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之國”：庚子事變北京城陷后的失序與重建

文/戴海斌

“無主之國”：庚子事變北京城陷后的失序與重建

文/戴海斌

1900年8月15日（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八國聯(lián)軍由東便門、東直門、朝陽門、安定門、廣渠門等處相繼攻破北京城，撲入使館區(qū)，并有一部由前門入內城。幾乎同時，慈禧太后攜光緒帝、皇后、大阿哥及少數(shù)王公大臣，由神武門出西直門，倉皇奔逃。在經(jīng)歷了失陷最初幾天完全失控的屠戮、焚燒、搶劫和奸淫之后，八國聯(lián)軍在當?shù)亟⑵鹬趁窠y(tǒng)治秩序，對北京皇城、內城和外城各街區(qū)實行分片接管。近代通史或義和團運動史的相關著述，多辟有“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專章，連同專題文章，焦點多在揭露外國軍隊暴力統(tǒng)治及犯下的“累累罪行”。翦伯贊在編輯《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時說“清算帝國主義的血賬，是紀念義和團最好的辦法”，這一取向實際在后來研究中得到持續(xù)的貫徹。相較之下，西人討論聯(lián)軍占領行動，帶有很強的西方價值本位，強調“由于中國破壞了國際法并向世界挑戰(zhàn)，世界也反過來在對待這個破壞法律者時不承認自己的法律”。晚近學界更多受權力話語理論及后現(xiàn)代史學影響，雖亦致力于對西方文明內部野蠻行為的歷史批評和反省，但與傳統(tǒng)的“帝國主義批判論”已有不同。最有代表性的，如何偉亞（J.L.Hevia）指出使館解圍后列強的劫掠活動以及對劫掠品的處理方式包含“懲罰”與“規(guī)訓”兩面，它不單是有關“復仇”主題的暴力演示，也是西方人針對中國主權、文明及中國人精神心理進行的有計劃的“象征戰(zhàn)”，實際從屬于歐美帝國主義運用身體暴力和語言暴力以使清帝國適應以其為標準的全球性規(guī)范的、龐大并持續(xù)的“教育工程”。

然而，無論“懲罰”，抑或“規(guī)訓”，均以八國聯(lián)軍或更廣義的西方人為當然主角，既有研究多把重心落在行為施動者身上，而很少注意對手方的反應及兩者間的互動關系。一些研究者逐漸視角往下，如張鳴、胡成利用時人筆記、日記等材料，刻畫了“介于侵略/反抗之間”的灰色空間當中普通老百姓生存狀態(tài)和心態(tài)，郭道平考察庚辛之際聯(lián)軍對北京的治理措施以及京師民眾反應，致力于呈現(xiàn)這一事件“對于北京城市現(xiàn)代轉型的起點性意義”。

S不過，這些研究還是偏向基層的、社會的一面。實際上，北京城的政治社會秩序由崩陷到重建的過程中，清朝官方是否全無作為？如果把八國聯(lián)軍的殖民統(tǒng)治當作一場“課業(yè)”，那么中國人是否只是充當了一個安靜而謙卑的聽眾？這些仍是值得追索和思考的問題。本文聚焦從北京城陷、宮廷出逃，到欽命議和全權大臣慶親王奕劻返京的20多天，通過留守京官這一群體在“無主之國”的極端狀態(tài)下形形色色的表現(xiàn)，透視非常時期中外交往的實相及國人面臨國難時的心態(tài)，進而將“庚子”與“庚申”并置，重審兩次“國變”的意義。

留守京官面相

聯(lián)軍叩城，兩宮逃亡，天翻地覆，變出非常。時人形容以“橫今振古未有之奇變”、“庚子一變天地震，六飛倉皇幸秦晉”。不過，這類震驚和慨嘆實際為拉開一段時間距離后痛定思痛的反應。征諸當時，清廷逃亡前未來得及布置留守事宜，西逃中又長時間與京內失去聯(lián)系，對宮廷西行的事實，滯京官員身處局外，全然懵懂。8月25日（八月初一日），避難于昌平的侍講學士葉昌熾日記寫道：“洋人之陷都城，逾十日矣。中國君臣墮甌不顧，聞洋人頗欲言歸于好，舉朝無接談者。”約隔一旬后，情勢似有所變化，葉氏續(xù)記：

聞留京大小諸臣，各樹標幟，崑相、裕壽田、阿云亭諸公為一班，敬子齋、惲薇孫為一班，郭春畬與樞曹諸君為一班，于翚若、李亦園諸君為一班，徐頌閣太宰與漢員數(shù)十人，聯(lián)名具折請安，并請議撫。

其中透露留京官員三五成群，各樹一幟，聲氣相求，各張一軍，而各行其是，于京師善后過程中多有表現(xiàn)。在“無主”“無政府”情勢下，尚留京內、于“瓦礫”上“求和”的大小京員，在半推半就中間走上了歷史前臺。

