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觀照與理想主義詩意
——談郝景芳的科幻小說兼及科幻寫作的可能空間

○任 瑜

現(xiàn)實觀照與理想主義詩意
——談郝景芳的科幻小說兼及科幻寫作的可能空間

○任 瑜

在短篇科幻小說《北京折疊》獲得了2016年雨果獎的提名之后，作者郝景芳一時之間備受關注。這位仿佛“橫空出世”的年輕寫作者，其實已經(jīng)寫了十年的科幻和非科幻，作品包括數(shù)十篇中短篇，還有一部曾被拆分為兩部先后出版的長篇《流浪蒼穹》。

談論郝景芳的科幻寫作，還是應該從《流浪蒼穹》說起。因為，在通常情況下，相較于短篇，長篇小說有更多的空間來展示寫作者的文筆和特征、思想與意圖，也更能體現(xiàn)寫作者駕馭題材、實現(xiàn)敘事的寫作能力。而《流浪蒼穹》正是這樣一部充分顯現(xiàn)了作者優(yōu)點、缺點及特征的長篇敘事作品。

通俗地說，《流浪蒼穹》是一部“野心”之作，因為它涵蓋了遠超一部小說所能包含的復雜意蘊和豐富內(nèi)容。相對于作者在其中所意圖并實現(xiàn)的表達，小說所講的故事倒顯得有些簡單：一位在火星出生成長的女孩洛盈和一群同伴被送到地球生活了五年，返回火星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已經(jīng)回不去了，對火星的生活方式和體制構(gòu)成、系統(tǒng)運作，他們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和抵抗。隨著火星政體本身的暗涌和波動，洛盈一步步了解到家族的秘密和火星城市的歷史，也經(jīng)歷了艱難的內(nèi)心成長。而火星城市，也發(fā)生了前途未卜的改變。

僅從故事來看，《流浪蒼穹》似乎是一部成長小說，主要講述洛盈從迷茫到尋覓再到堅定的心理歷程，也暗含了一座城市誕生及變遷的歷史。然而，正如少女的內(nèi)心成長絕不會像外表看起來那么甜美簡單，《流浪蒼穹》所涉及的問題和思考也遠比故事本身更為復雜難辨：文明和歷史，科技和經(jīng)濟，制度和人性，責任和義務，語言和鏡像，獨裁與民主，自由與秩序，戰(zhàn)爭與和平，物質(zhì)與精神，個體與整體，溝通與壁壘，變革與穩(wěn)定，命運和選擇，生命的意義和自我的價值，等等，諸如此類或宏大或具體的“意象”與“元素”，毫不掩飾，也毫不猶豫地在小說中集結(jié)，一個接一個、一重又一重，有時還是一團又一團地沖擊著故事中的人物，甚至淹沒了故事中的人物。于是，一位少女本可以輕盈舒展的成長，卻成為沉重、艱辛的人類社會的成長。

然而，你不能說這不可能，或太夸張，就如你不能說在科幻小說中不可以有外星人一樣。如果你像洛盈一樣，分別在兩個幾乎各方面都截然不同的星球中生活過，經(jīng)歷了互相沖突的兩個世界，體驗了天壤之別的兩種人生，你也會對這些在普通的生活中顯得龐大又遙遠的問題有所感觸和思考。實際上，少女洛盈的成長就是一條承載著血肉和情感的線索，她從火星來到地球，又從地球回到火星，來回一穿梭，就用自身連縫起了兩個星球。隨著她的成長，線索越收越緊，兩個星球噼里啪啦地碰撞并在碰撞中磨合，迸濺出激烈的火花，也迸發(fā)出諸多問題和思考。處于如此龐大的星球背景之下、處在如此激烈的問題旋渦之中，洛盈，如果僅僅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個體來串起整部小說，未免太單薄太無力，她必須要，也確實是，站在更宏觀的人類的角度，才足以抵抗和面對，也才能夠在這部小說中完成一個主角的使命。

