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環(huán)
黃生 《杜詩說》之詮釋方法探微
王永環(huán)
杜甫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集大成者,具有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偉大意義。清代是杜詩研究的集大成時期,名家輩出,精見紛呈,注本繁多,資料汗牛充棟,呈現(xiàn)出空前盛況。對杜詩的分析、論說也形成各種觀點和學派。在清代眾多杜詩注本中,黃生的 《杜詩說》是較有特色的一個注本。然而目前學術界對 《杜詩說》的研究較為薄弱,成果也較零散。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試圖對 《杜詩說》進行全面探討和深入研究。
黃生 《杜詩說》 詮釋方法
黃生 (1622—1696),原名琯,字扶孟,又號白山,歙縣 (今安徽歙縣)人,明代遺民。據(jù)有關文獻,黃生著有 《字詁》二卷、《義府》二卷、《唐詩摘抄》四卷、《詩說麈》二卷、《一木堂文稿》十八卷、《一木堂詩稿》十二卷、《葉書》、《押韻便讀》、《詩炬》、《一木堂詩式》、《載酒園詩話評》及 《杜詩說》等著作。其中 《杜詩說》最為著名。
《杜詩說》十二卷,共選詩704首,是杜詩選評本。完成于康熙三十二年 (1693),康熙三十五年 (1696)一木堂初刻,世傳甚稀,但黃氏評解,多為仇兆鰲 《杜詩詳注》、浦起龍 《讀杜心解》等所引用。黃山書社于1994年出版徐定祥點校本,收入 《安徽古籍叢書》。
黃生 《杜詩說》與清代其它的杜詩注本相比,有自己的特點和注釋方法。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選近體詩557首,占絕大多數(shù),這與黃生的審美標準有關。他在附于書前的 《杜詩概說》中云:“近體首主格律,傅之以色澤,運之以風神,斯登上品,乃杜公經史賦騷,盤郁胸中,溢為近體,時覺陶熔有未盡處。其包舉唐賢以此,其與唐賢分路揚鑣亦以此。披沙揀金,簸糠得米,是在選者之功矣?!雹倏芍^一語中的。其注釋杜詩以詩意詮釋為主,闡明詩旨,并疏通章法。以夾注、圈點、詩后總評為主,間有眉批。時而嚴肅莊重,鞭辟入里,時而詼諧調侃,饒有風趣。用筆錯綜變化,行文極富感情,體現(xiàn)了黃生的文學才能及對杜詩學的貢獻?!抖旁娬f》是如何產生的,盡管由于材料的缺乏不能說明,但從時代學術背景中可以考察它產生的一些軌跡。
清初文人開始大量從事杜詩箋注,僅康熙一朝就涌現(xiàn)出了許多部杜詩著作,著名者如錢謙益《錢注杜詩》、朱鶴齡 《輯注杜工部集》、吳見思《杜詩論文》、張溍 《讀書堂杜工部詩集》、盧元昌 《杜詩闡》、張遠 《杜詩會粹》、黃生 《杜詩說》、仇兆鰲 《杜詩詳注》等,都代表了清代杜詩學的高度成就。雍正朝以后也陸續(xù)產生了不少杜詩注本。在周采泉的 《杜集書錄》中僅清朝“全集??惫{注類”即錄有清人注本27種,還遠非清人注杜之全部。但只此一斑,已可見清代杜詩詮釋學的盛況。
清初文人欲借注杜詩以抒發(fā)其故國之思和復明情懷,這是當時之所以產生多部杜詩注本的深層原因,當然也不排除當時經世之學及文學批評思潮對其產生的種種影響。黃生是明末遺民,與屈大均、吳嘉紀等人交游甚厚。遭遇亂世,生逢異代之際,他有著與當時其他文人一樣的亡國之痛,對于杜甫的憂患意識與愛國精神體會一樣深厚,與杜甫很容易產生共鳴,所以,黃生的《杜詩說》產生的時代原因與明末清初像王嗣奭《杜臆》、錢謙益 《錢注杜詩》、朱鶴齡 《輯注杜工部集》、周篆 《杜工部詩集集解》等杜詩注本相似。
