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布魯姆 張屏瑾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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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與詩(二)
哈羅德·布魯姆 張屏瑾譯
埃德蒙·威爾遜①是一位出色的批評家,但對現(xiàn)代詩歌的理解相當一般。在向他那拜倫式的女友埃德娜·米萊②求婚遭拒后,他覺得現(xiàn)代詩歌已經(jīng)崩潰了。威爾遜反對豪斯曼的詩歌,他輕蔑地攻擊豪斯曼“成年以后仍不知成熟為何物”。而在《愛的出生》一書中,湯姆·斯托帕德③則把豪斯曼和奧斯卡·王爾德相提并論,相比之下他更喜歡王爾德一些。
從童年起我就是豪斯曼詩歌的讀者,我對一些他的詩歌的負面評價感到意外??梢圆煊X到的是,豪斯曼的顯赫地位還差托馬斯·哈代、D.H.勞倫斯、愛德華·托馬斯、維爾浮萊德·歐文、T.S.艾略特、杰弗里·希爾和W.B.葉芝很遠很遠。然而,比起很多支撐著批評界的詩人(龐德、奧登等等),我更加喜愛豪斯曼,而且我很納悶為什么很多詩歌愛好者會不喜歡這些句子呢:
有種肅殺的空氣來自遠處
從那里的村莊吹入我心:
我記住的那些藍色的小山是什么樣,
那些尖頂、那些農(nóng)場呢?
那是失去了滿足的國度,
我看見它閃閃發(fā)光,
我走過的快樂的路途,
再也不能來臨。
第一行“有種肅殺的空氣來自遠處”幾乎獨立成一首詩,而且是一個一流的諷刺。說來奇怪,豪斯曼應該是一位在很大程度上被低估了的諷刺作家。作為一名古典學家,豪斯曼使用諷刺時傾向于以所言之物表達言外之意,但同時他又是一名浪漫主義諷刺作家,這時他喜歡用對諷刺的諷刺去打破意義?!笆チ藵M足的國度”很難用精確的語言表達,但豪斯曼冒險在下一句布萊克式的詩行中寫道:“我看見它閃閃發(fā)光”。
盡管豪斯曼表面上和早期的布萊克相似,但他終歸不是一個有遠見的詩人。湯姆·斯托帕德在他杰出的《愛的創(chuàng)造》中告訴我們,和奧斯卡·王爾德相比,豪斯曼的一生是失敗的。豪斯曼也許會同意斯托帕德,但從先天性心臟病手術(shù)中恢復過來的我,會很小心地去評價一個人的人生失敗與否。
失敗者寫了這些怪異的詩歌嗎?從我記事起,我就苦惱于豪斯曼的一首詩:
她強大的魔法失敗了,
她的恐懼之塔成了殘骸,
她的蒸餾器里的毒藥干枯,
而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
天空和黑暗的女王
開始尖叫和哭泣,
“噢年輕人,噢我的殺手,
明天就是你的死期?!?/p>
噢天空和黑暗的女王,
我想你說得沒錯,
明天是我的死期;
但你今天就得死。
天空和黑暗的女王不是普通的女巫,并且她的殺手也比任何諷刺都冷酷。這首詩寫的是什么?無論作為人還是詩人,在寫這首詩的時候豪斯曼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他不受女性魅力影響,無論它有多強。并且,這一抒情詩的病態(tài)的小小杰作沒有顯示出性的元素,就像我們在吉卜林和威廉·莫里斯那里看到的,或者在施虐受虐的斯溫伯恩那里看到的:感覺豪斯曼在驅(qū)逐一些東西,一些他不能面對的東西。
如果要我從豪斯曼的詩中選出一首,我會選出色的《一支雇傭軍的墓志銘》。但他最微妙、最美的一首詩也許是這首:
別在這告訴我,它不用說明,
女巫在溫柔的九月后,
在蒼白的山楂花下,
演奏了什么曲調(diào),
她和我早已相熟,
我知道她所有的習慣。
褐色的地上,閑散的水邊,
松樹落下了它的果實,
布谷鳥在落葉紛紛的幽谷,
獨自對著空茫叫喊;
秋日里旅行者的歡樂
欺騙了不屬于他們的心。
結(jié)籽的草叢中
