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陽仿佛害羞的姑娘，往外探一下頭，就躲起來再也不肯露面，生怕讓人看見自己的老。天又陰沉起來，風(fēng)為天作倀加大了力氣吹。孟嘗的臉早被凍麻木，給風(fēng)一刮，就辣辣地痛。進入合浦江后，水流急了許多，小船不斷走“之”字，一顛一簸又搖又晃。

孟嘗懷里抱著已經(jīng)睡著的女兒孟華德，右邊坐著兒子孟華永，與孟華永相互靠著的是三十出頭、身體單薄的妻子鞏文秋。母子倆都在打盹。一路勞頓，想著快點趕到合浦，不曾想這官船擱淺維修，在驛舍又多住了兩天。驛舍大白天也有跳蚤，咬得一家人身上都是紅疙瘩，幾宿都沒睡過一個好覺。別說妻兒，孟嘗自己也疲憊不堪了。

圣旨傳孟嘗那天，孟嘗以為自己工作出了什么差錯，朝廷要問責(zé)。提心吊膽趕到洛陽，才知道要提拔他做合浦郡太守?；噬蟿⒈Ｍ嶙邶堃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合浦乃是非之地，你得為朕分憂。到任后務(wù)必剪除盜賊，平息民亂，讓百姓安居樂業(yè)?！?/p>

劉保才二十九歲，正值年富力壯之時，卻未老先衰，看去已像四十好幾的中年人。這是東漢漢安二年（197年），朝廷外患內(nèi)憂。孟嘗返程路上心事重重。此去能否勝任，心中沒有數(shù)。而且他胃不爭氣，多年來一直時好時壞，痛起來連飯也吃不了。但圣旨已下，皇上如此厚望，他還能怎么樣呢？

孟嘗去洛陽后，妻子鞏文秋的心一直懸著。眼下惡人當(dāng)?shù)?，而孟嘗又不善阿諛奉承，她估計皇上召他不會有什么好事。等到孟嘗回到家，懸著的心是落下了，但也高興不起來。她說：“你沒犯什么罪吧？”

孟嘗覺得妻子問得奇怪，犯罪還能提拔嗎？

“合浦是蠻夷之地?！膘栁那镌捳f得一本正經(jīng)，“歷朝都把罪人流放到那里去?！?/p>

孟嘗也正經(jīng)地說：“我可是去做太守，二千石呢?！?/p>

合浦比徐縣艱苦多少，鞏文秋不知道，她也不害怕。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她是跟著孟嘗到合浦去，還是留在上虞。孟嘗她太了解了，整天都忙這忙那，就是不會關(guān)心自己。他的胃病如果不注意，將會不斷加重。她不去合浦，能放心嗎？要是去合浦，兒女也得跟著去。孟嘗父母肯定不愿離開老家，他們都已年過六十，誰照顧？

孟嘗跪在父母面前說：“如果能選擇，我寧可留在徐縣。忠孝不能兩全，兒子只能聽從皇命了?！?/p>

孟父是明理之人，他明白兒子是給朝廷當(dāng)差，朝廷是國，父母是家，沒有國哪有家?。∷纼合眿D左右為難，就說：“我們身體還行，可以互相看著，你就放心跟伯周一起去吧?！?/p>

孟嘗看一眼鞏文秋，說：“爹讓你和孩子們跟著我一起去吃苦呢?！?/p>

“做了太守夫人，還能吃苦，是好事?！备赣H笑著說，“合浦產(chǎn)珍珠，珍珠又圓又滑，你們可別踩著跌跤啊?！?/p>

孟嘗說：“爹放心吧。你相信兒子，也相信文秋。我們不會讓你丟臉?！?/p>

小船急轉(zhuǎn)彎突然斜傾，孟嘗右手不自覺抓在鞏文秋的肩上，說：“摟著孩子，小心船晃。”

鞏文秋抬起頭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回頭看一眼孟嘗和女兒：“我睡著了，好困?！?/p>