黃生著 《杜詩說》的目的,是為了糾正前人在注杜中的錯誤與偏差。由于受儒家 “詩教”觀的影響,宋人尤其是南宋人對杜詩常以自己的意志進行曲解,他們認為杜詩的價值在于 “厚人倫、美教化”,甚至認為杜詩的主旨思想就是忠君,離開詩歌的藝術特質,過分夸大詩歌的社會功用,所以宋人注杜詩穿鑿附會之處甚多,他們常常以自己的思想與理論誤解杜詩中的意思,或曰杜詩旨在宣揚 “忠君”,謂 “一飯不嘗忘君”;或過分推崇杜詩的 “比興”手法,加以穿鑿。黃庭堅為此在 《大雅堂記》中批評道:
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后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說而求之,則思過半矣。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②
黃生對于宋人詮釋杜詩中的錯誤也深惡痛絕,他在 《杜詩說》中稱: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公之自道其詩者,即他人不能贊一辭矣。后之注者,讀書既不多,又不能闕所不知,往往郢書燕說,甚者乃偽撰故事以實之。杜公之真面目,蔽于妄注者不少。至其為評,不能深悉公之生平,不能綜貫公之全集,且不融會一詩之大旨,是故評其細而遺其大,評其一字一句而失其全篇,則公之真精神,汩沒于俗評者實多。茲余所評所注,不敢自謂得杜之真,惟存之以俟后世博雅君子采擇折衷焉爾。③
他批評前人注杜與評杜中的諸種錯誤,如郢書燕說、偽撰故事以及評杜詩不夠客觀、全面,不能整體把握杜詩的精神等。他又在 《杜詩說·自序》中論曰:
余以為說詩者,譬若出戶而迎遠客,彼從大道而來,我趨小徑以迎之,不得也;彼從中道而來,我出其左右以迎之,不可也。賓主相失,而欲與之班荊而語、周旋揖讓于階庭幾席之間,豈可得哉?故必知其所由之道,然后從而迎之,則賓主歡然把臂,欣然促膝矣,此以意逆志之說也。竊怪后之說詩者,不能通知作者之志,其為評論注釋,非求之太深,則失之過淺,疏之而反以滯,抉之而反以翳,支離錯迕,紛亂膠固,而不中窾會。若是者何哉?作者之志,不能意為之逆故也?!瓬\智膚聞之士,輕以說詩自任,其不中窾會,豈止文害辭,辭害意而已哉?、?/p>
他仍然指責前人注杜的隔靴搔癢、言過其實、失于穿鑿等毛病。于是,他要以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詩歌解釋原則闡釋杜詩,其 《自序》又稱:
不慧出入杜詩,余三十年,不敢復為之說。唯以我之意逆杜之志,竊比于我孟子,兢兢免賓主相失之誚。書成,將請益于海內大雅君子,取其中者,而彈射其不中者,期于杜公之志無憾而后即安,是固余所深愿也夫。⑤
《四庫全書總目》“別集類存目”亦謂 “大旨謂前人注杜求之太深,皆出于私臆,故著此以避其謬。其說未嘗不是”⑥。從這里可以知道黃生注杜詩的目的是要矯枉過正,挖掘杜詩本意。他所批評的 “非求之太深,則失之過淺”,“文害辭,辭害意”,應該是指宋人注杜。這一點應該與錢謙益看法相同。錢謙益 《注杜詩略例》稱:
杜詩昔號千家注,雖不可盡見,亦略具于諸本中。大抵蕪穢舛陋,如出一轍。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趙次公以箋釋文句為事,邊幅單窘,少所發(fā)明,其失也短;蔡夢弼以捃摭子傳為博,泛濫蹖駁,昧于持擇,其失也雜;黃鶴以考訂史鑒為功,支離割剝,罔識指要,其失也愚。⑦
