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國榮
古今中西之爭下的馮契智慧說及其哲學進路
文/楊國榮
“智慧說”是馮契先生晚年形成的哲學系統(tǒng),而他對智慧的探索,則可追溯到早年的《智慧》。作為長期哲學沉思的凝結,“智慧說”并不是沒有歷史根據(jù)的思辨構造,而是以中西哲學的衍化為其出發(fā)點。
馮契哲學思想的發(fā)生和形成以廣義的“古今中西”之爭為其背景,對此,馮契有著自覺的意識,在《智慧說三篇·導論》中,他便肯定了這一點?!肮沤裰形鳌敝疇幖壬婕罢斡^念、政治體制方面的爭論,也關乎思想文化(包括哲學理論)上的不同看法。近代以來,隨著西學的東漸,中西思想開始彼此相遇、相互激蕩,與之相伴隨的是古今之辯。
從哲學層面考察“古今中西”之爭,可以注意到近代思想演化的兩種不同趨向。首先是對中國哲學的忽視或漠視,這種現(xiàn)象雖顯見于現(xiàn)代,但其歷史源頭則可以追溯得更遠。眾所周知,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已提到中國哲學,而從總體上看,他對中國哲學的評價并不高。在他看來,孔子“是中國人的主要的哲學家”,但他的思想只是一些“常識道德”,“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兑捉?jīng)》雖然涉及抽象的思想,但“并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黑格爾之后,主流的西方哲學似乎沿襲了對中國哲學的如上理解,在重要的西方哲學家那里,中國哲學基本上沒有在實質(zhì)的層面進入其視野。今天歐美受人矚目的大學,其哲學系中幾乎不講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僅僅出現(xiàn)于東亞系、宗教系、歷史系。從“古今中西”之爭看,以上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賦予西方哲學以主導性、正統(tǒng)性,由此出發(fā)來理解中國哲學及其衍化。在這樣的視野中,中國哲學基本處于邊緣地位。
與上述趨向相對的,是“古今中西”之爭的另一極端,后者主要呈現(xiàn)為僅僅囿于傳統(tǒng)的中國思想,特別是儒家思想之中。從19世紀后期的“中體西用”說到現(xiàn)代新儒家的相關觀念,這一傾向在中國近代綿綿相續(xù)。在價值和思想的層面,“中體西用”的基本立場是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為“體”,西方的器物、體制、觀念為“用”;前者同時被視為“本”,后者則被理解為“末”。新儒家在哲學思辨的層面上延續(xù)了類似的進路,盡管新儒家并非完全不理會西方哲學,其中的一些人物,對西方哲學還頗下功夫,如牟宗三對康德哲學便用力甚勤。然而,盡管新儒家努力了解西方哲學,在研究過程中也試圖運用西方哲學的概念和理論框架來反觀中國哲學,但從根本的定位看,他們依然以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為本位:在其心目中,哲學思想的正途應歸于儒學,后者即廣義上的中學。在更為極端的新儒家(如馬一?。┠抢铮鞣降恼軐W理論概念和思想框架進而被懸置,其論著中所用名詞、術語、觀念,仍完全沿襲傳統(tǒng)哲學。
以上二重趨向,構成了哲學層面“古今中西”之爭的歷史格局。如果說,第一種趨向以西方思想觀念為評判其他學說的標準,由此將中國哲學排除在哲學之外,那么,第二種趨向則以中國哲學為本位,將哲學的思考限定在中國哲學之中。這二重趨向構成當代中國哲學衍化的背景。
馮契的哲學思考,首先表現(xiàn)為對“古今中西”之爭的理論回應。在《智慧說三篇·導論》中,馮契指出:古今中西之爭的實質(zhì)在于“怎樣有分析地學習西方先進文化,批判繼承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以便會通中西,正確回答中國當前的理論問題”??梢钥吹剑凇肮沤裰形鳌敝疇巻栴}上既非以西拒中,也非以中斥西,而是著重指向會通中西:通過會通中西來解決時代的問題,構成其基本立場。
