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塞《美國悲劇》中的信仰失落

焦孟洋

(廣西民族大學 廣西 南寧 530006)

德萊塞《美國悲劇》中的信仰失落

焦孟洋

(廣西民族大學 廣西 南寧 530006)

西奧多·德萊賽的《美國悲劇》描寫了出身于貧窮的宗教家庭、原本善良單純的主人公克萊德·格里菲思向往城市的繁華生活，為追求財富地位的“美國夢”，逐漸蛻變墮落為兇殺犯、自我毀滅的過程。德萊塞本人的經(jīng)歷毫不掩飾的折射在主人公身上。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大變革，物欲誘惑、宗教式微的現(xiàn)實引發(fā)了人們的信仰失落。

德萊塞；美國悲??；信仰

《美國悲劇》寫于1925年，此時美國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社會的現(xiàn)代化步伐加快，美國的生產(chǎn)技術和機械化程度日益增強，貧富差距懸殊，起堡壘作用的傳統(tǒng)道德和精神信仰逐漸坍塌，而新的精神信仰還沒有建立，一種追求奢靡享樂的揮霍主義逐漸占據(jù)了人們的心靈。在追逐金錢帶來的享樂迷境中，傳統(tǒng)文化中勤儉節(jié)約、重視財富積累的價值觀逐漸消磨蛻變?yōu)樯鐣L氣的趨利性和拜金風。過度追逐物質(zhì)滿足和現(xiàn)實享樂的風氣導致美國社會倫理親情扭曲、愛情追求變質(zhì)、宗教信仰迷失。

1 德萊塞個人經(jīng)歷和信仰迷惘在小說中的影射

《美國悲劇》中的主人公克萊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自身的寫照。我們在小說里所看到的克萊德與當初德萊塞自己的情形有許多相同的地方，如他們對家庭貧窮的痛恨、對富裕生活的向往、對美色的追求、對富人巧取豪奪劃分階級等行徑的憎惡等。

德萊塞的童年是在貧困潦倒的家庭中度過的，他的父親約翰·保羅·德萊塞是天主教徒，并且對于孩子的教育也充滿了濃重的天主教意味。可是德萊塞的母親薩拉卻是反天主教派的，一方面由于約翰的生意失敗、健康狀況日益惡化，薩拉責怪他無法給家庭提供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并認為約翰對孩子的宗教倫理教育過于狹隘嚴厲，“人類能生存下去本身就已經(jīng)不容易，所以社會或者宗教的思想只能加重他們的負擔?！雹俚氯R塞的姐姐們離經(jīng)叛道的作為更為家庭蒙上了恥辱。西爾維婭與一個推銷員私奔；埃瑪一個人前往芝加哥，夢想著華麗服裝和英俊富有的男人(是德萊塞另一部小說《嘉莉妹妹》的原型)；瑪麗未婚先孕，姐姐們帶來的恥辱和麻煩給幼年的德萊塞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②德萊塞厭惡父親的宗教道德倫理，憎恨姐姐們的越軌行為給他帶來的恥辱，年輕的德萊塞決定輟學，到芝加哥擺脫他和整個家庭所遭受的痛苦。在小說《美國悲劇》中，很多情節(jié)的設定和人物的境遇都和德萊塞的親身經(jīng)歷有雷同之處，對母親忍辱負重的同情、對父親的埋怨以及反抗父親強行灌輸傳統(tǒng)宗教和道德的教育、對姐姐離經(jīng)叛道行為的憤恨等都能在作家那段艱辛生活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源頭。

小說《美國悲劇》中，德萊塞幾乎沒有任何掩飾地使用他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比如克萊德痛恨父母的傳教行為，將家庭出行傳教視為一種莫大的恥辱，父母對孩子的宗教教育刻板教條，充滿傳統(tǒng)宗教精神的精神顯然已與當時的美國社會格格不入?！睹绹瘎　分械闹魅斯巳R德出身于并厭惡宗教家庭、目睹姐姐愛斯達被人引誘私奔又懷孕的丑聞、為躲避家庭而出走打工等，這些情節(jié)無不和作家德萊塞的童年經(jīng)歷如出一轍。

德萊塞父親生意失敗、身體受傷、篤信天主教；姐姐們蔑視傳統(tǒng)倫理道德，離經(jīng)叛道緋聞纏身，這些都給德萊塞家庭帶來了經(jīng)濟和精神上的極大壓力。德萊塞的家庭在美國浪潮般的奢靡風氣中努力掙扎，但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使德萊塞更容易相信，人在這個世界上最首要的任務就是生存，而生存的前提是戰(zhàn)勝自己的對手和競爭者。美國經(jīng)濟和社會處于一種不道德的狀態(tài)，德萊塞雖然同情那些被富人蹂躪和剝削的弱者和窮人，但他同時又羨慕那些商業(yè)巨頭們。