宋人注杜的確存在著許多問題,包括釋辭中的繆誤、對典故的曲解、詩歌意義的穿鑿等,錢氏由此總結出宋人注杜中的八種錯誤??梢姡S生與錢謙益甚至清初杜詩學家們注杜的目的都是為了糾正前人的錯誤,還原杜詩的真面目。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四 “別集類存目”著錄黃生 《杜詩說》十二卷,并曰:
此書以杜甫詩分體注釋,于句法、字法皆逐一為之剖別?!环终聞e段,一如評點時文之式,又不免失之太淺。中如謂《行經昭陵》詩,非祿山亂后所作,《寄裴施州》詩,據(jù) 《文苑英華》本增 “遙憶書樓碧池映”七字于末,雖亦間有考證,然視其 《字詁》《義府》相去不止上下床矣。蓋深于小學而疏于詩法者也。⑧
周采泉 《杜集書錄》卷四 “全集校勘箋注類”著錄 《杜詩說》十二卷,并評曰:
其說詩以 “以意逆志”為旨,深入淺出,不斤斤于文字之訓詁考證。蓋黃氏之意以為此類訓解工作,《錢箋》已盡其能事,故不再尋章摘句,純以紬繹詩意為事。如《夏日李公過訪》詩釋云:“‘墻頭過濁醪’,不欲使客知也,以之入詩,則偏欲使客知之,乃見詩家之趣。可見貧是有趣之事,富是無趣之事。詩之為物,喜貧而憎富,非偶然也?!卑藏殬返乐裕聦僮允遣煌?。其說詩風格頗似 《唱經堂》,但金人瑞非失之俚,即失之莽;此則馴雅典則,非金人瑞所可同日而語。…… 《四庫》謂其 “精于小學,而疏于詩法”,所論尚屬平允。⑨
四庫館臣與周采泉都認為黃生 “精于小學,而疏于詩法”,而筆者卻認為黃生 《杜詩說》最懂得發(fā)抉杜詩深意,也就是說黃生十分注意結合杜甫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與歷史事實闡明杜詩的思想內容,這既是 《杜詩說》的最大特點,也是當時人注杜詩的一種風氣。這一看法與四庫館臣的意見恰恰相反。
對于清初杜詩研究情況,仇兆鰲 《杜詩詳注》“凡例”《近人注杜》條有大致地概括和評論,他說:
如錢謙益、朱鶴齡兩家,互有同異。錢于 《唐書》年月、釋典道藏、參考精詳。朱于經史典故及地理職官,考據(jù)分明。其刪汰猥雜,皆有廓清之功。但當解不解者,尚屬闕如。若盧元昌之 《杜闡》,征引時事,間有前人所未言。張遠之 《會粹》,搜尋故實,能補舊注所未見。若顧宸之 《律注》,窮極苦心,而不無意見穿鑿。吳見思之《論文》,依文衍義,而尚少斷制剪裁。他如新安黃生之 《杜說》、中州張溍之 《杜解》、蜀人李長祚之 《評注》、上海朱瀚之《七律解意》、澤州陳冢宰之 《律箋》、歙縣洪仲之 《律注》、吳江周篆之 《新注》、四明全大鏞之 《匯解》,各有所長。盧世之《胥鈔》、申涵光之 《說杜》、顧炎武、計東、陶開虞、潘鴻、慈水姜氏,別有論著,亦足見生際盛時,好古攻詩者之眾也。⑩
仇兆鰲不僅介紹了清朝一些有名的杜詩學著作,并且總結了這些注本的特點和優(yōu)劣。這些注本中方法最特別、影響最大者數(shù) 《錢注杜詩》。盡管錢謙益在政治上的功過尚存異議,但他的《錢注杜詩》一書在古典文學研究史上卻是舉足輕重的著作,特別是他在此書中所貫徹的詩史互證方法,將考證詩歌本事與闡釋、發(fā)揮文學作品的思想意義相結合,以唐史與杜詩相互參證,考察杜甫所處之社會環(huán)境,深刻體會杜甫思想之微妙變化,澄清史實,闡明詩意。黃生曾在 《杜詩說》中對 《錢注杜詩》做了較高評價,他在《聶耒陽》詩后說:“錢牧齋箋注杜集,引據(jù)該博,矯偽訛,即二史 (《舊唐書》和 《新唐書》)之差謬者,亦參互考訂,不遺馀力,誠為本集大開生面矣?!?