有種種設想，但對儒典傳播至楚而構成屈原的現(xiàn)實語境，則未給予應有的重視（頂多只是涉及儒典跟周典疊合的部分），故屈作跟傳世儒典的具體關聯(lián)迄今尚未得到深入挖掘。筆者認為，屈原接受了《書》《詩》《左氏春秋》《論》《孟》等傳世儒典的巨大影響，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列舉屈作關涉《書》《詩》的幾個典型例子，以為申說。

儒典影響屈作，有具體而微的證據(jù)

《尚書》影響屈作有一些具體而微的證據(jù)。比如，《離騷》謂“湯禹嚴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祗敬”和“論道”指向或者關涉政教倫理之高標，均有《尚書》學的背景?！办缶础背鲎浴陡尢罩儭?。該篇載皋陶云：“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备尢照f，行有九德，即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其所謂“三德”指九德中的三德，所謂“六德”指九德中的六德?！罢摰馈背鲎浴吨芄佟贰Ｔ撈d成王曰：“立太師、太傅、太保，茲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該篇雖出于晚《書》，卻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屈原讀過《詩》并接受了《詩》的影響，這也有具體而微的證據(jù)?！峨x騷》謂“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奔走”和“先后”當源自《大雅·綿》?！毒d》詩有云：“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标懙旅麽屛模骸白?，如字，本亦作‘走’，音同，注同?！泵珎髟唬骸奥氏掠H上曰疏附。相道前后曰先后。喻德宣譽曰奔奏。武臣折沖曰御侮。”這兩個文本間的關聯(lián)顯然是多層次的。僅語詞方面，“奔走”之互見是一層，只看這一層，二者關系尚顯得脆弱；“先后”之互見是又一層，有此，二者之關系無疑被加強了；而尤為重要的是，內部密切關聯(lián)著的“奔走”與“先后”作為一個組合互見于這兩個文本，這使其關聯(lián)變得更加不可置疑。換言之，《離騷》這一句話就與《綿》詩有兩處綰合，且這兩個互相綰合的元素在《綿》詩和《離騷》中均緊緊承接、帶有“組織性”，這不可能是偶然的現(xiàn)象。更何況，這兩個元素在各自文本中所涉關于君臣的政教倫理取向，也是一致的。這些都是十分驚人的契合，當然筆者不諱言其間有某些“變異”。《離騷》又謂“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強圉”一詞殆源自《大雅·蕩》篇以及《烝民》?！妒帯菲疲骸拔耐踉蛔?，咨汝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泵珎髟唬骸皬娪?，強梁御善也。掊克，自伐而好勝人也。服，服政事也?！薄稛A民》篇云：“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庇幸馑嫉氖?，《烝民》此數(shù)語又屢見于《左氏春秋》。比如文公十年（前617）楚子舟引《詩》“剛亦不吐，柔亦不茹”（當為“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之誤倒），昭公元年（前541）晉叔向引“不侮鰥寡，不畏強御”，定公四年（前506）鄖公辛引“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且說“唯仁者能之”?！蹲笫稀穼η右嘤写_鑿無疑的影響（其在楚國之影響，則由鐸椒傅楚威王事，較然可知）；而且，定公四年鄖公辛引此詩，還直接關系著楚昭王敗于吳而出逃，此事為屈子眷眷懷顧（對此筆者另有詳論）。然則儒典影響于屈子常形成合力，《詩經》《左氏春秋》諸文獻屢屢摒棄“強御”，其話語和政教倫理取向也一起對屈子、屈作發(fā)揮了作用?！短靻枴酚性疲骸坝碇ΛI功，降省下土方?！薄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則說：“浚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鼻佑谩对姟贩侵挂欢?，彼此實可互證，而《天問》此數(shù)語所涉大禹治水一事又為屈子高度關注，則“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一語襲用《詩經》“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當是無可置疑的。其間又有兩層關聯(lián)：“下土方”之互見是第一層，“禹”與“下土方”之特定關系互見則是第二層。實際上屈子時代，《詩》在楚地傳播、被楚人接受還有其他證據(jù)。宋玉《九辯》謂“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此語明顯跟《詩·魏風·伐檀》有關（《伐檀》有謂“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凡此之類，已毋庸多論了。

