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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曉惠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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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性與民族性之間
——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中的西方城市書寫
蔡曉惠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071)
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是第一批以西方城市為書寫背景或表現(xiàn)對象的華文文學,其中的西方城市往往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并且充滿華人移民對西方城市的消極體驗,這與80年代以后中國的城市文學形成微妙的呼應,但是與后者不同的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敘事被消解,代之以美國與中國的二元對立,美國城市成為華文作家民族性與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斗爭和博弈的場所,其結果是,華文作家以強大的民族性對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進行了擠壓和驅逐,致使其文學書寫中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集體去魅。
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 西方城市; 現(xiàn)代性; 民族性
在美國華文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上,20世紀50—70年代的華文文學*本文之所以把研究對象限定在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主要是因為這一時期的美國華文文學展現(xiàn)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和某些共性。第一,從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主要以臺灣留學生作家為主。而在此之前的美國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由文化水平不高的華人勞工所做的天使島詩歌,80年代之后,來自大陸的新移民作家群成為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力量,在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主題風格等方面與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有著顯著的差異,甚至臺灣留學生作家群本身80年代之后的創(chuàng)作,也在文化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主題上悄然遷移和改變,這使得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更有單獨討論的必要和可能。其次,50—70年代臺灣留學生作家不僅在創(chuàng)作基調(diào)和主題等方面表現(xiàn)出不容忽略的共通之處,在身份認同上也呈一邊倒的趨勢:無論是叢蘇、白先勇、於梨華等人的小說還是葉維廉、鄭愁予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表現(xiàn)出對祖國故鄉(xiāng)的深情回望和堅定的國族立場,這也使這一時代不同于之后的大陸新移民作家群,因為后者展現(xiàn)出多元的文化身份認同立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從空間書寫的形態(tài)而言,之前的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天使島“木屋詩”寫作和“唐人街”寫作,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寫作始于50—70年代的臺灣留學生文學。80年代之后的新移民作家群創(chuàng)作,在城市書寫上非常多元,他們的西方城市體驗也趨于復雜和多元,本文的分析將不再適用。創(chuàng)作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被稱為美國華文文學的第二個高潮。*參考黃萬華:《20世紀美華文學的歷史輪廓》,《華文文學》,2000年第4期。該文認為,美華文學存在三個高潮,第一個高潮為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華僑文藝,以抗日文藝團體及其創(chuàng)辦的文藝刊物為代表;第二個高潮即為50—70年代的臺灣留學生文學;第三個高潮為80年代以后以大陸留學生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新移民文學。這個時期的華文文學書寫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創(chuàng)作主體多為臺灣留學生(因此也被稱為“臺灣留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經(jīng)常表現(xiàn)美國生活的受挫感和分裂感。
上述兩個特征對于大部分從事美國華文文學研究的學者而言,相信并不陌生,但是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書寫的另外一個重要特點卻不為大多數(shù)人所察覺——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第一批以西方城市為書寫背景或表現(xiàn)對象的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城市書寫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要書寫形態(tài)。
在此階段,美國的移民政策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調(diào)整,一次是1943年排華法案的廢除,一次是1965年新移民法案的通過:前者結束了長達半個多世紀制度上的排華,后者結束了因國而異的移民配額制度,使得華人移民配額大幅增長。這一時期的移民大部分來自臺灣地區(qū),因為此時中國大陸和美國正處于冷戰(zhàn)階段,切斷了大陸居民赴美的可能性,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移民浪潮還未到來。這個時期的華人移民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幾乎全部定居于大都市地區(qū)。據(jù)美國華裔社會學家周敏的研究,1965年至1980年期間來到美國的中國移民,只有3%定居于農(nóng)村;*[美]周敏著,鮑靄斌譯:《唐人街:深具社會經(jīng)濟潛質的華人社區(qū)》,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100頁。二,擁有較高的受教育程度。1980年人口普查資料顯示,從臺灣、香港、大陸來的中國移民,具有高中畢業(yè)程度的百分率高于美國總人口百分率(中國人口有76%高中畢業(yè),而美國總人口只有67%),中國移民大學畢業(yè)生比例(44%)是總人口大學畢業(yè)生(16%)的3倍,而這其中,臺灣移民又高于大陸和香港。*[美]周敏著,鮑靄斌譯:《唐人街:深具社會經(jīng)濟潛質的華人社區(qū)》,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67頁。
