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為期10天的第四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在一場長街宴中落下帷幕,但它帶來的話題和記憶仍在發(fā)酵。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四年級生”交上的一份閃亮的成績單:22部特邀劇目接連首演,其中12部來自國外,17組青年競演的激烈角逐、1900場次古鎮(zhèn)嘉年華的街頭演出、19場次戲劇活動,51位國際藝術節(jié)的藝術總監(jiān)到來,159位世界各地的戲劇專業(yè)人士在這里進行戲劇文化的項目交流。
炸裂的《大雞》
本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大幕未開已爆出新聞:開幕話劇《大雞》開票才7分鐘,所有場次售罄。戲劇節(jié)一開始,“我好想看《大雞》!”“你看《大雞》了嗎?什么感覺?”記者聽到最多的討論也來自《大雞》。其未演先火,持續(xù)的話題性,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尚屬首次。
《大雞》為什么這么火?主演張魯一的明星光環(huán)是一方面。畢業(yè)于中戲導演系的張魯一曾出演過多部話劇,后因在《紅色》、《火線三兄弟》、《麻雀》等劇中的精湛演技加上高知、文藝的氣質而圈粉無數。另一方面,導演陳明昊“炸裂美學”的吸引力也不容小覷。去年他的作品《公牛》就反響強烈,今年《大雞》的名字延續(xù)了“張揚”的調調,作為開幕大戲則更吊人胃口。實際上,《大雞》的創(chuàng)意源自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的經典作品《羅慕路斯大帝》,它講述了曾經盛極一時、侵略成性的羅馬帝國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面對入侵,羅慕路斯大帝卻宣稱“羅馬帝國理當滅亡”。他既不反抗、也不逃走,僅是自顧自的養(yǎng)雞……
《大雞》以一種前衛(wèi)實驗的方式演繹了這個故事。烏鎮(zhèn)大劇院里,一邊舞臺是暗黑風格的旋轉木馬和天梯,另一邊是一張長餐桌,側面的階梯也成為布景的一部分。長凳、木椅子、小板凳參差地擺滿了空地,觀眾環(huán)繞著舞臺,同時也被舞臺包圍著,創(chuàng)造出了浸沒式的感官體驗。在戲里,張魯一飾演了酷愛養(yǎng)雞的皇帝,熒屏上陰沉腹黑的他,在劇場里難得露出肆意張狂的一面。你還可以看到陳明昊半裸的肥胖身軀、女孩兒們“群魔亂舞”、歇斯底里地吼叫,演員與觀眾的互動,“雞蛋”橫飛,一只活公雞在臺上注視著這一切,張魯一脫下戲裝與迷妹們合影,一會出戲一會入戲……瘋狂、荒誕、沖擊,火花四濺,全程高能。最驚艷的一幕接近劇終,燈光“啪”地打亮了整面落地窗,窗外的河也亮了,幾位演員立在小船上與大家揮手,遠去……
可以說《大雞》就生在烏鎮(zhèn),戲的布景是根據烏鎮(zhèn)大劇院序廳的環(huán)境專門設計的,在到達烏鎮(zhèn)前,戲還一點兒沒排,到了烏鎮(zhèn),一切就自然地發(fā)生了。陳明昊說,“這部戲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我和演員天天一起吃吃喝喝,建立了一個氛圍,大家聊天,十幾個人你感受我我感受你,一開始大家還懷疑,都倒計時了,可戲還沒開始排,我就拿劇本給他們講故事,還有十天時,大家也不著急了,就這樣吧,當時也不知道景兒什么樣,到這里時,就自然地發(fā)生了,挺奇妙的。”
炸裂的先鋒戲劇人
“又頹又駭身心俱爽烏鎮(zhèn)原地晃三晃!羅慕路斯大帝以前不是沒看過,這次末日范兒我喜歡,亡國戲劇,倒計時狂歡。主演張魯一以前演過我和廖一梅的《魔山》大魔頭,現在才魔得大家心醉。”編劇史航觀后感嘆。梅婷看了《大雞》的首演,作為陳明昊的好友、蛇槃兔劇場的合伙人,她欣賞陳明昊的戲劇美學,“舞臺上特別有沖擊力,演員的張力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任何限制,特別突破,也很感性,挺和國際接軌的。”孟京輝則一如既往地給了兩個字:“牛B”。但也有不同的聲音,比如李立群就覺得《大雞》是浪費觀眾的時間,“來的觀眾可以分為幾撥,有的是來‘朝圣的,有的不好意思走,有的還在那想著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戲。全程在看一個完全虛假的東西,假到他都告訴你是假的了,你們還不相信!”
