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之心

徐兆壽，出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末，西北師范大學(xué)傳媒學(xué)院院長，教授，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著有長篇小說、詩歌集和學(xué)術(shù)著作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非常日記》《荒原問道》等。

1

那年夏天，我坐在從阿拉善到額濟(jì)納旗的車上，一路盯著幾百里的黑戈壁，沒有一點(diǎn)睡意。不知為什么，四十歲之后不再愛青山綠水，只喜歡這荒蕪之象。讀博期間，每次從上海飛到蘭州，看到那連綿不絕的大荒山時，從我內(nèi)心的深淵里便突然涌上一股古老的淚水來，仿佛不是來自于我的肌體，而是從那荒蕪山河里生發(fā)的，被我硬生生咽下去。是的，我竟然愛上了這荒蕪。人世間真有我這樣的感情？所以，當(dāng)眾人遇到死海一般的黑戈壁時都昏沉沉睡去，唯有我在欣賞它的孤絕之美、空無之美、荒蕪之美。

黑戈壁，多少民族湮滅的海洋。匈奴、西夏、月氏……李元昊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每一座荒蕪的山頭都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跌入迷惘。

我們行走的這條小道據(jù)說也是古老的絲綢之路上的一條小徑，從漢唐到明清，僧侶、胡客、商賈、土匪不斷地像時光的黑影一般閃過，像空中的飛鳥一樣掠過，留不下絲毫的痕跡。偶爾能看見一棵或兩棵最多也就三棵樹立于浩茫的天地之間，孤獨(dú)、悲壯，然而也平凡、渺小，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動。想起莊子筆下的那棵無用之樹。中途，忽然有人睜開了眼，說，太荒涼了。我卻在心中說，太美了。

司機(jī)害怕自己也睡著，便放起《蒼天般的阿拉善》。我淚流滿面。在復(fù)旦讀書期間，我日夜在寫一部長篇小說《荒原問道》。每當(dāng)我要休息時，便放起一個女生唱的這首歌。這個女生唱得比德德瑪更讓人動情。在聽那首歌時，我便覺得整個大西北都是荒蕪的戈壁、沙漠，一個村莊都看不見，一個生靈都看不見，突然間，駝隊(duì)出現(xiàn)了，父親出現(xiàn)了，女兒出現(xiàn)了，但都那樣古老而孤獨(dú)。有幾個夜晚，我一邊聽，一邊跟著唱，而淚水在我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臉上縱橫汪洋。

但我還是不能讓司機(jī)看見。我把眼睛閉上，把在巴丹吉林沙漠買的帽子扣在臉上，借以遮擋我不爭氣的臉。多少年來，我都一直在克服這感性的脾性，也的確在人面前從未流過一滴淚。但在無人的夜里，在這荒涼的途中，我竟然不能自已了。

然而，我不知這是為什么。

2

在那之前，我們?nèi)チ税偷ぜ稚衬春Ｗ?。我們坐著吉普車，在沙漠里奔跑。小時候，我生活的涼州的西北部是一片戈壁。青色的細(xì)碎的小石子密密麻麻鋪到天邊，無邊無際。那時候以為，整個世界都是戈壁。后來知道，在這些戈壁的北邊，就是無窮的沙漠。剛開始聽說的時候心中懷著戰(zhàn)栗，但等到看見沙漠時，又覺得親切。那細(xì)細(xì)的沙子可不就是我們小時候最心愛的玩具。我們將它們捧到手里，然后捏住，看著它們從拳頭的最下面一點(diǎn)點(diǎn)流走，最后竟然一粒沙子都握不住。無論多大的力量都做不到。那是我們覺得最神奇的地方。老人們說，這就是生命。我的理解就是時間。

有一年秋天去敦煌，我坐在鳴沙山上看夕陽西下，不愿離去。手里捏著一把沙子。回來后發(fā)現(xiàn)身上一直有沙子，洗了很多次衣服，還有。找不出它們藏在什么地方。仍然覺得它神奇。

