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
秋涼記
立秋后,天氣就慢慢涼下來了。晌午頂兒,還會熱那么一陣子,俗稱秋老虎。但這種熱,有點鈍,挫,糙,盛夏時那種劍走偏鋒式的銳利不見了。
蟬聲稀了,螀聲稠了。稠得似乎密不透風,像一大塊雪青色的綢子。不過,如果細細聽去,還是能聽出某種破綻。從破綻中透出一絲清寂的東西。破綻越來越大,變成一個一個撕裂的大口子。螀聲也稀了,“綢子”變得襤褸。后來,只剩下一條一條聲音的長條兒,雪青色變成煙灰色,在枝頭掛著,飄來飄去,細細的,欲斷還連,仿佛很渺遠。
早晨上班,特意穿過太中校園,到那個荷塘看看。春天,荷葉剛長出來,貼著水,圓圓的,像一張張唱片。就是過去留聲機上放的那種,在反映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影視中,經(jīng)常能看到。穿旗袍的女人,花樣年華,燈紅酒綠中,長身挺立,曼聲歌唱春天和玫瑰。唱片急速的轉呀轉,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總給人一種身不由己的感覺。現(xiàn)在,荷葉高出水面很多,傾側著,葉面仍然蒼綠,葉沿卻枯得斑斑點點,極為觸目。
有些事物,會給我某種秋天的感覺,真是莫明其妙。比如,一本書,《桃花扇》;比如,一個詩人,韋莊;比如,一個地名,十八里鋪;比如,一個行政單位,生產隊;比如,一個城市,南京;比如,一個時代,晚唐。
李商隱實際上是一個藝術風格非常豐富的人。但他給我的感覺卻是綺麗頑艷,呈現(xiàn)出一種仲春式的繁華迷離。這是由于他的無題詩在我少年時代,留下的印象過于深刻的緣故。前幾天閑翻他的詩集,看到一句“八馬虛追落日行”,卻給我一種秋天的感覺。八匹駿馬,蹄聲如雷,氣勢磅礴,向著碩大無朋的火紅落日,急急追去。然而,又是追不上的。這里面,隱隱透出一種人生的不甘和無奈。對于那種注定要消失的美好事物,挽留,不舍,緊緊抓住不放。所以,還是追,一定要追?!獙^對性的挑戰(zhàn),也許是一種永恒的生命美學。
還有哪些秋天的作家和詩人呢?蕭紅,張愛玲,樋口一葉,契訶夫,松尾芭蕉,張祜,姜夔,晚年的杜甫和王安石……
日落之后,露水很大。秋天的氣息和夏天的氣息明顯不一樣。夏天的氣息是上升的、活潑的、熱烈的,像一曲交響樂,很細微,又很復雜。秋天的氣息則是下降的、沉潛的、內斂的,像一縷簫聲,很細微,又很單純。夏天的黃昏很長、很大,似乎始終離你很近,像一張攤開的軟席,可以攤手攤腳地躺在上面;秋天的黃昏則慢慢變小了,仿佛離你很遠,遠得像一盞昏黃的燈,帶著大大的模糊的光暈,風一吹,輕輕晃動。
父親說,上了六十,一年一年,就老得快了。
秋風涼了,父母的衣服加厚了。望著他們日漸增多的白發(fā),遲緩下來的動作舉止,會隱隱有一絲愧疚感。我想替他們衰老,但又不能。
有很多人,在我們的生命中存在著。我們最初從來沒想過他們會老。日復一日,也沒見有什么變化,一切都好像天長地久似的。但不知不覺,居然很快就老了。他們的衰老里,有某些我們不忍心、也不太愿意正視的東西。
很多普通平淡的經(jīng)歷,想一想,都成了有意味的故事。生命如花,歲月如流。
荊芥及包法利夫人
荊芥又名貓薄荷,是一種味道極其獨特的植物。這種味道非常矛盾——清涼,幽微,小心翼翼,但又潑辣,倔強。味道如果可用時辰對應,荊芥的味道比較昏暗,略帶神秘,就像夏日樹林中的暮晚。但林中有風,寧靜里蘊含著動蕩。這種植物既可作蔬菜,又可入藥。幾部傳統(tǒng)醫(yī)學經(jīng)典中均有記載。但作為蔬菜,它只能作為一種調味菜,而不是作為主菜。也就是說,它的味道雖然獨特,但它的存在價值卻是邊緣性的。
這兒所說的荊芥是文學性的。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借藥劑師郝麥談到這種植物的另一個特性,即它對貓類動物,“具有強烈的春藥效果”。在這兒,福樓拜是想把它作為一種文學隱喻嗎?