孟嘗說：“到了郡府，你們母子就好好睡上幾天吧。”

孟華德醒了，在孟嘗懷里探出頭來。孟華德剛滿十二歲，雖然是個女孩，但比哥哥孟華永還要調(diào)皮。她望著江水，說：“我不要睡。我還沒看珍珠呢?！?/p>

孟華永坐直了身子，睜著惺忪的眼睛問：“爹，這江里有珍珠嗎？”

孟嘗說：“珍珠螺不長江里，長海里?！?/p>

孟華德說：“那我就到海里去摸?！?/p>

孟嘗說：“海水好深呢。你不會游泳，女孩子也不能下海。”

孟華永說：“我到了合浦就學(xué)游泳，然后到海里摸珍珠螺?！?/p>

孟華德說：“我也要學(xué)游泳，我也要摸珍珠螺。”

“這兩年，海里也沒有珠螺了?！贝げ逶捳f，“昌三嘉來合浦做太守后，天天逼珠民下海摸珠螺。去年，又來了個叫高有才的太監(jiān)，非要摸啥夜明珠。兩個人一唱一和，攪得白龍人人不得安生。昌三嘉現(xiàn)在走了，但那閹狗還在。新太守要是還跟昌三嘉一樣，還不知怎么折騰呢！”

孟華德小聲說：“爺爺說合浦只產(chǎn)珍珠螺。珍珠螺都沒有了，我們還去干嗎？”

孟嘗拍拍孟華德，讓她不要說話，然后問船工還有多遠(yuǎn)。船工用手指指前面左岸，說：“那是碼頭了。”

孟嘗順著看過去，百丈開外的岸邊一個石堆隱約可見。小船順流，很快就靠到石堆旁邊了。船工靠穩(wěn)船，孟嘗一把抱起孟華德下了船，再回過頭分別牽著孟華永和鞏文秋的手，照顧他們上岸。隨從高仕軍把行李搬到岸上后，孟嘗解開包裹，拿出一個煎餅遞給船工，說：“老伯，天這么冷，辛苦你了！”

“這幾年我接送過不少官員，第一次有人給我送吃的，謝謝了！”船工拿著煎餅的手往南面一指說，“上面有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只消半個時辰就是驛站了?！?/p>

岸上風(fēng)更大。坡雖然有點陡，但孟嘗他們一抬腳，就被呼呼的風(fēng)裹挾著吹了上去。隆冬時節(jié)，水冷草枯，舉目四望，一片荒涼。高仕軍挑著行李走在前面，鞏文秋拉著孟華永跟著，孟嘗和孟華德走在后面。走過一片草地時，孟華永突然站住，好奇地指指路邊干枯的草叢。孟嘗走近去，只見一個婦女和一個女孩趴在草叢里，看樣子她們是母女倆，母親蓬亂的頭發(fā)粘滿了草屑。女兒半邊臉埋在母親衣服里，一只眼睛偷窺著孟嘗。

“大冷天，你倆為何待在這里？”孟嘗問。

婦女探一下頭，警覺地看著孟嘗。女孩害怕得依緊母親。孟嘗說：“不要怕，我們從會稽過來，要去合浦郡府，路過這里?！?/p>

婦女聽了，拉著女孩的手要跑，卻被草藤絆住，母女都摔倒了。孟嘗忙俯身扶起她們，說：“別怕，我們不是壞人?！?/p>

婦女惶恐地望著孟嘗說：“要抓我們的就是郡府的人?！?/p>

孟嘗問：“抓什么人?。俊?/p>

“這幾天白龍到處抓人，連婦女小孩子都不放過?！眿D女說。

孟嘗問：“為什么抓人？”

