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暉
已添了許多白發(fā)的吳炎,至今還保留著聽收音機睡覺的習慣。這個習慣趕跑了好幾個本想娶她為妻的情人。一段又一段評書陪著吳炎度過一個個幾乎難以承受的分別,虛空里永恒的聲音無數(shù)次把她從生活的泥濘中打撈出來。
吳炎是八五級的大學生。那一年她仍然用頑強的意志跟遺忘癥搏斗。當然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認為她是個頭腦不健全的人。甚至有人覺得她很聰明。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大腦究竟怎么長的,別人覺得困難重重的問題,到了她那兒答案像早印在腦子中一樣。特別是物理,許多女生一輩子也不能理解的電磁場、壓力、壓強之類的,她卻有剝開果殼品嘗到果肉般的驚喜……她害怕記不住東西,從小就養(yǎng)成了考前熬通宵的習慣,一夜間把所有考試內(nèi)容全部通讀一遍,拿到卷子先飛快地把該默寫的地方填上;她更害怕記得快的東西也不過是水月鏡花,不知哪一天老天會把它們也從自己的腦子中全部一掃而光。那樣她成了什么人呢?她靠什么工作、生活下去?
閑散的大學生活讓吳炎漸漸養(yǎng)成一個習慣,每天夜里在床上輾轉(zhuǎn)半天后,恍然摸進一個小屋,屋里正在播放劉蘭芳的評書。開始是無意識的,不知道這引誘她睡覺的聲音什么時候才會出現(xiàn)。后來就有意識地找這個聲音,順著睡夢的繩索往前走,很快就沉沉入睡了。夢中有時也是金戈鐵馬,喊殺震天,不過她怎么也醒不來。夢中隱約有一個說書人,可那不是劉蘭芳,而是李老頭。她蜷縮在李老頭的懷中睡得看不到窗外的日頭,有時還是下鋪親昵地拍著她喊:“起來啦!起來啦!早點打飯去。”
吳炎和她的同屋們殊途同歸,最終都在睡覺中度過了青春期的躁動。她們大多有了男朋友,畢業(yè)前的急就章,然后就結(jié)婚、生孩子,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日子。吳炎找了個普通中學當了美術(shù)老師。許多人給她介紹男朋友,也有許多同事追求她,可她不敢結(jié)婚,大學時期的昏睡治好了她的失眠癥,也讓心中多了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讓任何外人觸碰的秘密。
有了秘密就有了過去,這本是吳炎費心尋找的,可沒想到找到的卻是心理的另一重負擔。她的空閑時間不再需要讀書了,她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屋中細想那些夢,分析哪些過去確實發(fā)生過,哪些只是臆想。吳炎的房間對她的同事來說成了一個神秘的黑洞,隔壁左右的同事們常聚在一起,談?wù)撃莻€總是有人,可總是一個人的屋子。
李老頭的屋子也是這樣。吳炎每晚都要先經(jīng)過這個屋子再進入自己的夢中,如同在老家讀書時她總先去李老頭家再回自己的家一樣。
在吳炎的家鄉(xiāng)成為一座現(xiàn)代化大城市前,四處都是小河溝,許多人家出腳先過橋,才能到達對面的巷子中。李老頭的家有趣的是一邊是熱鬧的街市,另一邊是學校、家長禁止孩子們靠近的臭水溝。李老頭的家趴在從河溝爬上大街的斜坡上。坡勢挺陡,若不是屋前菜地里高高低低的蔬菜形成另一重波濤,屋子大有沖入臭溝的陣勢。站在大街上四下張望,只能看到沿街挨挨擠擠的鋪面房和頗為體面的門樓,小破瓦房和臭水溝都被屏風樣的門樓擋在了外邊。門樓洞既是住家們夏天納涼的地方,也是小商販們歇腳、躲警察的地方,壞小子們打群架也會轉(zhuǎn)身撤進來,扔了板磚、扎起皮帶,很快在破房子中沒了人影。
