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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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我和我的境遇拉富恩特和西班牙的美學
張偉劼
我對米蓋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 的哲學名著《生命的悲劇意識》(Delsentimientotrágicodelavida)的第一印象,來自于某部西班牙電影。電影的背景設置在20世紀初的西班牙,在故事中,一個天主教神父被人發(fā)現(xiàn)上吊自殺,案發(fā)現(xiàn)場就有烏納穆諾的這本書??磥磉@不是什么好書。在我的心目中有一套“致郁系”書系,從不敢輕易推薦給心靈脆弱的青年學子的,烏納穆諾的作品就位列其中。不過,我總認為,不讀烏納穆諾,就難以深入了解西班牙文學的一些重要作品。薩爾瓦多·德·馬達里亞加在他的《西班牙現(xiàn)代史論》一書中將烏納穆諾與何塞·奧爾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視為影響了西班牙現(xiàn)代思潮的兩位關鍵人物,分別代表了兩種對立的思想傾向:前者要用西班牙自身的東西來解救西班牙,后者要用歐洲的影響和榜樣來改造西班牙。①如果說讀奧爾特加的體驗類似于在明媚的地中海陽光下喝咖啡,那么讀烏納穆諾就好比在大西洋海岸邊的一棟陰冷古宅里吞咽苦茶。在烏納穆諾的哲學著作中看不到某種嚴密的思想體系,充斥其中的是個人面對信仰與理性、死亡與永恒等終極問題發(fā)出的痛苦吶喊。馬達里亞加評論說,正因為烏納穆諾思想強調的是個人以及個人與上帝的關系,才給西班牙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他的思想等于為基督教世界如何在現(xiàn)代化和自由化的環(huán)境下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問題開了一張新處方,包含了對西班牙人的價值觀的肯定。②
烏納穆諾不僅影響了繼他之后的西班牙文學,也影響了西班牙的藝術理論。藝術史家恩里克·拉富恩特·費拉里(Enrique Lafuente Ferrari)就受烏納穆諾啟發(fā),發(fā)掘了西班牙古典繪畫蘊含的獨特價值。
在拉富恩特的著述中,有一個出現(xiàn)頻率相當高的關鍵詞:“salvar”,這個動詞也常以其名詞形式“salvación”出現(xiàn)。此詞既有一般意義上“救助、挽救、拯救”的意思,又有宗教意義上的“拯救”之意。拉富恩特在使用這個詞時,更多偏向于使用其后一種含義。那么,什么是宗教意義上的“拯救”呢?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第二十二版字典對這一義項的解釋是:“指上帝將榮耀與永久的幸福賜予人?!雹墼谶@里,“榮耀”(gloria)與“幸福”(bienaventuranza)帶有濃厚的基督教色彩,都不是指塵世意義上的榮耀與幸福,而是指人在結束塵世生命之后在天國享有的榮光。在基督教、天主教的語境里,所謂“拯救”,或者“救贖”,就是指上帝讓人擺脫肉體生命的限制,獲得永久的存在;人的“得救”,就是免于湮沒于空無,可以永恒地延續(xù)自己。
在拉富恩特那里,拯救的施動者就從上帝變成了藝術或者藝術家,那么被拯救的是誰呢?拉富恩特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個人拯救的美學(la estética de la salvación del individuo)。被拯救的不是抽象意義上的人或者說人類(el hombre),也不是人的集合體——群眾或是大眾,而是具體的、單個的人(individuo)。這單個的人,不是奧爾特加在現(xiàn)代社會中看到的那種均質的、無差異的、彼此相似的個體,不是啟蒙理想中的那個看似指代所有人的抽象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的、作為人生個案的人,用烏納穆諾的話說,就是“血肉之人”(hombre de carne y hueso)。