肯定 《錢注杜詩》的以詩證史方法及其價值?!跺X注杜詩》的產生,首先掀起了清朝大規(guī)模箋注杜詩的風氣,洪業(yè)在《杜詩引得·序》中即指出:“錢、朱二書既出,遂大啟注杜之風?!?其次是他所開創(chuàng)的詮釋方法成為當時及此后詩學批評的重要方法。考察清代杜詩學的發(fā)展,不難看出,《錢注杜詩》所確立的詩史互證方法幾乎滲透到清代諸家杜詩箋注之中,比如,朱鶴齡的 《輯注杜工部集》、周篆的《杜工部詩集集解》、張遠的 《杜詩會粹》。最為明顯的即屬黃生。黃生不僅服膺錢注,而且他在《杜詩說》中所采用的箋釋方法完全受到 《錢注杜詩》的影響和啟發(fā)。但有的學者卻認為:“黃生雖然個別地方引錄了錢注,但僅僅采其字詞、典故、史實的注解,決不采用錢注的諷刺之說?!?據(jù)筆者對二書所作的對比考察,發(fā)現(xiàn)并非客觀事實。
《錢注杜詩》對杜詩的諷刺意義多所挖掘,如,對 《洗兵馬》一詩的箋釋,清浦起龍以為是 “忻喜愿望之詞”?,大體道出這首詩的本義。在 “忻喜”之馀,杜甫是否暗含某種微言呢?錢注進行了深入探索。他說:“刺肅宗也,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認為肅宗 “不能盡子道”,并排擊玄宗“賢臣”。盡管有清代學者提出嚴厲批評,認為這種解釋不符合杜甫 “忠君”思想,但近人胡小石卻大加稱贊:“昔錢牧齋作 《草堂詩箋》深得知人論世之義,高出諸注家。其于 《洗兵馬》一篇,即發(fā)揚玄、肅當時宮闈隱情?!?也說明錢注的合情合理性。
由于對錢注的服膺,黃生 《杜詩說》中多處引用 《錢注杜詩》,如 《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黃生引錢謙益語:“錢牧齋云:史稱嚴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窮極奢靡,此詩特借以諷諭。不然辭一織成之遺,而侈談殺身自盡之禍,不疾而呻,豈詩人之意乎!”?
又如 《曲江對雨》,黃生曰:“公感玄宗知遇,終身不忘,詩中每每見意,五句指南內之事,蓋隱之也。敘時事處不著痕跡,憶上皇處不犯忌諱。本詩人之忠厚,法宣圣之微辭,此豈古今抽黃媲白之士所敢望哉!后人類不能推見至隱,近惟錢牧齋箋注以此為懷上皇南內之詩者得之?!?
諸如此類例子在 《杜詩說》中尚有不少。黃生不僅多征引錢注,而且也注重以詩史互證的方法挖掘杜詩的旨意。如,箋杜甫 《前出塞》其六曰:
戰(zhàn)陣多殺,始自秦人,蓋以首級論功,先時無是也。至出塞之舉,則始于漢武。當時衛(wèi)、霍雖屢勝,然士馬大半物故。一將功而枯萬骨,亦何取哉?明皇不恤中國之民,而遠慕秦皇、漢武之事,杜公此詩,托諷實深。?
箋 《后出塞》其四曰:
此詩諷祿山奢僭事;隱其名者,為明皇諱也。云帆二句,或以為唐時海運之證,予謂此國家大故,史不應漏書。詳詩旨,實因此地富饒,故越之羅、楚之練與東吳之粳稻商販者,各航海而至爾。?
黃生箋 《后出塞》其五曰:
前后 《出塞》皆諷明皇黷武之事。交河之役以遣戍,故其辭怨;薊門之役以召募,故其辭夸。然兩蕃雖靜,祿山繼反,是徒搜狐兔之穴而不知虎狼之在門內也。詩但具其事,而諷刺之意自見于言外,此真樂府正音,固不在區(qū)區(qū)字節(jié)句比耳。前諷明皇黷武無厭,后諷明皇養(yǎng)虎貽患,第借征戍者之辭以達之,真得古風人之意。雖不及 《十九首》之醇質婉篤,而其自成氣運不受去取則一焉。?