婦女看看孟嘗，又看看鞏文秋。鞏文秋從布袋里拿出兩個烙餅，要每人給一個。婦女不接，女孩猶豫一下倒是接了，但不敢吃。

孟嘗拿過布袋，取出餅，分別給孟華永和孟華德，讓他們帶頭吃，然后對婦女和女孩說：“吃吧。你們一定餓了?！?/p>

女孩見孟華德、孟華永吃起來，張口就咬掉大半塊餅。眨眼工夫，手上的餅就吃完了。孟華永才吃到一半，把餅遞給她：“給?！?/p>

孟華德也把手上的餅給了婦女。孟嘗問：“官府為什么抓人呢？”

“男人不肯下海摸珠螺，就說造反?！眿D女說。

女孩說：“我爹也被抓走了?！?/p>

“天這么冷，又沒有吃的，你們能去哪里？”孟嘗說，“回家去吧。以后郡府就不會亂抓人了?！?/p>

婦女顯然不相信孟嘗，拉著女孩的手一邊走一邊說：“我們?nèi)ビH戚家。”

孟嘗望著寒風(fēng)中的母女，說：“到親戚家再打聽消息。要是郡府真沒抓人了，就回家吧?！?/p>

她們剛走幾步，女孩問婦女：“娘，他們真是郡府的人？”

婦女說：“看樣子是郡府的人?！?/p>

女孩說：“郡府的都是壞人?？伤麄儾幌駢娜?，不抓我們，還給我們餅吃。”

孟嘗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愣站著，直到母女倆轉(zhuǎn)彎消失在叢林中。

驛站是一間矮小的棚子。棚子前面停著一輛馬車，馬車旁邊拴著一匹黑灰色的馬。棚子西面的馬尾松樹下，還拴著好幾匹白馬。高仕軍剛到馬車旁邊，幾個男人就排著隊走出來：郡丞郭得品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牙齒稍稍外露，讓人看著總覺得他是在沖你微笑；郡都尉馬一虎三十多歲，方臉黑眉，表情生硬；合浦縣令林可仁四十出頭，圓臉小眼；監(jiān)摸隊長古先中個矮腰粗，頭小鼻塌，是其中最為年輕的一個。介紹，行禮畢，孟嘗就問：“郡府抓人，可有此事？”

馬一虎和林可仁互相看著。郭得品說：“這里冷，等到郡府再慢慢說吧?！?/p>

孟嘗和家人坐上馬車，馬一虎在前面開路，郭得品林可仁等人騎馬跟在后面，一支不小的隊伍直奔郡府。鞏文秋拉拉孟嘗的手，不無諷刺地說：“太守就是不一樣。”

郡府是個大院子，東西南北幾排磚瓦房圍成個大大的長方形。院子里有很多龍眼樹，葉子尚青翠，但滿地的枯葉隨風(fēng)飄飛，給人一種莫名的蒼涼。孟嘗一行進入大院，一個臉色蒼白，年近四十，中等個頭，方臉鴿子眼的胖男人快步走到馬車前行禮，說：“監(jiān)摸官高有才見過孟大人。”

兩年前孟嘗到洛陽，在宮門口遇到過高有才。孟嘗向他施禮，他眼珠子向上翻幾下，問：“你誰??？”孟嘗說：“徐縣令見過高公公?！备哂胁爬淅涞貑枺骸坝惺掳?？”孟嘗說：“沒事?！薄皼]事就請便吧?！备哂胁耪f著轉(zhuǎn)身離去。他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跟孟嘗相遇在這荒蕪的合浦郡，世事難料?。?/p>

驛站官船維修是高有才搗的鬼。高有才為了延遲孟嘗到郡府的時間，讓古先中給驛丞傳了話。古先中跟驛丞是嫖友，以前驛丞凡到恒春園都讓古先中幫他安排姐兒。到驛站接孟嘗也是高有才提出的。但昨天晚上，他的女人盧阿妹卻說：“孟嘗來做太守，你還是欽差呢！接他不怕降低你的身份？”

