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宗義
亦可珍珠亦可沙
——評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
◎尹宗義
拜讀家鄉(xiāng)人的作品,感覺就像是在品味家鄉(xiāng)菜,親切爽口。大口大口吞咽,不知不覺就讀完了。合上楊恩智的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久久注視著封底上的一段話。我想套用這段話,來表達我閱讀的真切感受:我努力地尋找著,想找到我以往沒解讀透的地方。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每一篇文章,我都試圖看出它們不是我知道的那么簡單。我想它們會組成新的元素,蘊含著深邃的意義。想著想著,我已隨著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意蘊走進了一個藝術的空間。在楊恩智創(chuàng)造的藝術空間里,我看到了宏偉輝煌,也發(fā)現(xiàn)一些藝術死角,殘留著一點垃圾,想去打掃,不知可否?也不知對否?甚是忐忑。
“任何一位潛心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都會設法提高自己作品的精神容量,使有限的符號構筑起一個宏大的文本世界。”作者常常運用隱喻手法,“去達成作者、文本、讀者的三維互動,開啟文本世界豐富意蘊的大門,使符號的內(nèi)涵得以擴張”。[1]《結滿蛛絲的棺木》開篇寫棺木里面的四角處、接縫處,都有蜘蛛織的網(wǎng)。結尾也寫棺木剛被打開,大家就看到的一張張蛛網(wǎng)。作者在小說中說,棺木里有蜘蛛網(wǎng),是一個征兆。至于是什么征兆,作者沒有明示,留給讀者自己去揣摩其中的意蘊。蜘蛛是益蟲,古人認為蜘蛛是預兆吉祥的蟲,叫它為“喜蟲”。一些較古老的廟宇里畫著蜘蛛網(wǎng),還有一只拉著蛛絲下垂的蜘蛛,這叫做“喜從天降”。李林的母親重病在床,命懸一線,何來之喜?為什么垂死之人見到棺木可以沖喜? 《世界文化象征辭典》里認為,蜘蛛象征靈魂,或者是一種引導亡靈去陰間的動物。即蜘蛛用絲紡織的船把前往地獄的亡靈搭乘過河,從肉體中解脫出來。飽受病魔折磨的母親,死亡不僅是生命的結束,而且是痛苦的終結,是一種解脫。對于子女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其中的喜或許有這層意思吧。
描寫農(nóng)村女孩情竇初開的《藍披風》,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藍披風”:那藍就像綠色的苞谷洋芋和草的頭頂?shù)奶炜?,似乎,男孩的身上,披著的就是一片天空,藍色的天空。那片天空,簌簌地飄飛著,似乎就要飄離男孩,飄到天上去。這么一件藝術化的披風,其實只是一件農(nóng)村人做廚時穿戴的圍腰。作者通過描寫藍披風,不僅要突出城市的男孩跟村子里的男孩不一樣的一面,而且表現(xiàn)農(nóng)村女孩愛情的純潔的一面。純潔的愛情之花只盛開在女孩的心里,最終凋謝在現(xiàn)實里。小說結尾處寫已嫁人的女孩得知男孩又到村子來,藍披風還飄舞在女孩的眼前,但藍色的天空已變成一片像要下雨的天空。女孩心中的悲痛不言而喻,這就是隱喻的魅力所在。
同出一轍,《玉佩》中的隱喻作用也十分重要。作者將玉與稱砣進行對比,讓虛假與公正進行較量,雖然不肯造假的李正義輕而易舉地被一塊破碎的玉佩逼瘋,但他脖子上掛著的稱砣,有力地向世人宣告正義、公正的勝利。這種雖敗猶榮的勝利,最終在未婚妻的擁抱里盛開。有了這層隱喻,作品的意蘊豐富了,閱讀空間拓展了。
“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法,而且是一種文化反應和思維方式。隱喻打破抽象思維和語言的束縛,恢復被抽象思維排除在話之外的豐富聯(lián)想關系,為文學語言提供超出其本身含義以外的思想感情,從而揭示出文學藝術的內(nèi)在意味和深層意蘊。”[2]上面的這些作品,因為隱喻拓展了閱讀空間。但文集中,也有一些作品,雖然運用了隱喻手法。但比較直白,意蘊不深。比如《孤鳥》的寓意比較明顯:獨自外出打工的二相夫妻,處處被人欺凌;最后回歸到大部隊,有了一種孤鳥歸隊的感覺?!锻t的手掌》用陽光照耀下的通紅手掌表達一對無錢醫(yī)治孩子的夫婦得到鳴鳳等人幫助的感激之情,以表達助人為樂的喜悅之情?!独滹嫛穼懸粚Ψ质值膽偃巳ズ壤滹嫞凳颈撑训膼矍橐呀?jīng)冰冷。《雪后陽光》的寓意也比較直白,父親是雪后,兒子是陽光,表明上一輩辛苦,是為了換來下一輩人幸福。