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在上述背景下產(chǎn)生,也在事實上印證了上述趨勢。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主體都有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聶華苓、於梨華、叢蘇、白先勇、鄭愁予、葉維廉、歐陽子等人在赴美之前就已在臺灣外文系或中文系大學畢業(yè),赴美之后在美國各大學獲得碩士學位,之后多留在大學任教或學術機構任職。因此,這批作家被黃萬華教授稱為“‘詩’的‘中產(chǎn)階級’”。他們開創(chuàng)了美國華文文學“知識分子寫作”一脈。較高的文化水平和優(yōu)越的經(jīng)濟背景使得這一批華人移民不再拘囿于唐人街的居住模式和生存方式,擁有更多與主流社會互動的可能,也更有機會深入體驗唐人街之外的西方城市。由于作家本人的留學背景,他們更傾向于將視角和關注點投在海外留學生的生活和他們在異域的生存體驗方面。又因為在現(xiàn)實中棲居都市,西方城市就或隱或現(xiàn)地表露于其文學書寫中,我們也有機會通過其文學書寫了解作家所體驗的西方都市、追尋西方城市在文學中的存在形態(tài)。經(jīng)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中的城市書寫暗合了當時中國移民在美國的生活軌跡以及美國的城市化進程走向:
第一,美國華文文學的城市書寫常常集中于加州和東部海岸,尤其是紐約、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波士頓、西雅圖等少數(shù)幾個大城市,雖然不免例外情況,這些城市卻在眾多華文作家筆下反復出現(xiàn)。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顯然發(fā)生在芝加哥,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牟天磊在加州柏城攻讀學位,畢業(yè)后在芝加哥某大學工作;白先勇的《火島之行》《上摩天樓去》《安樂鄉(xiāng)的一日》以及叢蘇的《想飛》《獸與魔》中的多個中短篇故事都是以紐約為背景;《傅家的兒女們》中的傅家子女也都在洛杉磯、芝加哥、西雅圖等地求學供職。這也符合中國移民在美國的定居實況。根據(jù)美國1960年到1977年《移民與歸化服務年度報告》(INSAnnualReport), 加州接納華人移民的百分比幾乎每年都居于首位(1966年高達46%),其次是紐約州,兩個州總共容納了三分之二的華人移民,其他各州合起來分流了剩余的三分之一。
第二,美國華文文學中的城市書寫側面勾勒出海外華人的社會經(jīng)濟狀況,并暗合了美國城市發(fā)展中的郊區(qū)化趨勢。美國建國之初為農(nóng)業(yè)國家,可是早在19世紀上半葉就開始城市化進程,20世紀20年代城市化已經(jīng)基本完成,到1970年城市人口比例已達73.5%。*數(shù)據(jù)轉引自陳奕平:《人口變遷與當代美國社會》,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在此過程中,美國城市發(fā)展又經(jīng)歷了郊區(qū)化浪潮。城市白人大量逃離少數(shù)民族聚集的中心城市,有計劃地遷往環(huán)境宜人的郊區(qū)居住。因為郊區(qū)住房面積和規(guī)模都比市中心要大得多,非一般家庭可以承受,所以只有具有相當經(jīng)濟實力的家庭才有能力在郊區(qū)購房,這一般局限于中上層白人家庭。于是,我們看到《安樂鄉(xiāng)的一日》中,中國人偉成行財運做股票賺了錢才有機會從紐約市中心的公寓搬出來住到安樂鄉(xiāng)的房子里,也因此成為這個白人社區(qū)中唯一的一家中國人?!吨袊恕分械牧謭虺梢驗槭请娔X專業(yè)博士,工作待遇優(yōu)厚,才有機會住在紐約郊外的西徹斯特區(qū)(這正是《謫仙怨》中令黃鳳儀無限神往的闊人住宅區(qū)),并與白人魏司夫婦比鄰而居;《謫仙記》中的慧芬夫婦住在紐約長島。這些屬于華人移民中的上層階級,雖然不是鳳毛麟角,卻也不占多數(shù)。大多數(shù)華人留學生畢業(yè)后租得或購得一套公寓居住,就像《傅家的兒女們》中的如曼,《火島之行》中的林剛。而大部分海外留學生因為經(jīng)濟窘迫,往往有一段在市中心棲居地下室或與他人合租公寓的艱難歲月,牟天磊、吳漢魂、傅如杰等人,莫不如此。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城市中心,并不總是代表繁榮和富庶,相反,卻常常意味著經(jīng)濟拮據(jù)和與其他少數(shù)族裔雜居?!断腼w》中的沈聰住在哥大附近古老灰色的公寓大樓里,四面是低俗的波多黎各妓女。《自由人》中的古言泉選擇房租低廉的紐約東村,但是這里充斥著黑人男妓和鬼頭鬼腦的波多黎各人。
第三,盡管華人移民擺脫了以往唐人街的居住模式,卻依然同唐人街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海外留學生迫于經(jīng)濟上的壓力,不得不在唐人街尋求打工機會以維持生活和學業(yè)?!吨ゼ痈缰馈防锏膮菨h魂住在克拉克街,因為沒有獎學金的資助不得不在唐人街上的中國洗衣店給人送衣服;《傅家的兒女們》中的傅如豪也在洛杉磯唐人街一家名叫“鳳凰”的中餐館打工,最后甚至萌生了放棄學習做餐館老板的想法。此外,由于華人移民的親戚連帶關系,唐人街外的留學生也往往與唐人街內(nèi)的老移民發(fā)生各種關聯(lián)。白先勇《骨灰》中的“我”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工程博士,前去探望住在舊金山唐人街老人公寓的大伯,由此牽引出轟轟烈烈的家國歷史。因此,盡管海外留學生在美國的地理分布廣泛,不再拘囿于唐人街的居住模式,但唐人街依然為新老移民提供必要的就業(yè)機會、物質資源和消遣聚會的場所。唐人街作為華人移民必不可少的生存空間依然出現(xiàn)在眾多華文文學文本中,有時甚至成為濃墨重彩書寫的對象,叢蘇的《窄街》《中國洗衣店》便是如此。
著名美國城市社會學家路易斯·沃思在膾炙人口的名篇《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主義》曾這樣論及都市人的社會關系:“城市集合體成員的來源和背景各不相同,血緣紐帶、倫理關系、世代生活受同一民俗傳統(tǒng)影響等形成的情感蕩然無存,或變得非常淡薄。”*[美]路易·沃思:《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主義》,汪民安等主編:《城市文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頁。對于華人移民而言,移民異邦的經(jīng)歷是從秩序簡單、親情濃厚的鄉(xiāng)土中國連根拔起,遽然進入功利、冷漠、注重利害關系和物質享受的西方商業(yè)都市。孤懸海外的移民個體,不僅被抽去來自家人、朋友、愛人的淳樸情感滋養(yǎng),都市人際關系的分割特征和功利本質更加深了他們“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消極感受,他們“失去了傳統(tǒng)有機體社會中自發(fā)的自我表達、自信和參與意識。這根本上導致社會反常狀態(tài)和虛無狀態(tài)”*[美]路易·沃思:《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主義》,汪民安等主編:《城市文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8頁。。
吳漢魂(《芝加哥之死》)在芝加哥求學六年,獨居在陰暗潮濕、氣味不佳的城中心地下室;六年期間,昔日情深義重的戀人嫁做人婦,母親在盼兒歸來的無望中逝世,吳漢魂失去了與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切情感紐帶,而城市關系的淡漠和淺薄又使之無法與這所城市建立起深度的聯(lián)系,唯一一次與芝加哥的親密接觸卻是與丑陋庸俗的妓女羅娜之間的接觸。生活了六年的芝加哥,對于吳漢魂而言,不過是個純粹的地理名詞;它的華貴驕奢、紅塵萬丈是完全異己和陌生的所在,最后在吳漢魂的腦海里甚至幻化為吞噬生命的埃及古墓?!断腼w》中沈聰?shù)慕?jīng)歷和精神狀態(tài)與吳漢魂驚人地相似:來紐約兩年,住在悶熱汗臭的合租公寓里,在唐人街的中餐館打工以維持生計,已逝的母親和遙遠的戀人,破碎的作家夢,后來被酒吧里認識的同性戀騙至寓所強奸,最后從六十五層的摩天大樓一躍而下,完成“想飛”的姿態(tài)。吳漢魂的投湖自沉與沈聰?shù)奶鴺亲员M固然是其在中西文化懸蕩中的迷失,又何嘗不是華人移民在現(xiàn)代西方都市的異化悲劇?