烏納穆諾正是在他初版于1913年的《生命的悲劇意識》中提到了“個人拯救”的概念的,而這本書的開篇就圍繞著“血肉之人”展開。烏納穆諾是這么定義“血肉之人”的:“就是出生、受苦、死去——特別是終會死去的人,吃飯、飲水、玩樂、睡覺、思考、想望的人,其形象被看到、其聲音被聽到的人,就是兄弟,真正的兄弟”④。對烏納穆諾來說,這才是真正存在的人,才是真正鮮活的生命;稱之為“兄弟”,可見“血肉之人”所蘊含的基督教意味,并不完全等同于存在主義者的“存在”。與“血肉之人”相對的,是被科學定義的人,抽象的人,“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不屬于今天這個時代,也不屬于另外哪個時代,沒有性別,沒有祖國,沒有觀念,總之,是一個‘非人’”⑤。不獨烏納穆諾,20世紀的很多思想家都發(fā)現(xiàn),科學技術的進步導致了人性的被遺忘、個體生命的被漠視,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都表現(xiàn)出“非人化”的趨向。
烏納穆諾認為,人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不在于人有理性、動物沒有理性,而在于人有感情(sentimiento)、動物沒有感情。感情是先于理性的,人首先有了感知情緒,然后才有觀念想法。人活在世上,面對有限的塵世之生以及不可知的身后,必然感到生命是一出戲劇、一出悲劇,是幻夢,是荒誕,是永恒的矛盾。“我們只是靠著矛盾也為了矛盾而活著;生命是一出悲劇,悲劇就是永恒的斗爭,沒有勝利也沒有勝利的希望;人生就是矛盾。”⑥感到生命的悲劇意味,這才是人生最大的問題。因此,人不是手段(medio),而是目的(fin)。人生不是為某一門科學、某一種事業(yè)、某一個理念服務的,不是擺渡的工具,而正是擺渡所通達的彼岸。每一個個人都渴望自己的永恒不朽。烏納穆諾寫道:
人在宗教中、在宗教信仰中所尋找的,就是拯救他自己的個體,使其永恒,這是不能通過科學、藝術或是道德來獲得的?!覀冃枰系郏皇菫榱俗屔系劢涛覀冋J識真理,或是美,或是讓上帝用酷刑或懲罰來保證道德,而是為了讓上帝拯救我們,讓我們不會死于空無。⑦
正是在這里,烏納穆諾提出,世界上除了“真、善、美”這三大價值外,還有一個重要價值,那就是“個人的拯救”。
烏納穆諾的見解映射出時代的一大危機:傳統(tǒng)信仰價值面臨崩潰。西班牙以其固守中世紀傳統(tǒng)之故,比其他歐洲國家更晚地迎來這一危機。面對這樣的危機,烏納穆諾的選擇是捍衛(wèi)而非推翻固有的信仰,在新的時代語境中重新強調傳統(tǒng)價值。對尼采來說,上帝已死,人需要在藝術中尋找救贖,而對烏納穆諾來說,上帝依然存在,繼續(xù)為面臨喪失個體性的危機的人們提供拯救之道。
拉富恩特曾將德國藝術史家魏爾納·威斯巴赫(Werner Weisbach)的《巴洛克:反宗教改革的藝術》(Elbarroco:artedelacontrarreforma)一書翻譯為西班牙文,并撰寫了長達三十九頁的譯者序。正是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個人拯救的美學”這一概念。拉富恩特首先對比了文藝復興與巴洛克的不同之處,重點指出文藝復興藝術的缺陷所在——在追逐抽象的、典型的美的同時,把人變成了無個性、無生氣的范型。他接著指出,正如威斯巴赫在書中所肯定的,巴洛克藝術在西班牙獲得了最好的表達;巴洛克藝術是精神性的、滲透神性的藝術,是反宗教改革的藝術,而西班牙正是天主教最堅定的捍衛(wèi)者、反宗教改革運動的領導者。拉富恩特指出了西班牙巴洛克藝術的主要特征所在:“西班牙藝術以其宗教的和世俗的題材,讓我們驚異于它對主題的熱烈投入、對輕快優(yōu)雅之美的鄙夷以及其無所不滲入的人性??梢赃@樣說,西班牙民族的特點就在于對生命進行戲劇性體驗的稟賦?!雹嘟又?,拉富恩特舉出西班牙文學史與藝術史上的名人與名作,試圖解釋這種西班牙特有的、以生命為戲劇——悲劇的主題:中世紀詩人豪爾赫·曼里克、巴洛克畫家里維拉、近代的戈雅、卡爾德隆的名劇《人生一夢》……他說,“這樣的戲劇就是人的命運,而此處的‘人’是具體的人、血肉之人,一切哲學的主體和最高目的,正如烏納穆諾在一本書中給出的定義,這本書有力地證明了,西班牙的諸位偉大靈魂所構成的這一脈絡可以在20世紀得到延續(xù)”⑨。拉富恩特所說的這本書,就是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他接著說:
因此,基督教,不是任何一個版本的基督教,而是天主教意義上的基督教,特別是反宗教改革的熱誠的天主教,可以為西班牙人所用,來表達這種作為民族稟賦的悲劇意識。這種對人生在世如戲的深刻認識,這種對永恒和救贖的渴望,這種在絕對(lo absoluto)面前保持人的尊嚴、人的責任的理念,一直跳動在西班牙人的意識中,通過其文學與藝術表現(xiàn)出來。⑩