“在小說敘事領域,與小說有關的主體有作者、隱含作者、人物、敘述者等。作者是寫作作品的主體,他只存在于小說文本之外,而不能進入文本;一旦完成了作品,他的任務就履行完畢。隱含作者雖然存在于文本內(nèi),但他只是作者安排在那里來體現(xiàn)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的,沒有聲音,歸根結底是作者在小說文本中的第二自我?!保?]楊恩智努力地隱藏在作品背后,讓小說中的人物沖鋒陷陣,展現(xiàn)一個虛擬的真實世界?!督唤缟系睦鏄洹凡捎玫谝蝗朔Q,從一個傻子的角度告訴讀者一個真實生活。傻子的媳婦一直不跟他睡而跟老公公睡,他不覺得太奇怪;郭自發(fā)欺負他,要他鉆褲襠才準回家,為了回家,他選擇鉆褲襠;長江讓他下跪,他就跪;他讀了三年書,只能數(shù)到十。這些敘述,都比較真實,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傻子形象。但文中也夾雜著一些不合實際的敘述,比如:傻子不愿意媳婦秋麥單獨跟老頭子去地里種地,似乎明白什么;他知道自己是傻子,是因為在媽的肚子里多呆了一個多月;還懂得賭錢的人沒有錢了,可以向李德亮借高利貸。這些思維,與一個數(shù)數(shù)只能數(shù)到十的傻子不符。特別是敘述傻子為什么沒有長高的原因,雖說是通過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來達到交代的目的,實際上是為了滿足作者敘事的需要。作者情不自禁地從幕后跳出來,霸占了敘事地位,是主體意識過于強烈的體現(xiàn)。
《玉佩》中的主人公李正義,進城賣稱,想給玉蘭買塊玉。在翡翠店里,被服務員稱為“先生”,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感覺自己不再是一位農(nóng)民,變成一位貴公子。這一細節(jié)很真實,符合農(nóng)村人的心理。但隨后,李正義竟不知道“男士”、“女士”是什么意思。雖然農(nóng)村相對封閉,但也不至于如此。再說,李正義知道刻在玉上的“比翼雙飛”的含義,應該是一位有知識懂文化的人。懂得“先生”的含義,按理也應該知道“男士”、“女士”的意思。如果作者是借此表達李正義害羞,不好意思說買玉送給女朋友,還合情理。
閱讀這些作品,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存在兩個聲音:主人公的聲音和敘述者的聲音。無論是作者直接敘事,還是全權委托小說中的人物敘事,都要把虛構事件敘述得真實,要符合生活邏輯與人物性格邏輯。如果兩種聲音不統(tǒng)一,文本就無法和諧。為了保證敘事邏輯與風格一致,隱藏的作者一定要努力將自己變成作品人物,合二為一。
閱讀《冷飲》,讀者感覺鉆進了作者的敘事圈套,上了一回當,但又無話可說。作者開篇大肆渲染氣氛,極力回顧,慢慢鋪陳,有力蓄勢,把他與她的愛情故事濃墨重彩地呈現(xiàn)出來。但到結尾,簡潔有力,寥寥幾筆,戛然而止,感覺前面的努力全白費了。讀者滿以為,借助這樣的鋪陳,結尾應該會更精彩,或柳暗花明,大團圓結尾;或矛盾尖銳化,悲劇結束;或插上羽毛,升華主題。所有的這些預設,都是多余的。一句“時間不早了”,就結束了這場被作者極力渲染的故事。在結尾處,讀者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感覺很不給力,甚至覺得自己中了作者的敘事圈套。這種平淡的結尾方式,沒有絢麗的光環(huán),卻很真實。作者極力想告訴讀者,藝術化的生活不真實,但真實的生活也是一種藝術。
“敘事圈套是敘事學研究的一種講故事的方式,也可以說是敘事者用以吸引讀者的一種誘騙技巧。”[4]楊恩智在《誰不是好人》中又玩了一把。開篇寫翠嵐慌慌張張?zhí)右?,營造了一個緊張的氣氛;另一方面,又不慌不忙地敘述翠嵐照顧老人的故事,由眼前的老人聯(lián)想起自己的母親,交代了自己逃逸的原因。作者一張一弛地敘事,讀者一暗一明地穿行。開頭的緊張氣息被中間的舒緩敘事沖淡,壞人成為好人。結尾一段,翠嵐回復完短信,將電話卡毀掉。她的小心謹慎,暴露出她的心機,舒緩的氣氛馬上被破壞,瞬間飆升??此瓶梢云骄徶?,卻又驟然上升?;仡^沉思,害怕老板報警的弦一直緊繃,其實只是虛晃一槍。貨真價實的是敘述翠嵐樂于助人,母親處于苦難之中。讀者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虛擬與真實之間自由穿行,讀者也跟著進進出出。到最后,作者寫完文本,悠然地坐在一旁抽煙品茗,而讀者還在梳理,哪些是實貨,哪些是煙霧。
文章“要有一個好的結尾”。從某種意義上講,結尾甚至比開頭更為重要。因為結束全文時,或概括全文,突出主題;或首尾呼應,結構完整;或把作品所表達的感情再加以提高,從而增強作品的感染力;或留白,拓寬想象的空間。讀 楊恩智的短篇小說集《如畫似書》,不難發(fā)現(xiàn)他喜歡以兩種方式來結尾:一是寫景,二是模棱兩可的選擇。