吳漢魂和沈聰?shù)慕?jīng)歷是那一代海外留學生西方都市體驗的縮影:經(jīng)濟狀況的困窘,迫使海外留學生在城市最底層為生存而苦苦掙扎;都市關系的冷漠和膚淺使之陷于孤絕無望的境地,他者感、受挫感、分裂感成為解讀這一代人精神狀態(tài)的關鍵詞。然而,西方都市帶給華人移民的負面效果遠不止于此:在失去鄉(xiāng)土社會對個人的情感滋養(yǎng)的同時,移民個體實際上擺脫了鄉(xiāng)土社會倫理道德的約束和看管,放縱、墮落甚至犯罪成為華人移民在西方都市中精神裂變的另一極。
《謫仙怨》中的黃鳳儀出國之前是一位大家閨秀,還曾批評母親混跡闊太太之間的行為是貪慕虛榮、沒有志氣,然而在紐約待了不過兩年,就深受這個城市享樂風氣和拜金文化的影響,墮落為一個在紐約下東區(qū)酒吧出賣色相的應召女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美國既是年輕人的天堂,我為什么不趁著年輕,在天堂里好好享一陣樂呢?我很喜歡目前在酒館里的工作,因為錢多。在這里,賺錢是人生的最大目的。”*白先勇:《謫仙怨》,《白先勇經(jīng)典作品》,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09頁。在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倫理體系中,一向視皮肉生意為“賤業(yè)”,不僅受到來自社會的輕視和鄙夷,持此業(yè)者在心理上也難免自卑自賤,而黃鳳儀身處美國都市,似乎完全擺脫了這種道德壓力,不以為恥,反而“頗感自豪”,走在滿是摩天大樓的紐約街道上,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是個“十足的紐約客”了;穿上一件一百八十塊錢的冬大衣,就得意地忘乎所以。
類似的精神蛻變也發(fā)生在《上摩天樓去》中的枚倫身上:幾年的紐約生活,將一個熱愛藝術(有志茱莉亞音樂學院)、情趣高雅(彈得一手好鋼琴)、重視親情(對妹妹細心體貼)的脫俗女子轉變成一個追求時髦(賣掉了鋼琴,書架上的雜志是Vogue和Bazaar)、功利計較(嘲笑妹妹不住奢華的帝國大飯店,因為“反正航空公司出錢”)、實用主義價值觀(花了一整天給男朋友母親買禮物以防婚事受阻”)主導的世俗女子。
在叢蘇的筆下,西方城市不僅為人的淫亂墮落提供土壤,更是罪惡叢生的夢魘之地,偷盜、搶劫、強奸、殺人放火成為這個城市的常態(tài)?!吨ゼ痈绲囊灰埂分?,我們看到四個膚色各異的女人在美國大都市中的愛欲畸變,這些糾纏對同性身體的都市女人卻沒有真正的快樂可言,體驗著各自的孤寂、失落和恐懼。《獸與魔》中,華人在紐約的極端自由主義和性解放中墮落為沉溺于欲望和感官刺激中的人獸難辨的怪物?!墩帧分?,紐約的唐人街暴徒為了爭奪地盤發(fā)生槍戰(zhàn),勤勞樸實的劉小荃無辜受害;劉小荃的父親被一個波多黎各人無緣無故推下地下鐵。《自由人》中,住在紐約東村的古言泉自陳在五年時間里曾七次被搶,“冷刀子擱在脖子上,硬槍頂在脊梁骨上,或者不速客由救火梯從天而降”*[美]叢蘇:《自由人》,《獸與魔》,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頁。。於梨華也曾借牟天磊之口對西方城市的治安狀況發(fā)表微詞:“晚上來這一帶(芝加哥南部)游逛的人常常會吃到悶棍,然后錢包被割去,運氣壞的,把命都送了?!?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72頁。
對于20世紀50—70年代的華人移民而言,還受到來自西方都市的另外一重的精神傷害——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雖然當時制度和法律上的排華已經(jīng)廢除,隱形的種族歧視卻如“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看似無形,卻難以跨越。叢蘇《野宴》中的中國留學生到郊區(qū)小鎮(zhèn)游玩,卻中了當?shù)匾粚Π兹朔驄D的仙人跳,當?shù)胤ü倜髅髦滥且粚δ信貋砥沸胁欢?,卻依然有心偏袒本族,讓中國留學生們賠了一大筆錢了事。《考驗》中的鐘樂平是紐約某大學一位頗有成績的華人教授,但在獲得終身教職的過程中,受到白人系主任華諾的無理刁難和阻撓,雖然鐘樂平通過聘請律師上訴維護了自己的權益,但是這個過程并不愉快,他也為此付出了身體和家庭的代價。美國城市隱性的種族偏見給華人移民帶來的傷害可見一斑。
多重的精神重負加深了移民主體對于西方都市的負面感受——“永遠沒有一種扎扎實實的‘生根’的感覺……也許是這快速的車輛,高矗的大樓,冰冷而一望無涯的洋灰原野,也許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隔閡……”*[美]叢蘇:《自由人》,《獸與魔》,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83頁。異域都市生活的孤絕體驗,主流社會種族歧視帶來的創(chuàng)傷以及文化沖突形成的心靈沖擊使得華人移民不自覺地心向故國,“鄉(xiāng)土中國”成為華人移民的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
在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書寫中,充滿對西方城市的負面體驗:在華文作家的筆下,西方城市是冷漠無情、庸俗墮落、肉欲沉淪、罪惡叢生的。 這樣的城市形象和表征方式,對于大陸的中國讀者而言,其實并不陌生。在中國的城市文學中,似乎一直都存在對城市的污名化傾向。