拉富恩特與烏納穆諾一樣,把“生命的悲劇意識”看成是西班牙民族性的表現(xiàn),把西班牙對天主教的狂熱捍衛(wèi)、對新教的強烈抵觸看成是發(fā)自民族本性的行為。根據(jù)這樣的論斷,西班牙天主教會的保守反動反而是一種美德,反宗教改革運動的專制和血腥被忽略不見了。如果說,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尚是宗教意識的殘留,成為他的哲學與美學體系的最難以解釋的概念,那么在烏納穆諾和拉富恩特那里,哲學與藝術必然是擺脫不了宗教的。拉富恩特在此強調西班牙巴洛克藝術的宗教意味,一方面是在強調西班牙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是在反駁藝術史研究中重形式、輕內容的趨向。此外,鑒于拉富恩特是在西班牙內戰(zhàn)之后的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時代寫作的,對于當時官方主導的“國家天主教主義”(Nacionalcatolicismo)的意識形態(tài)而言,這樣的論述也是政治正確的。
再接下來,拉富恩特就提出了“個人拯救的美學”這一概念。他解釋說:
也就是說,西班牙巴洛克畫家把人作為最重要的表現(xiàn)題材,在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中觸及靈魂永恒的終極問題;他們不像意大利畫家那樣把所有的入畫之人都畫成盡善盡美、符合古典理想的人物形象,而是畫每個人本來的、被造物主賦予的樣子,不論是美是丑。如果說文藝復興畫家追問的是人如何面對自然,那么西班牙巴洛克畫家追問的則是:人如何面對上帝、面對永恒。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畫作中,個人是英雄主義、古典理想的投射,世界是有待分析、有待探索的自然,而在西班牙巴洛克畫作中,個人則是宗教情感、永恒之問的投射,世界僅僅是人生之旅的道路、用以通達彼岸的航船而已。
“境遇”也指生命、人生。委拉斯開茲所畫的人物形象,凝結的是被畫者最真切、最能體現(xiàn)其生命本質的姿勢、動作或時刻。觀畫者在欣賞這些人物形象時,一下子就走近了這些血肉之人的在此世間匆匆而過的生命,走近了這些生命的本質。人物的頭銜爵位、衣飾、佩掛之物都不重要,因為這些都是虛幻的、飛逝的,只有他們的生命、靈魂才是真實的、永恒的。在接近這些靈魂的同時,觀者也體會到悲涼的意味(melancolía)。而這種悲涼的意味是籠罩在委拉斯開茲的所有重要作品中的。
? 薩爾瓦多·德·馬達里亞加,《西班牙現(xiàn)代史論》,朱倫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頁106。
? 同上,頁104。
? Real Academia Espa?ola, Diccionario de la lengua espa?ola, Edición 22o, Madrid, Editorial Espasa Calpe,S.A., 2001, p.2018.
? Miguel de Unamuno, Del sentimiento trágico de la vida, Barcelona, Espasa Libros, 2015, p.49.
? 同上。
? Miguel de Unamuno, Del sentimiento trágico de la vida, Barcelona, Espasa Libros, 2015, p.60.
? Miguel de Unamuno, Del sentimiento trágico de la vida, Barcelona, Espasa Libros, 2015, pp.320-321.
? Enrique Lafuente Ferrari, “(Ensayo preliminar) La interpretación del barroco y sus valores espa?oles”, en Werner Weisbach, El barroco, arte de la contrarreforma, Madrid, Espasa-Calpe, S.A., 1948, p.33.
? 同上。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