起伏著變幻的光亮;
豐收的星光下
麥穗整夜列隊站著;
冬日,山毛櫸脫落的葉子
在風暴中染了風。
我占有這順從的土地,
好似占有了一個季節(jié),
在榆樹平原上,道路
攀援向上,散發(fā)光芒,
高聳的森林濃密陰影
對我呢喃,被我擁有。
自然,無情無知的自然,
既無意也無知,
什么陌生人的雙腳將踏上
這片草地,踐踏著然后離去,
也不在晨露間詢問
它們是我的與否。
要是本·瓊森④活著讀到這首詩,他也許會說:“詩人想要說的是一位真實的女士,它有它的意義?!边@首詩的語言在豪斯曼的所有詩里毫無疑問是最具有異性戀色調(diào)(heteroerotic)的,他跟隨華茲華斯的習慣,把自然人格化為一個心愛的女人。然而,豪斯曼的女巫“無情,無知”,因此這是一首關(guān)于失去的詩,關(guān)于死亡暗示的詩。但在失去里有壯麗,在死氣沉沉的生活中有情愛的音樂。
在我看來,H.D.就和埃茲拉·龐德,以及她的密友和詩歌伙伴們一樣,是一位美國的前拉斐爾派作家。我這樣說是對她表達我的贊許之情,因為我深愛著羅塞蒂兄妹、莫里斯、梅雷迪思、斯文伯恩的詩歌藝術(shù)。正如龐德吸收了從但丁·加百利·羅塞蒂到沃爾特·惠特曼的精華,H.D.融合了克里斯蒂娜·羅塞蒂以及艾米莉·狄金森的特點,而他們倆都處在這些男性詩人創(chuàng)造的序列中:但丁·加百利·羅塞蒂、威廉·莫里斯、龐德和D.H.勞倫斯。
路易斯L.馬茨⑤在為H.D.的《詩集》(1912-1944)撰寫的“導言”中,十分敏銳地描繪了發(fā)生在H.D.身上的那場危機,它涉及性心理與詩歌之間的關(guān)系,使得H.D.在1931年至1944年之間沒有發(fā)表任何東西。他簡短地分析了弗洛伊德與H.D.的關(guān)系(在1933年的3個月,以及1934年的5周內(nèi)),不僅體現(xiàn)在她的《向弗洛伊德致敬》一書中,也體現(xiàn)在其他優(yōu)秀而帶有問題性的詩歌中,特別是由她自己排序的《舞者》、《大師》、《詩人》幾首,其中《舞者》是最具有問題性的,它顯得那么重要,是因為它的一個中心比喻在后來的《大師》中不斷重現(xiàn),而《大師》是對弗洛伊德的動人的致敬。馬茨機智地稱《詩人》是向D.H.勞倫斯的冷靜而有度的致敬,它不如《大師》那般杰出,但在H.D.的總體詩歌成就中也占有一定的位置。
《向弗洛伊德致敬》是一本被過譽了的書,對弗洛伊德的文學崇拜者來說尤其珍貴,如同一本圣人傳。在這本書里H.D.自己談論得過于興高采烈,反而讓那位老教授對一些真正值得記憶的話題顯得有點無從談起。哪怕是最努力和最有眼光的讀者,也沒搞懂弗洛伊德究竟是怎么判斷H.D.的雙性戀傾向以及她的內(nèi)在創(chuàng)造力的。《致敬》的第一部分,《寫于墻上》的第10段,非常出名,也最為典型:
我轉(zhuǎn)過身,雙腿垂于地板上,不怎么規(guī)矩地坐在那里。教授本人也坐得很隨意,他的拳頭敲打著老式馬毛沙發(fā)的頂部,這沙發(fā)是比任何一家天主教堂里的懺悔室都聽過更多秘密的。這就是原始的心理治療、心理分析場景中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家庭設備,這是一種對于潛意識的隱藏線索的闡明和通過這一過程所施行的暗示治療。清楚的是,我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過任何可能讓教授情感迸發(fā)的話。即使我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我仍能夠分心去想,這是不是他的主意,加快整個過程或者重新設定方向。教授說道:“麻煩的是,我已經(jīng)老了,你不會覺得我值得被你愛。”(《寫在墻上》)
