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秋月夜

張曉梅

故鄉(xiāng)的秋月夜

張曉梅

我念想里，故鄉(xiāng)的月亮很潔凈，像一汪泉水滋潤著我多年的思鄉(xiāng)情。

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故鄉(xiāng)滿山遍野都被秋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每一方天空，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著秋的味道。當(dāng)暮色來臨，隊長收工的號子一響，婆娘們就會相互招呼著奔向地頭，提起歇息時挖滿野菜的籃子，不顧身后男人們的指指點點，嘻嘻哈哈說著女人間的那些葷話，匆匆忙忙向家的方向趕。

“快吃，快吃，今晚要剝玉米皮?！眿尨叽僦覀兂燥?，說今晚的玉米棒子是東山上的，個頭大，玉米皮好，讓我和妹妹吃完飯一起去幫著剝，多剝一些曬干了好編玉米皮小辮，賣了錢給我們買花衣服。我知道媽編的玉米辮閑時會釘成地毯賣，那樣價錢高，忙時就只能賣編好的玉米皮辮兒。

“媽，有沒有花生吃？”妹不關(guān)心花衣服，從去摘花生那晚起，她就記住了香噴噴的花生，說見天都想吃。

“吃，吃，就知道吃。你們復(fù)收的花生還在平房上呢。明兒給你們煮一些?！?/p>

媽的話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饞蟲，前些日子月夜去大隊場院摘花生的情景一股腦跑到了眼前。

那天，媽下工回來就說晚上隊里要摘花生，掙工分。我們不關(guān)心工分，聽到花生，我和妹妹就開始咽唾沫，滿腦子都是白白胖胖的鮮花生。吃了兩口媽做好的飯，我和妹妹就拎著馬扎披著月光跑出了家門，媽在身后喊著：“慢點，別摔著。”

花生堆大小不一樣，因此工分也不一樣。我和妹占了一堆15分的，一堆10分的，給媽占了一堆20分的。我們剛坐下，媽扛著一根粗木棍氣喘吁吁趕來了，看著嬌滴滴的月光下晃動著的高矮不一的人群，說幸虧你們來的早，要不占不到好位置了。我小聲問媽，今晚咋這么多人。一向說話大嗓門的媽壓低了聲音，道：“為了肚子里的饞蟲?！蔽乙苫蟮乜聪蛑車切┌兹绽镌诖遄永雉[騰不斷的孩子們此時有一個算一個，像溫順的小貓，乖乖地待在父母身邊，背對著月亮低著頭，小嘴發(fā)出“吧唧、吧唧”聲。呵呵，我想我懂了。

“不許吃花生，誰再吃就扣工分！”一直在忙碌的隊長發(fā)現(xiàn)了吃花生現(xiàn)象，圍著場院氣呼呼大聲呵斥著?！班邸薄班邸?，大人們將帶有花生的蔓高高舉起，狠勁摔在籃子、木棍、板凳腿上，此起彼伏的聲音掩蓋了孩子們小嘴的吧唧聲。第二天，隊里發(fā)出通知，夜間誰也不許帶孩子去摘花生，誰家?guī)デ锖缶筒环只ㄉo誰家。原來，白天揚場時，隊長發(fā)現(xiàn)了埋在花生堆里的秘密。嘿嘿，那些白花花的皮里也有我和妹妹的杰作。那晚我們吃的肚子圓鼓鼓，跟圓圓的月亮有一拼呢。媽說她也吃了。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年月誰能抵擋住香噴噴的花生誘惑呢？現(xiàn)在，就是一堆花生擺在你面前，你又能吃多少？

我和妹不允許再去場院摘花生。可是，我和妹都想吃那香噴噴的鮮花生啊。媽看著我們饞嘴的樣子，說，你們放學(xué)后去地里復(fù)收吧。我和妹去了，在大隊收過的地里很難復(fù)收到花生，寥寥無幾的幾?；ㄉ荒芟阆阕於?。

有一天，我去同桌英子家玩，看到她家院子里晾曬了一堆花生，我問英子這是哪來的，英子說我放學(xué)去地里撿的。我問哪塊地有，我也去撿。她捂著肚子笑蹲在地上，說你傻啊，到哪能撿這么多，過來我告訴你。英子趴在我耳邊小聲告訴我，她媽媽衣服里縫了兩個大布袋，每晚去大隊摘花生時都會趁著月色帶回滿滿兩袋子花生。

回到家，我也讓媽在衣服里縫制大口袋，好在夜里摘花生時向家里裝花生給我和妹妹吃。媽聽后，剜了我一眼，說：“小孩家家的誰告訴你這些的？吃也吃過了，還往家拿。知不知道這是偷？你們給我聽好了，就是再饞也不能偷。想吃就自己去地里復(fù)收。不能學(xué)這樣的壞毛病。”我說天黑拿點沒看見的。媽說，誰說沒看見的？天上的月亮就是眼睛，能看見所有做壞事的人。媽接著跟我說了“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道理。我懵懵懂懂地點著頭，卻不明白什么意思，上了初中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后來，這句話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銘，讓我受益匪淺。

