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加花
論大城立?!睹月贰返纳矸菡J同——以“巫女(ユタ)”的形象分析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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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立裕是把巫女作為傳統(tǒng)文化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先驅者,《迷路》是其巫女文學作品中的經典之作。本文從巫女的巫業(yè)經歷以及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所帶來的沖突來著重分析主人公松代,以沖繩傳統(tǒng)文化為出發(fā)點,通過文本分析表明巫女在現代文明(基地體制)中的生存狀況,以此來探究巫女的本質,此外想探究大城一直以來所追求的身份認同問題在這部作品中是怎么被體現的。
松代 巫女 身份認同
大城立裕于1967年以《雞尾酒會》(『カクテルパーティー』)榮獲第57屆芥川文學獎,成為了沖繩地區(qū)首位獲此殊榮的作家。大城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多表現為在日本和美國的夾縫中求生存的沖繩以及沖繩人民。借用里原昭的話來說就是“在這些為數眾多的作品中所貫徹的大城的文學精神是:把沖繩人的文化身份認同(主體性)的恢復、進而作為人的身份認同的確立這一問題通過大和沖繩相互獨立的關系表現出來。①也就是說大城筆下大多數作品中的主題為沖繩人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執(zhí)著以及對于身份認同的追求。
(一)何為沖繩巫女
首先我們必須要清楚沖繩的巫女是什么。一般情況下巫者(ユタ)由女性擔任,但也有男巫(男性のユタ),不過本文主要著手分析的是女性的巫者。巫女通過進入一種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失魂),在茫然自失之中,接受神靈、死靈等精靈附體,然后把它們的意思傳達給第三者②。
二戰(zhàn)后琉球群島脫離了日本,直接置于美軍的統(tǒng)治下,因基地、核武器處理等問題的困擾,沖繩人民掀起了長期的回歸祖國日本、要求重回沖繩縣的祖國復歸運動,1972年沖繩的施政權由美國返還給了日本,終于實現了沖繩的復歸。但是基地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另一方面,日本本土也加緊了開發(fā)沖繩的步伐,隨之而來的是在生活方式等方面所體現的文化差異,沖繩民眾對回歸日本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和不安,以此為契機大城在1970年代中期的時候萌生了創(chuàng)作巫女文學的想法,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大轉折點?!睹月贰酚?991年發(fā)表于六月的《文學界》,是評價最高的巫女文學作品。本文欲著手于《迷路》中巫女(松代)這一角色來分析沖繩的傳統(tǒng)文化以及大城一直以來所追求的身份認同問題在這部作品中是怎么被體現的。
(二)相關的先行研究
大城筆下的巫女形象研究在國內處于空白的階段,但在日本巫女相關的研究還是比較豐富的。仲程昌德認為大城的巫女文學作品的特征為:如果借用大城一直倡導得沖繩問題就是文化問題這一說法的話,那么巫女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大城的巫女小說是和當時的政治、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而創(chuàng)作的。鹽月亮子認為大城的巫女文學中可以體現出對于巫女的古代性是又憧憬又擔憂的矛盾性心理。宮川耕次認為大城創(chuàng)作巫女文學是為了通過對沖繩先祖的追溯來勾勒出沖繩文化的原型。武山梅乘認為松代巧妙利用了和尚的剃發(fā)和黑衣從而實現自己祈愿(ウグァン)的目的,正是由于巫女的靈活性才能在日本文化、美國文化以及沖繩文化等多元文化混淆的環(huán)境中實現自我身份認同。在此基礎上,本文試著展開以下論述。
