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里,孟嘗都在考慮如何管理摸螺。林可仁希望由縣里管,該交給郡府的稅照交。郭得品說郡府不能下放摸螺權(quán),珠稅應(yīng)該分給縣府的就分給縣府。征求珠民意見時,有人說可以讓珠民自由摸螺,每年每戶交多少珍珠就行;也有人說珍珠是海里的,縣府郡府都不應(yīng)該收稅。孟嘗上奏朝廷,說皇恩浩蕩,合浦盜賊平息,連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收成逐年遞增。停摸幾年后,珠螺得到休養(yǎng)生息,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今年秋季準備開海,請求朝廷免除本年珠稅。
合浦乃是非之地,不向朝廷伸手,不鬧事,對朝廷來說,已經(jīng)是大貢獻。沖帝夭折、質(zhì)帝劉纘被毒死之后,太后梁妠把其小妹梁瑩嫁給十五歲的劉保,在梁冀的支持下扶劉保做了皇帝。登基不久的劉志看過奏折,十分欣慰,請示過太后,立即恩準。
高有才上奏要求摸夜明珠,劉志覺得夜明珠也許真沒有,奏折看過就擱下了。梁冀收到高有才的信,就跟劉志說:“太后一直等著夜明珠呢!”
劉志想了想,說:“那就摸吧。”
高有才得了圣旨,提出重新組建監(jiān)摸隊,由監(jiān)摸隊負責(zé)安排摸螺,收繳珠稅。孟嘗說:“別的事都不用公公操心,你只管等著,一旦珠民摸到夜明珠,就交由公公上貢朝廷好了?!?/p>
中秋過后,白龍舉行隆重的摸螺儀式。碼頭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白龍人不論男女老少都來了,白龍周圍的人也紛紛來看熱鬧,一些生意人則趕來等著收購初海的珍珠。孟嘗帶著郡吏來了,林可仁帶著縣吏來了,馬一虎和史敏良帶著郡兵來了,鞏文秋也帶著孟華永、孟華德來了。
到現(xiàn)場來的還有幾個黃頭發(fā)外國人。有個叫皮特,是已程不國人。多年前,漢武帝派人從徐聞、合浦港出海,經(jīng)過日南郡沿海岸線西行,到達黃支國、已程不國,隨船帶去絲綢和黃金等物。這些絲綢再通過印度轉(zhuǎn)銷到中亞、西亞和地中海各國。已程不國人已特跟著船來到中國,后來就往返于中國與黃支國之間,販回絲綢,帶來日用品。皮特是已特的后人,最近常來白龍販珍珠。孟嘗跟他們談得投機,歡迎他們來合浦做生意。皮特用流利的中國話說:“一定。謝謝!”
白龍人把祭品擺到碼頭邊的神位前,插上點燃的香支,跪下,不約而同地念起來:珠神海神,保佑我民。水暖螺多,風(fēng)平浪靜。
祭神結(jié)束,孟嘗宣讀免稅圣旨。珠民一齊歡呼“陛下萬歲”!孟嘗最后宣布:珠民一年里只能秋季摸螺,只許摸兩寸以上的珠螺。鴿子哨聲、螺號聲在空中飄揚,在山里回響,在海面上激蕩。大家蹦跳著唱歌謠:
公主下凡嫁海生,玉帝狠心要女還;傷心淚落育寶蚌,合浦珍珠福禍纏。
唱累了,鬧夠了,就席地而坐,分吃祭品。
風(fēng)輕得連頭發(fā)也吹不動,無垠的大海靜得像鏡子一樣閃著銀光。海鷗在海面上飛去飛來,尋覓著可以下嘴的小魚,叫聲仿佛也比平時小了許多。男人們吃過祭品,在婦女們期盼的目光中唱著歌謠劃船撐排出海去。
高有才和盧阿妹也去看了摸螺儀式,兩人一路無話。回到郡府時,盧阿妹突然說:“這下你更舒服了。躺在床上等人把夜明珠送來就行?!?/p>
高有才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么,也沒有興趣跟她說話了。盧阿妹看見高有才無精打采,知道他心情不好,擔(dān)心被踢,不敢再叨叨了。