我不再糾纏著媽縫口袋，中午吃飯時問清媽今天大隊把哪塊地的花生拉回了場院，下午放學(xué)后我和妹妹就直奔哪塊地里復(fù)收。好多次我和妹都是披著月色回家的。一連半個月下來，我和妹復(fù)收了十幾斤花生呢。看著我們的勞動果實，媽的眼睛笑沒了，街坊鄰居都夸我們是能干的好孩子。呵呵，大人的夸贊比吃香噴噴的花生都受用。

“磨嘰，跟你爸一樣磨嘰脾氣。去草屋拿上籃子走?！眿尩臄?shù)落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媽，今晚點不點大汽燈？”妹又想起大隊開會時點的汽燈，說大隊部的汽燈比家里的煤油燈亮上千倍，在汽燈下學(xué)習(xí)感覺一定不一樣。

“費油點汽燈干什么，沒看到天上掛著大月亮嗎？快穿上衣服走，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還得費事把皮向外拿?！?/p>

我們?nèi)サ眠€是有些晚，墻院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前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拷鼒鲈哼叺挠衩锥褯]有了位置，我們只好踮著腳走向里邊。

“今晚不記工分，剝的玉米皮歸自己，明天一大早來拉走?！标犻L宏亮的聲音在一群嘰嘰喳喳鬧玩的孩子聲音中有些輕飄飄，但，卻一字不落進(jìn)到人們豎起的耳朵里。于是，大人們的手更加快捷，“咔嚓、咔嚓”聲不絕于耳。

媽圍著玉米棒子堆起的小山轉(zhuǎn)了幾圈，安排我和妹妹各自占了一堆，說她剝完了幫我們。從月夜摘花生那晚起，我就喜歡上了在月亮下干活，那時的我不知道是喜歡月亮多一些還是喜歡秋香多一些，只知道在月下聞秋香的感覺很愜意。手中剝開的玉米棒子散發(fā)出的味道甜絲絲，抬頭瞅瞅玉盤一樣的大月亮，心有些小小激動，想月宮里有玉米嗎？嫦娥是不是也能聞到這玉米的香味？多年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幼稚。長大的我身處城市高樓大廈的包圍，霧霾、沙塵暴讓我看不清月亮的樣子，因此，對故鄉(xiāng)的秋月夜尤為思念，思念的還有明月下那些彌漫著泥土味道的趣事。

“又磨嘰什么？快剝?！眿尩脑捳Z穿過月色，在隔著的一堆玉米棒子的地方敦促著我。一邊的妹妹剝了幾個后，嚷著要去找小朋友玩，媽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秒秒鐘的功夫，妹已經(jīng)融進(jìn)了小朋友的嬉鬧里，融進(jìn)了明亮的月光里。嘿嘿，孩子們沒有了一丁點摘花生那個月夜的安分模樣，恢復(fù)了愛鬧的天性。場院里人聲鼎沸，大人們開心談?wù)f著今年的好收成。月亮下的秋夜，彌漫著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聲；彌漫著人們手剝玉米皮的窸窸窣窣聲；彌漫著玉米的清香味道。田野里不知名的蟲兒吟唱著秋之絕戀，這一切讓故鄉(xiāng)的秋月夜越發(fā)迷人。

不一會，瘋鬧的妹妹被媽喊了回來，小小的她一趟一趟穿梭在月下，將我和媽剝下的玉米皮用籃子拿到場院邊收割后的玉米地里，直到她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口里喊著：“俺不干了，俺要回家吃花生。”我忙起身去抱她，哄她說一會就回家吃花生。妹那年六歲。現(xiàn)在六歲的孩子會做什么？跟他們說摘花生、剝玉米皮他們會像聽天書一樣感覺好奇呢。

那晚，我和媽剝了一板車玉米皮。也就是那晚，我更加喜歡上了月亮，我知道了月亮是農(nóng)民心中一盞省油的燈，也是照亮農(nóng)民豐收喜悅的明鏡。

幾年前回到老家，突發(fā)奇想去尋覓夜晚摘花生、剝玉米皮的大隊場院，沒想到，偌大的場院不見了蹤影。媽說那里早被村里的后生們蓋上了養(yǎng)雞場。哦，城市在長大，鄉(xiāng)村也在長大，故鄉(xiāng)的人們順應(yīng)經(jīng)濟(jì)發(fā)展需要，把賴以生存的土地建成了工廠、養(yǎng)雞場、養(yǎng)豬場、蔬菜大棚。田野里僅剩的一點秋香被搬到自家院子里的水泥地、寬敞的平房、院門口的道路上。那些童年的樂趣，那些月下的故事，只能去記憶的長河里打撈了。

人到中年，依然懷念故鄉(xiāng)的秋月夜，故鄉(xiāng)的秋月夜有著太多令人回味的往事。

今天，我再一次徘徊在故鄉(xiāng)的秋夜里，嗅著偶爾飄來的淡淡秋香，看著養(yǎng)豬場外路燈映著的一排排蓋著草簾的蔬菜大棚，心，滋生出些許惆悵。故鄉(xiāng)的明月你在哪？你還記得那個月下偷吃花生、剝玉米皮的小姑娘嗎？一陣涼意襲來，我打了個寒顫，我知道，昨日不可復(fù)制，就像人生不可復(fù)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