中國的城市文學可謂存在先天不足的缺陷:長期的封建集權統(tǒng)治以及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形態(tài)使得鄉(xiāng)土敘事成為中國文學強大而穩(wěn)固的敘事傳統(tǒng);盡管在20世紀30年代的 “新感覺派”小說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中國城市文學以及文學現(xiàn)代性的短暫勃興,但是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學”中,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強勢擠壓和刻意引導之下,城市成為腐化墮落和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代名詞,被肆意抹黑和他者化,城市文學以畸形和病態(tài)的方式進入文學史視野。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中國大陸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以及城市建設的突飛猛進,城市文學蔚然興起并呈蔓延之勢。由于地域差異、文化形態(tài)、鄉(xiāng)土生活的滲透程度以及作家感知方式和關注階層不同,中國的城市文學呈現(xiàn)出斑駁參差的復雜樣態(tài)。在賈平凹、張承志、張煒等人的文學想象中,城市成為罪惡的淵藪,是有悖于淳樸自然鄉(xiāng)村價值體系的道德他者;池莉、何頓、邱華棟等人的城市小說中,滲透著物質主義價值觀和對世俗享樂的認定,而朱文的《我愛美元》、《幸虧這些年有一些錢》,韓東的《美元勝過人民幣》對金錢的崇拜和渴求則更加赤裸和露骨;衛(wèi)慧、棉棉、周潔茹等“70后作家”等人則把城市與對時尚的追逐和個體欲望的放縱聯(lián)結,以酒吧、咖啡廳、舞廳等城市符號所構筑起來的城市空間成為肉欲狂歡的舞臺。在劉慶邦、尤鳳偉、陳應松等人對底層人群的關照中,城市似乎是物欲和利益的陷阱,陷落其中的人在向城求生的艱難中道德崩落、行為失序,甚至滑向犯罪的邊緣。
由上觀之,在林林總總的中國城市書寫中,并不缺乏苦難敘事、肉欲放縱的呈現(xiàn)、物質腐蝕下的墮落和罪惡,“背對城市寫作”甚至成為中國城市書寫的大勢和主流,這與20世紀50—70年代華文作家對西方城市的負面體驗表述似乎遙相呼應、互通款曲,頗有些共同之處。那么,華文文學中的西方城市書寫有何特異之處?又有什么值得關注的必要?
誠然,作為工業(yè)文明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標志,現(xiàn)代城市,無論是姓“中”還是姓“美”,都必然在物理景觀、經(jīng)濟結構、生活方式、精神狀態(tài)上展現(xiàn)出相當?shù)囊恢滦?。豪華酒店、摩天大樓、巨幅廣告牌、立體交叉橋、人群涌動的地下鐵成為現(xiàn)代城市的標配,四通八達的城市交通、鱗次櫛比的商場店鋪、不斷上市的公司企業(yè)彰顯著現(xiàn)代經(jīng)濟結構給人類生活帶來的巨大改變。與此同時,城市居住環(huán)境惡化、犯罪率上漲、人際關系的隔離和冷漠、個人生活的混亂無序和腐敗墮落也成為現(xiàn)代城市的普遍癥候。那么,與此密切相關的城市文學表現(xiàn)出某些共性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硬幣總有其另外一面,以西方城市為表現(xiàn)對象的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與80年代之后興起的中國城市文學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在此,我們姑且不論西方城市中獨有的種族歧視,也不論西方城市社會土壤、文化形態(tài)與中國本土城市的天壤之別,我們單從兩種城市書寫的思維模式和潛在的文化心態(tài)入手,便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差別。
中國的城市文學是伴隨著中國社會經(jīng)濟的轉型和城市化程度的大幅加速而產(chǎn)生的,它親眼見證、經(jīng)歷并書寫著中國從鄉(xiāng)村社會向城市社會的轉型過程以及這個過程給人們社會生活、價值觀念、心理狀態(tài)等各方面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和挑戰(zhàn)。鄉(xiāng)村社會成為中國城市書寫的天然背景和參照物,不僅城市書寫中常見的“鄉(xiāng)下人進城”母題不可避免地牽扯城市和鄉(xiāng)村兩種地理文化空間,就連知青文學、市民文學等城市文學類型也離不開與鄉(xiāng)村對照的思維模式和框架,學者南帆曾經(jīng)指出中國文學這一特點,“不管情節(jié)多么復雜,人物多么紛繁,這種文化的二元結構時常與二元經(jīng)濟形成一個奇怪的對稱……證明了文學對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獨特傾向”*南帆:《啟蒙與大地崇拜:文學的鄉(xiāng)村》,《文學評論》2005年第1期。—— 確實如此,中國的城市文學總是與鄉(xiāng)村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無法脫開“城市—鄉(xiāng)村”二元敘事的邏輯。
而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中的西方城市書寫卻產(chǎn)生于完全不同的社會語境。這一批作家都有一份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他們大多出生和成長于中國大陸地區(qū),幼年時代隨著蔣介石政府的垮臺而隨父輩流亡臺灣,在臺灣度過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并讀完大學,之后才因為美國對華政策的松動而移民美國。而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前的中國,無論大陸還是臺灣,還處于前工業(yè)化的鄉(xiāng)土社會。這并不是說,中國沒有城市,中國的城市古已有之,但是此前中國的大部分城市仍然是鄉(xiāng)土社會的延伸,從結構和性質上并沒有產(chǎn)生迥異于中國鄉(xiāng)村的異質文化和生活方式,正像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所說:“中國式的城市有其由歷史中形成的文化形態(tài)的特殊性。田園式的城市是鄉(xiāng)村的延伸,是鄉(xiāng)村集鎮(zhèn)的夸大。城市即使與鄉(xiāng)村生活結構(并由此而在整個社會生活中)功能不同,也同屬于鄉(xiāng)土中國,有文化同一?!?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