或許這一令人震驚的方式是為了加速移情,如果弗洛伊德真那樣說了,那他就是誤解了H.D.,顯然她對他的愛無可估量?!暗墙淌趫猿终J為我想要成為摩西;不僅因為我想成為一個男孩,而且我想成為一名英雄?!敝澳蔷湓捖犐先サ拇_像是弗洛伊德所說,只不過從他角度更像是一種自嘲?!断蚋ヂ逡恋轮戮础分杏幸恍┕爬隙x奇的東西,比如教授的干預是如此精確,他的精神療法效果即刻顯現(xiàn),如同新的信仰時代,即弗洛伊德時代的來臨。這種看起來過于誠摯,過于親切熱情的回憶會讓我們覺得有點抵觸。前拉斐爾派的氛圍,隔絕孤立的僧侶體,加之其鋒芒畢露、千變?nèi)f化的特點,將《大師》一作與甜膩膩的寫實文本《向弗洛伊德致敬》區(qū)分開。詩歌中的“老人”是上帝的先知,因為“夢即上帝”,而弗洛伊德因此成為了一個有威信的人:“他的命令/不可更改”,以及“他的專政獨一無二,/我愛戴他?!比鏗.D.自己所解釋的,是那一“命令”讓她接受自己的雙性戀:
我不知道該向上帝說什么,
那些山丘
回答他的點頭,
當他告訴他的女兒,
白色的母親
綠色的
葉子
銀色的
溪水,
大海
靜止
風暴
送來和平
終止險境
當山吐火:
我不知道如何區(qū)分
火山之間的欲望,
海葵像余燼
紫色火焰的
紫羅蘭
我喜歡熱的紅色,
和冷的
銀色
于她的雙足之上:
我有兩種愛;
上帝愛所有的山脈,
就知道為什么
和理解
并告訴老人
來解釋
不可能的事,
恰如他所做的。
(《大師》)
至少在修辭學的意義上,火山般的陽具崇拜是受到她的“上帝”的贊許的,不過“我有兩種愛”,“冷的/銀色/于她雙足之上”在《舞者》的第五節(jié)再現(xiàn),《舞者》中贊頌的力量基于H.D.的一個扭曲了的圣徒雅各般的視野,日夜爭辯不休,而弗洛伊德作為“上帝”或天使,相比躍動的舞者,給予“男子氣”更多修辭學上的重要性。
我對那個老人感到憤怒
他的關(guān)于男子氣的言談,
我對他的那些秘密感到憤怒,
為此我日夜爭辯不休;
哦,太遲了,
上帝會原諒我,我的怒氣,
但我卻不能接受。
愛教給了我的
我無法從智力去接受,
女人才是完美的。
(《舞者》)
這似乎意味著,一個女性的雙性戀不同于男性雙性戀,但比之更能接受。第五節(jié)中的狂歡氣氛嘲笑了弗洛伊德的“男子氣”,恰似向一支不需要男伴的舞蹈致敬,因為一位女性舞者(或詩人)實際上是完美的。這里蘊藏著一股神秘力量,類似于葉芝對舞者形象的贊頌。但這首詩的中心力量在別處,在于挽歌式地對死去的父親——弗洛伊德的指認之中。弗洛伊德恰似土星下的古代先賢,是無法摧毀的頑巖,是一片新土。他的神廟無處不在,H.D.高喊:“只有我,能夠逃離!”而這種女詩人的自由,“逃脫”制裁本身就是弗洛伊德所制定的。盡管D.H.勞倫斯并未在《大師》中被提及,但他作為一種被否定的對象已經(jīng)進入詩歌,化作對他所持的性觀念的強烈反抗之聲:
沒有一個男人將會呈現(xiàn)出這些秘密,
然而所有人將下跪,
沒有一個男人會是有權(quán)柄的,
重要的,
然而,所有男人會感覺到
做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
會想念,
會燃燒,
會從簡單的快樂
轉(zhuǎn)到困難的
精神,
男人會看到他們盲目已有多久
可憐的男人
可憐的人類
有多久
有多久
男人的脈搏跳動,這個想法欺騙了他們。
削弱了他們,
將看到女人,
是完美的。
(《大師》)
在H.D.看來,“盲目”就是指勞倫斯,這一觀點在《詩人》靜默的形式中有所暗示,這首詩對H.D.來說,如同一曲她與勞倫斯友誼的挽歌。顯而易見的是,無論是不是弗洛伊德賦予了她創(chuàng)造性的寧靜,在性別的自我接受的層面上,她已經(jīng)能夠很平靜地告別勞倫斯的影響對她造成的限制:
不,
我不假裝,在某種程度上,了解你,
認識你,
甚至不假裝看到你;
我說,
“我不理解他的哲學,
我不明白?!?/p>
但我伸出手,摸到一扇寒冷的門,
(迄今為止,我們都來自那里);
我摸到一些不朽的東西;
我想,
他為何應該呆在那里?