從五官來看松代完全是美國人的模樣,可是從穿著以及走路的姿勢來看卻是一位地道的沖繩姑娘。松代不喜歡面包,只會做一些沖繩當地的飯菜,還不會說英語以及日語,只會說沖繩方言。擁有一副美國人相貌的松代卻成為了承擔沖繩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角色之一的巫女,那么松代是美國人呢還是沖繩人呢,這樣混血兒身份的設定使得自我身份認同成為了首要問題。
(一)松代的巫業(yè)經歷
巫業(yè)就體現在其神秘性、以及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不合理性。好友佐知因肺炎住院,松代要去醫(yī)院起照顧好友。小說一開始就描述了松代提著很多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慌慌張張地走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并向別人問路的場景。當看到佐知的病床擺向不吉利時,松代想起了枕頭朝西就寓意著死亡的說法,建議調整床的擺向時和護士起了爭執(zhí)。當知道醫(yī)院里沒有灶神(ヒヌカン)時,她認為這樣病人的健康就得不到保障??梢?,在現代人看來松代的行為舉止有些荒謬,接下來繼續(xù)分析松代施行巫業(yè)的經歷以及探究作者描述這樣的情節(jié)意圖何在。
松代三歲的時候,美國人的父親作為士兵前去越南參戰(zhàn)之后因戰(zhàn)爭犧牲,一年后母親跟隨黑人士兵一同去了美國。松代第一次神靈附體是在七歲時的冬天,想去美國見母親,伴隨而來的劇烈的頭痛和莫名其妙的不安,隨后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離家出走,三天沒有進食并在無人引導下拜訪了幾個村子的大部分拜所③。從白人士兵、黑人士兵、美國這幾個字眼中,可以知道松代的這次巫業(yè)經歷是和戰(zhàn)爭、美國有關。
松代的第二次巫業(yè)經歷是在美軍彈藥庫(此彈藥庫被報告儲藏有核兵器)的辦公室做清潔工時發(fā)生的。松代看到一位同事的身影晃來晃去,就像電視畫面混亂那樣不清晰,剛開始并未在意。得知那位同事被美軍強奸之后松代開始感到不安,腦子里開始浮現出各地的拜所。為了同事的靈魂能夠回歸身體,更為了自己精神安定,松代花了一周的時間拜訪了十八所拜所。這樣的場景向讀者勾勒出了美軍基地所帶來的一些問題,比如強奸問題、核武器問題等,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祖母被從美軍飛機上掉落的汽油罐砸傷而死亡,松代用了三天時間拜訪了原本需要一周才能拜訪完的拜所。松代擔心日本天皇將要偷盜琉球音樂,走投無路的她決定給縣廳的文化財產科打電話說明這件事以求幫助。此外松代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在嘉手納空軍基地附近神和美國人正在吵架。正因為這個夢使得松代認為肯定有什么怪事發(fā)生所以力勸身為縣文化財產科長的玉井去現場查看,玉井在那里發(fā)現了貝殼遺跡和土木建筑公司社長與那半次郎。與那半次郎之所以出現在這里是和基地排水問題有關,國道五十八號線僅僅是為了美國的軍事戰(zhàn)略而建設的,忽略了排水問題,所以給附近的居民造成了很大麻煩。為了達到排水的目的,與那半次郎和基地周旋好久才得到造暗渠的批準。此外,玉井因車禍而死亡,松代認為正是因為沒有及時做祭祀才導致了玉井的死亡,為此她深深自責。為了佐知的病能夠痊愈,為了玉井的靈魂能夠回歸且來生極樂,松代一次又一次央求相關部門批準去嘉手納基地內部做祈愿(ウグァン)、多次央求未果,無奈之下松代決定剃發(fā)、穿黑色的衣服去做祈愿。
對現代人而言松代的一次次巫業(yè)經歷是神秘的迷信的,毫無邏輯可言,幾乎是無稽之談。那么在現代的沖繩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筆者用大城以下的觀點來試著說明。巫女的頭腦是古代化的,在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中每每感受生存不易時,她們都會逃向神的世界來尋求出路,所謂的神就是祖先的靈魂以及拜所、御獄等村落共同體的神。因為她們對于自身的出身失去了自信,由此產生了自我認同的危機,只有通過祭祀神靈祖先等傳統(tǒng)的文化來尋找自我,奠定自我身份認同。④此外,在大城的隨筆《追求光源》(『光源を求めて』)中也有相關描述,巫女是由于身份認同的不安而產生的,因為對祖國復歸產生了不安,而對“日本天皇盜取了琉球音樂”這種幻想而感到膽怯。⑤通過文本分析可以得知松代的每一次巫業(yè)經歷都和美軍、基地、戰(zhàn)爭、復歸運動有關,筆者認為作者通過描述巫女的巫業(yè)經歷,最后想要表明的是美軍、基地等一些政治問題。按此說法,戰(zhàn)后巫女人數沒有減少反而增加這一現象可以理解為沖繩人民對于基地等問題的無奈與反抗。