箋 《紫宸殿退朝口號》曰:
此詩首尾并具典故,雖濃麗工整,頗無深意。疑即從二事記諷。緣宮人引駕,雖屬舊制,然大廷臨御,萬國觀瞻,豈容此輩接跡!而時主因循不改,其于朝儀為已褻矣。至如宰相雖尊,實與群僚比肩而事主,退朝會送,此何禮乎?此詩所以志諷,然第具文見意,春秋之法在焉。?
箋 《有感五首》其五曰:
言目前之勢,亂宜息而未息,人宜安而未安,其故何哉?由將帥不以朝廷為心,徒擁節(jié)鎮(zhèn)之名,有司不以百姓為心,深憚州郡之任也。然惟朝廷首憫黎元瘡痍已極,輕徭薄賦,休兵息民,下哀痛之詔,與民更始,使天下知上意所向,欣然有樂生之心,隱然有太平之望,如此而人不安亂不息者,我謂之前聞。此蓋通結數(shù)章之意,而歸本于主德,所謂君仁莫不仁,君正莫不正,人不足適,政不足問,而惟務格君之心者,具于此見之。讀 《有感》五章,而猶以詩人目少陵者,非惟不知人,兼亦不知言矣。?
箋 《諸將》五首之一曰:
五言 《有感五首》,與 《諸將》詩相為表里,參讀自見其意。蓋以天下紛紛,當務為根本之計,而用兵之事,若在所緩。其大旨在于休兵恤民,親賢尚儉。又以關中數(shù)破,險不足恃,欲移都洛陽,以成居中馭外之勢,以便受四方之貢賦,其忠謀碩畫,入告無由,亦徒見之吟詠而已。?
以上只是其中的一些例子,足以說明黃生對錢箋方法的認同與接受,也表明這種詩歌詮釋方法在當時的地位與影響。黃生之所以用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法詮釋杜詩,其實是在杜甫 “詩史”觀念影響下,肯斷杜甫詩 “指事懷忠”?!爸甘隆奔词侵干媸聦崳弧皯阎摇奔词菓驯е倚?。這樣的箋釋方法,主要目的就是在索求“作者本意”。而所謂 “作者本意”,顯然并不在作品語言之內,而是作品語言之外。因此黃生論杜與錢謙益一樣強調言外之意、詩外之旨,這不僅符合詩歌解釋規(guī)律,也與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相一致。
當然,儒家正統(tǒng)思想在黃生身上也有明顯反映,《禮記·經解》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這種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決定了黃生在杜甫詩歌的詮釋上想盡力表現(xiàn)出折中的原則,他曾批評那些刻意附會的杜詩箋注,如他在 《杜詩概說》中所說:“杜公屢上不第,卒以獻賦,受明皇特達之知,故感慕終身不替。雖前后鋪陳時事,無所不備,于其君荒淫失國,惟痛之而不忍譏之,此臣子之禮也。乃說者不得公心,影響傅會,輒云有所譏切,此注杜大頭腦差失處。妄筆流傳,杜公之目,將不瞑于地下矣?!?并且在挖掘詩旨時盡量忠實于宋人對杜甫 “忠君”意識的界定,如,《哀江頭》詩箋曰:“此詩半露半含,若悲若諷。天寶之亂,實楊氏為禍階,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陳,又不敢曲諱,如此用筆,淺深極為合宜?!?又,《題桃樹》詩解曰:“觀其思深意遠,憂樂無方,寓民胞物與之懷,于吟花弄鳥之際,其才力雖不可強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發(fā)?!?能夠看出黃生的儒家文學觀。
黃生 《杜詩說》的注解一般包括三部分內容:一部分是對字詞及典故的注釋,即 “注”,也包括一些字詞的校勘。這一部分所占比重很小。第二部分是字詞、章句分析,所占分量較大。第三部分則是解說,以探索詩歌意義與作品藝術分析為主,旨在挖掘杜甫詩歌的真精神與藝術魅力,往往有新見別出,尤其是結合文學理論對作品作出的藝術分析,體現(xiàn)出 《杜詩說》的新意。所以,雖然 《杜詩說》受到 《錢注杜詩》詮釋方法的影響,但考察整部 《杜詩說》,又不難發(fā)現(xiàn),黃生在對杜詩作詮釋時,也有他自己的獨到之處,這與他的文學修養(yǎng)與獨特的文學批評觀有關,這一點也是當時的一些杜詩注本包括《錢注杜詩》所缺乏的。概括而言,黃生所總結杜甫藝術特色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含蓄蘊藉