屈原之歷史觀源自儒典

屈作與《書》《詩》關涉甚大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以下數(shù)事：

屈作特別是《離騷》《天問》之中有許多反思歷史的模式。比如，《離騷》主人公向重華陳詞時，曾反思夏太康、羿、澆、桀以及殷紂無道而亡的歷史，強烈凸顯歷史發(fā)展的因果必然性，或者說凸顯貫通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則，屈子以此警示國君當如何立身、如何為政。而這一系列關涉歷史因果律的思考，表明了屈子具有極深厚的《尚書》學的背景?！渡袝じ尢罩儭份d舜帝戒大禹曰：“無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不休息之狀），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薄陡适摹份d夏啟誓師之辭，云：“有扈氏威侮五行（或即五常），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薄段鞑琛份d祖伊奔告于紂，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微子》篇載微子曰：“殷其弗或亂（治）正四方。我祖厎遂（致成道）陳于上，我用沉酗于酒，用亂敗厥德于下?！鼻臃此枷?、殷之衰亡，十分明顯地襲用了《尚書》的話語、思維模式以及政教倫理取向，而且兩者之宗旨都在警示現(xiàn)實。這些難道是偶爾相合嗎？不太可能。屈子高度關注歷史的浮沉與興亡，這綰合著他對楚國現(xiàn)實的擔憂，可無論是反思歷史還是因應現(xiàn)實，其基本思想資源都來自儒學；屈子的宏大歷史觀就是基于儒典建立的。

《天問》云：“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王逸注為：“言紂憎輔弼，不用忠直之言，而事用諂讒之人也。”此解顯然不合屈子本意。因為《天問》又說：“殷有惑婦，何所譏？”兩兩參照，斷然可知“孰使亂惑”之問主要是指妲己惑亂殷紂，此后才兼及其他宵小。朱熹集注謂，“惑紂者，內則妲己，外則飛廉、惡來之徒也”，歸結于妲己方為允當?！妒酚洝ひ蟊炯o》載，帝紂“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楚世家》載張儀說，懷王于鄭袖所言“無不從者”。楚懷之過跟殷紂，正所謂如出一轍。這是屈子歷史視野與楚國現(xiàn)實的又一個重要綰結點，復可證明《天問》“孰使亂惑”“何所譏”之問主要是指斥妲己。而這一指斥也凸顯了深厚的《尚書》學背景?！短┦摹菲d武王數(shù)落殷紂，曰：“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于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宗是長，是信是使。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薄赌潦摹菲浳渫跄烈皼Q戰(zhàn)前誓師，說：“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裆掏跏芪D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天問》“殷有惑婦，何所譏”一語，明顯與武王斥殷紂“惟婦言是用”有關，——它以武王斥殷紂“惟婦言是用”為特定指向，以殷紂“惟婦言是用”導致商周易代的重大歷史變局來諷諫當世?？傊?，《天問》“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以及“殷有惑婦，何所譏”二問，與《尚書》所敘相關史實和政教倫理取向有深刻的互文關系。有此，則屈子之承繼儒典更無疑義。屈子之遭際跟后妃進讒有重大關系，楚國之政治悲劇和歷史命運跟君王寵幸后妃也有重大關系，屈子激于此而反思歷史以期因應現(xiàn)實，基本思想資源又是儒典。

《天問》的思想和話語資源來自《詩》《書》

《天問》又云：“皇天集命，惟何戒之？”皇天降命人君之觀念，儒典中屢見不鮮，尤其集中于《詩》《書》?！对姟ご笱拧ご竺鳌吩疲骸疤毂O(jiān)在下，有命既集?！薄段耐跤新暋吩疲骸拔耐跏苊写宋涔?。既伐于崇，作邑于豐。文王烝哉！”而《尚書·康誥》篇載周公誡康公，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天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薄段暮钪份d周平王曰：“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聞在下。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背酥?，皇天集命說還見于《尚書·顧命》篇，以及晚《書》之《大禹謨》《伊訓》《太甲》《武成》《微子之命》等等?？梢姟短靻枴贰盎侍旒闭f本于《書》《詩》，無論其核心話語，還是思想觀念，均系如此。而《天問》“惟何戒之”一語指皇天對人君尤其是受命之君有所告戒。這一觀念，儒典中亦早已有之?！渡袝へ氛鳌菲ㄔ撈裎臒o，晚《書》有）記夏帝仲康時胤侯征討義和之辭，云：“先王克謹天戒，臣人克有常憲，百官修輔，厥后惟明明?！倍对娊洝ご笱拧せ室印吩疲骸暗壑^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薄敦氛鳌菲\統(tǒng)提及“天戒”，《皇矣》則說皇天從“要”和“不要”兩方面吿誡文王，均以終極關懷的形式傳達了踐行道德的要求。要之，《天問》“皇天集命，惟何戒之”一問沉思三代興亡的終極性緣由——天命，思想和話語資源仍來自《詩》《書》之學。以上可見，屈子受傳世儒典之影響實際上是全方位的。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摘自《文學遺產》2015年第5期；原題為《屈原，作為儒學傳播與影響的重要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