這種植物就像包法利夫人急切約會她的情人羅道耳弗,穿過黎明時分天光昏暗的田野,腳上沾的泥巴一樣,那已經(jīng)不再是現(xiàn)實的泥巴,而是“幽會的泥”。顯然,這種植物也帶上了強烈的文學性。過去的時代,天哪,單調的鄉(xiāng)村生活如此寂寞,日復一日,度日如年。太陽從東到西,從遙遠到遙遠,仿佛老牛拉破車,那么長的路,卻聽不到一點聲響?!叭展怊龅堅谖蓓斅柶鹆吮?,慢條斯理走動”。這個時候,貓如果嗅到荊芥的味道,那簡直是種災難。貓會瘋掉的。包法利夫人不了解這一知識,她太感性。否則,她會喜歡或同情上那只貓,就像海明威《雨里的貓》那篇小說里的那個年輕的美國太太一樣,愛上那只旅館里的小貓。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有人不在乎精神上的孤獨,但沒有人不在乎情感上的寂寞。女人會因為寂寞而愛上一個男人,男人也會因為寂寞而愛上一個女人。只是他們一時都忘了,寂寞并不因此減少或消失。
福樓拜不愛人類,不同情他筆下的任何一個人物。在這個外科醫(yī)生的兒子看來,同情是一種庸俗態(tài)度。但也許,在文學世界,拒絕同情正是一種更大的同情。福樓拜這樣描寫包法利夫人:“眼睛朝你望來,毫無顧慮,有一種天真無邪的膽大的神情?!边@是一種美,更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她和她生活的世界,始終格格不入,有一種對峙感。相互了解的人也許很多,但相互理解的人卻向來極少。了解是一種推測和觀察,而理解有時等同于一種愛。在她生活的世界里,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理解她。她是一只盛滿葡萄酒的杯子,由于內心情感過于豐富,稍一碰觸便會潑濺出來。她愛上的男人只喜歡喝葡萄酒,卻從不懂得珍惜杯子。這是她的悲劇。如果生活在永鎮(zhèn)這類地方,我覺得我也會愛上這個女人的。別人都以為她是淫蕩的。連卓越之極的福樓拜本人也多多少少這樣認為。這太讓人遺憾了。但我愛這個女人。我同情她,因為現(xiàn)在我在文學世界之外。
最后,順便說一下,我也愛荊芥。我對一切超越常規(guī)性的事物充滿好奇。
旅 行
旅行是一種慢生活,一種生命體驗,是近處的“我”,尋找遠方那個隱約的“我”,是一種山長水遠的邂逅。
人生也是一次旅行。歷史也是。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贝汗馐且资诺?,春光又是無限的。那么多的路,總有一條開有花朵。那么長的路,總有一段開有花朵。那么多的花朵,總有一朵屬于你。不要太急,也不必太急。人活著,總有屬于自己的那份美好。
有一年,想徒步旅行,春暖花開的時候,沿著黃河岸,走上個十天二十天,但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旅伴,自己走吧,又沒勇氣。結果不了了之。
晨起無事,翻王勃的集子,《春思賦》里有這樣的句子:“行行避葉,步步看花?!边@種走法,真是豪華,人生沒有一點浪費。唐朝的人最喜歡漫游,成天到處跑,一高興跑到了江南,又一高興來到了塞北。注意,是“漫”游,而不是“旅”游。沒有什么目的性,這才叫任性。人生是跳脫的,飛揚的,微帶天真,不拘一格。只有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才會有這種生機和生氣,精、氣、神完備。
古人徒步,騎驢,乘舟,有泥濘,有顛簸,有風波,然而跌宕自喜或憂樂交集。平和中有莫測,安全中有驚險,有細細小小的懸念。想一想,倒挺有意思的。