黃生評杜詩從不同的藝術手法和技巧考慮,對杜詩不同的藝術手法皆有論述,如黃生闡釋《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之一曰:
以實包虛格。首尾實,而中聯(lián)反虛。此格惟杜有之?!?“乾坤一腐儒”,自鄙之詞也?!扒に掀肌?,“乾坤一草亭”,自憐之詞也。皆以 “乾坤”二字硬裝見老,然究言之,則悠悠身世雙蓬鬢,落落乾坤一草亭,實藏頭句耳?!凹氂辍弊郑称鹁?。“江猿吟翠屏”,即 “白鷗元水宿,何事有余哀”意,而含蓄較深永矣。?
含蓄蘊籍被古代批評家認為是詩歌的最高風格,唐司空圖在 《二十四詩品》中首先提到“含蓄”的概念,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若不堪憂?!?后宋張表臣、明陸時雍等人又作了進一步闡發(fā)。張表臣 《珊瑚鉤詩話》云:“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陸時雍 《詩鏡總論》也說:“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委婉含蓄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能使作品充滿無窮的韻味,因此成為古代詩人所追求的藝術標準。黃生認為杜甫這首詩的表現(xiàn)手法是“含蓄”,可謂一語道破。
(二)詩趣說
黃生詩學,內涵豐富?!叭ぁ保撬妼W中重要的審美范疇。他在 《詩麈》卷一中說:“凡詩腸欲曲,詩思欲癡,詩趣欲靈。意本如此,而語反如彼,或從其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謂詩腸??裼咸?,怨思填海,極世間癡絕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謂詩思。以無為有,以虛為實,以假為真,靈心妙舌,每出常理之外,此之謂詩趣?!?他在 《唐詩摘抄》卷四中也說:“太白有言,趣逸天豐。每遇其詩妙處,還以 ‘趣’字賞之。”?即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理念:以趣賞妙,妙在趣中,抓住 了 “趣”字,就能登堂入室,領略詩歌的妙處。黃生論詩非常重視以趣賞詩,以趣評詩,據(jù)統(tǒng)計,其 《杜詩說》中以趣評詩的就有50多處,其他著述如 《唐詩摘抄》《詩麈》等也多有論及。與前人相比,黃生的詩趣說更多地揭示了趣的美學特征,有新的眼光和見解。黃生論杜詩從 “無理有趣、深曲生趣和苦語成趣”幾個方面進行了品評。
杜甫 《望岳》(指西岳)“稍待秋風涼冷后,高尋白帝問真源”二句,黃生評曰:
言登之之興不能已,將秋以為期耳。徒說登峰亦何味?故以尋白帝問真源為辭。是嚴滄浪所謂趣不關理者也。?
評杜甫 《重過何氏五首》曰:“蓋詩以興趣為主,率直寫意,便乏風味?!?詩歌過于平直,便無趣可言。他還說:“意言深曲,趣味悠長。”?
杜甫 《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有曰:“妻兒待米且歸去,他日杖藜來細聽”,對此,黃生評曰:“妻兒待米,本是貧士苦境,入詩偏覺有趣??傊似吩娖?,皆以真率為貴耳?!?評杜詩 《對雪》“飄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句曰:“五六形容苦寒入微,六語尤妙,火非炭火,若有若無,亦姑存擁爐之意而已。二語本寫窮苦無聊之況,意苦而語轉趣。”?又評杜詩 《喜觀即到復題短篇二首》曰:“‘書到汝為人’,見前此并未接其書,苦語翻成趣語?!?