盧阿妹是前郡守昌三嘉老婆的堂妹，高有才來合浦不久，就把她收進屋里做飯洗衣陪睡覺了。

高有才說：“我是想提前跟他搞好關(guān)系??！”

“依我看，對新太守該示強而不是示弱?！北R阿妹說，“你是朝廷的監(jiān)摸官，是皇上皇后人，想搞好關(guān)系的是他。當(dāng)初我姐夫資格那么老，還得搬你出來嚇唬人呢！”

高有才聽著好開心，今天臨出發(fā)前就推說身體不適，不去了。因為擔(dān)心郭得品、馬一虎在孟嘗面前說他壞話，就讓古先中跟著一起去。

孟嘗懷疑下令抓珠民的就是這個監(jiān)摸官，忍不住問：“路上見到一位婦女帶著孩子逃難，說是郡府抓人。怎么回事？”

高有才心里有些忐忑，搪塞著：“這事得慢慢說。孟大人今天旅途辛苦了，夫人孩子也一定餓了，先吃飯吧?！?/p>

孟嘗心里很不舒服，剛才在驛站，郭得品說等到了郡府再說；現(xiàn)在高有才又說先吃飯。吃飯之后會不會還說：“今天已晚，明天再說？”

孟嘗被擁入飯廳，一陣特別的香味撲鼻而來；他看一眼，餐桌上擺滿了魚蝦蟹螺。都說合浦窮，這樣的海鮮就是皇上也不容易享受得到！

“合浦別的沒有，除了珍珠，就是魚蝦蟹螺?！备哂胁耪f。

官吏一席酒，窮人半年糧。但這頓飯不想吃也得吃。他不吃，別人就不好意思吃。如果初來乍到就跟大家鬧不愉快，以后還怎么共事？

鞏文秋看一眼桌子上的海鮮，目光就遞給孟嘗，仿佛在說：“太守就是不一樣?！?/p>

外面突然響起吵鬧聲，孟嘗偏臉望向門口，幾個衣衫不整、臉涂油彩的人已經(jīng)闖進來。他們手上拿的不是大刀就是長劍。高有才看著走在前面的一個高大漢子大聲質(zhì)問：“你是何人？你要干什么？”

漢子說：“本人老烏，就是你們做夢都想抓的賊頭！”

跟在老烏后面的人說：“本人宋土生，生不改姓，死不改名！”

多年來，合浦郡幾個縣都有野人出沒。據(jù)說這些人主要是烏滸人，此外也有一些衣食無著的人，或者受官府迫害離家流浪的人。他們神出鬼沒，居無定所，大多文身刺青、蓬頭跣足，麻布開個洞套到頭上就當(dāng)衣服。有些野人甚至還以人為食。這些人常冒用被官府迫害致死者或江湖游俠的名字，攻擊富人官府，掠奪食物。官吏一概視為盜賊，既恨又怕?？けh兵把防備他們作為首要任務(wù)，不斷懸賞緝拿，可是這些人武功高強，來無蹤去無影，官兵一直奈何不了。

高有才身子向后退了半步，轉(zhuǎn)身對馬一虎說：“上次讓他們跑了，現(xiàn)在送上門來啦！”

老烏手上的大刀一掄，冷笑道：“我是怕你們抓不到我睡不著覺，才自己來了?！?/p>

鞏文秋害怕，趕快拉著兩個孩子出去了。

高有才吼起來：“你等私闖郡府，造反??？”

“官逼民反！”老烏大聲反問，“你憑啥抓白龍人？”

高有才看著馬一虎，希望馬一虎下令抓這幾個盜賊。馬一虎看著孟嘗。孟嘗轉(zhuǎn)臉望向門外。老烏看著餐桌上的魚蝦，手一揮，便與同伴們圍攏，比賽似的用手抓著吃起來。高有才對站在門口上的古先中說：“把他們抓起來??！”

高有才吼起來：“你等私闖郡府，造反??？”

“官逼民反！”老烏大聲反問，“你憑啥抓白龍人？”