山中的歲月很古,路上的歲月很長。
古時有位妻子給遠方的丈夫織了雙棉襪,附書寄去,曰:“愿著之,動與福并?!边@種深情實在綿長,每一步都是祝愿。穿著這樣的棉襪,無論走多遠,心里是踏實的,每走一步也是踏實的。
我們現(xiàn)代人也一直在走著。衣衫襤褸,襪綻鞋破,一路走去,走得疲憊辛苦。
但我們走得太遠,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歷史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諸種奇詭因素,導致了文化斷層的產生,我們成為精神上的游子了。
穆天子遇到西王母,旅行成了一種奇遇,然而他還是回去了。
現(xiàn)代人并沒遇到絕代佳人,雖一味向西方文化搭訕,卻不能另結新歡,充其量是春風一度。《詩經(jīng)》里的結緣是,“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們得到的是什么呢?恐怕不是瓊琚,而是一些刺激性的、膚淺的東西。我們與西方文化的關系,仍是一種桑間濮上的關系。金錢和物質再多,仍然沒有歸屬感,混亂、焦慮、分裂。
在情感和精神的深層處,如果沒有那種深沉、溫柔的文化思念,沒有那種骨肉相連、血濃于水的文化認同,風景無論再怎么好,恐怕我們內心深處仍克服不了那種“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的漂泊之感的。
蘋 果
自從亞當和夏娃在《創(chuàng)世紀》里偷吃了那個蘋果,人類綿綿不絕的苦難就開始了。在西方的傳說里,還有一個絕妙的戲劇性的細節(jié)——
那個蘋果,一分為二,亞當和夏娃各執(zhí)一半。
且說當上帝來時,夏娃的那半個,已咽進肚內。而亞當?shù)陌雮€,尚在嘴里含著。
忽然,一陣窸窣之聲從綠草叢生的小徑上傳來。寬袍大袖的上帝來了!
亞當一陣慌亂,急忙把蘋果吞下。但這時,上帝銳利的目光已經(jīng)射向了亞當。結果蘋果停在了喉中,不再滑落。
從此以后,男人的脖子上便有了一個喉結。對這個世界,男人永遠帶著某種吞咽的感覺。雖擁有,卻難以消化。如鯁在喉,又欲罷不能。
而夏娃的那一半呢,雖沒留在脖子里,卻在腹內變成了子宮——這是人類一切苦難與幸福之源,一個無限的深淵。
決定著人類命運的,與其說是上帝的最初的懲罰,不如說是那個蘋果。
而伊甸園里,那棵蘋果樹,依然碩果累累、蓊郁如初嗎?
風
楊柳風。楝花風。落葉風。鯉魚風。
“樓前流水江陵道,鯉魚風起芙蓉老?!崩钯R《江樓曲》中的鯉魚風當指九月吹的風,秋風,因為芙蓉老了,很涼,但還不太冷。而明人孫蕡《湖州樂》中的句子“鯉魚風起燕飛斜,菱歌聲入鴛鴦渚”,又明顯是春夏之交的風了。天很暖和了,菱角開花在四五月間,菱歌清揚。鯉魚風不能確指,但字面很美。
蕙風,荷風,也很好。我對帶草字頭的字兒本來就多有好感。據(jù)說毛澤東曾開蔣介石的玩笑,說“蔣”這個姓就不好嘛,是個草頭將軍,他這個“毛”,是反手,所以,毛贏蔣,易如反掌嘍。此為小道消息,無可對證。其實“蔣”這個字也很好,仿佛風吹過去,會散發(fā)出草木的氣息。
石尤風,也好??砂俣龋瞬欢鄬?。
屏風。屏風雖不是風,但和風連在一起,就很美好了。還是李賀的《江樓曲》,“小玉開屏見山色”,一個嬌小的女孩兒(小玉),拉開屏風,看見一大片青翠的山色。不是見山,而是見山的色??梢姶朐~之妙。李賀體弱貌陋,有性壓抑。李賀之于女性,多幻想。他見的不是山色,而是女色。寫到這兒,驀地讓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那個病態(tài)人物伊波利特。李賀之于他的世界,猶如伊波利特之于美女阿格拉婭。這個沒法詳寫,也沒法百度,要想意會,只好去讀《白癡》。