住吳炎家那片街區(qū)的孩子上學都喜歡從李老頭家門前狹窄的溝邊經(jīng)過,省道倒不是目的,就為了好玩。先別說小臭溝里游著小魚、跳著蛤蟆、飛著蜻蜓,就是李老頭種在門前的那些瓜果蔬菜,也讓淘氣的孩子們一路上有了打仗的武器。青葡萄、小扁豆、紫姑種子都是上好的子彈,有時連夾著泥巴的小油菜也被他們一路扔得滿天飛。當然李老頭坐在門口時孩子們是不敢動他的東西的。李老頭大部分時間會拿著收音機坐在門樓里,孩子們偵察兵一樣從他身邊溜開,哄著往臭溝里扔磚頭,砸蛤蟆、砸蜻蜓,一齊沖著老頭的方向大呼小叫“臭老頭、死老頭、老不死”,把在學校憋著的一口氣發(fā)完了才肯走開。
吳炎大多時候回家的路上沒有同伴。沒有人跟她玩。特別在小學階段,只有語文、數(shù)學兩門主課,她的其它才能還沒有展現(xiàn)的機會,而語文課文又天天要背,她就成了年級出名的老留生。老師沒見過這么不要臉面的女孩子,課上批課下批、放學不讓回家、請家長,課文就是背不出來。父母寧可相信女兒比男孩還淘氣,心思不在學習上,也不愿相信女兒生理方面有什么缺陷。再說他們除了這個五官漂亮得哪里都不像自己的孩子外,還有一個繼承了雙方家族所有特點的天才般的小女兒,對大女兒的好壞就一概忽略了。
吳炎成了一個隱形人,她把自己關(guān)閉起來了。她不再主動跟外界交流,和她的父親一樣坐在小書桌前,無聲地和桌椅融為一體。上學后,她把這種安靜帶到學校。如果她成績好,那肯定是學校一頂一的好學生;可惜她成績開始很差,老師對她這種問半天答一句就很惱怒了,以為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媽媽和老師同在教育戰(zhàn)線,和老師說起話來就有了拉家常的親近,雙方當著她的面彼此訴苦,共同重復(fù)一句話:“這孩子心機太深,不像個孩子?!睂@種一針扎不出血的孩子,老師也放棄了,每天例行公事地留學校,自己該下班了再把她放回去,也算對得起她的父母。
吳炎成了沒人管的孩子。老師關(guān)照她,天黑了老師還不來就自己回家,把教室門帶上就行了?;丶液笠患胰硕济χ鲎约旱氖拢埐朔旁谧雷由?,沒人理她。吃完了她就到自己的小書桌前做作業(yè)。爸爸有時過來看看她的作業(yè),摸摸她的頭,轉(zhuǎn)身也無聲地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有時她覺得自己像跟爸爸比賽誰是木頭人,兩個一樣奇怪的人倒合謀了一場游戲,心里就塌實不少。
李老頭是這個小城中的神秘人物,大家說不清他以前干過革命還是干過土匪。反正他上過戰(zhàn)場,打過仗,據(jù)說有人看到他身上的好幾處槍眼。孩子們都愿意他是土匪。在他們看多了戰(zhàn)斗故事的小腦子中,人物都分成兩類,一類是英雄,另一類是被英雄消滅的敵人。李老頭如果是英雄,他就該去學校作報告,戴紅領(lǐng)巾,用語重心長的口氣給他們講話;如果他是土匪,情形就正好相反,他們就可以欺負他、罵他、糟蹋他的東西。在學校他們被老師們當做小壞蛋修理,不是罵就是懲罰;出了校門他們自然要修理壞蛋。耍弄敵人既好玩又當了英雄,這是孩子們學得最快的生活準則。
在吳炎眼中,李老頭和自己一樣,都是內(nèi)心藏著難言的苦衷的人。當她一個人從李老頭家的門樓前走過,看到獨自坐在路燈下聽收音機的李老頭,不知是說書的內(nèi)容吸引了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站在老頭旁邊不動了。以后老頭把收音機放下,進屋又拿了一張凳子,她就坐下來和老頭一起聽,直到劉蘭芳說完“且聽下回分解”才起身回家。
每天晚上六點到六點半是說書時間。有時她放學早了,就在老頭家做功課。老頭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草,樹上有果子時還會摘個下來請她吃;放學晚了她就飛跑到老頭家趕個尾巴,來不及聽的內(nèi)容由老頭再給講一遍??赡軙牰嗔?,老頭講書時居然用大概齊的普通話,也會學馬蹄聲、兵器撞擊聲、人物嘶喊聲,聲音雖然遠不及劉蘭芳金鐘般洪亮,可也說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她更喜歡聽李老頭說書,她從來沒這么近地、這么長久地聽一個人對自己說過話,有時聽得著了迷,內(nèi)心有點暗暗期待,這就是自己的家該多好!有時這樣想著腦子就徹底松弛下來,不知不覺地趴在老頭桌子上睡著了。她這一覺睡得很甜很塌實,一直到老頭把她搖醒,“該回家了,不然父母可不放心了!”在老頭粗大手掌的輕拍下,她記起了久違的童年。那時她是幸福的。