二十歲那年聽說有人徒步穿越騰格里沙漠，便與人相約去試一下，結(jié)果未遂，心中一直有個遺憾?，F(xiàn)在，坐著汽車奔跑，雖然有些變樣，總想下來跋涉，我不想輕易地就把沙漠穿越，但聽說沙漠無邊無際之時，就放心了。吉普車以時速三十碼左右的速度顛簸時，就感覺已經(jīng)像高速公路上的一百八十碼了。沙漠啊沙漠，也許我上輩子曾在大漠里做過土匪或是放牧者，此生便一心對你念念不忘。連綿不絕的沙山，偶爾有幾株綠草。司機(jī)開始耍起了技術(shù)。他突然間加大油門，飛速沖到一個很高的山頂。在山頂，我看見整個世界都是沙漠，寸草不生，蠻荒無際。但我喜歡。這時，司機(jī)告訴我們，再翻越幾座沙山后就能看見海子。我渴望。于是，他高興地從陡峭的山頂沖下山去。我們都覺得車要翻了，但他自信滿滿。車?yán)锏呐藗兗饨兄?/p>

然后不久，我們來到了一個海子旁。沙漠中的一小片汪洋。干渴中的救星。生命的奇跡！人們都下來跑到水旁邊，將手伸進(jìn)那清澈的水里。我則徘徊于遠(yuǎn)處，盯著它看。我想看出它的一些本質(zhì)來，但我看到的是一片片小小的漣漪。從遠(yuǎn)處看，它一片寂靜。它在這廣大的沙漠里處女般寧靜而又誘人。

但司機(jī)說，這不算最好的海子。在整個巴丹吉林沙漠里，這樣的海子有一百多個，最大最美的海子在沙漠深處。我說，那就去看吧。他笑了笑說，這次不行了，那個海子還得走一百多公里，過去汽車進(jìn)不去，人們都是騎著駱駝進(jìn)出，一個來回要六七天。

我不禁好奇，問道，那個海子旁有人生存嗎？

他說，有啊。

我問，多嗎？

他笑道，肯定不多，有幾戶人家。

我迷惘地“嗯”了一聲。司機(jī)又說，那個海子旁，不僅有人家，還有座廟，叫巴丹吉林廟，那個海子叫廟海子。

我驚問，廟？幾戶人家還有廟？

他說，是??！人都需要信仰嘛！

是??！信仰。即使是幾戶人家，也需要安頓生死。我又問，那是什么時候建的呢？

司機(jī)說，有一些專家去過，考察了一下，據(jù)說是乾隆時期建的，但讓他們驚嘆的是，那個廟是怎么修建的。因?yàn)樯衬餂]有修廟的那些材料，而去一趟那里至少要騎著駱駝三四天，又是為了那幾戶人家。

我也驚嘆道，那是怎么修建的？

他說，聽那些專家說，修廟的人是從巴丹吉林沙漠周圍的銀川、武威等地雇來的，有木匠、畫匠、泥匠，很多人，石頭是從西邊的雅布賴山運(yùn)來的，木材是從遙遠(yuǎn)的新疆馱來的。問題在于，用駱駝運(yùn)送石木非常艱難，他們的駱駝并不多，是怎么馱運(yùn)的？用吉普車跑，也要整整一天的時間才能到達(dá)。

我也好奇。他說，牧民中流傳著一個說法，說牧民趕著羊到沙漠以外的地方購得水泥、石料后，讓數(shù)量龐大的羊群馱到一百多公里的沙漠深處。

我說，這得幾天啊？

他說，可能也得三四天吧。

我還是好奇，便問道，為什么要住到沙漠深處？是為了躲避什么？

他說，不知道嘛！據(jù)說以前那里人還是很多的，寺廟鼎盛時期就有六十多個喇嘛，現(xiàn)在的人都不愿住在那里，搬出來了，所以，現(xiàn)在就剩下幾戶人家。

那天，我們要趕路，便沒能去成廟海子?；厝サ穆飞?，我不斷回頭遙望沙漠深處。那個海，是生命需要的，而那個廟，也一定是生命所需要的嗎？如果那些人是因?yàn)楸苁蓝チ松衬纳钐?，但那兒已?jīng)沒有戰(zhàn)爭，沒有災(zāi)難，甚至任何制度都沒有，可他們?nèi)匀恍枰叛鰡幔?/p>

3

巴丹吉林沙漠的南邊，就是民勤。一個快被沙漠淹沒了的人類故鄉(xiāng)。二十多年間，我曾去過五六次。幾乎是每三四年就要造訪一次。剛開始是因?yàn)槲业呐笥言S斌和邱興玉在那里。