因此,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具有現(xiàn)代城市內(nèi)涵的城市是相當少見的。中國大陸的城市化進程在二十世紀中期起步,70年代末在改革開放政策的刺激下才開始步入快速發(fā)展階段,這時才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城市。臺灣地區(qū)的城市化加速期始于20世紀中期,當時其城市化率僅為24.7%,到90年代迅速升至74.4%。*湯韻:《臺灣城市化發(fā)展初探》,《長春大學學報》 2011年第11期。而臺灣留學生作家大批移居美國發(fā)生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美國城市化進程早已完成。這就意味著,這一批華文作家不僅未曾親眼見證大陸的城市化,也與臺灣的城市化過程完美錯過。這也同時表明,臺灣留學生作家的跨域書寫是直接從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進入高度現(xiàn)代化的美國城市之中。所以,美國華文作家所經(jīng)歷的社會文化差異,不僅有中國/美國的國別差異,也有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代城市的經(jīng)濟結構差異。然而在強大的國族差異背景下,鄉(xiāng)土/城市的差異被極大地淡化了,甚至消隱在中國/美國的二元敘事模式之中,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代美國城市中的鄉(xiāng)土性和城市現(xiàn)代性的對抗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美國城市的國族屬性被夸大和凸顯。換言之,美國城市并非作為鄉(xiāng)村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而是被當作美國國家和美國文化的象征和符號,美國城市書寫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美國書寫,國內(nèi)城市文學常見的城市/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被置換為美國/中國的二元對立。美國華文作家筆下的西方城市書寫便成為其自身民族性與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斗爭博弈的場所。
“民族”(Nation)這一概念,在不同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語境中往往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內(nèi)涵,斯大林將其定義為,“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wěn)定共同體”,*[蘇]斯大林: 《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 第28頁。這個定義強調(diào)“民族”語言文化歷史的同源性,這正是民族的根本特征,也正因如此,使之在異民族的交往中比“國家”擁有更為強大的召喚力量。但是斯大林的概念中包含了地域屬性,這符合前現(xiàn)代社會的現(xiàn)實,但是在全球化的今天,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其適用性。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依據(jù)其在亞洲各國流亡的實踐,革新了民族的概念:他把“民族”定義為一種用語言構想的“想象的共同體”,是與膚色、性別、出身和出生年代等無可選擇的事物密切相關的“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建構”*吳叡人:《認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體〉導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安德森的“民族”凸顯了其“想象性”,擺脫了對地域屬性的依賴,這對于全球化時代的流散社群有著格外重要的意義。美國華文作家正是通過用華語所構筑的虛幻空間與自己的家國對話,在書寫西方城市的同時構建關于鄉(xiāng)土中國的共同體想象,確認與本國家和本民族的與生俱來的深刻聯(lián)系,“民族性”(nationality)便于此產(chǎn)生。所以,所謂“民族性”,是指人們在異族或異文化語境中激活對本民族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并對屬于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特質有更加清醒的認識。
在華文作家的文學想象中,民族性的建構是通過筆下的華人移民對鄉(xiāng)土中國的執(zhí)著和向往來完成的。在喧囂的異國城市中,華人移民對祖國原鄉(xiāng)投以深情回望,向記憶中的鄉(xiāng)土中國汲取溫暖和力量,以抵御異國他鄉(xiāng)殘酷而冷漠的生存現(xiàn)實。鄉(xiāng)土中國的實際缺席在華人移民頭腦中發(fā)酵成一種濃烈的鄉(xiāng)愁,白先勇在其散文集《驀然回首》中曾談及自己身居美國的感受:“在美國我想家想得厲害。那不是一個具體的‘家’、一個房子、一個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這些地方,所有關于中國的記憶的總合,很難解釋的,可是我真想得厲害?!?白先勇:《驀然回首》,臺北:臺灣爾雅出版社1983年版,第26頁。