庚申與庚子

聯(lián)軍入京、宮廷西逃，重演了40年前一幕。1860年（咸豐十年），歲在庚申，咸豐帝攜宮眷逃熱河，英法聯(lián)軍由安定門入北京城，親歷是役的士大夫痛苦地名之曰“庚申之變”。與之相比，記述前次鴉片戰(zhàn)爭的著作不過稱為《道光洋艘征撫記》，所謂“變”者顯然更能表達西人真正地逼到面前的那種震撼。陳旭麓先生說：“名者實之賓，‘庚申之變’這個名稱本身就說明，中國社會中的人們已經(jīng)體會到有一種不受歡迎，但又無法拒絕的變化正在發(fā)生?！眹擞伞案曛儭辟咳蛔允?，漸知外力迫成“亙古未有之變局”，至甲午乙未，中日戰(zhàn)爭的結局化作“焚如之災”，使“變局”急速轉為“危局”，與此相為表里的，是戊戌年新舊交爭，變法起落，余波一路鼓蕩，庚子之變踵起，八國聯(lián)軍帶來的兵火和劫難，使“危局”再變而入“殘局”。在“變局”“危局”到“殘局”的世局推移里，今日史家看到的是中國人日深一層的“智勇俱困”。

英法聯(lián)軍陷北京，逼出庚申之變，朝官士大夫身在炮口俯視下，有逃奔，有藏匿，由此生出敵愾與憤怒，城中儒生劫中記實，往往涕淚交流，血脈賁張，“嗚呼痛哉”。相較之下，八國聯(lián)軍入京城后，固然有“人民落荒逃走，擾擾紛紛，慘不忍言”者，然而不久，“太平歌舞尋常事，到處風飐五色旗，家國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蓋京師紀實。時有京城居民向日、英、美軍“公送萬民傘”之舉。葉昌熾深為不齒，痛慨曰：“昔則挾刀尋仇，滅此朝食，今乃忝顏媚敵，載道口碑，北人真無心肝矣?！庇捎谌诵呢ё儯幽甑谋敝袊?，士大夫所代表的上流社會里有“亡恥”，被稱作“北民”的下層社會里也有“亡恥”。

“車駕北狩”和聯(lián)軍入京的震蕩產(chǎn)生于華北，其脈波卻傳到很遠。1860年（咸豐十年），正督師皖南的曾國藩獲知“鑾輿已出巡熱河”、“京城業(yè)被逆夷闌入，淀園亦被焚”，不禁“悲泣，不知所以為計”，以不能赴君父之難而“傷痛之至”。到了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經(jīng)營“東南互保”的當事人如盛宣懷、張之洞、劉坤一，也自認為仿佛曾國藩主持江南，但當“宮廷西巡”消息傳來，他們首先想到的卻是保留東南這一片“干浄土”：

查庚申北狩，曾文正諸公在東南激勵將士，外示鎮(zhèn)定，內籌措置。今諸帥度越前賢，凡土匪竊發(fā)，不難彈壓平靖。但能將領兵律嚴肅，勿致與匪串合，終無大礙。洋兵虎視，輒謂我兵難恃，若一聞匪警，舟師立至，東南又難收拾，乞格外留意。

英法聯(lián)軍得勝之余意猶未足，又在圓明園里放一把大火。時人目睹“煙焰迷天，紅光半壁”、“萬間宮殿，蕩為墟矣”，而“至歷代圣容，皆為碎裂，尤不忍聞矣”。在中國人觀念里，“歷代圣容”象征神圣，聯(lián)軍趁“火器制勝”之勢，刻意要從精神上摧折國人意志，破夷夏之界，故中英《天津條約》特列“嗣后各式公文，無論京外，內敘大英國官民，自不得提書夷字”一款來約束中國人。聯(lián)軍入京后，英使額爾金（Earl of Elgin）赴禮部會恭親王奕識，“公然乘坐金頂黃絆綠帷八抬轎”，且前后“所過馬步隊，約萬余人之眾”。按清代輿服制度，“金頂黃絆”轎式本為皇家獨享，目睹這一場面的一位中國人憤然曰：“伊在英國，只一伯爵耳，乃敢僭越狂妄至此！”身歷此劫的那代人留下來的文字中，因西人強暴而產(chǎn)生的身世家國之哀，是一個共同主題，由此觸發(fā)千古之痛，便多見“欷歔”、“泣下”、“國事至此，唯相對一哭”、“堂堂天朝，竟任夷隊縱橫，為之大哭”的傷心一慟，其間的極端，竟是憂憤催逼下的“須發(fā)皆白”。