為何應該那么孤單地守衛(wèi)圣域,
那么疏離,
在一條沒有任何目的地的道路中?
他在圣地點燃了一支蠟燭
沒有人去那里,
空氣中
必須有一些神秘的事
有關(guān)于他,
他不能獨自生活在沙漠中,
沒有安慰他的愿景,
必須有些聲音要響起來。
(《詩人》)
如果這的確是某種致敬,那么這種致敬的愿望掩蓋了背后尖銳的批評。一個女人可以是完美的,一個男人卻不能,盡管勞倫斯無法獲悉這些,但任何人都可以去想像他對H.D.的回應可能會是非常激烈的,而那種激烈恰恰更能堅定H.D.的立場,無論有沒有得到她的慈父與恩主——弗洛伊德的支持。
人人都說,這位詩人的父親愛德華·肯明斯是個令人欽佩的人物:一神論派的教長、哈佛的社會學家、運動員和戶外運動愛好者、一個精力充沛的人物。他死于1926年秋天的一場火車碰撞事故?!段业母赣H穿過愛的末日》作為1934年的詩集《詩50首》的第34首發(fā)表。
父子間的任何矛盾情緒在這首對父親的贊詩中都要冰釋,雖然其實還留有一些藏在字里行間。把這首挽歌抒情詩渲染得如此哀楚的,是它對亡父的身份認同,以及對孝子之愛的極出色而開放的表達:
我的父親穿越愛的末日
從他生前所是,從他慷慨的給予,
每個晨昏與夜晚,他都歌唱
我的父親踏過一生長長的階梯
靜止的是這片遺忘之地
但轉(zhuǎn)動,在父親的匆匆一瞥之中有明目的光輝;
假如(再微小的空氣也是堅定)
也是注視,纏繞,擊起波瀾
那些尚未在地底長眠的人
漂浮、游蕩,父親四月般的觸撫
驅(qū)使沉默的靈魂涌向命運的大道
夢想者醒來,返溯他們幽靈的根
會有無盡的哭泣嗎?
父親的手指帶她入眠:
哪怕最小的聲音也不會哭號
因他能感受到山岳的生長。
升起海上的岬谷
我的父親穿越欣喜和憂傷;
他贊美皎潔之月的前額
他吟詠旅途之始的渴念
快樂是他的歌聲,這快樂清潔
是他駕駛?cè)盒堑男呐K
凈化此刻、肯定此刻
微光的臂膀也會雀躍、歡喜
這熱力如仲夏之光,如同超越
光明與理智也備受孕育之苦,
這嚴酷的考驗(在極限之上
如此宏偉),是我父親畢生的理想
肯明斯的典型瑕疵在于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感傷主義,但誰會在這樣一首悼亡詩里去尋找感情過頭的地方呢?夸張的瑕疵在頭七節(jié)詩之后開始出現(xiàn)——“他的憤怒如暴雨般及時”以及“他肩扛勇力,向著黑暗進軍”。盡管如此,這首詩充滿活力的詩韻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它的平庸。最后兩節(jié)詩提升得很高,看起來不太協(xié)調(diào),實際上效果還好。這位父親傳社會的福音,堅信所有人有潛在神性,返回到靈性中提升這位兒子的修辭:
我們稱之為明亮的,是遲鈍、陰暗
我們稱之為事物之甜的,是苦澀、尖銳
狂想者減少而失語者死去
這是我們繼承的,也是我們贈予的
沒有什么和真理一樣少
——一樣的恨,我明白,盡管人們借此呼吸——
我的父親一生追逐他的靈魂
愛才是一切,勝過千言萬語⑥
一定程度上說,這讓人印象深刻因為肯明斯“不是”他的父親:他自己的迷思強調(diào)的不是普遍的愛或潛在的神性,而是隔離,是愛之難,是死亡的真實。這使他的這篇卓越的孝子悼詞更加生動、更有價值。
德里克·沃爾科特的每部著作一經(jīng)問世,我都一一讀過。幾乎沒什么能難住我作出評價,然而說到他的美學地位的問題時,我仍說不太清楚。沃爾科特是一個出色的敘述者,擁有豐富的文字天賦。我自己的困惑接踵而至,它來自對詩人的聲音的關(guān)心,集中表現(xiàn)于我對閱讀與詩歌欣賞的熱愛。德里克·沃爾科特發(fā)展出他自己的聲音了嗎?這是偉大詩人的標志,但有人注意到他的英文詩歌風格中復合了后葉芝詩歌的風格嗎?