寫景時,景物意象對表達人物心情,突出作品主題或顯示作者的思想感情等起著重要作用。比如在《通紅的手掌》中,作者以寫景結尾:“金色的陽光,把他們揮舞著的手掌照耀得一片通紅?!?“金色的陽光”、“通紅的手掌”,表現(xiàn)出助人為樂的溫暖,展示人生的亮色,表達了感激之情。一句景語,蘊含了許多情語。只要讀者去慢慢咀嚼,便能解其中味。
作者嘗到以景結尾的妙處,在寫 《藍披風》時,“故伎”重演:“那披風飄著,舞著,又一次飄舞成她眼前的一片天空,一片像要下雨了的天空?!甭?lián)系前面的蔚藍天空,就能理解女孩的愛情夢醒了之后的悲苦心情。這種痛楚,只有自己才能體味,不能向他人言?;蛟S,能承載這份感情的,最適合不過的就是眼前的景了。
在《誰不是好人》的結尾處,讀到這樣的句子:“那卡在窗外飄飛了一下,便一前一后地向下滑落著,飄散在了車窗外的風中?!弊x者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很豐富的畫面。不是一張手機卡被毀,而是一個好人消失?!耙磺耙缓蟆?,很有寓意。之前是好人,之后是壞人??ㄔ陲L中飄散,人在現(xiàn)實中迷失。
“李正義嘴里的‘佩——’字,被擠壓得似有若無,像那漸漸消失的落日余暉?!保ā队衽濉罚把┮懊C?,我心茫茫。”(《我們的同事麻利勇》)“城市的夜雖然有些深了,但人群還在很多,如織的車流還在一個勁地唰唰而過。望著她那熟悉而模糊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淹沒在人群中,他轉身走進了人群里,隨即感到一股熱浪猛地向他撲了過來?!保ā独滹嫛罚┻@樣的結尾比較多,不一一列舉。我們已經(jīng)強烈地感覺到作者喜歡以寫景作結的手法。以景寓情,意蘊更豐富,空間更開闊,想象更自由。
第二種模糊式結尾方式,也比較明顯?!度绠嬎茣肥沁@樣結尾的 :“我糊涂了,不知道是現(xiàn)在的我在做夢,還是剛才的我在做夢?!边@種模棱兩可的選擇,讓情節(jié)更模糊,讀者更迷惑,最后也弄不清楚“我”被 搶的事情,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純粹主觀臆想。讀者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就會去思考,甚至去辯論,各持一端,藝術空間無疑被拓展了。另外,這種模糊的結尾方式,也讓作者要表達的主題思想輪廓化,比較含蓄地告訴大家,是社會現(xiàn)實搶走了“我”的錢,現(xiàn)實才是真正的強盜,只是許多人還不知道罷了。
作者在《我們的同事麻利勇》的結尾處設置了許多疑問: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麻利勇是否帶著寫有“麻利勇”的本子上路;他的祖宗是否認他;是認麻家祖宗還是柳家祖宗。這么多沒有答案的問題, 讓馬上就要結束的故事 ,在讀者那里無法劃上句號。同理,《交界上的梨樹》也在結尾處拋出了許多問題:傻子想弄清楚秋麥和老頭子是睡在哪兒 ,他們是不是睡在一起,老頭子不是村長了,他還能不能爬上那棵梨樹。
再如: “老趙就這樣睡了過去,睡得很踏實,卻不安詳?!保ā蹲屛液煤盟挥X》)踏實卻不安詳,是矛盾的。在不統(tǒng)一中,表現(xiàn)一位失足孩子的父親內(nèi)心的矛盾與痛苦。
這種模棱兩可的結尾方式,類似于沈從文的《邊城》。翠翠等待的灘送可能明天就回來,也可能再也不回來。作者不直接告訴答案,就是給讀者布置了家庭作業(yè),就是在自主選擇中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
模式化的結尾方式,可能成為一位作家的風格,也有可能因為形式單一而受束縛。在利弊之間,或許只隔一層紙 。過猶不及,還是恰到好處,就需要作家慢慢拿捏。
寫到此處,我想到了珍珠的故事。每一個短篇,或許就是一枚珍珠。我把玩著珍珠,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點瑕疵。我吹毛求疵,想把瑕疵挑掉,結果,可能毀了珍珠,不知是對是錯……
【注釋】
[1] 林亞莉.符號的“擴張”:王劍平小說隱喻手法評析[J].名作欣賞,2010(27).
[2] 馮萌萌.文學隱喻模式探微[J].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09(5).
[3] 萬克領.論小說敘事的敘述主體[J].東岳論叢,2011,32(4):85-88.
[4] 曉蘇.論小說敘事圈套的基本類型與藝術功能[J].江漢論壇,2011(7).
(作者單位:昭通市教育局)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