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碎

肖婷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話在江南也不例外。已是深秋，樹木的葉也已經(jīng)落盡。

凝蔻是在夢里被冷醒了，她披件外套走到了窗前，倒真是冷了。她伸手把窗戶關(guān)起來，窗外的月光也這樣被擋在了窗臺。凝蔻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的晚上，她因為想要逃離花滿樓，卻被人發(fā)現(xiàn)，最后在城郊的樹林里被抓回來。抓回來免不了葉媽媽的一頓毒打。那是凝蔻第一次想要逃離花滿樓，只是想起來，依舊心有余悸。

這些年來，凝蔻苦學(xué)琴棋書畫，終于成了花滿樓的花魁，可是這些年，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想要逃離。

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日中午了。從凝蔻成為花魁以來，葉媽媽從來不會打攪她休息。

門咯吱被推開，小芹端著飯菜進來。見凝蔻坐在鏡子前，她便放下飯菜：“姑娘醒了？我估摸著這時辰姑娘也該醒了，便端了飯菜過來?！?/p>

凝蔻一回頭：“辛苦你了，待會我自己吃了便好?！?/p>

“是?！毙∏塾肋h是這般規(guī)矩地回答。她退到門邊，再開口：“姑娘，李家少爺又說要給你贖身，葉媽媽問姑娘是否答應(yīng)，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問了。另外李家少爺也托人帶話，問姑娘明日是否有空，一起去游湖，秋高氣爽的天氣出門倒也是舒坦。”

凝蔻自是不用考慮地回：“不贖身，也不游湖?！?/p>

李家少爺何許人也，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敗家少爺，日日花酒，若是嫁給他還不如在這花滿樓。

聽著這回答，小芹也只是應(yīng)：“是，奴婢知道了?！?/p>

等她將要關(guān)門之時，凝蔻突然道：“不，你告訴李家少爺，我答應(yīng)一起游湖?！?/p>

小芹回道：“是，奴婢這就回復(fù)李家少爺?！?/p>

凝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模樣倒也真是教人憐愛。雖說是游湖，可是誰說這就不是她離開花滿樓的機會呢。

第二日很快便到了，李家少爺派來的人早早便已來到花滿樓。

見凝蔻出現(xiàn)，那人便起身：“林姑娘，少爺?shù)群蚨鄷r了?！?/p>

凝蔻微微一彎身：“辛苦了?！?/p>

葉媽媽也走過來道：“今日我們家姑娘就托李少爺好好照顧了?！?/p>

那人從袖里拿出一包銀兩放進葉媽媽手中：“少爺自是知道的，黃昏時定將姑娘好好送回來。”

葉媽媽收起銀兩來，微微欠身：“那便是最好了，我也不多言，莫讓少爺久等了。”

從馬車上下來，李家少爺匆忙來扶過凝蔻。

他說：“凝蔻，今日終于有機會和你一起游湖了。”

凝蔻看著李家少爺，卻沒有開口。李家少爺牽著凝蔻小心走上船，他說：“凝蔻，第一次在花滿樓見你撫琴開始，我便想要帶你回家，可是葉媽媽一直沒有給我回復(fù)，我只能約你一同游湖。”他說：“凝蔻，你可愿意來我李府做我的夫人？”

凝蔻一低頭：“李少爺說笑了，凝蔻是青樓女子，何德何能做得了李家的夫人？”

她從李家少爺身邊起身，她說：“少爺你看這湖中的魚兒，游得多逍遙自在。”

李家少爺也起身：“是啊，游在山水之間，悠哉悠哉也?！?/p>

凝蔻轉(zhuǎn)身，她說：“李少爺，前方碼頭可否為凝蔻停下船，凝蔻上岸做些事情。”