高有才看著馬一虎，希望馬一虎下令抓這幾個盜賊。馬一虎看著孟嘗。孟嘗轉(zhuǎn)臉望向門外。老烏看著餐桌上的魚蝦，手一揮，便與同伴們圍攏，比賽似的用手抓著吃起來。高有才對站在門口上的古先中說：“把他們抓起來??！”

古先中看著孟嘗，他知道抓不抓人，得太守發(fā)話;他也知道，要是郡兵不動，監(jiān)摸隊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別看他們才進來幾個人，外面一定有埋伏。

郭得品、馬一虎悄悄溜出去了。高有才沖古先中大聲說：“你看著太守干嗎，想要太守幫你抓人嗎？”

古先中揮手招呼他的手下。孟嘗馬上擺手制止，板起臉問高有才：“這幾天郡府都抓了些什么人？”

高有才說：“白龍刁民造反，本官遵昌大人之命抓了幾個?！?/p>

老烏一只腳踩在凳子上，邊吃邊說：“你這閹人才是刁民。天天逼著珠民摸夜明珠，哪來的夜明珠？”

高有才說：“你等刁民，除了造反，就是搶吃！”

老烏說：“新太守上任，我們想來討個說法。想不到，還是這鳥樣，一來就大魚大肉。百姓吃什么，你知道嗎？”

孟嘗說：“你們慢慢吃，吃過后我們再談?！?/p>

老烏和同伴們都愣了一下。孟嘗轉(zhuǎn)身走出飯廳，他們才又狼吞虎咽起來。高有才跟在孟嘗后面，說：“孟大人你怎么能縱容盜賊鬧事？”

孟嘗說：“先放了珠民。有什么事再跟老烏他們商量?！?/p>

高有才說：“跟這幫盜賊還有什么好商量的？”

“昌三嘉下令抓珠民，你放了，老烏會感謝你的?！泵蠂L說著走開了。

高有才知道，孟嘗堅持放人，他也沒有辦法。孟嘗讓他出面放人，是給他臺階下。老烏們胡亂吃過后走出來，又嚷著要放人。孟嘗裝沒聽見，徑自走開去。老烏罵道：“什么鳥太守，一任不如一任！”

高有才賠著笑：“孟大人剛來，不了解情況。人是昌大人下令抓的，現(xiàn)在昌大人走了，這事我來處理。我放了他們，誰再敢鬧事，嚴(yán)懲不貸！”

孟嘗回到房間，孟華德拉著孟嘗的手說：“爹，我怕?！?/p>

林可仁敲門說：“你們一家子還沒吃晚飯呢，我讓人送點吃的來吧?！?/p>

孟嘗說：“你快回家去。天黑，風(fēng)也大，路上小心。”

“縣府離這里很近，一頓飯的路?！绷挚扇收f，“那下官就在縣里等著大人下去作指示吧?！?/p>

郭得品和孟嘗住處相隔不過幾十步，孟嘗走到郭得品房間外面，聽到高有才正在跟馬一虎爭吵。高有才怪馬一虎不抓盜賊，坐失良機。馬一虎說孟嘗不表態(tài)他不能自作主張。高有才要馬一虎立即發(fā)兵追盜賊，秘密處決，殺雞儆猴。

“憑郡兵能否抓得到，我真不敢說?！瘪R一虎說，“這些人在合浦各縣除暴安良，深得人心。對他們下手，恐怕會引起民變?！?/p>

“現(xiàn)在已經(jīng)民變了?！备哂胁耪f，“白龍珠民跟郡府叫板，就仗著這些盜賊撐腰?！?/p>

“孟大人來了，得看他什么態(tài)度?！瘪R一虎說。

“孟大人初來乍到，知道什么！”高有才說，“除掉這些盜賊，等于幫孟大人搬走攔在路上的石頭?！?/p>

孟嘗咳咳嗓子，敲響郭得品的門。高有才見了孟嘗，臉馬上堆起笑：“我正和兩位大人討論抓盜賊呢?！?/p>

孟嘗看著高有才問：“珠民都放了嗎？”