不過，作為敘事引線的主角洛盈固然重要，《流浪蒼穹》中最重要或者說最基礎的元素，還是地球、火星和彼此之差，它們才是問題的根源，是沖突、矛盾及爭斗的導火索。不得不說，作者對地球和火星的“二元”設置，看起來簡單，卻合情合理，且行之有效：地球人和火星人，原本都是地球人。分裂之后，雙方在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體系中形成了兩種幾乎是截然相反的生活形態(tài)。簡單來說就是，火星城市敬仰宏偉的人類文明和歷史，相信科學、技術(shù)，追求理性和公平，排斥商業(yè)化的混亂和私人化的欲望。而地球的世界，則崇尚自由多元，追逐商業(yè)利益和欲望滿足，一切都要在市場上尋求并驗證價值；火星人過著按部就班的系統(tǒng)性的集體式生活，人人都要歸屬一個“工作室”，火星城市就是他們的“中央處理器”。而地球人，則像一個個“個人電腦”，在個體化的自由和多元中消解了崇高和無私。雙方都不屑于對方的“落后”，相互敵視并攻擊，又因為現(xiàn)實限制不得不相互合作、各取所需。面對對照如此鮮明的兩者，我們，包括作者、洛盈和她的伙伴們，都不能貿(mào)然地判斷，究竟誰更“先進”更“合適”，只能說，它們是人類社會根據(jù)不同情況選擇不同側(cè)重面之后所可能發(fā)展出的不同形態(tài)與狀況。它們看似水火不容，實則都來自人類社會對進步和美好生活的追求。不過，可悲的是，這種追求并沒有一種完美的結(jié)果，不管是精心設計的火星，還是自然發(fā)展的地球，都有不可避免也難以彌補的缺陷和弱點。你看，地球人固然可以自由的選擇豐富的個體生活，但這生活是被利益和欲望所限制的?；鹦悄兀倘荒軌蛲ㄟ^公平和分配來擺脫利益和欲望的影響，卻剝奪了人們脫離體系自主發(fā)展的選擇和自由。

那么，在差異之上，可以溝通嗎？可以尋求共同的美好歸宿嗎？畢竟，地球人和火星人，都是“人”，說著同一種語言，難道不可以建立一座超越差別的巴別塔嗎？《流浪蒼穹》確實建立起了一座巴別塔，一座包納一切語言信息的巴別塔。然而，這是只屬于火星的巴別塔，被戒備森嚴地閉鎖在系統(tǒng)的深處。被占有被把守的巴別塔，還是巴別塔嗎？它的性質(zhì)一如它的形式，是虛擬的、非現(xiàn)實的，換句話說，就是無法實現(xiàn)的。就像無障礙的交流只能在想象中實現(xiàn)，巴別塔也只能在虛擬中存在，既打不破語言的鏡像，也無法解決現(xiàn)實的溝通問題。

而這正是洛盈和她的伙伴們的困境之根本。作為火星和地球之間合作的棋子，他們只能溝通自身，無法讓雙方真正溝通。在親身體會到了地球和火星的差異、感受到了雙方的限制之后，他們既不愿回到機械的火星體系之中做一名螺絲釘，也不能回到隨性、混亂的地球異鄉(xiāng)，只能在兩者之間游離、流浪，無從選擇，無處落腳。在這樣的處境下，他們怎能不懷疑、不迷失？也必定要去追問和尋找。于是，火星體系自身的裂痕，被他們一點一點的發(fā)現(xiàn)了、感受了、思考了，并且，試圖修正了。此時，小說所展示并思考的問題，已經(jīng)不僅僅是火星和地球的外部差異與分歧了，更多的是火星體系內(nèi)部的缺失和矛盾。畢竟，如果僅僅用外部差異來制造沖突，就像是只靠外表變化來描寫少女成長那樣，只能畫皮，無法入骨。事實上，地球和火星的差異，固然引發(fā)了許多問題，卻不是一切問題的根源。畢竟，人性中有些東西，在哪種環(huán)境里、到哪種體系中，都是一樣的。地球人就沒有規(guī)則了嗎？火星人就沒有欲望了嗎？不管是地球人的“制造欲望”，還是火星人的“壓抑欲望”，不都是“欲望”嗎？洛盈就明確地告訴大家：“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欲望”，因為她明白，越是看上去差異，越是在骨子里相同，而人，都是愛自由的。

那么，火星自身的最大問題是什么？應該是所謂的“自由”問題，具體而言，就是平靜表象下涌動著對自由的向往和對變革的需求。規(guī)則總是期待被打破，而安穩(wěn)往往孕育著變革。在不可遏制的欲望的推動下，沒有什么能夠永恒不變。事實上，火星上的“變革”呼聲也始終不曾斷絕。在洛盈的爺爺為避免資源交換建立了一個量化分配的平臺之后，洛盈的父母站出來要求平均化的公平。而到了洛盈這一代，又開始呼喚自由交換。就這樣，一代一代竟然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洛盈反對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反對她的爺爺，她的爺爺又反對他們。這就是瑞尼所說的，革命、革新、變革等誘人的詞匯，總會有一代人追隨，另一代人反對?？墒?，在自由和秩序之間，在求變和安穩(wěn)之間，到底哪個更重要？這樣的循環(huán)，真的讓世界改善了嗎？身處其中的人有自以為正確的答案，然而，有著“清醒的自由”的人卻無法回答。也許，在這樣吊詭的歷史情景和現(xiàn)實處境中，沒有絕對的正確與錯誤，也沒有絕對的勝利可言。