(二)松代與現代社會的沖突與矛盾
具有神秘性的言行舉止使得松代與這個現實社會格格不入,經常發(fā)生沖突矛盾。這部分主要想通過分析這些矛盾再現巫女目前的生存情況。
醫(yī)院、醫(yī)護人員、制服都是現代社會的產物,松代對此表現了極大不適應和恐懼。雖然已經來過多次,松代仍然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迷失方向。她也明確表示出如果深夜去醫(yī)院的話會切身感受到毛骨悚然。因病床的擺向不吉利而和護士發(fā)生爭執(zhí)。此外,制服對于松代來說具有重大的意義。對松代而言,圍巾和高跟鞋是關乎女招待的自豪感的制服,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所以作為了必需品被帶到了醫(yī)院。對于身穿白色制服的護士,她流露出了羨慕和尊敬之情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權威。另一方面,因意見分歧與護士發(fā)生爭執(zhí),因護士一次次的嘲諷和不理解,她對其產生了深深的質疑和不信任。當某一天突然看到平日里一直穿著制服的護士穿上便衣的時候,松代感到了深深的欺騙和不可依靠。因為對松代而言制服就意味著信賴、現代和權威。
在現代社會里,松代具有神秘性的言行經常受到歧視以及誤解,這不僅來自于醫(yī)護人員,也來自于朋友和愛人。當松代詢問醫(yī)院里是否有灶神時,佐知帶著輕視的口吻辯解醫(yī)院為什么沒有灶神,并且隱瞞了自己公寓里也沒有設置灶神這件事。當松代為了佐知的病能夠早日痊愈想要去做祈愿時,這一想法引起了順子的不滿,并被指責松代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佐知去做祈愿。祈愿的地點位于嘉手納基地內部,松代拜托玉井希望他幫助自己獲得美軍的批準進入基地內做祈愿,可是這在玉井看來是屬于愚蠢的行為。
因為巫女通過與超自然的神靈交流來將神的旨意傳達給第三者,以此來預測個人、家族和共同體成員的吉兇、禍福和排除疾病、厄運。而神的旨意是沒有任何客觀依據的,甚至是不合理的,這在凡事追求科學性的社會是難以接受的。正因如此,巫女的行為被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知識分子等)認為是淫祠邪教的產物,遭到了政府的鎮(zhèn)壓,受到了污蔑、誹謗和歧視。松代不愿意被他人稱作為巫女,并一直在強調自己不同于那些為了賺錢的巫女,只是為了使精神穩(wěn)定才去做祈愿并把神的旨意傳達給他人,因此她強調自己沒有罪過,只是現代文明下的犧牲者、代罪羔羊。在這樣周圍皆是否定的聲音中更容易喪失自我,那么在這種多元文化背景下應該怎么做才能確立自我身份認同,才能避免自我迷失呢。接下來通過分析文本中松代的表現來窺探沖繩人的身份認同意識。
(三)在價值觀多元化背景中松代的選擇
作為巫女的松代不適應這個現代化的社會是可以預想到的,那么在這個多元化的背景中,對于神的意愿松代是妥協(xié)呢還是堅持呢。
面對玉井的質疑,松代并不否認醫(yī)生是重要的,但是她認為同時需要祈愿和醫(yī)生兩者才能治療疾病,可見松代還是做了妥協(xié)。制服對于松代而言既是憧憬的目標,又是自卑感的根源。面對醫(yī)生護士的質疑,面對白色制服的權威,松代心里始終有必須要做祈愿這一想法,也許她想用自己最為擅長的祈愿來抵消他們的權威,只有這樣才會有不輸于他們的念頭。多次托人交涉無果后,松代為了得到進入基地內部做祈愿的批準親自去拜訪縣文化財產課長與施政局,結果兩者互相推脫責任,以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行政協(xié)定和遺跡是否含有的宗教意義拒絕了松代的請求。文化財課長表明如果是基督教至少是佛教的話,因為在全世界通用,即使美國人也知道,那樣大概就會得到任何,也就得到了進入基地內部的許可。言外之意是巫女是沖繩當地的傳統(tǒng)文化,美國人不了解因此也就不會給予認可和批準。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以文化財課長為首的一部分人否認傳統(tǒng)文化,出現了價值觀混亂、迷失自我的現象。面對這樣多元的環(huán)境,松代沒有任何動搖和妥協(xié),“既然我的神存在于大腦之中,那么基督教的神和佛教的神都不會進入”⑥。