她睡眼惺忪地回了家。桌上放著冷飯。爸爸照例會問:“怎么回來這么晚?”她也照例回答:“在教室睡著了。”媽媽照例嘿一聲。然后全家就回到原來的秩序中。她吃飯、睡覺。有時不吃飯就睡覺。父母不再管她。她學會想象自己還在河邊的小屋中。
就這樣聽了一段書又聽一段,有時是收音機的劉蘭芳在說話,有時是李老頭在說話,她總安靜地聽著。一直以來她是他們的聽眾,不管他們說什么,她總是很開心。生活就這樣有了盼頭,學習變得不那么辛苦。為了能早點離開學校,她逼著自己上課思想一刻也不開小差,這對于一個孩子很難,她盡量做得越來越好;她還在心里想許多方法把那些乏味的字變得生動起來,大多時候她也做到了。所以上了三年級,她基本可以和別的同學一樣早早背完書放學回家了。老師以為自己的勞動有了成效,對她態(tài)度溫和了許多。她的父母卻不知道女兒的這個進步,因為她時常回家很晚,大多時候連父親都懶得問她,他們早已清楚答案只有一個:留在學校了。
吳炎和李老頭像悶在罐子中的兩個玻璃球,看似都硬邦邦的,毫不相干,可每天在那么巴掌大的屋里轉(zhuǎn)悠,難免會撞出聲響。吳炎起先以為這聲音是李老頭發(fā)出的:你聽他說書時宛若戰(zhàn)場上的一員大將,時而為自己的戰(zhàn)友擂鼓助威,時而勒著韁繩準備沖鋒,時而神勇無比和敵人搏斗……她看到的分明是他在嘆息、他在吼叫、他在大笑。他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看到的激動人心的戰(zhàn)場!她尊敬他、敬佩他、感激他。她變得快樂了,眼神里有了孩子的興奮和頑皮,她開始和他說話。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不會像一個城府很深的大人一樣,用理智死死封住自己的嘴巴。再說生活中有那么多問題她需要尋找答案。那本該是她的父母來回答的。
李老頭總用憐愛的目光看著這個沒人疼的孩子,如同看那些戰(zhàn)爭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吳炎看起來有一個完整的家,實際上比孤兒還可憐,她的父母對她還不如一個普通的陌生人。這個剛十多歲的女孩,滿腦子奇怪的問題,“在戰(zhàn)場上,你會看見上帝還是死神?”“你是失去了記憶才變得勇敢嗎?”“你喜歡當英雄還是活著?”“你是因為受了傷才活下來的嗎?”……孩子總拿電影中的戰(zhàn)斗英雄和李老頭的話比較,老頭無言以對時就說:“戰(zhàn)爭是最誠實的,只有生存和死亡、勝利和失敗,至于怎樣活怎樣死,怎樣勝利怎樣失敗,我也不明白。我只是一個士兵,只知道沖鋒?!焙⒆酉胂胝f:“那你也是學生,你要聽老師的。”老頭點頭:“我當了一輩子學生,還沒有學好。”孩子有了擔心:“原來人不是長大了就可以不做學生了?!崩项^看著孩子稚氣的臉上閃過的憂慮,安慰她:“長大了當學生就可以自己做主了,想學什么學什么,不想學也沒人管。”孩子又開心起來。
對大人來說,孩子心中的秘密不過是畫在書本上的迷宮,用點心思便一目了然。而大人的秘密卻不是不諳世事的孩子所能猜透的。孩子總覺得李老頭和周圍的人不一樣。她從來沒看到過他的家人、朋友,可他又是那么一個和善的人。他也很少出門,每天不是看書就是聽廣播、收音機,要么就在自家的院子中種花種菜。小城的人喜歡串門、拉家常,斜坡上的十來戶人家大多你來我往很熱鬧,惟獨老頭跟誰都是點頭之交。吳炎就這樣闖進了這個沒有人氣的屋子里。屋里就像童話故事中睡著了的城市:菜在地里生長,果實結(jié)在樹上,收音機在吱呀說話,人卻沒有醒來。