洛盈所遭遇的人生困惑還不止于此。作者并不滿足于從外部差異挖到內(nèi)部缺失，還要繼續(xù)向內(nèi)挖，向人的內(nèi)部挖，直挖到人的內(nèi)心深處，直到讓洛盈身陷“內(nèi)外皆困”的“無物之陣”，不僅面對著艱難的外部世界的問題，還面對著難解的關于“人”的生命困惑。比如，她不知道如何找到精神的“家園”，怎樣感受生命力的存在，也疑惑于“生命的存在是為了偉大的歷史與杰作，還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義”。她所懷疑的，不止是火星的生活方式，也是生活本身，所以她搞不清楚究竟該要什么樣的生活。對一個人來說，對生活的懷疑是人生中最為沉重的疑問，也是最難找到答案的疑問，甚至可能是無解的疑問。洛盈始終在思考中尋找著答案。而在找到答案之前，她只能是一個沒有家園的人，一個身心流浪的人。

到此，我們完全可以看出，《流浪蒼穹》確實是一部成長小說，關于人的心靈和精神成長，關于一座城市的成長，關于“人類社會”的成長。宏觀上，《流浪蒼穹》意圖構(gòu)想人類社會更具可行性的生存模式和生活方式，包括科技發(fā)展方向和經(jīng)濟模式，所以，它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游走，在具有“現(xiàn)代”性質(zhì)的火星和具有“后現(xiàn)代”性質(zhì)的地球之間探討，在現(xiàn)有的和可能有的之間詢問：是不是有比火星生活和地球生活更合適更優(yōu)質(zhì)的空間和方式？在微觀的層面上，《流浪蒼穹》也在傳達個體生命的追問，人生的真正價值是什么？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心靈的流浪感從何而來又如何安撫？作為一部小說，它一邊在做抽象的思考——關于存在的精神價值、語言的意義和作用、自我意識和意愿的尋求與確定，還有命運的偶然和必然、文明的終極指向，都是它所要關注并表達的問題。與此同時，它還在做具體的觀察與追問：人性和人心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公民在社會生活中有怎樣的責任和義務，自由和秩序是怎么樣的辯證關系，以及資源該如何保護和開發(fā)，科技在朝什么方向發(fā)展，經(jīng)濟要以什么樣的模式推進，勞動方式會如何改變，等等。顯然，作者確實是把“日常中所看到的、想到的、想到但想不開的”東西，一個都不放過地寫進了這部小說中。這就是它作為一部小說的“野心”。

應該說，所有這些問題，都不輕盈。它們不是沉甸甸的現(xiàn)實，就是來自于沉甸甸的現(xiàn)實。即便看起來荒誕，也是現(xiàn)實的荒誕。這正是郝景芳科幻寫作的一大特點：觀照現(xiàn)實。在《流浪蒼穹》中，從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困境到人之為人的困境，從外部世界的困境到內(nèi)心的困境，從社會生活的困境到精神的困境，無一不是現(xiàn)實的映照。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能夠?qū)β逵睦Щ蠛兔悦８型硎艿脑?。在某種意義上，地球和火星的對立和差異，包括它們拉扯不清的糾葛，難道不是現(xiàn)代人現(xiàn)實處境的象征和展示嗎？一方面是規(guī)整的社會生活，一方面是獨立的自我意識。兩者的斷裂和沖突，讓人無所依從，矛盾、惶惑，找不到心之所安。而那些關于資源短缺和配置、勞動力的解放和流動、科技競爭和發(fā)展、國際貿(mào)易和合作、信息傳遞方式等的問題，那些關于自由和限制、整體和碎片、分享與占有等的矛盾，同樣也是當下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升級版”，是現(xiàn)代生活的真實情狀。至于洛盈內(nèi)心對自我的迷茫和對生存意義的追問，以及對生活和生命的不確定感，又何嘗不是我們的內(nèi)心感受呢？身不由己的流浪和流浪感，正是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nèi)心感受。是的，《流浪蒼穹》當然是科幻小說，但是，是反映現(xiàn)實的科幻小說，其現(xiàn)實成分并不弱于其科幻色彩，正是作者郝景芳所說的：表達的是虛擬空間，關心的是現(xiàn)實空間。