大城認為為了消除巫女自身的自我同一性的不安,就創(chuàng)作了自我同一性的象征。⑦那么對于巫女來說自我同一性的象征就是祈愿等傳統(tǒng)活動。以前從醫(yī)院的窗戶上看到了穿著制服的僧侶隊伍堂堂正正地穿過馬路,受其啟發(fā),松代認為如果穿上那樣制服的話,不用顧慮在玉井死亡現場的警察,不用央求文化財產課長,不用懼怕美國士兵,這樣就可以進入基地幾部做祈愿了。最后松代拜托順子縫制像僧侶衣服那樣的黑衣,決定穿上“制服”去基地做祈愿。從這方面來講松代向現代文明妥協(xié)了,但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卻體會到松代作為勝利者的心情。對于松代的祈愿,順子從起初的不滿到完全支持。通過祈愿可以得到美國人的理解,可以使久病不愈的佐知痊愈,可以使玉井來生極樂可以實現了自我身份認同,可以實現了回歸于傳統(tǒng)文化。
在現代文明體制下,作為沖繩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承擔者之一的巫女既被認為是迷信從而影響社會發(fā)展的因素,又被沖繩民眾認為是消除個人及家庭厄運、罪過的關鍵人物。針對于這一充滿矛盾性的人物,大城認為巫女的頭腦本來是古代化的,因不能夠處理現代的糾紛,所以逃避到神的世界。這樣就可以把巫業(yè)理解為巫女的古代性,古代性的行為肯定和現代社會發(fā)生碰撞,那么碰撞后巫女的選擇是什么呢。從文本中可以得知,巫女會去祭拜各地的拜所、去做祈愿等傳統(tǒng)活動。巫女默默忍受著周圍人的不理解與鄙視的同時,想法設法去消除人們身上的厄運。此外,在實施巫業(yè)的時候,接觸到了美國人、美軍基地,她們代表著沖繩民眾去忍受來自于沖繩、日本以及美軍的侮辱與刁難,同時堅定不移地固守著自我、固守著傳統(tǒng)文化。筆者認為作者想要通過巫女這一角色向世人表明沖繩至今還有很多沒有解決的政治問題,比如基地、核武器以及一些不合理的軍事設施,呼吁政府給予關心給予解決。同時表明的還有沖繩人在當前這種價值觀多元化的環(huán)境中仍然努力地保持自我、堅守沖繩傳統(tǒng)文化,以求保持自我清醒。
注釋:
①里原昭.『琉球弧の文學 大城立裕の世界』.法政大學出版局.1991.viii頁(原文:が、この數々の作品世界の內部に組み込まれている氏の文學精神は、オキナワ人の文化的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ーの(主體性)の回復、ひいては、人間としての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ーの確立という問題を、ヤマト沖縄相互の自立的な結びつきに求めている).
②『桜井徳太郎著作集6 日本シャマニズムの研究 下 -構造と機能 -』.吉川弘文館.1988.p.329.
③ 拜所〔拝所(うがんじゅ)〕)、御獄〔御嶽(うたき)〕等這些都是在沖繩地區(qū)祭祀、參拜神的場所.
④大城立裕.『沖縄という場所から——私の文學——』.立教大學異文化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研究科2012年度第2回公開講演會,2012.
⑤『大城立裕全集13』.勉誠出版.2002.p354(原文:ユタはつまり、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ーの不安に発しているのだから、復帰不安で「日本の天皇が琉球音楽を盜む」という幻想に怯えたりする。).
⑥『大城立裕全集10』.勉誠出版.2002.p158(原文:私の神様が頭の中にいる以上、キリスト教の神様も仏教の神様も入り込んで來れないではありませんか).
⑦『大城立裕全集13』.勉誠出版.2002.p358(原文:ユタ自身の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ー不安を解消せんがために、その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ーの象徴を作るのだと思われる。).
[1]塩月亮子.2002.「表象としてのシャマニズム」.慶応義塾大學三田文學哲學會『哲學』第107集
[2]宮川耕次.2009.「大城立裕と沖縄のユタ文學」.日本大學大學院総合社會情報研究科紀要.N10.p321~329.
[3]武山梅乗.不穏でユーモラスなアイコンたち-----大城立裕の文學と「沖縄」.株式會社晶文社.2013.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