具體而言,會通中西包含兩個方面。一是比較的眼光,即對中西哲學從不同方面加以比較。在這里,比較的前提在于把比較的雙方放在同等位置,不預先判定何者為正統(tǒng),何者為非正統(tǒng),而是將之作為各自都具有獨特意義的思想對象加以考察。這一視野背后蘊含著對“古今中西”之爭中不同偏向的揚棄。二是開放的視野,即把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都看做是當代哲學思考的理論資源。從歷史角度看,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固然因不同緣由而形成了各自的傳統(tǒng),但兩者都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成果,也都具有自身的理論意涵。任何時代的哲學思考都需要以人類文明已經(jīng)達到的理論成果作為出發(fā)點,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作為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成果,都為當代的思考提供了理論資源,后者決定了今天的哲學建構不能僅僅限定在西學或中學的單一傳統(tǒng)之中。當然,歷史的承繼與現(xiàn)實的論爭常常相互交錯,基于以往思想資源的哲學理論,總是通過今天不同觀點之間的對話、討論而逐漸發(fā)展。當馮契提出哲學將“面臨著世界性的百家爭鳴”這一預見時,無疑既展現(xiàn)了哲學之思中的世界視域,也肯定了世界視域下中西哲學各自的意義。
從更廣的思維趨向看,中西哲學在具體進路上存在不同的特點。馮契在進行中西哲學比較時,對兩者的不同側重和特點,給予了多方面的關注。寬泛地看,西方哲學一開始便對形式邏輯作了較多的考察,中國哲學固然并非不關注形式邏輯,但比較而言更側重于思維的辯證之維。在認識論上,馮契提出了廣義的認識論,既涉及“感覺能否給予客觀實在”“普遍有效的規(guī)律性知識是否可能”等前兩個問題,也包括“邏輯思維能否把握具體真理”“自由人格或理想人格如何培養(yǎng)”等后兩個問題的追問。按馮契的理解,在以上方面,中西哲學也呈現(xiàn)不同特點:如果說,西方哲學在認識論的前兩個問題上作了比較深入、系統(tǒng)的考察,那么,中國哲學則在后兩個問題上作了更多的考察。
不同的哲學傳統(tǒng)蘊含不同的哲學進路和趨向,這是歷史中的實然。對馮契而言,從更廣的哲學思考層面看,這種不同的哲學進路和趨向都是合理的哲學思考的題中應有之義,既不必拒斥某一方面,也不應執(zhí)著于某一方面。以邏輯分析與辯證思維的關系而言,哲學研究以及更廣意義上的思想活動既離不開邏輯分析,也無法與辯證思維相分,對這兩者不必用非此即彼的態(tài)度對待。同樣,廣義認識論中的前兩個問題固然需要重視,后兩個問題也應進入我們的視野。對于中西哲學在歷史中形成的不同進路,應該放在更廣闊的視野中,從溝通、融合的角度來加以理解。
就西方哲學而言,近代以來,可以注意到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同進路。從德國哲學看,康德比較側重知性,知性的特點之一是對存在的不同方面作細致的區(qū)分、辨析和劃界。比較而言,黑格爾更注重德國古典哲學意義上的理性。他不滿于康德在知性層面上的劃界,而是試圖通過辯證的方式超越界限,達到理性的綜合。以上不同的哲學進路對爾后的哲學思考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從西方近代哲學的衍化看,后來的實證主義、分析哲學,在相當意義上便循沿著康德意義上的知性進路,馬克思的哲學思考與理性或辯證思維的進路則存在更多的關聯(lián)。
在當代西方哲學的衍化中,有所謂分析哲學和現(xiàn)象學之分。分析哲學以語言作為哲學的主要對象,注重語言的邏輯分析;現(xiàn)象學則關注意識,其哲學思考和意識有內(nèi)在關聯(lián)。盡管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一開始便反對所謂心理主義,但現(xiàn)象學從誕生之日起,就與意識的關注緊密連接在一起。胡塞爾的理想在于使哲學成為類似實證科學一樣的嚴格科學,怎樣達到這一點?現(xiàn)象學試圖為此尋找最基本、堅實的基礎。胡塞爾從意識分析入手,通過懸置對存在的判斷以及本質(zhì)的還原、先驗的還原,最后達到純粹的意識或純粹的自我。由此可見,在分析哲學與現(xiàn)象學的以上分野中,一個突出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一個強調(diào)對意識的先驗考察,其間確乎可以看到不同的哲學進路。