吳炎上小學五年級的一天,李老頭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門口,也沒在屋子里。這一天吳炎比以往哪天回家都早。她坐在太陽還沒落山的家中,像呆在一個虛假的地方:天空藍得像電影里的布景,白云像傳說中的仙山,金色的夕陽把她的眼睛都染紅了。世界仿佛在故意嘲弄她,用那些她一直想闖又闖不進的美麗嘲弄她:“你看到的一切并不真屬于你,它們隨時會消失?!彼秀庇浧疬@話是李老頭說的。此后的好幾天,天氣難得的晴好,天空總是藍得透徹心肺,藍得把地上的美夢席卷而空,而她卻流落在地上。夜晚她無故地流著淚醒來,失落地對著夜空張望:李老頭的家還在河邊,院子里的菜還在生長,果子還結(jié)在樹上,收音機也還在咿呀地說話……
她還是每天從李老頭家門口經(jīng)過,很快就不再往屋里張望,那個屋子好像和自己再也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可她的記性又奇怪地壞起來,語文書總是背不住。爸爸開始關(guān)注她的學習,每天晚上不背完課文不讓睡覺,家里的墻上開始貼她需要背誦的篇目。墻上的紙貼了一層又一層,舊的紙揭去了,新的又貼上來,她的生活先是被中考填滿了,然后又被高考填滿了,李老頭成了她生活中一個隱秘的問題。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在吳炎看來,這答案就像許多難解的數(shù)學題一樣,只要自己專心思考,就能發(fā)現(xiàn)。讀書時吳炎所有時間都必須去面對生活強迫給她的考試,工作以后她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問題。她確實像一個攻克疑難問題的科學家一樣,長久地呆坐在屋子的某個角落,追憶和李老頭相處的每一個黃昏、每一個細節(jié)。她在那些輕松的、震蕩著說書聲的黃昏中走近一個人,這人是她的第一個朋友,是她第一次希望生活就這樣永遠持續(xù)下去的人。
考上大學后,她連著兩年沒有回家。她并不想故意反抗父母,只是想有一次在時間中停下來,好好想想過去,為了自己。過去總像個迷宮,讓她曲曲折折地沒走幾步就神思困頓。她帶著一個巨大的問題沉睡在寂寂無聲的學校里,四周全是答案,卻又全是虛空。她長久盯著隨光影移動的墻壁發(fā)呆,李老頭在她的生活中明明就是這些影子,無緣無故地移進她的生活,又無緣無故地移走了。她在想那些聽過的評書,劉蘭芳的聲音就在耳際,可究竟說了些什么卻又全然搞不清楚。她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她相信任何問題在時間里都有答案,只要順著過去的細微末節(jié)去探究,就能問問李老頭:“為什么離開?”
第三年暑假她回了家,家中的一切發(fā)生了令她氣憤的變化。過去的兩年好像并不是她在拼命往回跑,而是故意給她設(shè)置更多的迷障。連父母都變了。他們好像從來都把她當心肝寶貝,而他們好像也早看出妹妹的輕浮。她這一次真生了妹妹的氣,第一次對著父母兇兇地責備:“都是你們把她寵壞了!是你們害了她!”母親抱著大聲號啕的她嗚嗚咽咽,她就這樣意外地回到向往已久的懷抱。她幾乎忘了李老頭這回事了。
吳炎帶著使命跟公安局打上了交道,每次都是例行公事地問兩句妹妹的最新消息。還真總有,一會兒有人在廣州看到她,一會兒又說在西藏,沒兩年全國都被無形的妹妹游遍了。吳炎更多的時間是跟警察打聽一個叫李牧的人。李牧這個名字是她走遍全城找那些以往和李老頭住一個大門樓的人問到的。門樓都拆了,小臭溝變成了大馬路,以往的住戶都分散到了城市的各處,要打聽一個人還真如大海撈針。
當吳炎提起小時候常在河邊李老頭家聽說書時,父母都表現(xiàn)出對這個人有深刻印象。母親甚至提醒父親:“有一次炎兒回來晚了,我不放心,催你去接她,李老頭還請你喝茶來著。”父親打了個愣,隨即附和:“是呀,就是王涵文家旁邊的李老頭呀!去過!去過!”吳炎真去找父親教過的那個叫王涵文的學生,結(jié)果王涵文的家在城郊,連學校旁邊的大街后邊就是小臭溝都不知道。倒是王涵文提醒吳炎,可以找以往的同學打聽。吳炎還真找到兩個沒能上大學的中學同學,也記得小時候偷過李老頭家的果子。他們放下襪子攤、水果攤,熱心地帶著這個京城新人找李老頭以前的鄰居。找人大軍越滾越大,幾乎把這個城市的下層人群翻了個遍,終于打探到李老頭的真實姓名是李牧。