除了以上詩趣之說外,黃生還有無法形容之趣,如評 《水閣朝霽簡嚴云安》曰:“全首風致,蓋即景散心之作。朝霽景事既可喜,復有明府新知之樂,此時襟抱舒暢,不言可知。妙在結句悠然而止,覺此時意趣有難以言語形容者?!?詩趣說是黃生詩學詮釋的獨到之處,其他評杜之作很少有人涉及到此處。
(三)風骨論
用 “風骨”來評價一種風格,是中國文學所特有的文論方式和審美方式。在文學評價之前,即有用 “風骨”來評價人物、繪畫和書法,后來被劉勰用來評價一種文學風格,這對于精通并擅長詩、書、畫三者并舉的中國古代文人來說,是相通的。如南朝謝赫的 《古畫品錄·曹不興》:“不興之跡,殆莫復傳。唯秘閣之內一龍而已。觀其風骨,名豈虛成。?”這是評價列為一流的繪畫作品,只論 “風骨”。唐代張彥遠的《論畫六法》:“古之畫或能移其形而尚其骨氣。”?五代梁荊浩的 《筆法記》:“君子之風,風清匪歇。幽音凝空,叟嗟異久之。”?又說:“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因此,“風骨”用于文學評論,表現(xiàn)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種特有的審美方式及其審美價值。
儒家在強調倫理綱常的同時,也注重培養(yǎng)人的剛直不阿的人格精神。而作家的人格力量則是文學作品的風骨得以產生的一個重要因素?!吨芤住烦缟写嬖谟谔斓刂g的一股剛健博大的力量,孔孟則贊揚深藏于人的心中的正直不屈的人格力量,而這兩種力量常常完美地融于一體。這種推崇剛毅、正大之美的思想成為風骨論的深厚底蘊,并使它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占有著重要的地位。風骨這一古典文藝學美學范疇在劉勰、鐘嶸、陳子昂的提倡下得以確立。風骨這一古典文論范疇為歷代批評家所接受。黃生評論杜詩時也多處用到風骨、氣骨、骨氣、骨力等美學語詞,如 《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評曰:“田園諸詩,覺有傲睨陶公之色,以氣韻沉雄、骨力蒼勁處,本色自不可遏耳!”?黃生認為杜詩集詩歌之大成,杜甫善學古人,兼取眾長,繼承了詩經的風雅與漢魏的風骨。如評 《聽楊氏歌》曰:“如杜公此篇,骨氣挺然,本是綺麗題,不作綺麗語,大雅復作,非斯人吾誰與歸!”?又如 《麗人行》:“醞釀漢、魏之風骨,齊、梁小兒直氣吞之,若其鋪敘繁華,侈陳貴盛,則效鄘風之刺宣姜,但歌其容服之美,而所刺自見者也。”?