德萊塞以他敏感的目光一方面看到鍍金時代窮奢極欲的富人宅院，另一方面看到的是工人擁擠骯臟的街區(qū)。目睹富人紙醉金迷的豪華生活后，德萊塞義憤填膺地說：“我多么想用基督教的格言抽打他們呀。”對窮人他飽含同情地說：“他們使我魂牽夢繞，我(當然在心里)多么想譴責社會，用那雖然毫無用處但是詩一般的山上寶訓‘窮人得?！葋戆参克麄冄??！钡谒?jīng)歷了生活的種種挫折的打擊后，終于發(fā)現(xiàn)“自私的物質(zhì)主義”才是城市運作的原則，而不是“基督教的兄弟友愛”③。

由于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德萊塞對于自己以及整個人類在社會整個大環(huán)境中的地位和境遇感到非常困惑和混亂，在你死我活的競爭環(huán)境中，道德的存在以及作用被完全否定了。雖然德萊塞以文學家的善良心靈仍舊愿意“或多或少相信基督的存在”，相信“人與人之間的親情關系”，但經(jīng)歷了人生悲苦的作家痛苦地發(fā)現(xiàn)，“我們是那么的渺小，我們甚至都搞不清我們在世界上的位置，我們生活的意義，我們努力的方向”，在這樣的認知中，德萊塞對宗教產(chǎn)生懷疑，對信仰的凈滌作用難以認同，他甚至認為，人們在力圖生存的痛苦掙扎中，會發(fā)現(xiàn)生活是怎么回事，會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信仰是多么不真實或者錯誤。

2 家庭及社會普遍面臨的信仰失落

《美國悲劇》一開頭，幼年時期的克萊德及其兄弟姐妹時常跟隨父母沿街布道，在美國喧嚷的鍍金時代里，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已經(jīng)失去了其原有的生命力。阿薩是某種環(huán)境和某種宗教學說的典型產(chǎn)物，沒有自己的主見和膽識，也沒有務實的觀念。妻子同樣不務實，由于父母滿心想著傳教，子女教育和前途得不到應有的保障。傳教賺不到多少錢，他們時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孩子們不得不輟學，夫婦雖然倆始終保持樂觀，虔信上帝的垂愛恩賜，但信仰對于看似對宗教無比虔誠的父母來說是一種維持生計的工具,失去了其原有的圣潔本性；對于圍觀克萊德父母布道的路人來說是早已過時的可笑的陳詞濫調(diào)。敏感、生來愛慕虛榮的克萊德更對父母的行業(yè)極為不滿，覺得“父母的這個行業(yè)正是被人瞧不起的——畢竟太寒磣、太卑微了”。因傳教而流動不止的家庭，貧窮和無法保證的教育，使孩子們與家庭之間的聯(lián)系紐帶十分脆弱。父母所宣傳的信仰和世界生活方式之間的溝壑極深，外面富足享樂的生活后更推動了他們掙脫家庭及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奔向喧囂的世界。

為刻畫消費浪潮對美國傳統(tǒng)道德和信仰的影響和沖擊的普遍性，德萊塞敘述了羅伯達和吉爾伯特等人和家庭的隔閡。女工羅伯達和克萊德的情形十分相似，父母死守傳統(tǒng)道德不放，對子女的教育刻板陳舊。然而對享樂和金錢的渴望，也使羅伯達不顧父母的反對來到萊柯格斯打工掙錢。羅伯達發(fā)現(xiàn)她的家庭環(huán)境令人窒息，因此夢想通過婚姻的途徑進入更高的社會階層。就如克萊德一樣，她發(fā)現(xiàn)城市和它所代表的價值，各種各樣的誘惑令她這個出身貧寒的人無法抗拒。即使是富家子弟的吉爾伯特沒有離家出走，實質(zhì)上與傳統(tǒng)家庭道德也是格格不入的。吉爾伯特對待克萊德與父親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他父親看重家族血緣，考慮到克萊德是自己的侄子，想重用和提拔他。而吉爾伯特并沒有因為他們有堂兄弟的血緣關系就親近、重用他，而由于這個親戚一貧如洗而十分他，把克萊德看成是自己的下屬，更因為二人長相相似而心生罅隙。

克萊德在萊柯格斯因其伯父在當?shù)氐氖⒚?，享受到了格里菲斯姓氏在當?shù)厣狭魃鐣氖鈽s——這是他之前從未享受到的，一時間他醉心于性的誘惑和美的召喚，與女工羅伯達有了私情并致其懷孕，隨后又難以抵制當?shù)馗患颐律５吕奈？巳R德因追求享樂的驅(qū)動力量，為了擺脫羅伯達進而得到桑德拉的美貌和財富，雖然最終出于無意甚至是無辜，但終究導致了羅伯達的溺死。事發(fā)之后克萊德面臨死刑，在克萊德兩位辯護律師眼里,宗教信仰是可以用來博取大眾同情以實現(xiàn)自己勝訴的工具；那些有組織的、正統(tǒng)的宗教機構(gòu)也是偽善的，當克萊德的母親向他們求助時,他們拒絕提供幫助,在他們看來她只是街頭傳道士,她和丈夫經(jīng)營的小教堂未經(jīng)神職授權,因此是不倫不類的，基督教仁愛的教義成為無用可笑的教條；對于處于死牢中的克萊德來說,盡管他嘗試接受牧師的勸導開始懺悔自己的罪行,但他在逐漸意識到自己難以逃脫死亡的厄運之后，意識到向上帝請求救贖的懺悔毫無用處之后，驀然發(fā)覺信仰對自己而言是虛無縹緲的，在被處以電刑之前,他依舊懷疑那個所謂主宰世間一切的上帝是否真的存在。