將對現(xiàn)實的觀照和反映作為一種“主題”，不僅體現(xiàn)在《流浪蒼穹》之中，也體現(xiàn)在郝景芳的諸多短篇小說中。她的科幻寫作，基本都是以“某種不同于現(xiàn)實的形式探索現(xiàn)實的可能”，比如最受關注的《北京折疊》，除了那些硬科幻式的“技術(shù)”成分，這篇小說幾乎就是一部現(xiàn)實的寓言。老刀所處的社會境況、所過的“底層”生活，以及社會階層的固化及其弊端，正是當代社會某些方面的強化和提純。郝景芳的其他作品如《九顏色》《雕塑》《癲狂者》《莫比烏斯》等，也都對社會生活和個體生活的不同狀況及問題有所關注和涉及，還有一些作品帶著強烈的現(xiàn)實“寓言”色彩。從這些作品來看，郝景芳對現(xiàn)實的關注，無疑是深切而廣闊的。似乎，從天到地到人，都在她的關照視野之中，生活中所能觀察并思考到的一切，所能體驗并感受到的一切，所能推想并預測的一切，不管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社會的還是個人的，也不管是經(jīng)濟的還是科技的、人文的還是倫理的，都在她的表達意愿之下。這對寫作者來說，當然是一種可貴的能力和品質(zhì)。

除了現(xiàn)實關懷，郝景芳的寫作還有一個比較突出的特征，可以將之歸納為“詩意”，更具體地說，是“理想主義詩意”。這種詩意來自于兩個方面，其一是唯美深情的筆觸。不管是描寫人物、景象、場景，還是抒發(fā)情感、心理、思緒，郝景芳總能用自己獨有的莊重又細膩的語言將之書寫得典雅、優(yōu)美，帶著夢境般的色彩以及淡淡的深情的憂傷，營造出一種詩意的氣息和氛圍。《流浪蒼穹》如此，其他的中短篇作品也如此。有些短篇本身就具有詩化的傾向，比如《遺跡守護者》《九顏色》，其中感性唯美的語言和表達蘊含并傳達出詩性的質(zhì)感和韻味。不過，就《流浪蒼穹》來說，更多的詩意來自于它所散發(fā)的理想主義光輝。雖然《流浪蒼穹》寫了諸種不乏沉重的困境，依然無法遮掩其理想主義色彩。這種理想主義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身上，像洛盈、安卡，伊格、瑞尼，阿瑟老師，包括漢斯爺爺、朗寧等人，無論處在怎樣的困境中，都能保持自身的純良、正直、勇敢以及尊嚴；面對無解的疑惑和追問，也依然不滅對自由和未來的憧憬，依然堅持對美好的信心和向往。固然，理想主義的代價，很可能是赤裸裸甚至血淋淋的現(xiàn)實，畢竟世上沒有真實的理想之地，但是，他們不會因害怕和失敗而屈從，更不愿變得麻木、混沌、卑下。為此，他們不惜放逐自己，離開地球，離開火星。這是一群閃耀著理想主義光彩的人物，他們?yōu)檫@部小說涂上了一層具有雋永意味的詩意。其實，何止人物，《流浪蒼穹》從頭到尾都散發(fā)著理想主義的氣質(zhì)，所以我們從中看不到卑劣和齷蹉，也看不到骯臟和丑陋，我們看到的，是美、善和愛，以及尊嚴、尊重和理解。在這樣的理想主義筆調(diào)下，一定程度的自私和逐利已是最大的“惡”了。當然，這種“浪漫主義詩意”，不止是在《流浪蒼穹》中有所顯現(xiàn)，從郝景芳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鮮明地感受到、品味到，只能說，這種“詩意”已是她的書寫基調(diào)之一了。