爭議是實驗戲劇的孿生兄弟,有趣的是,它們在烏鎮(zhèn)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古鎮(zhèn)上孕育、發(fā)生了。與國內其他戲劇節(jié)相比,烏鎮(zhèn)不僅有歷史,更有自由的空氣——這使得古老與先鋒的碰面,愉快并相得益彰,毫無違和之感。
去年,陳明昊的《公牛》也是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打響的第一槍,這部奧利佛獎杰出貢獻獎作品同樣被改編得瘋狂、熱血、刺激,就像一頭橫沖直撞的“公?!迸c靜美的小鎮(zhèn)產生了一種戲劇沖突,門票也全部賣光,不得不臨時加票,而后又在北京加演了幾場。而新銳導演李建軍帶來的《飛向空中的人》,由40個靜態(tài)的畫面構成,更另類更抽象,作為去年開幕大戲之一,也賺足了眼球,很多人嚷著“看不懂”,孟京輝卻說:“太喜歡了,每個畫面都像劉小東的畫,可以凝視。有時候特俏皮,有時候特憂傷,混雜著回憶、眼淚、青春期。當你的青春期回憶在那些老人身上出現時,突然時空交錯,你可以從中找到各種能量?!睆臑蹑?zhèn)走出去后,《飛向空中的人》不僅在北京演出,還受邀參加了今年的博洛尼亞VIE戲劇節(jié)。
編劇史航把這些先鋒戲劇人形象地比作蠶寶寶,他說,“烏鎮(zhèn)的空間特別重要,江南有春蠶,先鋒實驗的一幫主創(chuàng)就像蠶寶寶,他們未來會給你帶來最美的絲綢,可他們現在軟縮無力,就像一個會傻吃會被捏碎的白胖子,他們需要很多支持和資源,就像一層層桑葉覆蓋他們,只要給他們創(chuàng)造這些,他們將來帶來的就是絲綢,等著他們自己上樹摘桑葉那是非常辛苦的事,所以在烏鎮(zhèn)出現的先鋒戲劇很幸福,他們被當作寶寶對待?!睉騽」?jié)之外,烏鎮(zhèn)文化公司也在進行持續(xù)的戲劇孵化,去年底,他們投資了由青年導演王翀執(zhí)導的關于魯迅先生的先鋒實驗性作品《大先生》,并展開了全國巡演。
炸裂的烏鎮(zhèn)
培植青年戲劇人其實是烏鎮(zhèn)戲劇節(jié)自帶的基因。短短四年,它的青年競演單元已成為業(yè)界一個響當當的品牌,是全國各地青年戲劇人渴望嶄露頭角的平臺。賽制最初是由賴聲川和黃磊聊出來的,與其說是競演,倒不如說是游戲——命題是三件道具,參賽者要將其編織進故事,創(chuàng)作一出30分鐘的戲,比如今年的題目是“一只旅行箱,一滴血,一顆流星”。競演最后會評選出最佳戲劇獎及最佳個人表現獎和特別關注獎,其中最佳戲劇獎和最佳個人表現獎將分別獲得二十萬元和六萬元獎金,而特別關注獎則會獲得前往國外戲劇節(jié)觀摩的機會。
陳明昊就是成長于青年競演的一個典型。第一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他就憑借短劇《巴巴媽媽》一舉奪得最佳戲劇獎;第二屆他變身演員,分別出現在賴聲川和楊婷的戲里;第三屆,他用第一年獲得的獎金又添了一些錢,制作了新劇《公牛》;第四屆,他帶來了《大雞》,為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制造了爆點。
今年,青年競演的受歡迎度簡直炸裂。開票1分鐘內,20場比賽的3700張門票全部約滿,更有人愿意花800元高價“跪求”決賽門票。入圍劇目也從12部增加至18部,而它們是從296部作品中選出來的,可見競爭之慘烈。本屆初評人里還增加了兩位“畢業(yè)”于往屆青年競演的戲劇人——吳彼和李博被黃磊稱作留校做評委。終審則由賴聲川、黃磊、田沁鑫、史航、周黎明組成的“最牛評審團”來完成。