異域城市生活的負面體驗使得旅美華人在情感上更涌起一種“心理被欺負后的自戀”,為了緩解異國他鄉(xiāng)主體性缺失的焦慮和避免精神上的虛無,他們不由自主地從中華文化尋找安慰,并以此更加確認其民族性和自我認同,正如吉登斯所言:“自我認同并不僅僅是給定的,即作為個體系統(tǒng)的連續(xù)性的結果,而是在個體的反思活動中被慣例性地創(chuàng)造和維系的某種東西。”*[英]安東尼·吉登斯著,趙旭東等譯: 《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58頁。牟天磊(《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思鄉(xiāng)情緒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持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拒絕吃洋飯上——不管功課多忙,身體多累,他依然堅持回公寓做中國飯吃;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中文報紙的貪戀上,牟在美國的十年像“餓狼”似的,到處借中文報紙來看,貪婪地咀嚼報刊上的每一個字。而強烈的鄉(xiāng)愁竟致聽到《萬里長城》、《念故鄉(xiāng)》等負載著中華文化韻味的舊曲時潸然淚下。白先勇初到美國曾患上“文化饑餓癥”,雖然在課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學,卻從圖書館借回大疊有關中國政治歷史文化的書。
印裔美國人類學家阿爾君·阿帕杜萊指出:“全球互動的中心問題是文化同質化與文化異質化之間的張力?!?[美]阿爾君·阿帕杜萊著,劉冉譯:《消散的現(xiàn)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維度》,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41頁。身處美國城市,華人移民陷于西方文化的全面包圍之中,加之美國對各國移民推行的熔爐政策,華人移民面臨著被西方文化同化的巨大壓力,然而,民族性卻往往以堅韌和頑強的方式在異域土地上得以張揚和凸顯。華人移民似乎更加執(zhí)著于母國原鄉(xiāng)的生活方式,以種種物化的方式保留關于鄉(xiāng)土中國的記憶,以抵御異國城市文化的侵蝕。歐陽子《秋葉》中的華人教授王啟瑞,居美多年,依然堅持東方色彩的家居設計,墻上掛著中國的對聯(lián)字畫,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換上中國長袍,不喝咖啡不吃西餐,堅持教兒子漢語和古典禮儀,這是一個從思想到行為比中國人還要中國的美國華人。於梨華《傅家的兒女們》中湖南籍韓教授家的花園里,有著東方式的白色月洞門、假山、流水、拱橋、林木扶疏,花園一角擺放著石桌石椅,完全是中國園林的復制。無論中國字畫還是中國花園,作為中國文化的符號化能指,他們都寄托了海外華人的游子之思,是華人移民為遠離故土的自我心理補償,也是在異質的西方文化環(huán)境里堅守民族文化的姿態(tài)和情懷。
美國華文文學,作為飄零海外的移民者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當然屬于“流散文學”。所謂“流散”(diaspora)是指 “在外部的或散在的生活分布、與某種文化中心的疏離、邊緣化的處境、狀態(tài)或人群”。*錢超英:《流散文學與身份研究》,《中國比較文學》2006年第2期。美國華文作家的流散處境激活了其關于身份的焦慮,白先勇在談到自己初到美國時的經(jīng)歷時曾經(jīng)這樣寫道:“像許多留學生,一出國外,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產(chǎn)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和信仰都得重新估計?!?白先勇:《白先勇經(jīng)典作品》,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頁。在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中國文化還是美國文化的兩難選擇中,20世紀50—70年代的華文作家似乎都選擇了前者,表現(xiàn)出堅定的國族立場。這或許是由于在異國他鄉(xiāng)所遭遇的種族歧視,或許是由于求學就業(yè)生涯中的種種挫敗經(jīng)驗,又或許是由于文化震驚所帶來的種種不適,總之,這一代華文作家都保持了中華身份認同:流散海外的境遇并未改變其中國人身份的自我確認,異己的環(huán)境反而強化了他們身上的民族性和文化回歸意識。白先勇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在國內(nèi)不覺得,出去以后,往回望,就會知道我們的文化是多么淵博、深沉。每一回顧,就會感覺到自己身上的burden。這么說,也許會有人覺得可笑,可是我真的是這樣,我自己或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一點——我也不想改變?!?林懷民:《白先勇回家》,《第六只手指》,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319頁。西方的異質文化語境不僅未能將白先勇同化,反而使其更加維護和依戀自己的母體文化,對自己肩負的文化重擔也更加清醒。叢蘇也以滿含深情的文字表達出流亡海外的中華兒女對祖國血肉相連的臍帶關系:“對于一個流浪人,土地和語言是他在流浪生涯里日夜渴望、不能忘懷的!土地象征他和他的祖國的根源的關系,語言象征著他和他同胞的連帶關系。沒有失去他們的人永遠不會感到他們的可貴……中國可以沒有我們而存在,但是我們不能沒有中國而存在?!?[美]叢蘇:《獸與魔·自序》,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4頁。
華文作家的這一份民族情感和堅定的華族身份認同使得他們在書寫西方城市時無法做到客觀和親和,華人移民負面的西方城市體驗固然與現(xiàn)代城市的弊端有關,卻更多是由于作家看待這些城市的眼光。由于未曾親歷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社會轉型,華文作家無從分辨哪些是屬于現(xiàn)代城市的普遍痼疾,哪些是美國社會文化的固有缺陷。在他們的頭腦里,二者渾然一體,美國城市不過是小寫的美國,是美國的縮影和代表。