一個炎熱的晚上,高有才又悄悄去了恒春園。恒春園這回?zé)狒[多了。外地商人來到合浦,白天收購珍珠,晚上就到恒春園消遣。古先中給高有才安排一個剛從徐聞來的小姐,高有才狠勁折騰著她,腦子里想的是閻姬,眼睛里看到的是閻姬,嘴里叫的也是閻姬。那徐聞小姐好生納悶,問閻姬是誰。高有才說:“你改名閻姬吧,我包了你?!毙炻勑〗阏f:“姓名乃父母所賜。我命雖賤,卻還沒賤到連姓名都讓人亂改的地步?!备哂胁怕犃耍胩觳徽Z。
古先中備了菜,請他到屋里喝酒。他不停地喝,一言不發(fā)。古先中說:“看來,還是得把孟嘗辦了?!?/p>
“誰去辦啊?”高有才白鴿眼瞪著古先中,輕蔑之意溢于言表。
古先中忐忑地說:“還是我去吧。”
高有才喝一口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還行???”
古先中沒有拍胸口表示一定行,而是說“再試試看”。高有才火氣借著酒往上沖:“你這個豬腦,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事沒辦成又不告訴我,躲到這里玩女人?!?/p>
古先中終于下決心說:“等孟嘗外出,我再找?guī)讉€人。這次一定把他辦了?!?/p>
“一定一定!”高有才吼著,“上次沒抓你,便宜你了!史敏良來后,高仕軍一定跟著學(xué)武功,孟嘗一家人也一定學(xué)。你還怎么一定!”
古先中說:“那就給他點吃的東西吧?!?/p>
高有才眼睛也沒抬。他對古先中沒有信心。
古先中做個吃飯的動作,再用手比畫一番。高有才明白那是往飯菜里放毒。高有才想,這樣做風(fēng)險有些大。把一家人都毒死了,上面一定派人查。除非查不出后臺,要是把自己也搭進去,還有什么意義?古先中知道高有才擔(dān)心,說:“我安排信得過的人,保證怎么查,也查不到公公頭上?!?/p>
高有才說:“你要想不窩在這恒春園里過一輩子,就把這事辦好了?!?/p>
賭無種,賊無種,只怕邀恿。高有才本來只有十分壞,給古先中點撥,就壞到十二分了。這樣的人在一起,還不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嗎?
孟嘗中午一般不在家吃飯,因為胃痛不能吃硬的食物,史敏良把稀飯裝在一個陶罐里讓高仕軍帶著,孟嘗肚子餓了就隨時可以吃。這天,孟嘗去合浦縣府跟林可仁商量如何擴大糧食種植面積,林可仁讓他吃了幾個酸荔枝,他肚子有些不舒服,便沒有吃稀飯。下午回家后感到肚子餓,坐到餐桌旁邊打開陶罐要吃那涼稀飯。史敏良正準備做晚飯,說稀飯涼了,要熱一下。拿過陶罐時卻聞到了餿味,便說:“不能吃了?!?/p>
孟嘗說:“能吃。別浪費?!?/p>
史敏良說:“你等一會,我另外給你做。這稀飯給我吃?!?/p>
“我不能吃你怎么又能吃!”孟嘗說著拿過陶罐就要吃。
“你胃不好!”史敏良邊說邊搶孟嘗手上的陶罐。孟嘗不松手,史敏良也不松手,陶罐被搶爛掉地上,稀飯落了一地。幾個小雞跑過來,瘋狂地搶吃。
“小雞也餓壞了,就當(dāng)給它們喂食吧。”史敏良看著孟嘗那可惜的樣子,說。
小雞還沒吃完地上的米粒,就在地上轉(zhuǎn)起圈圈,仿佛跳舞,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倒地蹬腿,然后就不動了。
孟嘗手上沾了稀飯,史敏良讓他快洗手。他看著那些小雞發(fā)呆。史敏良急忙捧來洗臉盆,把他的手按到水里。史敏良洗得很小心,換了幾次水,洗了幾遍。洗完了,史敏良又用毛巾幫他擦干。然后,兩個人愣著,對坐了好一會,誰也不說話。鞏文秋回來,看著地上的死雞,看著小雞沒吃完的稀飯,問:“稀飯被人下了毒?”