八國聯(lián)軍進京后，堅持全副武裝橫穿皇城中軸，以鐵蹄來褻瀆帝國最神圣的象征。這除了炫耀軍威、羞辱敵人，更是為利用這一史無前例的機會來戰(zhàn)勝清朝根深蒂固的“迷信”。自1861年外國公使駐京以來，圍繞“覲見”問題發(fā)生過無數(shù)是非和風波，但尚沒有一個歐美外交官或軍人曾獲準進入紫禁城朝覲大殿，更不用說涉足三大殿后面的內廷禁地。而按傳統(tǒng)禮制，紫禁城的中軸線，僅供皇帝、皇后、皇太后使用，其他人只用側邊的甬道，在紫禁城騎馬、乘兩人肩輿，已是天子對老臣的格外施恩。當時國人相信“兵隊入宮，滅國之禮”。熟稔中國歷史的馬士（Hosea Ballou Morse）也認為至此“帝國屈辱已極”。不過，如達格特所指出的，西方列強攻擊中國人的信仰，讓他們大丟面子，本身存在著危險：如果把清朝君主政權貶黜過甚，它也許會突然崩潰，那么誰來保證賠款支付，誰來簽署和約，誰來負責恢復秩序呢？可以說帝國主義侵略給清王朝帶來了災難性后果，但返回歷史現(xiàn)場，細繹中國“被羞辱被貶抑的特殊方式”，無論懲罰或規(guī)訓兩面，仍都有其限度。而某種意義上，面對西方人施加的“有序懲罰”，清朝官員完成了有默契的合作。一位見證閱兵式的西方戰(zhàn)地記者對在御花園發(fā)生的一幕印象深刻：“很快所有人都加入了一個極為獨特的社交聯(lián)歡，東方遭遇西方，被征服者作為主人，在紫禁城正中心奇樹異木的這片怡人樹蔭下款待征服者?！比纭爸魅恕敝坏哪峭┳允?，為規(guī)避“危險情形”，接待聯(lián)軍不憚“勞盡心力”。而崑岡事后奏聞洋兵進入大內，根本不承認有何“滅國之禮”的成分，相反尚感激對方法外施恩：“初四日辰刻約同該使臣等人入大清門、進內左門、出神武門，僅作洋樂，并無喧嘩情事。臣等竊思此次洋人入宮，尚知先期約會，未敢擅入，意在顧全邦交?！比绻寻藝?lián)軍的統(tǒng)治當作一場“課業(yè)”，那么，聽者也參與塑造了這門課程的形態(tài)，甚至，課業(yè)灌輸?shù)囊膊皇羌內粏蜗虻摹?/p>

庚子事變的整個善后過程，也時常閃回關于40年前的記憶。北京城破后，高枏等京官即“慮慈圣西巡，大內恐不堪，以庚申舊事如昨也”。早在事變之初，盛宣懷已經(jīng)擔心往事重演：“若再不剿平拳匪，恐禍不止于庚申、甲午也”，“旨傳拳民入衛(wèi)，兩宮有仍回淀園之說，恐蹈庚申轍”。八國聯(lián)軍進逼京師之際，張之洞也重提故事：“查咸豐庚申圣駕北狩熱河，和約系留京王大臣議定，是西幸以后仍可議約。若一面西幸，一面止戰(zhàn)接使，似較穩(wěn)便?！北本┏瞧坪螅瑢m廷逃走，京師留守無人，張之洞以為最要緊在于李鴻章挺身而出，遙行全權之責，在他看來，李氏兼有全權大臣與直隸總督之名，則自任地主、據(jù)此求和，皆師出有名：

西例國君不在京，便是無主之國，任敵兵施。若留有大臣求和，雖坐于瓦礫上猶可議。傅相既奉全權大臣之旨，是留有大臣求和也。傅相系直督，是已奉旨留為地主也。此事惟有傅相速發(fā)電札多件，飛電寄保定……并須咨明廷護督及榮相、崇公，并加密電言明此乃自任地主，冀可杜外人無主之說，以便催其開議，乃不得已之舉，并非欲遙干其權。

然而更多人則從“庚申成案”引申，認為除非有親信王大臣如當年恭親王奕留京，和議難成。盛宣懷第一時間致電慶親王奕劻：

洋兵廿一入京，乘輿已先西幸，想必王爺留守，是否照庚申恭邸成案便宜行事，已與各使開議否？滿漢諸臣尚有何人留京？傅相專侯鈞示，即行航海赴京商辦。

同時另電軍機大臣王文韶，發(fā)揮的也是這層意思：

各國提督公舉三人管理城內事。彼因兩宮離京，援庚申成案，非有親信王大臣便宜行事，均不認為全權。李相屢催不應，恐愈久愈壞。德、俄包藏禍心，裂地預政皆不可測。

（作者系復旦大學學歷史系副教授；摘自《清史研究》2016年第2期；原題為《“無主之國”：庚子北京城陷后的失序與重建——以京官動向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