美國城市化是伴隨著美國工業(yè)化的迅猛發(fā)展而得以實現(xiàn)和完成的,美國城市集中體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商業(yè)生產(chǎn)關系、科學技術的進步和普及以及物質財富大量積累,因此便與西方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其實是一個歧義叢生而又矛盾重重的概念群,作為一個社會學概念,它與現(xiàn)代化進程密不可分,包含工業(yè)化、城市化、科層化、市民社會、民族國家的產(chǎn)生等多個指標;作為一個文藝學或美學概念的現(xiàn)代性,又與社會范疇的現(xiàn)代性處于矛盾對立之中,以種種先鋒藝術手段反抗現(xiàn)代生活。本文所說的“現(xiàn)代性”,主要指前者,是指西方世界在啟蒙主義精神引領下經(jīng)由工業(yè)革命而帶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生活的大幅改觀,這也是討論城市文學時學界經(jīng)常使用并且基本認同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概念水乳交融地聯(lián)結在一起,成為后者的象征和物化實體。20世紀50—70年代的華人移民負笈去國、前仆后繼奔赴美國城市,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的吸引和召喚。於梨華曾自陳寫作《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初衷之一,便是要解構當時臺灣社會盛行的崇美之風,而這種崇美之風的形成,歸根到底建筑在臺灣社會對美國不切實際的現(xiàn)代性想象之上。牟天磊父親和妹夫的幾句無心之語正是這種想象的絕佳體現(xiàn):“美國的家庭,家家都有冷氣的吧?”“這里不比美國,可以夜不閉戶的”“你們在原子國享受慣了現(xiàn)代化的方便,怎么受得了鄉(xiāng)村的簡陋?!闭衲蔡炖趹崙嵅黄奖г沟哪菢樱骸霸谂_灣社會,上至知識分子,下至三輪車夫,似乎都覺得那是一塊樂土,既富貴又太平,好像世界上任何困難到了美國就不存在似的?!?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60頁。牟天磊本人赴美留學的原因,部分也是由于羨慕它的豪華和現(xiàn)代化、它的“每一種用金錢和科學合制的摩登享樂”,以及“紐約錐子似的高樓和第五街的櫥窗所代表的高級生活”。*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頁??梢哉f,這一時期的臺灣留學生是在對西方現(xiàn)代性的戀物與幻想之中踏上赴美之路的。
然而,在20世紀50—70年代美國華文文學的西方城市書寫中,卻似乎經(jīng)歷了對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的集體去魅。白先勇通過冷漠、威嚴的摩天樓、嘈雜擁擠的城市街道、燈紅酒綠的酒吧等空間符碼,繪影出一個冷漠、喧囂、色情、沉淪的芝加哥形象。即便是紐約高檔社區(qū)的安樂鄉(xiāng),白先勇也通過隱含作者的敘述為它涂抹上一層壓抑、冷漠的非人化色彩:它的整潔是“所有的微生物都殺死了一般”、“手術室里的清潔感”,人工栽植的林木像是“假蠟盆景”,家家戶戶門前的草坪像“塑膠綠地毯”。如果拋開作者空間書寫的主觀視角,安樂鄉(xiāng)作為紐約的上層住宅區(qū)顯然是環(huán)境優(yōu)美、干凈舒適的;芝加哥作為美國第三大城市,它的繁華和現(xiàn)代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作者調(diào)用了大量富有主觀色彩的修飾語,為城市的現(xiàn)代性強行打上不愉悅的色調(diào):芝加哥像是“埃及的古墓”,城市中的高樓“如同古墓中逃脫的巨靈”;世界第一大城紐約被白先勇稱為“魔都”:“紐約,在我心中漸漸退隱成一個遙遠的魔都,城門大敞,還在無條件接納一些絡繹不絕的飄蕩靈魂?!?白先勇:《紐約客序言》,《自先勇自選集》,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英國地理學家麥克·克朗在論及文學作品中的地理景觀時曾說:“文學并不只是提供地理客觀知識的情感對應物,而是通過展示與個人趣味、經(jīng)驗和知識相關的各種景觀,給出認識世界的方法?!?Mike Crang, Cultural Geography, London: Routledge, 1998, p.57.也就是說,文學作品中的地理景觀并不是單純地反映外部世界,而是融注了作家的主觀情感、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白先勇對于自己國家的民族情感、對于東西方文化的認知,使之對于以美國城市為代表的美國社會產(chǎn)生本能的排斥和抗拒,這深深影響了他筆下西方城市的表征方式和對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的認同。美國城市現(xiàn)代性可謂是客觀現(xiàn)實,即便迷失在中西文化選擇中的吳漢魂也并不否認城市現(xiàn)代性的吸引力,“他不要回臺北,臺北沒有二十層樓的大廈”*白先勇:《芝加哥之死》,《寂寞的十七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97頁。,但是白先勇在表征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時融入了太多的主觀色調(diào),使西方城市失去了其誘人的光暈和迷幻色彩,其現(xiàn)代性也在很大程度上被打壓和消解。
從某種意義上說,白先勇并沒有否認西方城市的繁華和現(xiàn)代,只是通過主觀敘述為西方城市的現(xiàn)代性打上了一層負面和消極的色調(diào)。而在於梨華、叢蘇的筆下,西方城市的摩登繁華形象卻得到徹底顛覆和解構。叢蘇筆下的美國城市,公寓大樓一徑是“古老灰舊色的”(這個詞組在叢蘇的數(shù)個短篇如《想飛》、《百老匯上》、《癲婦日記》、《芝加哥的一夜》里反復出現(xiàn),似乎與她筆下的公寓大樓成了固定搭配);紐約的哈德遜河河水混沌,顏色灰暗,里面漂浮著臟污雜物;百老匯的街道上“充滿著陳腐的蠕動和抽搐;那隨風飄揚的灰塵和碎紙,那行人道與馬路溝沿里的狗屎和玻璃碎片”*[美]叢蘇:《百老匯上》,《想飛》,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7年版,第23頁。,百老匯附近長木凳上躺著曬太陽的酒鬼,人行道邊站著黑人妓女、毒販和波多黎各人妖。這樣的西方城市形象,幾乎是對西方城市的現(xiàn)代性進行了全盤否定。這部分是由于作家對于美國都市生活的認知(叢蘇在《想飛》后記里曾提到:她所看到的美國的都市生活日趨滑坡,紐約在她眼里是個“表面輝煌,骨子里頭一團糟”的城市),也是作家“內(nèi)心濃烈的懷鄉(xiāng)情感和堅定的族裔主體使然”*朱立立:《身份認同與華文文學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版,第87頁。