“今天要是敏良不在,此時躺在地上的就不是小雞,而是孟嘗了。”孟嘗滿臉淚花,十分動情地說。他覺得手上癢癢的,伸出來一看,剛才碰到稀飯的地方都紅了。他拿過史敏良的手看,史敏良的手也紅了。
鞏文秋有些緊張:“怎么手都紅了?”
史敏良說:“手碰到有毒的粥了,已經(jīng)洗過好幾遍,還這樣?!?/p>
很快,郭得品來了,辦案的郡吏也來了。
高有才從恒春園回來后,便深居簡出,整天待在屋里,除了吃喝就是睡覺。這天中午,高有才喝酒后一覺睡到下午盧阿妹起床生火做晚飯,才睜開眼睛。因為酒喝得多,他感到口渴,叫盧阿妹給他拿水。盧阿妹端著水走到床邊,高有才抬起頭張開嘴,盧阿妹把碗放到他嘴邊,他咕咚幾下就喝完了。盧阿妹轉(zhuǎn)身要走,高有才一把拉住她。
“干媽?”盧阿妹嗲著。
高有才說:“干嗎!”
“找那個姓史的去啊?!北R阿妹說。她近來很會吊高有才的胃口。她知道釣魚得善于惹魚上鉤,魚想咬餌時,得動一下釣竿,制造餌逃跑的假象,讓魚著急一口就把餌吞下去。
果然,高有才一躍而起,搶過她手上的碗放到一邊,卸她的衣解她的帶。
“不是嫌我肥嗎?”盧阿妹說。
高有才咧牙露齒地說:“豬就是肥的好??!”
盧阿妹故意掙扎著:“討厭!”
高有才更來勁了,幾下子把盧阿妹擺布得尖叫起來。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高有才手上身上的活都瞬間停止下來。盧阿妹正在興頭上,見高有才遲遲沒有動作,就問:“人死了?”
高有才人沒有死,但不該死的地方卻死了。他輕輕翻身從盧阿妹渾圓的身上滾下,坐起來拿過衣服下了床。
“你干嗎?”仿佛貓咪嘴里含著鮮魚,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被主人抽走了,盧阿妹喉頭發(fā)癢,嘟嚷著,“去哪啊?”
高有才走到門口,探頭往外看。盧阿妹見高有才站在門口上半天不動,便也起了床,湊到高有才身邊,跟著往外探頭。這時,郭得品和幾個郡吏從孟嘗家里出來,匆忙往外走。高有才心跳突然加快,莫非古先中成功了?不像啊,要是孟嘗出事,怎么沒傳出哭聲?
“看什么???”盧阿妹用胸擦著高有才的背。
“你穿好衣服出去轉(zhuǎn)一圈?!备哂胁耪f,“看孟嘗家里有什么動靜,看外面有沒有人議論什么。”
盧阿妹說:“不嘛,我要?!?/p>
高有才知道不滿足她,她是不肯出去的了。嘆一口氣,和她重新回到床上,但不管她怎么用功,高有才應(yīng)該動的地方都動不起來。
“這回真縮回肚子里了?!北R阿妹哈哈地笑起來,“這才是真宦官呢?!?/p>
高有才心里想著的是古先中是否成功,不論成功與否,他都害怕。成功了,人家會不會順藤摸瓜找到他?要是弄出動靜又不成功,會不會惹出事端?