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時，我感到孤心難守，必須去一個遙遠(yuǎn)的且有朋友的地方，一方面把心放牧到邊疆，另一方面則是邊疆的陌生帶來的莫名的沖動和興奮感能澆滅我生命中燃燒的詩情。對我來講，民勤就是一個心的邊疆。于是，揣著幾塊錢，從蘭州出發(fā)，顛簸過高高的烏鞘嶺，昏昏欲睡中已到了武威。走了整整一天。武威是我的老家，但我此刻心里全是逃避，一點(diǎn)都不想回到家里。在武威城里找了個朋友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坐車去民勤。所剩的錢只能買一張汽車票。但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通過書信告知朋友，我會在哪一天到達(dá)民勤，讓他在車站等著我。我確信他會等我。

去民勤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見那么大的沙漠，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沙棗樹和紅柳叢。太陽顯得格外熾熱。正午一點(diǎn)鐘時，我終于到了車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許斌在那里等我。我不名一文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則激動地對我說，我昨天就到了城里，今天早早地就過來等你。

然后，我們坐著車去他家里。一路上，沒有從武威到民勤路上那么荒涼了，但仍然無比荒涼?？斐酝盹垥r，我們終于到了他家。伯母給我抱來一個西瓜，讓我下著饃饃吃。我第一次吃，覺得那樣美味。但不幸的是，我的腸胃受不了，一個小時后就上吐下瀉，去了附近的診所。晚上停電，我正好睡覺。那一晚睡得踏實(shí)到?jīng)]有做一個夢。第二天起來后，肚子好了，許斌又把我?guī)У焦系?。我忍不住又一次在西瓜地里吃起了瓜。那是我生平吃到的最甜最涼爽的西瓜。仿佛把大地最涼最甜的那部分吃進(jìn)了胃，很多年來一想起來就覺得胃里涼涼的。

忘了下午是如何度過的，似乎是幫著干農(nóng)活。但晚上又停電。我第一次覺得那里的傍晚是那樣重，那樣稠。真的感覺到了人類的邊疆，再往外走一點(diǎn)就會走到非生命的地域。突然間感到莫名的恐懼。我不斷地走出許斌家的院子，到院外去呼吸一陣再回去。大概許斌覺得我是無聊，他沒法感受我那種心的憋悶。于是，我和他走出了村子，去附近的村子找另一位朋友。我們在沙地里走了很久，還是看不見村子，但遠(yuǎn)遠(yuǎn)地能聽到狗的吠聲。我嘆道，你們村子與村子間的距離太遠(yuǎn)了。他笑道，是嗎？我沒覺得。

我們終于到了另一個村子，找到了另一位我聽說過的朋友。那位朋友據(jù)說也在寫詩。于是，我們像親人一樣在黑夜里相遇。但那個村子也停電。大家似乎都沒有點(diǎn)燈或點(diǎn)蠟燭的習(xí)慣，總之，我們在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談著海子、駱一禾以及昌耀。黑夜里，有人在炕上睡去，打起了呼嚕。突然間，我們覺得該分手了，于是，我又和許斌在黑夜里往回走。記不起來是怎么走回去的，但就是覺得很漫長，到處是沙丘。奇怪的是小小的河流也隨處可見，我們不停地繞道而行。

第三天下午，我和許斌騎著自行車去看望詩人邱興玉。黃昏的夕陽將一個個沙丘照得紅紅的，又將它們的陰影處照得格外神秘，我們的身影也被拉得很長很長，竟然能蓋住好幾個沙丘。我突然想撒尿。我們倆把自行車扔在沙漠邊緣，解開褲帶撒尿。一瞬間，我雙手丟開褲子，任憑褲子掉在地上，而解放雙手，讓它們在空中揮舞。我甚至覺得應(yīng)該赤裸著身子在沙漠上撒尿，奔跑，一切服飾都顯得多余，羈絆。沙漠解放了我。也只有那一次，此后多少年我撒尿都規(guī)規(guī)矩矩，一副文明人的舉止。

我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才到達(dá)詩人邱興玉家。他正在收拾麥子。他家也停電，屋子里全是黑夜和西瓜。我們談著詩，不停地吃西瓜。現(xiàn)在，我再也想不起那一晚是在哪里度過的，但我想起那些黑夜比我過去和后來經(jīng)歷過的黑夜都要更黑更濃更令人惆悵。我在談話的中間總要不停地走出院門，瞭望無垠的夜空，傾聽四野的蛙聲，確認(rèn)我還在人間。