19世紀末的美國，科學和知識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人類的智慧達到空前的高度，隨之而來的是理性的全面崛起。所謂理性是一種追求目的并對目的進行權衡的能力，一旦兩方中的一方以壓倒性的力量占得先機，另一方無論多么符合社會的規(guī)則都無濟于事。④理性主義強調(diào)人不需要信仰，人有自我認識和自我把握、控制的能力。人逐漸遠離上帝崇拜，轉(zhuǎn)向理性崇拜，并且開始著手改造自然，進而發(fā)展到企圖創(chuàng)造自然，最終將人的地位抬高，再也不是自然的一份子、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而是自然的統(tǒng)治者和主宰者。理性發(fā)展、科學進步的進擊過程中伴隨著的是傳統(tǒng)基督教和傳統(tǒng)道德逐漸被瓦解嘲諷的尷尬境地。傳統(tǒng)基督教宣揚上帝造人的教義遭到達爾文進化論的挑戰(zhàn)。人是猿猴進化而來、優(yōu)勝劣汰、世界也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些爆炸性的知識使得人們已無須向上帝負責，生命的意義不再是忠于上帝，上帝至高無上的地位已然下降。既然人不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個宇宙間也便沒有最終的審判官，人們開始懷疑來審判我們的道德是否正確。達爾文主義所宣揚的適者生存理論打擊了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掌權的成功者們囂張跋扈、頤指氣使，對窮人和弱者不會表現(xiàn)出同情心或施于幫助，弱者理應自動被淘汰或死去。除此之外，達爾文主義聲稱人是向著更高級狀態(tài)發(fā)展，那么前人的智慧對我們不就變成一文不值的東西了⑤達爾文進化論將人降低到和動物一般高的地位，因為《圣經(jīng)》宣稱人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具有高于一般動物的秉性，具有神的神性，而進化淪把人視為由動物演變而成。因為既然達爾文宣稱人和自然界一樣都是機械、化學和物理反應的結(jié)果，那么就無須上帝來安排一切，從而“進化論又取消了上帝設計師和創(chuàng)造者的地位，進而強調(diào)人類產(chǎn)生過程的機械性，以及人類進化過程的因果循環(huán)性”。⑥

具有悖論意味的是，科學的每一進步不僅沒有給人帶來更多的慰藉，反而使他們更加孤獨無援，越加喪失尊嚴，感覺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無限渺小的。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幸福，犧牲道德和信仰，最終卻不能幸福?？巳R德在萊柯格斯衣領工作間時，工廠操作間里環(huán)境酷熱骯臟、工人如同被分工的零部件，人被異化成與機器等值，喪失了作為人的尊嚴和意義，淪為機器的附屬品和商品的加工者。在工業(yè)社會里，商品的價值高低和人擁有的資源多少成為判定人是否有價值的標準，基于這種事實，道德和信仰何以自處，所謂救贖又如何談起呢？

注釋：

① F.O.Matthiessen，Teodore Dreiser.Westport：Greenwood Press，Publishers，1973:8.

② 蔣道超.德萊塞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5.

③ 霍頓(Horton)，愛德華茲(Edwards).美國文學思想背景.房煒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293.

④ (美)塞繆爾·E.斯塔姆(S.E.Stumpf)，詹姆斯·費舍爾(J.Fieser).西方哲學史：從蘇格拉底到薩特及其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51.

⑤ Wayne Grudem,Systematic Theology —An Introduction to Biblical Doctrine,Leicester,E.gland：Inter-Varsity Press,1994:286-287

⑥ 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92.

[1] (美)德萊塞.美國悲劇[M]許汝祉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6.

[2] 蔣道超.德萊塞研究[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

[3] 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4] 王長榮.現(xiàn)代美國小說史[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

[5] 霍頓(Horton)，愛德華茲(Edwards).美國文學思想背景[M]房煒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6] 董衡巽.美國現(xiàn)代小說風格[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7] 龍文佩.德萊塞評論集[M]，上海澤文出版社，1989.

[8] (蘇)阿尼西莫夫，И.德萊塞[M],畢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

[9] 麥格拉思編.基督教文學經(jīng)典選讀[M]，蘇欲曉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0] (美)塞繆爾·E.斯塔姆(S.E.Stumpf)，詹姆斯·費舍爾(J.Fieser).西方哲學史：從蘇格拉底到薩特及其后[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1] F.O.Matthiessen，Teodore Dreiser[M].Westport：Greenwood Press，Publishers，1973

廣西民族大學2015年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德萊塞《美國悲劇》中的信仰失落和救贖困境(gxun-chxs2015070)。

焦孟洋(1993-)，女，漢族，河南駐馬店人，文學碩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歐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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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10-00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