作為一部長篇敘事作品，《流浪蒼穹》有顯著的特點和優(yōu)點，也有明顯的缺陷。也許，正是它的所長導致了它的所短。作者有如此之多的想法和思考意欲表達，而事實是，一部小說，即便是長篇小說，它的容量也是有限的，不可能裝下所有的問題，更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如果不能對表達有所選擇和控制，那么，小說不僅會變得蕪雜、臃腫，還容易出現(xiàn)無效表達的情況。一些本可以說清楚的問題和話題，一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醞釀、沒有充分的空間來展現(xiàn)，那么，它們的出現(xiàn)和存在，就失去了本該應有的價值和意義，就變成了懸掛在故事外部的無關痛癢的“皮毛”，更有甚者，就像《流浪蒼穹》中的巴別塔，成了虎頭蛇尾、不知所蹤的“意外”。而且，從敘事的角度來看，一旦附加在故事線上的意圖太多，線索就很容易被淹沒在“話語”之中，于是敘事結(jié)構(gòu)便變得模糊甚至臃腫起來。更重要的是，故事就變?nèi)趿?，不足以承擔起所意圖的表達。為了彌補這一點，作者不得不額外設置一些情節(jié)和場景，然而，這些為表達而設置的情節(jié)和場景，缺少充分的、自然的邏輯，變成敘事鏈條上突兀的枝節(jié)和分叉，由此又導致敘事的推進失去了節(jié)奏?？偟膩碚f，《流浪蒼穹》有著難以消除的“理念先行”的痕跡，似乎是為了表達而敘事，諸多的想法和思考未能完全融于敘事之中，令人惋惜。如果僅從《流浪蒼穹》來看，郝景芳駕馭長篇的敘事能力，還有進一步提高的空間。然而，令人欣喜的是，她的許多短篇，包括中篇，如《山中問答》《看不見的星球》《繁華中央》《鏡子》等，以多變的主題和話語方式展現(xiàn)了她豐富的想象力和闊大的敘事視野，而她在這些作品中所實現(xiàn)的對形式和節(jié)奏、意境和韻味的把控與營造，也充分說明了一個寫作者在敘事上的能力和潛力。

作家以及科幻文學的“捍衛(wèi)者”塞繆爾·迪蘭尼在強調(diào)科幻作品相對于“主流文學”的獨特性時曾指出，讀者對科幻作品的語言的理解和解讀，往往與現(xiàn)實世界的邏輯不同，甚至是相悖，因為科幻的世界所遵循的，只是作者所設定的社會規(guī)則和邏輯。確實，對我們而言，科幻作品似乎只需要邏輯自洽，便可以擺脫現(xiàn)實的限制而“為所欲為”。這就意味著，相較于其他的創(chuàng)作載體或文學體裁，科幻具有更為廣闊也更為自由的書寫空間。就如科幻作家、學者吳巖所說的，只有在科幻作品中，語言對可能世界的建構(gòu)和演繹，才能夠得到最大程度的發(fā)揮，這正是科幻作品具有創(chuàng)意性的核心。也許，正是在這種獨有的創(chuàng)意性的驅(qū)動和引導下，科幻作品才仿佛天然般地表現(xiàn)出了對“上天入地”“起源毀滅”的探索和熱情，而我們看到的許多科幻作品，也常常是聚焦于超現(xiàn)實的空間，凌越于現(xiàn)實之困，探討不可能的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郝景芳的科幻寫作，就顯出了特別的一面。她的科幻，長著一雙現(xiàn)實的翅膀，承托的是現(xiàn)實的希望。當她向上看的時候，她立足的是現(xiàn)實的土壤。當她勾畫未來世界的時候，她探討的是當下的社會、生活和人。這樣一種扎根于現(xiàn)實性的科幻寫作，并不是將科幻縮小到了現(xiàn)實之中——科幻從來也不曾排斥現(xiàn)實、抹殺現(xiàn)實，反而展示出科幻寫作空間的豐富與多維。從郝景芳的科幻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可能世界的構(gòu)建，不僅是科幻的，也可以是現(xiàn)實的。科幻作品的表現(xiàn)對象，可以是任何可能的不可能的事件和未來，也可以是真實的生活和普通人的內(nèi)心；可以是宇宙般浩瀚宏觀的，也可以是日常生活般具體而微的。這樣從虛到實，從實到虛，虛實結(jié)合，無所不包，不正體現(xiàn)了科幻空間的廣闊無邊和無限可能嗎？不正展示了科幻作品“發(fā)揮最大”的獨特優(yōu)勢嗎？

事實上，從郝景芳的寫作來看，把科幻寫作從文學創(chuàng)作中單挑出來，將它同所謂的主流文學做“二元對立”式的劃分，既是沒有必要的，也常常是有失公允的。且不說文學本身無法也不需要被劃分為暗含等級的不同階層，也不說多種形式的科幻作品在當今的發(fā)展程度以及在當下生活中的影響，也不說科幻寫作所擁有的廣闊空間、可能前景以及如今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成果和程度，單就作品文本來說，同是具有獨特的表現(xiàn)力、吸引力、影響力以及文學魅力的作品，又憑什么因為表達載體的不同而被區(qū)分為“主”和“非主”呢？《流浪蒼穹》中洛盈說過這么一句話：“長大了就是想了解話語背后的東西，而不只是話語本身?！睂τ凇伴L大了的”文學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重要的是難道不是形式所承載的東西，而不是形式的性質(zhì)嗎？當然，認可這一點也意味著，當你寫作的時候，不管是創(chuàng)作科幻作品，還是書寫所謂的主流文學，對文學性的追求，都是不能越過的首要之務。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