盧阿妹感覺高有才心里一定有事,有大事,便穿好衣服,繞院子走一圈。孟嘗家屋門開著,一家人正在里面說著話,孟嘗要大家小心什么的。她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站在那里聽。后來,她走出院子外里,聽到兩個郡吏悄悄說,有人給孟嘗的粥里下了毒,可是孟嘗并沒有吃??だ粽谧凡檎l投毒。盧阿妹急忙回家告訴高有才。高有才聽了,陰著臉什么也沒說。
這天晚上,投毒的縣吏在逃跑的路上被抓到了??h吏投毒的報酬是跟恒春園的妓女睡一覺。妓女供認,花錢請她侍候縣吏的是蘇青青。蘇青青已不知去向,其情夫院管也失蹤了。而這個院管,就是古先中。
史敏良說孟嘗當(dāng)初不該放虎歸山。孟嘗知道古先中只是別人的走狗,希望躲在后面的人能懸崖勒馬。但現(xiàn)在看來,他是錯了。
“他還會回來的?!泵蠂L說,“以后你們都要小心。”
史敏良說:“他的目標(biāo)是你?!?/p>
此后,孟嘗就很少帶東西在外面吃了。一天下午,孟嘗胃痛得厲害,回到家就俯臥到床上,用衣服繞成團頂著肚子。高仕軍找郎中拿了藥煎給他吃,疼痛也不見減輕。史敏良回來后,用拳頭輕輕捶打他的背部。他覺得疼痛有所緩解,便不斷要史敏良用力。史敏良說:“這只是轉(zhuǎn)移你的注意力,手重就傷著人了。”
鞏文秋和孩子們回來后,孟嘗讓鞏文秋給他捶。鞏文秋用力不是小了就是大了,他都覺得不舒服。換了孟華德孟華永輪著給他捶,又不敢用力。最后還是要史敏良給他捶,直到疼痛緩解慢慢睡著為止。史敏良以為他在外面吃了傷胃的東西,說:“早上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這樣了?”
鞏文秋說:“這胃疼啊,就跟裝出來一樣,不痛時什么事也沒有,一痛起來,也真要命?!?/p>
這天晚上,孟嘗突然又跟鞏文秋提起馬一虎和林可仁。他說:“馬一虎和林可仁對敏良還不死心。敏良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你這個姐還得想辦法勸勸她。”
第二天下午,鞏文秋早早就從縣府回來了。史敏良正在給孟華德、孟華永洗衣服。鞏文秋說:“孩子都長大了,以后就讓他們自己洗好了。我和孟嘗的以后也自己洗,哪有妹妹給姐姐姐夫洗衣服的?”
“妹妹給姐姐姐夫洗衣服怎么不可以?”史敏良說,“你這樣說,是不想給我當(dāng)姐了?!?/p>
鞏文秋說:“你還把我當(dāng)姐,就聽姐一句,快把自己的事定了?!?/p>
史敏良低頭專心洗衣服,半天不說話。鞏文秋說:“馬一虎和林可仁一直都等著你呢!目前看,就這兩個人比較適合你?!?/p>
史敏良一個勁地搓衣服,還是不說話。鞏文秋蹲下來,手就攀在史敏良的膝蓋上:“告訴姐,這兩個人哪個更好一些?”
史敏良說:“兩個都不好。”
鞏文秋說:“這事也不能勉強,要是真覺得不好,就等有合適的再說吧。”
史敏良說:“我不嫁人。要是姐不要我了,我就上女兒山去?!?/p>
“又耍孩子脾氣,姐怎么會不要你呢!”鞏文秋嘆一口氣。
“要是姐還要我,以后就不要再提這事了?!笔访袅佳劬t了,淚水滴到正在洗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