黃氏認為杜詩較之唐代其他詩人之詩更具氣骨之美,如卷二 《宿青溪驛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曰:“此詩在杜集已為輕秀之作。較之唐賢,猶見氣骨?!?從這一評論中可見黃氏對杜詩的推崇。
(四)古詩氣韻、樂府節(jié)奏
杜甫的 “新題樂府”詩,是對傳統(tǒng)樂府的體式開拓和藝術創(chuàng)新,集中代表了杜甫詩歌的創(chuàng)作成就,鮮明體現(xiàn)了作為 “詩史”的思想高度與時代特征,在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漢魏樂府歷來為大家們所學習,成為很多詩人學習的對象,黃生在論述杜詩時還從對漢魏樂府的繼承上加以品評,如評 《石壕吏》曰:“‘惟有’句,明室中更無男人也?!心浮?,特帶說耳,心虛口硬,形情口角,俱出紙上。曰 ‘獨與老翁別’,則老嫗之去可知矣。此下更不添一語,便是古詩氣韻、樂府節(jié)奏。”?在黃氏的品評中,此類評語很多,他從杜詩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角度去分析杜甫詩歌對漢魏樂府的繼承。評 《佳人》曰:“‘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樂府妙境。末二語,嫣然有韻。本美其幽閑貞靜之意,卻無半點道學氣?!缎l(wèi)風》詠 《碩人》,所以刺莊公也,但陳莊姜容貌服飾之美,而莊公之惡自見。此詩之源蓋出于此。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全是托事起興,故題但云 《佳人》而已。后人無其事而擬作與有其事而題必明道其事,皆不足與言古樂府者也。”(51)從黃生對這首詩歌的評價可以看出,黃氏認為杜甫之樂府一類詩則往往即事名篇,無復依傍,杜甫學習傳統(tǒng)民歌形式反映現(xiàn)實,繼承的是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精神,但不拘于樂府舊題之形式,而是根據(jù)內容,自擬其題。
(五)古文之法
黃生論杜詩主要是立足于字、詞、句的章法結構分析,黃生從 “法”的角度,借用古文理論杜詩,他注意借用史傳古文的一些法則來論述杜詩的章法結構。如評 《北征》曰:“尤妙在末后一段,本是辭闕時一副說話,卻留在后找完,以成一篇大局,自是古文結構。他人不論,即文家巨擘如昌黎見之,亦當汗流氣懾矣?!保?2)黃氏從杜詩的謀篇布局中論杜詩之古文結構。再如《縛雞行》曰:“‘得失’指人用心于物而言。既不能出世,則萬物皆足為我累?!⒛亢?,默念蓋在于此。前路稍粗,一結遂有深味?!`急’字,用呂布事見趣。八句用六 ‘雞’字,不覺其煩?!x雞’ ‘雞蟲’掉轉用,皆得古文之法?!保?3)特別注意杜詩用字,從字法中看杜詩的古文之法。這在其它的杜詩注本是甚為少見。這是黃生論杜的一個獨特視角。
綜上可見,由于黃生對杜詩的深切感受以及時代學術風氣的影響,黃生 《杜詩說》在詮釋方法上受到 《錢注杜詩》的熏染,表現(xiàn)出以探索杜甫詩歌意義為主的詮釋方法,又因為自己儒士立場及文學批評修養(yǎng)與理論水平,黃生在分析杜甫詩歌時能發(fā)時人之所未發(fā),評品結合,發(fā)掘杜甫詩歌的藝術價值,從而體現(xiàn)出他的比較全面的杜詩學成就。
注釋:
①③④⑤?????????????????????????(51)(52)(53)黃生撰,徐定祥點校:《杜詩說》,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5頁、4頁、1頁、1頁、422頁、62頁、309頁、23頁、25頁、26頁、306頁、244頁、361頁、2頁、87頁、360頁、258-259頁、311頁、112頁、215頁、102頁、115頁、281頁、63頁、67頁、73頁、84頁、28頁、34頁、16頁、97頁。
②黃庭堅:《山谷集》,影印摛藻堂 《四庫全書薈要》本,世界書局1985年版,集部037冊,第183頁。
⑦?錢謙益:《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1-2頁、67頁。
⑧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33頁。
⑨周采泉:《杜集書錄》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頁。
⑩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4頁。
?洪業(yè)等:《杜詩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9頁。
?周興陸:《從杜詩接受史考察黃生的 〈杜詩說〉》,載《杜甫研究學刊》2001年第4期。
?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58頁。
?胡小石:《杜甫 〈北征〉小箋》,載 《胡小石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胡平生、陳美蘭:《禮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7頁。
?吳航斌:《人面桃花相映紅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別裁》附一,線裝書局2010年版,第224頁。
?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版,第6頁。
?陸時雍:《詩鏡》,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賈文昭:《皖人詩話八種》,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66頁。
?黃生等撰,何慶善校點:《唐詩評三種》,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300頁。
?謝赫:《古畫品錄》,《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版。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版。
??牛孝杰:《荊浩 〈筆法記〉之 “圖真”研究》附錄一,上海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論文。
責任編輯 潘玥
作者:王永環(huán),安慶師范大學皖江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館員,246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