“人是放了?！备哂胁耪f，“但我擔(dān)心孟大人以后工作不好做?！?/p>

郭得品說：“天寒地凍，讓他們下海摸螺，也真難為人了?！?/p>

馬一虎說：“我們穿著衣服都覺得冷?！?/p>

高有才認(rèn)為郭得品馬一虎都在向孟嘗示好，十分反感。他突然大聲問：“皇上要摸夜明珠，珠民不下海，你們下，還是我下？”

“摸螺的事現(xiàn)在先不討論?！泵蠂L說，“馬大人和高公公先回去休息，本官跟郭大人談點別的事?！?/p>

郭得品是徐聞縣人。他在昌三嘉手下做了三年郡丞，昌三嘉要他做的事，他有不同看法不愿做，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做的事，昌三嘉又不讓他做，因此就成了一件擺設(shè)。這天晚上，孟嘗跟他聊了一個時辰。郭得品說當(dāng)前幾個縣面臨的都是百姓吃飯問題。上個月，僅白龍鄉(xiāng)就餓死了三個人。官府跟百姓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幾個縣都發(fā)生過百姓沖擊縣府事件，朱盧縣最頻繁?？け鵀槠较⒚癖婔[事，常常奔走于各縣之間。郭得品提醒孟嘗：“昌三嘉為了壯自己的威，說高有才是欽差大臣。高有才越來越把自己當(dāng)欽差了。此人非善良之輩，孟大人你可得提防著點?！?/p>

高有才抓珠民其實跟盧阿妹有關(guān)。盧阿妹一心要珍珠席子，她說昌三嘉離開合浦了，新太守還沒到，這時候你這個欽差大臣最好使了。高有才想不到盧阿妹政治嗅覺這么靈，對她大加贊賞。可是，古先中到白龍通知珠民下海時，卻發(fā)現(xiàn)男人們都不在家了。高有才十分惱火，他對古先中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男人跑了抓女人，女人跑了抓小孩，看他回不回！”珠民何超南的妻子莫懷秀、兒子何強被抓走后，何超南到郡府去要人，跟古先中頂了幾句，就被打腫了臉。趙待平的妻子夏得潔帶著女兒趙小冬去了娘家，他擔(dān)心她們回來時在路上被抓，要去截住她們，但還沒離開白龍就被抓了。高有才為了防止趙待平妻子女兒給盜賊報信，要古先中一定想辦法把她們抓到。

古先中說：“新太守就到了，還能抓嗎？”

高有才說：“就是因為新太守要來，才非得把他們關(guān)起來。”

高有才離開郭得品家后感到很失落，一回到屋里，就自己坐著喝悶茶。盧阿妹幾次在里間催他回房睡覺，他都聽而不聞。他開著門，把燈光調(diào)到最亮，希望孟嘗知道他還沒睡，跟郭得品談完后過來找他。他想孟嘗應(yīng)該私下跟他說點什么，他可是皇上派來監(jiān)摸夜明珠的朝廷命官，曾是皇后身邊的紅人，朝中大臣沒有幾個不奉承他，就是大將軍梁冀，見了他都會客氣幾句。你孟嘗一個月前還是個小小的縣令皇上讓你到合浦這個鳥也懶得生蛋的地方做太守，官是升了，但跟流放沒有什么差別，值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嗎？桌子上的茶沖了一遍又一遍，已經(jīng)淡得像白開水。直到公雞鳴晨，也沒聽到孟嘗的腳步聲。他估計孟嘗不會再來找他，才回房睡了。他想，孟嘗不主動找他，他就主動找孟嘗吧。孟嘗初來乍到，一忙就亂，不及時找他也可以理解。第二天高有才起床后就找孟嘗，但孟嘗已經(jīng)到白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