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輝
這是2016年的暮春時節(jié),我站在吉林省四平市東郊葉赫那拉故城的廢墟上,也站在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提供的意境里了。正值黃昏,廢墟上是縱橫交錯的幾塊棄田,好像是兩三年也沒有耕作的樣子,枯朽的秸稈與荒草混雜在一起,烘托起幾株還沒有萌生綠葉的樹木,意境格外地蒼涼??上]有馬致遠(yuǎn)先生的昏鴉,連一只鳥都沒有,晚風(fēng)漸落,故城荒臺寂寥無聲。這場景讓我們斷想,故城陷落的那一刻,火光把一切有生靈的東西都涂炭了,也包括歷史書頁上是非功過的評說,因為歷史是后人寫的,能夠主宰后人命運的是勝利后的當(dāng)權(quán)者。
一切都荒蕪了,只有石碑簇新地立著,很醒目也很有分量。一個強大部落消失后留下的一抔廢土很值錢地迎來一塊石頭,石頭上的刻字告訴我們,這里是國務(wù)院下文件保護的重點文物,國寶級,實際上是國寶。碑的正面是“葉赫部城址”幾個字,背面則略陳其存亡興廢大意。這座部落老城始建于明嘉靖二十五年(1547),毀于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歷時七十余年。這段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語焉不詳,卻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回眸一段漸行漸遠(yuǎn)的歷史風(fēng)煙,及裹挾在這段風(fēng)煙中的一個女真部族。
從遼寧的蘇子河畔,到黑龍江的牡丹江流域,從南到北縱向分布著滿洲、蘇克素、訥陰、輝發(fā)、葉赫、烏拉、呼爾汗等十幾個女真部落。自從大金帝國殞落之后,其金的子民們皆成為無主的游牧群體,并搖身變?yōu)榕妫髞韼捉?jīng)兼并融合,形成了遼寧東部鴨綠江流域的建州女真、吉林中部松花江流域的海西女真、黑龍江東部牡丹江流域的東海女真三大部族。明王朝對遼東及東北更遠(yuǎn)的少數(shù)民族鞭長莫及,雖然也有治所,皆形同虛設(shè),有治無人,最后采取了“以夷治夷”策略,在女真三大部族中冊封建州女真的覺昌安為都督,且世襲。讓大明王朝始料不及的是,這種做法沒能治服邊地,卻引發(fā)了女真各部族的嫉恨和不服,從此紛爭不斷。為了遼東地區(qū)生活安定,明王朝遼東大將李成良不得不率兵打擊,建州女真在李成良的打擊下幾近滅絕。后來,在覺昌安的孫子努爾哈赤帶領(lǐng)下,瘋狂崛起,先后進行了若干次殘酷的部族兼并戰(zhàn)爭,而與海西女真葉赫部的戰(zhàn)爭最為慘烈,最后竟至于屠城。葉赫部幾乎被殺絕,葉赫部最后一任首領(lǐng)布揚古面對建州人的屠刀威武不屈,發(fā)誓說,“我海西葉赫部哪怕只剩下一個女人或一個孩子也會報仇雪恨?!笨上?,歷史沒能給葉赫部翻盤的機會,連整個滿族的機會也沒有了。葉赫部就這樣遠(yuǎn)去了,成為發(fā)黃史籍里幾行霉朽的文字。不過,布揚古這句話卻成為三百年后最強的咒語。慈禧,這位葉赫部的幸存者,最終把大清帝國經(jīng)營得訇然倒塌,成為建州女真最后的送葬者和掘墓人。
努爾哈赤用血染的戰(zhàn)刀完成了部族兼并,且刀鋒上是他同胞的血。這個征戰(zhàn)成性的草莽武夫,在完成部族統(tǒng)一大業(yè)后,又在蘇子河畔燒化了《七恨》祭天文書,開始了伐明和進犯中原的戰(zhàn)爭,盡管他倒在寧遠(yuǎn)城下,倒在自己燃起的戰(zhàn)火中,為袁崇煥的紅衣大炮轟斃,可他身后的繼承者最終經(jīng)過了兩代人的努力,在多爾袞率兵征伐下,愛心覺羅·福臨(順治)登上了北京大明皇帝的金鑾殿,建立了大清王朝,開始書寫勝利者的狂笑。
葉赫部就這樣消逝在歷史深處了,因為他們是失敗者。經(jīng)營了七十多年的部族城池,也在夕陽衰草中成為我們腳下的一堆廢土。我們在廢土中撿拾幾塊碎瓦片,敲一敲,似乎能聽到葉赫部城破家亡時壇壇罐罐破碎的慘叫聲,當(dāng)然還有女人和孩子絕望的哀鳴。
走下廢墟時,夕陽剛好從山頂降落下去,山口濺起一片殘紅,如火如血,算是對葉赫部做一次壯烈的祭典。如果沒有戰(zhàn)爭,這里很可能是一座很現(xiàn)代的城市。歷史沒有如果,歷史只追隨勝利者的腳步。
憑吊葉赫故城,嗅得出一個部族消亡和另一個部族崛起的血腥氣。很有意味的是,回程我們到長春參觀了滿洲國的偽皇宮,不是有意來完成一個民族歷史的全程追蹤,而是順腳。撫拍歷史,竟讓我們看到如此雷同的一幕。努爾哈赤的后世子孫溥儀同樣以失敗者站在了歷史一個段落的末端。盡管他費盡心機,想依靠日本人的勢力找回他的皇權(quán)舊夢,可惜認(rèn)賊作父,跪在日本人馬靴下乞來的政權(quán)畢竟不可靠,花重金打造的皇宮也不過是給自己建了一個華麗的牢獄。最后,終結(jié)在1945年的8月。在蘇聯(lián)紅軍炮火的打擊下,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王朝跟日本關(guān)東軍一道灰飛煙滅。這個小王朝倒下的過程和努爾哈赤在首山下寧遠(yuǎn)古城北門外倒下時意境如此相同,都是夕陽衰草,落霞孤鶩。
離開偽皇宮時,駐足在東御花園,靜靜望著小水池,這一泓碧水,讓我不禁聯(lián)想,這也許是努爾哈赤部族衰沒后,其后世兒孫落下的最絕望的淚水,如同葉赫部族的命運一樣。
歷史就是如此。
江山易替,輕舟直下,任猿聲啼鳴。回望一個部族的背影,讓我們思考點什么呢?也許什么都不想,會更輕松些。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
北方文學(xué)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