那是我第一次體驗(yàn)到荒蕪之重。

4

因?yàn)樵S斌，我在第二年又一次去了民勤。沒有什么事，就是彼此想念了。他寫信說他在那里很孤獨(dú)。我覺得他需要朋友，而那個朋友非我莫屬。這一次，我剛剛畢業(yè)，每個月的工資遠(yuǎn)不夠花，仍然空手而去。那個時候的朋友，真的是以心換心，任何心外之物都似乎顯得多余。

那是一九九二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下午。我前腳到了民勤，風(fēng)后腳也到了民勤。我是從南邊去的，它是從北方沙漠里來的。在那之前，我認(rèn)識很多風(fēng)。在涼州遼闊的大地上，我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期?，F(xiàn)在，我想不起來多少學(xué)習(xí)的痛苦經(jīng)歷，能想起來的全是在戈壁和大地上的奔跑，天上的雄鷹，散漫的羊群，無邊的油菜花，新墾的散發(fā)著潮氣的大地，高高的楊樹，清涼的溪水，熟睡著的村莊，永無止境的游戲，黑夜里對于鬼神的訊問，等等。再就是風(fēng)，各種風(fēng)。有一種風(fēng)已經(jīng)成為空氣。那是冬天和春天時，在曠野上行走，陽光明亮，但仍然有一股強(qiáng)大的風(fēng)在大地上運(yùn)行，轟隆隆地走過，但你看不到它吹起任何的塵土。早年以為那就是天底下一樣的晴朗天氣里的一種表現(xiàn)，后來在外地生活了經(jīng)年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在高空中夜以繼日運(yùn)行的風(fēng)，只有在中國的河西走廊上才有的風(fēng)。也是后來才知道，涼州以西的安西原來是世界風(fēng)庫。但即使是那樣的風(fēng)，我們也習(xí)以為常了。

然而，在民勤的那一天，我感到了陌生的風(fēng)。

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間刮起了一陣風(fēng)，一剎那，那陣風(fēng)便帶來更大的一場風(fēng)，一下子把街上吹亂了。接著，所有的人都像戰(zhàn)爭期間那樣突然間忙亂地收拾著往家里跑。我看見年輕人都紛紛騎著摩托車，裹著軍大衣，在街上拼命地打著喇叭。喇叭聲響成一片，使街上更亂。我看見風(fēng)把那些小商小販們的攤點(diǎn)粗暴地掀翻，瓜果滾滿了街道；把那些電商們擺著的鍋碗瓢盆一腳踢翻，任憑小販們滿街亂拾；把孩子的雙眼突然吹瞎，與母親走散，呼喊聲凄厲一片。然后，風(fēng)把街上所有的自行車都踹翻，把各種紙做的、塑料做的東西扔到空中，四處亂飛。

也許，寒冷的風(fēng)讓我們感到恐懼，這場風(fēng)則讓我們感到陌生和疑惑。它像一個大盜一樣，把整個民勤城頃刻之間搶劫了。我問許斌，怎么會這樣？他告訴我民勤的冬天總是那樣。

一九九三年的一個春天的下午，詩人許斌看到，在民勤城的北方，突然間天黑了。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正在議論時，那黑暗已經(jīng)裹著風(fēng)沙將他們包圍。那比我曾經(jīng)感受到的黑夜還要黑暗的白晝，他們竟然看不到兩米之外說話的人。他們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場從未見過的黑暗。他們只好摸索著回到家里，并摸到手電，但那手電也只是照到兩三米之內(nèi)的地方。他們終于恐慌了，一生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恐怖。那時，正好是孩子們放學(xué)的時刻。興高采烈的孩子們被這黑暗嚇哭了，他們再也看不到前方的路，只好摸著黑暗一邊哭一邊走。就這樣，很多孩子走進(jìn)了不遠(yuǎn)處的水渠里，沒有多久，稚嫩的雙手和絕望的哭聲便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了。