,因為叢蘇《中國人》中的很多作品中,都彌漫著強烈的中國身份認同和遠離母土的彷徨和憂傷,有關中國的書寫和記憶都是親切溫暖的,無論是北國的小村還是故土的鄉(xiāng)音;與此相反,美國城市及其現(xiàn)代性卻遭到作家無情否定和他者化。作家的鄉(xiāng)愁情結和族裔屬性顯然已經(jīng)悄悄潛入其對美國城市的文學書寫之中。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里反復提到西方城市的破敗和貧窮,“芝加哥三十幾街到四十幾街一帶的臟和窮,比我們這個巷子里(牟天磊臺北老家的巷子)還勝十倍”,“去過曼哈頓的黑人區(qū),芝加哥的南面,洛杉磯的瓦茲街,才知道美國的丑惡是藏匿起來的……他們所代表的貧窮不亞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貧民”,*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頁。“從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電車……經(jīng)過的路線都是大建筑物的背面、大倉庫的晦灰的后墻、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舊住著貧苦的白種人或生活尚過得去的黑人的陳舊的公寓的后窗,后窗封著塵土,后廊堆著破地毯、斷了腿的桌椅、沒了彈簧的床……”*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頁。在牟天磊的眼里,西方城市過分商業(yè)化,缺乏個性色彩,西方城市的所謂名勝古跡也無法與中國城市相提并論。對西方城市陰暗面的揭露和負面認知誠然有作家解構臺灣社會崇美之風的現(xiàn)實需求,也與作家和華人移民的民族性和文化身份認同存在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英國地理學家David Lawenthal曾指出,“所有的地方和風景都是由個人經(jīng)歷的,因為我們是通過由我們的態(tài)度、經(jīng)歷、意圖、和我們獨特的個人情況而組成的透鏡來觀看這些地方和風景的”*Lawenthal D., “Past time, present place: Landscape and memory”, Geographical Review, vol.65,No.1,1975.,華人移民的民族性和文化身份認同成為其認知、理解、詮釋西方城市的一面透鏡,經(jīng)過這面透鏡的情感過濾,西方城市難免會經(jīng)過某種程度的變形和曲解?;蛟S芝加哥的窮和臟、紐約的破敗、甚至美國的古跡缺乏個性和歲月洗禮都是客觀事實,但是牟天磊們選擇把這樣的城市地圖繪入自己的腦海并陳列出來,這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和傾向。這一點,在與作為丑角出現(xiàn)的某童姓留學生作對照時更加明顯:在后者眼里,美國樣樣都好,“交通方便,娛樂場所多。一切用具都是電氣,吃的穿的,要什么有什么,真好像是個天堂”*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頁。。對西方城市現(xiàn)代性的不同認知折射出不同的國族立場和認同傾向。這些所謂的成功留美學人更加認同美國物質主義價值觀,注重世俗利益、民族性較弱,成為華文作家和其他華人移民諷刺和鄙視的對象,《野宴》中的林堯成、《安樂鄉(xiāng)的一日》中的偉成、《謫仙怨》里的黃鳳儀都是如此。對美國城市現(xiàn)代性的全面肯定及熱切擁抱與中國人的民族情感和中華身份認同似乎是相悖相離的:對于中國的國族情感越弱,就越容易認同美國現(xiàn)代都市并且在其中樂不思蜀;反之亦然。牟天磊、依萍(《安樂鄉(xiāng)的一日》)等人民族意識較強,在異域環(huán)境內(nèi)依然堅守中國人的原初身份,對美國城市及其現(xiàn)代性往往持一種猶疑和疏離的態(tài)度。牟天磊堅決拒絕認同美國,“一個中國人怎么能在美國落戶呢?”*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代表西方城市生活的一切都被牟天磊無情地加以否定,他之所以喜歡臺灣的鄉(xiāng)居生活是因為終于可以擺脫當時美國城市所特有的“穿梭似的汽車”、“頭頂上的機聲”、“遠處心煩意亂的電影廣告”以及“披發(fā)少年所唱的現(xiàn)代爵士”。所以,可以這樣說,作家和和華人移民的民族性對其美國城市書寫和體驗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擠壓和驅逐。
20世紀50—70年代的美國華文文學中的西方城市,不僅充滿華人移民的負面體驗,其城市形象以及其所代表的現(xiàn)代性也被大打折扣,這與這一代美國華文作家的國族立場存在著深刻的淵源。這一代作家雖然身在異國,卻對祖國原鄉(xiāng)懷有一份深情,表現(xiàn)出堅定的民族立場和中國人身份認同。強烈的民族性使這一代作家在看待美國城市時無法做到客觀和親和,透過其文化認同和個人經(jīng)歷構成的情感濾鏡,美國城市形象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扭曲和變形,其現(xiàn)代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打壓或消解。所以,這一代華文作家筆下的西方城市負面書寫和現(xiàn)代性解構與其民族性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二者互為因果,彼此確認。
[責任編輯 閆月珍 責任校對 池雷鳴]
2016-07-30
蔡曉惠(1976—),女,河北定州人,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美國華人文學與空間批評研究。
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美國華人文學空間敘事研究》(批準號:TJWW15—008)。
I712.09
A
1000-5072(2016)11-0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