四月的黃昏,芽嫩葉新,風緩緩地吹著。在風里行走,總有一種感覺,仿佛再往前走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能遇到什么美好的東西,仿佛塵世可以遇仙——其實又是沒有的事。命運雖然慷慨,卻總慷慨的不是時候,比如在你最不懂得珍惜的時候,給你青春。在你學會懂得珍惜的時候,又讓你失去了青春。這種慷慨,近乎殘酷,也很幽默,當然,黑色幽默。
但有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的緣,走著走著就盡了;有的線,走著走著就斷了。細細小小的交錯往來,回環(huán)往復,織成了一幅人生的錦緞,掛在那兒,被回憶的風吹得飄呀飄,飄呀飄,昏花的老眼看過去,一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無端端地感慨。
千山萬水,人世很長。一代一代,風吹過來,吹過去,草綠了又綠,花開了又開,風景好像又都是新的了。琵琶起舞換新聲。世界就是想老,也老不了的。呵,這老不死的世界。
舊 響
干木頭,木頭疙瘩和老樹根,燉豬頭或豬蹄兒,紅紅的火舌舔著灶門。木頭突然發(fā)一聲響,“嘟”,或“啪”,火舌一驚,顫了顫,猛一縮,又猛一伸。這種聲音,現(xiàn)在很值得懷念。
提著木桶到井里提水,木桶快挨著水面時,要甩一甩,桶頂朝上,桶口朝下,“嘭——噗”,桶里灌滿了水,攥緊桶繩,快速提出。到井口時,木桶有時會磕住青磚砌就的井壁,發(fā)出很鈍的聲響,水濺了出來,井底“嘩啦”響了一下,像落一陣雨。小時候,我喜歡跟著父親去擔水,這算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老人說,井里藏著龍。有時我會很擔心,怕打水的時候,驚動了龍,它會冷不丁地竄上來。
白鐵水壺開了,在小炭爐上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蒸氣順著壺嘴一縷一縷飄上來。
鋸木聲,小鋸聲音尖而促,“呲”、“呲”;大鋸粗而遲,“日——”、“日——”。
外祖母紡線的聲音,有點抖,有點顫,“嗡——嗡——嗡——”,沒有結束,也沒有開始,就那么永遠響下去,無窮無盡的響下去,在歲月沒有底兒的深處。
老黃牛反芻的聲音,我們稱為“牛倒沫”,就那么安然地咀嚼著,你望望它,它也望望你,兩只眼睛那么大,似乎帶點疑問,然后停住咀嚼,有一縷白沫在嘴角掛著。頓了頓,看沒什么事兒,它又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臉上是一種安詳?shù)纳駪B(tài)。那么大的身軀,半臥著,把自己整個地托付給了人類。從來也不曾想到,人類是靠不住的。
落葉聲。檐溜聲。竹折聲。
黃昏日暮,雪霰聲。雪霰,我們叫雪粒子。打在木窗欞上,又紛紛反彈四散,聲音清脆而零亂。這個時候,點燈有點早,不點燈又有點晚。戴上棉帽,來到門前的池塘。夏天,里面是滿滿的蛙鳴。冬天,池塘安靜下來。水面還有很多枯荷的葉子,半張著,卷曲著,雪粒子落上去,響得特別繁密。天慢慢黑了。聲音小了,消失了,雪粒子變成了雪片,輕輕地,滿天飛舞。
剛吃過晚飯,母親就說:“下大雪,早點兒睡吧。”
“吱呀”,關上木門,上了門栓。
睡不著,躺在床上,門外仿佛有很多聲音。細細聽聽,也沒聽到什么,但能清晰感到濃濃的滿天滿地的雪意。但天和地卻又都靜悄悄的。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