那場黑風(fēng)越過民勤，不久便吞沒了武威。那時，我父母正在武威鄉(xiāng)下的家里干活。母親覺得好好的白天怎么突然黑下來了，就在心中疑惑。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黑暗頃刻間就把整個天空吞沒了。母親覺得什么都看不見了，就像眼睛突然瞎了一樣。她恐慌地往一間屋子里摸索，去把手電筒拿來，想尋找父親，可是，父親不知去了哪里。她便喊父親，父親的聲音在幾米之外，但怎么也看不見。母親后來告訴我，在那場黑暗降臨之時，很多人一下子嚇傻了，平時閉著眼睛都能找到的家那時怎么也找不到了，相反，幾乎大部分人都去了相反的方向。有的孩子在放學(xué)的路上掉進(jìn)了井里。

那場黑暗后來也蔓延到蘭州，并一直吹向上海。人們將它命名為“沙塵暴”。它像撒旦一樣，從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里鉆出來，站在半空中，然后，攜著死神向民勤、武威、蘭州、西安、上海一路進(jìn)發(fā)，只是當(dāng)它肆虐到烏鞘嶺時，佛陀便伸出了援助之手，將死神的喉嚨牢牢地扼住了。

關(guān)于這場風(fēng)的傳說，都是在后來聽說的。但除了民勤人之外，似乎沒有太多的人在意他的存在。2004年冬我到日本時，導(dǎo)游告訴我，很多日本人都在給敦煌和民勤那里捐款，敦煌是文化保護(hù)，民勤則是生態(tài)保護(hù)。我還是驚訝了，我說，遠(yuǎn)在日本，也能感受到沙塵暴？導(dǎo)游說，偶爾也能感受到。這使我想起在蘭州的我們幾乎每隔幾天就會被沙塵暴擋住去路，卻并沒有為此做些什么。我不禁感到羞愧。我們中國人的生態(tài)意識太弱了。

似乎是，那場黑風(fēng)后來去了內(nèi)蒙古的東部，于是，春天的時候，他又去北京城作案了。北京發(fā)現(xiàn)了它，并開始發(fā)出逮捕令。于是，在過了十四個春秋之后，時為總理的溫家寶才想到必須去民勤看一看。溫家寶早年做地質(zhì)工作時，曾經(jīng)是民勤沙漠里的?？汀＿@一次，他直奔曾經(jīng)在他記憶里仍然汪洋著的那一片海子：西海，也叫青土湖。

此時的青土湖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厝酥卫砹私炅?。民間的力量太有限了。他看見一灣淺淺的水在沙漠的漩渦里蕩漾，仿佛上天一顆慈悲的淚。他忍不住也要悲痛了。幾十年前，他來這里時還是碧波蕩漾，現(xiàn)在則到處都是裸露的沙丘。細(xì)碎的貝殼到處都是。于是，他做出批示：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

2009年的秋天，又是應(yīng)許斌邀請，我們?nèi)チ嗣袂?。我們也去看了一眼青土湖。那時的青土湖已經(jīng)被治理得很有規(guī)模了，據(jù)說最大湖面能達(dá)到11平方千米。我們都在湖的周圍徘徊著，都擔(dān)心它忽然間不見了。為了這些水面，我的老家涼州也做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據(jù)說，在整個的石羊河治理過程中，對農(nóng)業(yè)的治理是一個極大的工程。它要求農(nóng)民不要再種糧食，而是去種一些耐旱的作物。政府填了很多大地上的水井。但是，我的父親不大理解這樣的政策，因?yàn)樗粫N糧食，他不會種其他作物。他老了。于是，那一年的土地就被荒置著。大風(fēng)一起，整個涼州北方一帶大地上的塵土也被帶起來肆虐。但我父親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讓大地荒廢，這是他的農(nóng)民心在起作用。于是，第二年，他們冒著糧食可能被旱死的危險種上了糧食。我無力解釋，也難以解釋。因?yàn)槲铱匆娒袂诘霓r(nóng)民在那些年豐收了，家家都富了。