“這里面的所有的音樂歌詞都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這是我們第一部音樂劇作品,當然希望能夠被認可,有一天能夠商演。”中央戲劇學院的大三生利建磊是今年青年競演環(huán)節(jié)入圍的音樂劇《送終》的導演,戲劇節(jié)第二天,他的作品第一個登上蚌灣劇場,這個規(guī)模超小的劇目,一共就5位演職人員,3位演員,1個導演,1個編劇,其他職務由這5人自己兼職。
為什么會選擇烏鎮(zhèn)作為自己處女作的舞臺?“因為這里從一開始就有中國最好的戲劇人作評委,這里的戲劇氛圍對年輕人來說,既寬容又殘酷,他給了你最好的舞臺,又會讓你迅速發(fā)現自己的差距。去年青年競演的獲獎劇目吳彼的《靜止》就迅速拿到了很多的資金,可以進行正式的商演了。”談及此事,利建磊很是羨慕。
導演楊婷作為今年青年競演的初評人,一口氣連看了十多部作品,她被年輕人的創(chuàng)作震撼到了,“他們干凈、純粹,認真,對戲劇充滿熱愛。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而他們比我們更自由。”她最鐘愛的《嘎瑪》最終贏得了“最佳戲劇獎”,同時導演索朗德吉和編劇馮珺嬌雙雙獲得“最佳個人表現獎”,“我太喜歡《嘎瑪》了!只有兩位演員,他們同時還是編劇和導演。他們沒有那些戲劇的套路,完全從內心的信仰出發(fā),講述了一個前世今生的故事,讓我非常感動。這也是我本屆戲劇節(jié)包括所有國際大戲在內的演出中,最喜歡的一個戲?!?/p>
“青年競演沒有別的色彩,就是為了年輕人的創(chuàng)作,就這么簡單,所有藝術大學的老師就是用最赤城的心去對待學生,他們從這兒畢業(yè)就讓他們成為這兒的評委,這是大學的雛形。”說到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對年輕戲劇人的培養(yǎng),身為老師的黃磊總是激情洋溢,“他們不僅來這里十天在這學習,而是一年都在為比賽努力,看著報名表時,我真是太榮耀了,向著一個目標去拼搏努力的時候,那個產生的影響力不是在課堂上講一天課能帶來的,這就是做這件事最大的意義?!秉S磊還透露,烏鎮(zhèn)青年戲劇基金正在籌備中,將來會為從戲劇節(jié)走出來的年輕導演提供后續(xù)的支持。
“小鎮(zhèn)辦大節(jié),小鎮(zhèn)也可以辦大學,辦藝術的大學,這是夢想?!秉S磊說。
戲劇節(jié)評委史航說:戲劇永遠可以和自己的起點在一起
烏鎮(zhèn)戲劇節(jié)評委會委員,中國著名編劇、策劃人。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33年開始從事編劇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我愛xxx》、《迷宮》、《魔山》、《空中花園謀殺案》、《初戀》等。
Q:有人說要拯救導演,有人說要拯救觀眾,你怎么看?
A:拯救所有拯救者,想拯救別人的人一定需要拯救,如果你們看過《我愛xxx》,里面說:我愛一切都豁然倒地,這是我們的文字游戲,青春態(tài)度,但別把這事當真。沒有誰需要拯救,只要能活著就很好,臺上臺下一起活著。
Q:作為青年競演單元的評委,你能說說青年競演的標準嗎?