從哲學關注的對象看,則有各種“轉(zhuǎn)向”之說。在這種視域中,近代哲學首先與所謂“認識論轉(zhuǎn)向”相涉,其特點在于從古希臘以來關注形而上學、本體論問題,到轉(zhuǎn)向注重認識論問題。當代哲學則涉及所謂語言學轉(zhuǎn)向,后者以分析哲學為代表,其特點在于把語言分析作為哲學的主要工作。這種不同“轉(zhuǎn)向”背后體現(xiàn)的是不同的哲學進路:在認識論轉(zhuǎn)向發(fā)生之前,哲學以關注形而上學問題、本體論問題為主要進路;在認識論轉(zhuǎn)向發(fā)生之后,哲學則轉(zhuǎn)向?qū)φJ識論問題的考察:從歐陸的笛卡爾、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到英國的培根、洛克、休謨,以及爾后的康德等,其哲學重心都被歸諸認識論問題;語言學轉(zhuǎn)向則將哲學關注之點從認識論問題進一步轉(zhuǎn)向?qū)φZ言的邏輯分析。
相對于以上諸種進路,馮契的智慧說無疑展現(xiàn)了更為開闊的視野。從知性和理性的關系看,其哲學的特點首先在于揚棄兩者的對峙。一方面,馮契注重與知性相聯(lián)系的邏輯分析,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辯證思維的意義。智慧說的構成之一《邏輯思維的辯證法》,便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以上兩個方面的融合。就哲學“轉(zhuǎn)向”所涉及的不同哲學問題而言,“轉(zhuǎn)向”在邏輯上意味著從一個問題轉(zhuǎn)向另一個問題,在所謂認識論轉(zhuǎn)向、語言學轉(zhuǎn)向中,哲學的關注之點便主要被限定于認識論、語言學等方面。按馮契的理解,轉(zhuǎn)向所關涉的本體論、認識論、語言學等問題,并非分別地存在于某種轉(zhuǎn)向之前或轉(zhuǎn)向之后,作為哲學問題,它們都是哲學之思的題中應有之義,都需要加以考察和解決。將本體論、認識論、語言學問題截然加以分離,并不合乎哲學作為智慧之學的形態(tài)。以智慧為追尋的對象,哲學既應考察本體論問題,也需要關注認識論、語言學問題。事實上,在人把握世界與把握人自身的過程中,這些方面總是相互交錯在一起,很難截然分開。換言之,這些被當代哲學人為地分而析之的理論問題,本身具有內(nèi)在關聯(lián)。馮契的“智慧說”即試圖揚棄對哲學問題分而論之的方式和進路,回到其相互關聯(lián)的本然形態(tài)。
在哲學進路分化的格局下,治哲學者往往不是歸于這一路向就是限于那一路向,不是認同這一流派,就是執(zhí)著那一流派,由此形成相互分離的哲學支脈,在實證主義、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分析哲學、現(xiàn)象學之中,便不難看到這種哲學趨向。與之相異,馮契的智慧說更多地表現(xiàn)出兼容不同哲學進路的視域。通過對不同哲學進路的范圍進退,以彼此溝通、融合的眼光去理解被分離的哲學問題,智慧說在努力克服當今哲學研究中各種偏向的同時,也在哲學層面展現(xiàn)了其世界性的意義。
進而言之,馮契在揚棄不同的哲學進路、展現(xiàn)世界哲學的眼光的同時,又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建構了具有世界意義的哲學系統(tǒng)。換言之,他不僅從方式上揚棄不同的偏向,而且在建設性的層面,提出了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后者具體體現(xiàn)于其晚年的“智慧說”之中。在《智慧說三篇·導論》中,他指出:“中國近代哲學既有與自己傳統(tǒng)哲學的縱向聯(lián)系,又有與近代西方哲學的橫向聯(lián)系。與民族經(jīng)濟家參與世界市場的方向相一致,中國哲學的發(fā)展方向是發(fā)揚民族特色而逐漸走向世界,將成為世界哲學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0世紀初,王國維曾提出“學無中西”的觀念,認為在中西思想相遇后,不能再執(zhí)著于中西之分。從近代哲學思想的演化看,馮契進一步將“學無中西”的觀念與世界哲學的構想聯(lián)系起來,并且通過自身具體的哲學思考努力建構具有世界意義的哲學系統(tǒng)。后者既以理論的形式實際地參與了“世界性的百家爭鳴”,也將作為當代中國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形態(tài)融入世界哲學之中。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摘自《學術月刊》2016年第2期;原題為《世界哲學視域中的智慧說——馮契與走向當代的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