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武
“只是要作好文章”
朱熹評論韓愈、柳宗元有個說法:
……如韓退之、柳子厚輩亦是如此,其《答李翊》《韋中立》之書,可見其用力處矣。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稱賞而已。究竟何預己事,卻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滄洲精舍諭學者》)
這是批評韓、柳更用心力做文章,沒有在鉆研儒道上認真用功夫。這是表明他道學家立場的一種評論。韓、柳對儒道的理解和闡發(fā),他們在儒學發(fā)展上的成績如何,是古往今來多有爭論的問題。但他們熱衷文事,努力做好文章則是沒有疑問的。朱熹又曾批評韓愈“裂文與道以為兩物”。這倒合乎事實。他和柳宗元以及“古文運動”的許多作者確實是把文章寫作當做與張揚儒道并重甚或更為重大的事業(yè)來對待的。下面看看他們是如何處理“文”“道”關系,如何努力“做好文章”的。
第一,他們從事創(chuàng)作的綱領是“文以明道”。這個說法最初見于韓愈在貞元九年(793)寫的《爭臣論》:
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其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
柳宗元說法類似:
圣人之言,其以明道……道假辭以明,辭假書而傳,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
他們所欲“明”之“道”當然是“儒道”。通常說他們提倡的唐代“古文運動”與“儒學復古運動”相為表里。這大體符合歷史實際。柳宗元等參與“運動”的幾個人好佛,韓、柳在對佛教的態(tài)度和評價上發(fā)生爭論,但沒有改變這個“運動”處理“文”“道”關系的總體立場。當時韓、柳等一批知識精英把“安史之亂”以來朝政敗壞、政出多門、國是日非、矛盾叢生等種種弊端的原因歸結為儒道不彰,因此鼓吹所謂“儒學復古”,大力張揚儒道,以為挽救國事衰敗的基本策略。韓愈在《孟尚書書》里痛陳秦、漢以來儒學頹敗的嚴重形勢,說“漢氏以來,群儒區(qū)區(qū)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fā)引千鈞,綿綿延延,寖以微滅”;又表示自己復興儒道的志愿和決心:“使其道由愈以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柳宗元也一樣。他雖然被遠貶永州,身為系囚,仍表示“念終泯沒蠻夷,不聞于時……茍一明大道,施于人代,死無所憾”(《貞符序》)。他所說的“大道”,也是儒道。后來蘇軾寫紀念韓愈的名文《潮州韓文公廟碑》,今存文本開頭兩句十四個字,字字力重千鈞:“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據(jù)說他為寫好這個開頭頗費斟酌,“不能得一起頭,起行百十遭”。這里前一句指韓愈振興儒學的功績,后一句說他給后世作文提供了楷模。這也是概括韓愈功績的兩個方面。而就韓、柳的主觀認識說,“文以明道”,這兩個方面是相輔相成的。
后世有關“文”“道”關系的看法,有“道盛言文”之說。如歐陽修主張“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答吳充秀才書》)。有更極端的“因文害道”說。如有學人問理學家程頤:“作文害道否?”他回答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通其大也……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yōu)而何?”對比之下,韓、柳的“文以明道”兼顧“文”“道”兩個方面,主張“道”借“文”而明,“文”用以明“道”。這個提法確實有“文”與“道”并立、并重的意味,即朱熹批評的“裂文與道以為兩物”。在實踐上,為了實現(xiàn)“明道”的目標,他們則用功作文。如韓愈說:
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于古道者也。(《書哀辭后》)
柳宗元則說:
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雖其言鄙野,足以備于用,然而闕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動時聽,夸示后學。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經;述于才,故曰文。(《楊評事文集后序》)
這樣,他們必然用盡心力,“做好文章”。
第二,也因此,他們必然用心學文,特別是繼承古人寫作的藝術成就。這也就是所謂“文體復古”。韓愈說:
愈少駑怯,于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fā)憤篤專于文學。(《答竇秀才書》)
他作《進學解》,用幽默自嘲的筆法回答他所教導的國學生員對他人生坎坷、遭逢不幸的譏諷,在講自己“之于儒可謂有勞矣”之后,繼而講學“文”:
沈浸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這講的是自己用心鉆研古代典籍,基本是儒家經典的情形。其中對具體典籍寫法上的評論,如“謹嚴”“浮夸”等等,指的都是作品的表現(xiàn)風格和藝術特征,即是從寫作技巧上著眼的。從中可見他學習這些典籍之所重。柳宗元同樣十分重視作為“士”掌握“文”的技巧的重要。他在給岳父楊憑的信里說: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與楊京兆憑書》)
他同樣廣泛研讀古代典籍,具體態(tài)度和做法幾乎和韓愈同樣。他給弟子寫信論文,列舉古典名目,具體說明研習所得: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把“取道之源”的儒家經典,和諸子、《離騷》《國語》《史記》等作品區(qū)分開來。這表明,他注重研習儒家經典,但在“為文”時又更廣泛地從各類古代典籍中汲取藝術滋養(yǎng)。
第三,從事創(chuàng)作,他們的態(tài)度極其認真,精益求精,努力在寫作技巧上達到更高的水準。韓愈曾對弟子介紹自己寫作情形: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巳矣。(《答李翊書》)
這里他當然是站在儒家立場說話,指出作文要以儒家修養(yǎng)為根底,可是具體談到自己的寫作,則強調其“難”,表明自己運思下筆,反復酌量,用了更多心力,下了更多功夫。柳宗元向弟子傳授寫作經驗,說到寫作時如何推敲、煞費苦心,意思和上述韓愈說法類似: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他強調端正心態(tài)方面,認真刻苦,努力達到理想的“羽翼夫道”的表達效果。
第四,他們不隨流俗,不拘成規(guī),勇于突破傳統(tǒng),大膽創(chuàng)新。這是他們提倡“古文”成功的關鍵,也是發(fā)展文學散文取得成就的關鍵。韓愈說:
仆為文久,每自稱意中以為好,則人必以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與馮宿論文書》)
從這段文字可見當時文壇守舊勢力之巨大,創(chuàng)新需要相當?shù)淖孕藕陀職?。柳宗元的《乞巧文》則是用比喻手法表明自己的性格不能隨附流俗機巧,也說到作文:
……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掩弄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沈羽振,笙篁觸手。觀者舞悅,夸談雷吼,獨溺臣心,使甘老丑。嚚昏莽鹵,樸鈍枯朽,不期一時,以俟悠久。(《乞巧文》)
這是寫流行的駢文之鄙陋,最后借“天孫”之口表示:“汝唯知恥,諂貌淫辭,寧辱不貴,自適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堅汝之心,密汝所持?!笔钦f自己絕不為潮流所裹挾,堅持革正文體的方向。
這樣,韓、柳倡導“古文”,提出比較系統(tǒng)的理論主張,又有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能夠廣為宣傳,招引后學,憑借他們卓越的才能和堅韌的品格,盡心盡力,終于取得全面革正文體和文風的成就,推動文學散文發(fā)展到真正成熟的階段。
清代道學家程廷祚(1691—1767)曾批評韓愈說:
且退之以道自命,則當直接古圣賢之傳,三代可四,而六經可七矣。乃志在于沉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以自標置,其所操亦末矣。以此與八代爭短長,縱使己所言皆在仁義道德,彼所言皆在于月露風云,而究無以相服。(《復家魚門(晉芳)論古文書》)
這是說韓愈自恃繼古圣賢而張揚儒道,但實際用力處則在“作為文章,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這樣作出來的文章根本不能與“八代”爭短長。這種批評,顯然不清楚韓愈和唐代“古文”家們雖然主張復興“儒道”,但并不忽視“做好文章”;他們標榜文體“復古”,又并不是要“模古”。而是以“復古”相號召,寓創(chuàng)新于“復古”。這樣,他們終于終于創(chuàng)造出適應時代要求的新型“古文”,發(fā)展了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散文。
駢、散間行
文學發(fā)展是個前后連續(xù)的過程。前面韓、柳自述學習“古典”情形,他們對前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能夠廣取博收,從多方面受益。他們寫作“古文”,本來直接承繼的是南北朝的文學傳統(tǒng),包括他們大力批判的駢文。他們倡導“古文”、寫作散文得以成功,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批判地、又是成功地繼承了前代駢文積累的藝術成就。如清人劉熙載(1813—1881)所說:
韓文起八代之衰,實繼八代之成。蓋惟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矣。(《藝概·文概》)
劉開也曾指出:
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與元蕓臺宮保論文書》)
如本刊刊載的《說“四六”》一文指出的,構成駢體的基本要素有四個:對偶,聲韻,典故,辭藻。這本是漢語文長期發(fā)展逐漸形成、完善的有效的表達手段,是寫作藝術的成就。駢文的偏頗、失誤不過是在應用上把這些手段程式化、片面化而走向極端和歧路了。晉宋以來幾百年駢文創(chuàng)作取得的藝術成果是有價值的。韓、柳等人寫作“古文”取得成功,也在于積極地汲取、批判地借鑒了這些成果。
首先看對偶。前面介紹錢鐘書對《岳陽樓記》的評論,明確指出其中以排比、對偶描寫四時景象對江淹的《四時賦》有所繼承。漢語單音節(jié),漢文方塊字,自然形成漢語文便于利用對偶來表達并列、正反、對應、重疊等相對的內容,取得口吻聲情上整齊、平穩(wěn)、和諧的效果。清人包世臣(1775—1955)指出:
討論體勢,奇、偶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奇必有偶以值其骨。儀厥錯綜,至為微妙。(《藝舟雙楫·論文》)
唐代“古文”家解散文體,并不廢對偶,能夠從文章結構到具體行文靈活、自然地把對偶融入到行文之中。就文章整體構思說,如韓愈的《送窮文》,寫自己“窮鬼”纏身,分別描寫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等五窮;柳宗元的《乞巧文》,用自嘲的口氣寫“臣拙無比”,按行、言、文幾方面來描摹機巧狙詐的種種丑態(tài)。這大體同于劉孝標《廣絕交論》的寫法,后者揭露“叔世民訛,狙詐飆起……素交盡,利交興”,描寫社會交際風氣敗壞“其流五”即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教五者,“殉利之情未嘗異,變化知道不得一”。韓、柳的文章“模擬”的痕跡是很清楚的。就具體行文說,韓、柳的不少文章,如韓愈的《進學解》《子產不毀鄉(xiāng)校頌》《原毀》等基本是整齊的駢偶句式,又常常把駢詞儷句融入到散體之中,使文章顯得既整飾又自然。這是駢、散結合技巧的一種發(fā)展。如《張中丞傳后敘》里為張巡、徐遠守睢陽城辯護一段: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茍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chuàng)殘餓羸之余,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zhàn)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shù),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huán)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這樣的行文是散體,但用了不少對偶句,有些是松散的對句。同樣,如柳宗元的名作《捕蛇者說》里捕蛇人所說:
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xiāng),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xiāng)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而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xiāng)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xiāng)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這和《張中丞傳后敘》一樣,基本是嚴格的或松散的對偶句,以整齊、復疊的形式造成強烈的表達效果。清代的劉開曾說:
駢之與散,并派而爭流,殊途而合轍。千枝競秀,乃獨木之榮;九子異形,本一龍之產。故駢中無散,則氣壅而難疏;散中無駢,則辭孤而易瘠。(《與王子卿太守論駢體書》)
所以,“古文”家借鑒駢體的對偶技法,把駢詞儷句納入散體之中,遂能兼得二者表達的優(yōu)長。
對于駢體講究的聲韻,“古文”家們寫作時同樣相當注意。韓愈介紹作文經驗,明確提出“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答李翊書》)一項。“言之短長”指句子節(jié)奏,“聲之高下”則指聲韻。不過他的“古文”不再對詞語的平仄對應作公式化的嚴格要求,只求“引物連類,窮情盡變,宮商相宣,金石諧合”(《送權秀才序》),即聲調符合文情,做到抑揚合度即可。韓愈的“古文”文句長短錯雜,節(jié)奏朗暢,韻律協(xié)調,形成流暢自然的語氣文情。例如名作《伯夷頌》,第一段以長句作議論:
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巳,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
這是兩個長句,松散的排句層層遞進,一氣灌注,造成不容辯駁的強勢語氣。再如《送李愿歸盤谷序》一段,描摹當時士大夫三種不同的人生境界:
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俊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這則多用短句來形容,又多用對句,駢、散間錯,語感輕松而靈動,并列寫出三種人生境界。世態(tài)人情,窮神盡象,褒貶諷喻意在言外。關于這篇文章,據(jù)傳蘇東坡曾表示:“歐陽公言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欲效此作一篇,每執(zhí)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p>
構成駢體要素的第三、四兩項,典故和辭藻,“古文”家們所做變革較大:典故少用,更忌用僻典,也不更多講究華詞麗藻。不過“古文”寫作并不蕪雜輕率,下字用語還是經過認真推敲的。這從上面引用的文章片段可以看出來。
蔣湘南評論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的看法說:“淺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事實是,正因為唐代“古文”家們不僅積極地繼承先秦盛漢“古文”的內容充實、質樸無華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于六朝駢文的成就和流弊也能夠有所辨別,辨證地加以“揚棄”,吸取其有價值的藝術成果。這樣,在全面繼承前人留下的藝術遺產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適應時代要求的新型“古文”,并用這種“古文”寫出優(yōu)美的文學散文。
余論:真正意義的“作家”隊伍形成
宋人張耒(1054—1114)評論韓愈說:
韓退之,以為文人則有余,以為知道則不足。(《韓愈論》)
王陽明(守仁,1472—1529)則說:
退之,文人之雄耳。(《傳習錄》卷上)
明人胡震亨(1569—1645)在王陽明的說法上又加一句:
退之亦文士雄耳。近被腐老生,因其辟李、釋,硬推入孔家廡下,翻令一步那動不得。(《唐音癸簽》)
這都是說,韓愈本是“文人”。唐代的“古文”家們,還有詩人們,有些在政治上活躍,有些在思想理論上有所建樹,具有多重身份。具體到韓、柳,也都可視為政治家、思想家。但他們中大多數(shù)的基本性格應當算是“文人”。他們基本是庶族出身。到隋唐時期,魏晉以來的士族專政體制瓦解,庶族“文人”地位上升,成為社會上的重要力量。他們依靠政能文才進身,其中能力、才華卓著的可以通過科舉謀得高位,當然另有些沉寂下僚乃至布衣終生。本來漢魏以來,從事寫作的上自皇帝、親貴,下到大小臣僚,寫詩作文都是他們的“余事”,不存在以寫作為專業(yè)的“作家”。而到唐代,庶族知識精英不論是得意高升的,還是背運沉淪的,雖然大都有求舉覓官的經歷,許多人擔任過朝廷內外的官職,但他們都經過寫詩作文的基本訓練,寫作乃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他們的基本性格應當算是“文人”,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專業(yè)的或兼職的“作家”。例如李白、杜甫,曾擔任過大小不同的官職,實際一生事業(yè)主要是寫詩;韓、柳也大體一樣。柳宗元貶到永州十年,名義職銜是“司馬”,且是“員外置”,即在正式編制之外,實同系囚。他沒有職事,能夠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實際是專職“作家”。正因為有了這樣眾多“文人”構成的“作家”隊伍,才造就了唐代文學全面繁榮的局面。
因為有了專職和兼職的“作家”群體,文學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隨之發(fā)生重大轉變。這大群“作家”里許多人能夠解脫朝廷臣僚身份的羈絆,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盡心盡力鉆研寫作技巧,不斷提高創(chuàng)作的藝術水平;能夠擺脫“應用”為文的限制,寫出主要是供人欣賞、具有更高美學價值的作品??傊?,這些人能夠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做人生的主要事業(yè),寫作真正意義的文學作品。
這樣,韓愈、柳宗元等“古文”家們可看作是真正的“作家”“散文家”。
唐、宋詩文名家如林,名作眾多,造成詩文創(chuàng)作高度繁榮的局面。不過寫“詩”作“文”仍延續(xù)傳統(tǒng),是士大夫階層的事。宋代進入中國歷史上的“近世”,平民社會的新型文化形成,新興的文學樣式小說、戲曲繁榮起來,出現(xiàn)另一支創(chuàng)作小說、戲曲的“作家”隊伍。這個隊伍主要是更接近民眾的士大夫和民間藝人構成的。在這種局面下,以士大夫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與“詩”的創(chuàng)作終究受到局限,也就難以再創(chuàng)造出唐、宋那樣的輝煌了。結果,韓、柳等唐、宋“古文”家們創(chuàng)造的散文藝術高峰也就難以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