A:誠意、創(chuàng)意、詞能達意。往往誠意、創(chuàng)意都能掛在嘴邊,詞能達意的是少數。比如他想我們笑,我們卻沉默了,他讓我們沉默了而我們笑場了,半個小時是生命的半個小時,我把生命給你,你能不能讓我看到點東西。尤其不是商業(yè)戲劇,我就是賭一把,賭我能看到的東西。實驗戲劇特別容易讓人賴在這四個字上,覺得一切錯誤都是有道理的,不是錯別字就是通假字,年輕人要對自己有要求。
Q:你覺得現在戲劇對青年演員的要求是不是更高了?
A:我有點擔心他們在戲劇上掙的錢不夠交房租,不夠談戀愛,剛演兩部就得去拍電視劇,演話劇和演電視劇不是正邪不兩立的東西,在電視里演幾個戲再殺回來就又不一樣了,我們往往說青年演員要抵制誘惑,但誘惑往往是美好的,不用那么為難自己,李立群中間演那么多電視劇,回來演《冬之旅》,發(fā)現他比當年更有意思,青年演員只要你是在創(chuàng)造,在深呼吸,無論你做什么樣的事,都有利于你再回到這個舞臺,雙手勞作慰藉心靈。
Q: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四年來有哪些變化和成長?
A:劇場變多了,多一個劇場不僅可以多演戲,每個劇場都不同,12個劇場都有獨特氣質,讓沒有長成熟的戲知道我可以這么演,每個戲到新地方演出就像跳傘一樣,它要知道下面是山是大沙漠是大海還是等待他的人,有跑道有篝火,劇場就是下面的接應,多一種接應,就是戲劇人的幸福。
搶票速度也增快了,青年競演我曾以為得一天才能搶完,現在只搶了一分鐘。特別好,戲劇終于不用等待各種企業(yè)包場、各種組織觀看了,戲劇的光榮就是被觀看被搶,只有市場才能為戲劇帶來真正光榮,這意味著你贏得了別人。
再一點,以前你覺得不能來的戲它能來了。有點像絲綢之路,烏鎮(zhèn)老百姓買張票都能看到一場在巴黎都看不到的戲。戲劇以前是分布不均勻的事,電影是比較廉價的夢想,戲劇是比較昂貴的夢想,這一刻它就像回轉壽司一樣,每出戲都呈現在眼前了。戲劇對烏鎮(zhèn)對桐鄉(xiāng)人也重要,因為戲劇在哪兒產生就要回饋它的土壤,烏鎮(zhèn)把這塊地方給你們了,大家做件事就讓他們的孩子——年輕烏鎮(zhèn)人——能比別的地方的孩子多一些感受的東西。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就是給地理空間一個回饋。
Q:你覺得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有什么氣質?
A:烏鎮(zhèn)有天空,別的地方沒有,我可以露天演戲,北上廣都不能,只有烏鎮(zhèn)有街頭嘉年華。這是戲劇的起點,它永遠可以和自己的起點在一起。
Q: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現在很國際化,它能代表中國戲劇節(jié)的最高峰嗎?
A:戲劇舞臺不能說有多高,最高峰無意義。你不和別人比硬件,軟件也無從概括,不希望是最高峰,希望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是印象最深點。
Q:你現在在烏鎮(zhèn)接受采訪是怎樣的心情?
A:這比因為其他事接受專訪更有意思,過去戲劇是找不到這么多媒體來的,能有這么多媒體(采訪)我很感動。我有一個朋友,也以前和我合作過的導演,在北京獲獎來領獎,說你們走紅地毯我走綠地毯,我們住招待所,發(fā)獎就在門口,只有一塊擦鞋的墊子。
媒體關注特別重要。但戲劇是野生的,媒體也不能像獵人到處搜去,戲劇節(jié)能把戲劇這樣展示,讓媒體請假出差,不會被領導問那么多。這是特別重要的進步。
Q:你覺得國內戲劇市場是否成熟了?
A:不敢說成熟,怕人聽見以后一股腦都涌入,我覺得市場永遠談不上成熟,好多小劇場也不過是房地產商的圈地行為,會所蓋了那么多,劇場一直沒搭起來,這種東西都不用盲目樂觀,我們覺得在中國做事,成了可以偷樂,但不能狂喜。狂喜后,要不把自己耽誤了,要不把不該招的人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