我想看看我最近閱讀的沃爾科特的長詩《提埃坡羅的獵犬》能不能解決我的疑問?!短岚F铝_的獵犬》中出現(xiàn)了一個沃爾科特和卡米耶·畢沙羅之間的巧合,后者出生于1830年,是剛好比沃爾科特早一個世紀的西印度群島印象畫派畫家。在畢沙羅這位伊比利亞半島后裔猶太人,以及同樣情況的流亡者與外來者那兒,沃爾科特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他認為和他自己非常類似的美學追求。
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即第二十六節(jié)的開頭,在畢沙羅和沃爾科特之間建立了強烈的認同:
他進入窗框。你和他彼此凝視。
上好的畫布,熱氣蒸騰的鏡子,這空白的版面
顯出一幅畫作。他的肖像因
白霧發(fā)出感嘆。年老的畢沙羅,
如同我們在彼此的眼里看到自己。
用愛忍受痛苦
仿佛在那些眼里和解了,
眼球捕捉到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冬日太陽,
在那傾斜屋頂上和煙囪冒出的筆直炊煙中。
這很有說服力,并且令人印象深刻。但我聽到沃爾科特的聲音了嗎,或者是一種對華萊士·史蒂文斯的細致入微的韻律的應用呢?當表達如此具有美學尊嚴時,聲音是誰的還重要嗎?我惶恐地回想起阿奇博爾德·麥柯勒斯的詩歌,他兼收并蓄地吸收艾略特、龐德和其他被埃德蒙·威爾遜在他的《A.麥柯勒斯的煎蛋卷》中俏皮地挖苦過的詩人。這是《提埃坡羅的獵犬》的最后幾行,對我而言美極了,但此外我聽到華萊士·史蒂文斯說“躲在頭腦中嗡嗡響的思想”:
讓畫布抓住貝庫內(nèi)海岬最后的光,
延長夏洛特阿馬利亞拱形的陰影,
一名祈禱者煙霧繚繞,黃銅涂抹
一棵分岔的燭臺一般的雞蛋花樹,
隨著棚屋的光微微發(fā)黃橫貫莫恩,
黑暗的海港光亮如柱。繁星飛近
像火花,房子用燈泡和小彩燈裝點著
維京群島、委羅內(nèi)塞和提埃坡羅的畫。
不一會兒,圣克魯斯煙霧彌漫的山坡對面,
黃昏將點燃蠟菊的花芯,
鸚鵡將嘁嘁喳喳地從樹上傳來喧鬧的消息
關(guān)于即將來臨的夜,第一顆星將安頓下來。
那時,所有深刻于我們的悲傷、
不斷的失敗、在劫難逃的驚惶
都將像村莊角落那橋上的燈光一樣消逝
影子伏在鏤空的星座下
他們從未聽說星座的名字,鐮狀的光芒
在竹林之上升起,重復著
有名姓的星星的軌跡,射手座正用弓瞄準
大熊座和提埃坡羅獵犬用飾釘裝飾的領(lǐng)子。
我不能否認這首詩的卓越,但史蒂文斯式的印象主義中那種普遍的調(diào)性讓我費神。沃爾科特這位西印度群島最主要的、以英語為母語的詩人,是一個真正重要的文化人物,配得上他的名聲。不像約翰·阿什貝利或謝默斯·希尼、杰弗里·希爾或詹姆斯·梅里爾、杰伊·賴特或安妮·卡森,如果我不認為他是一位突出的詩人,是因為我太重視詩中的緊張元素嗎?我的不安可能主要是我自己的思考,而非德里克·沃爾科特的。
? 埃德蒙·威爾遜(1895-1972),20世紀美國著名評論家和隨筆作家。譯注。
? 埃德娜·文森特·米萊(1892—1950),美國女詩人兼劇作家,曾獲普利策獎。譯注。
? 湯姆·斯托帕德(1937—)英國劇作家。譯注。
? 本·瓊森(1572-1637),文藝復興時期英國劇作家、詩人和演員。譯注。
? 路易斯L.馬茨,(Louis L. Martz,1914-2002),耶魯大學英美文學教授。譯注。
? E.E.肯明思的詩《我的父親穿過愛的末日》,原詩共十七節(jié),布魯姆引用了頭七節(jié)和末二節(jié),此處由砂丁所譯,原詩通篇押韻。譯注。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