從民勤回到蘭州后，我的心里便一直蕩漾著那一湖的沙漠碧水。這是整個荒漠里的一線希望。

5

難以忘懷，青春時第一次去民勤的公共車上，我看到連綿不斷的紅柳和沙棗樹滿身滄桑地站在沙漠的邊緣時，莫名其妙地想哭。荒蕪總是令我如此。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小時候我總是在黃昏時分看著夕陽發(fā)呆，眼睛里全是傷感。當(dāng)我能夠記事時，便記得在戈壁上放牧的情景。浩大的戈壁仿佛萬年前被屠城的王城一樣，它的銅墻鐵壁被推倒，便成了我眼里神秘的戈壁。神在流浪。夜晚，當(dāng)我抬頭凝望一直向西升高的戈壁時，便看見鬼火繚繞，影影綽綽，繁星下凡到地上。戈壁與天空竟然是一個世界。而在白天，我們都忘記了這些。天空升為天空，戈壁降為荒漠。在那里，我們追逐著綠色，但凝重的烏云總是倒掛在天上，使天地總是在頃刻間變得悲壯、凄涼。我的童年和少年便在時而寬廣無邊時而狹窄壓抑的天地間穿越，奔逃。我記得雄鷹被迫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如果天晴時，我們在黃昏時分趕著羊群從高高的戈壁上向著低處的大地彼岸移動時，我便看見所有的村莊被夕陽燒得火紅，那輝煌的情景不僅沒有激起我無比的興奮，相反，我曾莫名地傷感。大學(xué)時候，我的心靈一片荒蕪，每當(dāng)我午休起來看見宿舍里僅剩我一人時，便想放聲慟哭，但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僅任淚水在臉上激蕩。有人說，我天生就是一個詩人。我卻對自己不屑，我并不想如此“軟弱”。無奈，我年輕的時候到底成了一位多情的詩人。也因?yàn)樵姼璧木壒剩易诹巳ッ袂诘钠嚿?，與那荒蕪的沙漠結(jié)緣。

世界上很多人都認(rèn)為，只有綠色才是人們需要的生態(tài)，是真正的生態(tài)，而戈壁、沙漠不是生態(tài)，是荒漠。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就是今天人們治理大自然的主導(dǎo)思想。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但現(xiàn)在不是了，我甚至以為此乃大謬也。世界上的生態(tài)有江河海洋，有高山平原，也有沙漠戈壁。江河海洋以及平原從來都沒有什么異議，因?yàn)樗鼈儙Ыo人們富足，但事實(shí)上，黃河曾經(jīng)如沙漠一樣成為中國人的大害，這才有大禹及其父親鯀治理黃河的故事。高山之巔因?yàn)槭茄┯?，它化為雪水哺育人，對人有益，但荒山仍然存在，卻沒有多少人說它不是生態(tài)。戈壁、沙漠可能對人類的生存構(gòu)成威脅，但它仍然是大自然的一種存在。在更高更廣的地理和天文概念中，戈壁、沙漠的存在仍然是非常有意義的。我知道，人們一定會質(zhì)問我，它有什么意義？在大沙漠中，能存活的生物極少。但我說的不是對生命的實(shí)在的意義，我說的是對生命存在的另一重意義：虛無的意義。

虛無在這里只是一種不得已的借用。老子在認(rèn)證虛實(shí)存在的意義時說：實(shí)為利，空為用。車輪的車軸是實(shí)的部分，其中虛的地方才是真正有用的部分。一個人白天在忙碌，是實(shí)，晚上需要休息，是虛。一個人掙錢是實(shí)，花錢為自己的親人和所愛的人則是虛。一個人感官能摸得著的物質(zhì)世界是實(shí)，用心能感知到的情感世界則是虛。如果只有實(shí)的存在，而沒有虛的部分，可以想象，這個世界和人都將不復(fù)存在。實(shí)與虛是相互依存的。大地是實(shí)，天空則是虛。只有大地，沒有天空，我們會怎樣？對綠色的生態(tài)是實(shí)，荒蕪的生態(tài)就是虛。

我的一位老師調(diào)到西安工作后的第一年，因?yàn)闆]有朋友，工作又忙，他每周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開著車，出了西安城，到白鹿原上站著，望著虛空，抽兩支煙，然后回家。我每年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我病中的舅舅，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一趟童年時奔跑的戈壁，在那里看一看，發(fā)一陣呆，回憶一會兒，然后再回家，看親戚。有時候，我甚至先去看望戈壁，穿過戈壁再回家。剛開始沒意識到這是為什么，后來便意識到這不僅僅是童年的意識在起作用，還是那“虛空”對生命的召喚。

生命中必須有一塊地是荒蕪的，它不是供我們來用的，而是供我們實(shí)在的心休息的，供我們功利的心超越的，供我們迷茫的心來這里問道的。整個世界也一樣。世界不過是我們的放大體而已。

也許，我常常以為，我們那顆現(xiàn)代之心就深藏在荒蕪之中，它需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去呵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