在公安局她找到了這個叫李牧的男人的戶口遷移證。是戶籍警翻了一個上午才找到的。吳炎又一次沾了北京這個地界的光。戶籍警輕易是不會幫人翻動陳年舊事的,吳炎遇到的戶籍警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恰巧有個女兒剛?cè)ケ本┥洗髮W,正四處托人給予照顧。當媽的把對女兒的愛心全部放在對一堆舊卡片的仔細找尋上。在吳炎好幾次用抱歉的語氣對著滿臉灰土混著汗水的女警察表示算了的時候,女警察總是用充滿信心的話語鼓勵她,只要這個城市曾住過這么個人,就能從戶口記錄中把他撈出來。這個叫李牧的人最終真的出現(xiàn)在女警察母性的肥厚的手指間。戶口遷移證上的李牧中年模樣,目光嚴厲,眉頭微皺,面色有點陰沉。女警察把被時間捂黃了的李牧捏在手上,拉著吳炎去見她的同事。吳炎理解這位愛心沒有落實的母親為了女兒在掏心掏肺地幫助自己。
老片警一看李牧的照片眼睛發(fā)亮,“這個兵痞子,誰給錢替誰賣命?!崩钅廖Ⅴ镜拿碱^、緊抿著的嘴唇在發(fā)黃的相紙上顯得更加肅穆,烈士陵園里的照片似的,配上老片警的解說,怎么看怎么聽兩者也像搭配錯了的雙簧。女警察天生就是個包打聽,一問到底,吳炎倒成了他們談話的局外人。老片警的大意是李牧是逃兵,逃跑是他為了生存慣用的伎倆。李家本來是大家,因為他吸鴉片把家都敗光了,老婆孩子都跟人跑了。后來他賣了屋子去當兵。誰也鬧不清楚他究竟跟了幾支部隊。反正最后他帶著傷疤回來了。人民政府可憐他,在河邊給他分了間房。他還老實,匯報思想很積極。有一次他聽到收音機里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名字,硬說是他女兒,讓公安局給查。沒人理他。他還真找過去了?!澳穷I(lǐng)導(dǎo)真是他女兒?”“怎么可能呢?不過他找到了省里的親戚,考慮到他也該老有所養(yǎng),就讓他遷過去了。”
吳炎在老片警的講述中越來越后悔自己走錯了地方。事情應(yīng)該結(jié)束在它終止的地方。照片上的李牧本來就是和記憶中的李老頭不相干的陌生人。女警察倒是很激動,她大口地喝著水,嘆息李老頭不幸的晚年,夾雜著補述自己女兒的孤苦無依。這樣聊了一個下午,她當著自己的同事拉著吳炎的手:“小吳是個重情義的人,她能這樣關(guān)心一個孤老頭子,一定能關(guān)照好我的丫頭!”吳炎堆起笑容痛快地應(yīng)承,一并收下女警察寫的女兒的地址和那個叫李牧的人的遷入地。
吳炎把兩個地址帶回北京后,照著一個地址坐了半天公交去郊區(qū)的大學領(lǐng)回了個胖妹妹;而李老頭的地址則在輾轉(zhuǎn)了幾件衣服口袋后,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買來了劉蘭芳的全套CD,每天晚上都會歪在沙發(fā)上聽一會兒。她喜歡劉蘭芳中性的聲音,特別喜歡聽她那底氣十足的呼喝,“呀得!金兀術(shù),你哪里跑——”十足的偉丈夫!模模糊糊中她記起李老頭的夾雜著吱呀噪音的收音機,那聲音就讓它在睡夢中回旋吧。
吳炎的同事們發(fā)現(xiàn)自從小吳的妹妹考進北京以后,小吳跟換了個人似的。小吳和她的胖妹妹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旁若無人地在校園里招搖。小吳原先拒人千里的宿舍現(xiàn)在對所有的人敞開,胖妹妹有時還帶著男男女女的同學來,通宵吃喝吵鬧。校方多次對吳炎的奇裝異服、擾攘四鄰提出警告,吳炎和校長大吵一頓之后不辭而別。胖妹妹那時正好期末考試,為了免于補考,一直和同學奮戰(zhàn)通宵。等她考完了,睡了幾個長覺后再去找吳炎,吳炎已經(jīng)離校兩個星期了。胖妹妹敲了吳炎兩個鄰居的門,看到的都是厭惡的眼神,聽到的都是冷漠的回答:“她早離開學校了?!迸置妹卯厴I(yè)的時候又來敲了次門,門開了,一個陌生的面孔拋出句話:“你找錯人了!”旋即關(guān)上了門。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