李少爺自是點頭：“好?！?/p>

船在岸邊穩(wěn)穩(wěn)地?？?，凝蔻提起裙。李少爺伸手一牽她：“我陪你一起去吧?！?/p>

凝蔻輕輕推開李少爺?shù)氖郑骸安槐亓?，我一個人可以?！?/p>

她走出幾步，然后回頭一拜：“李少爺，凝蔻謝謝李少爺?shù)难瞿?，只是凝蔻不配?！?/p>

然后她起身，退了幾步，便轉(zhuǎn)身快步走起來。

李少爺?shù)皖^一思量，感覺似乎不對。他一步便邁上岸：“凝蔻?！?/p>

凝蔻沒有回頭，她提起裙擺開始跑。李家的家仆見狀也立馬上岸開始追人。

這乃是一街道，兩旁都是生意人。凝蔻看著路邊有人正賣字畫，她回頭一看，便躲到賣字畫人的桌子下蹲下，這倒把這賣字畫的男子嚇了一跳。凝蔻把食指放在唇間：“公子救我，有人要帶走我。”

耳聽著腳步聲靠近，有人站在這簡單的字畫攤前問：“公子可曾看見有一女子奔跑經(jīng)過？”

這公子搖頭道：“不曾?！?/p>

聽著腳步聲再次遠去，凝蔻的心才落下來。

那公子俯身：“姑娘，他們走了?！?/p>

凝蔻站起身：“凝蔻謝公子救命之恩?！彼D(zhuǎn)身剛要邁步，卻又轉(zhuǎn)過身來：“公子，我已經(jīng)逃離了原來生活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孤苦無依，如果公子不嫌棄，就讓凝蔻跟著公子吧。”

那公子一驚：“只怕會苦了姑娘，家中父母早逝，只我一人，以賣字畫為生?！?/p>

凝蔻仰起臉：“我不怕，更苦的日子我都見過了。只要不餓，不冷，還在乎些什么呢？”轉(zhuǎn)而她笑起來：“對了，公子叫什么名字？”

“寧晉城?！?/p>

日暮時分，他們開始收攤。

而李家少爺卻在與葉媽媽爭執(zhí)。葉媽媽讓李少爺賠償花滿樓，李少爺不愿。這樣便爭執(zhí)起來，最終李少爺開口：“若是葉媽媽能把凝蔻找回來，我李澗愿以十倍贖她，可如果看不到人，我李家絕不出錢。”

葉媽媽一沉吟：“好，我花滿樓定全力去找回凝蔻?！?/p>

隨寧晉城回家的凝蔻，站在門口，看著寧晉城把未賣完的字畫放在桌子上，他抬過一條凳子，看著凝蔻：“姑娘來這里坐吧?！?/p>

凝蔻略顯遲疑，卻還是邁步進去。

寧晉城微微一笑：“姑娘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p>

凝蔻站起身：“我去幫你吧?！?/p>

寧晉城連忙搖頭：“不必了，姑娘坐著休息吧。燒火這種臟活我來就可以了?！?/p>

凝蔻只得坐下，她一時無聊，便起身打量著這屋子。簡單的木房子，一間臥室，一間不大的堂屋，再是廚房，確實是簡陋。想來寧晉城的字畫也是在這堂屋寫的吧。

寧晉城忙碌了一會兒，便端出飯菜來。也是這個季節(jié)簡單的蔬菜，他有些尷尬：“姑娘不要見怪，我平日在家都只有這些?！?

凝蔻拿起筷子嘗了口菜：“好吃?！?/p>

她真摯的笑倒傳染到了寧晉城，他坐到凝蔻對面，他一向沉默寡言，吃飯也不愛說話。

吃完飯寧晉城要收拾碗筷，凝蔻攔下他的手：“這個我來收拾就是了?！?/p>

寧晉城一時臉紅：“辛苦姑娘了?！?/p>

等凝蔻從廚房擦手出來，寧晉城正抱著被褥從臥室出來。

凝蔻一怔：“寧公子這是——”

寧晉城抬起頭：“我家簡陋，只有一間臥室，幸好被褥多備了一床。姑娘睡我的床，我在這屋里睡凳子就是了?！?/p>

凝蔻咬著唇：“是我連累公子沒有睡的地方，公子睡床，我睡凳子便是。”

寧晉城慌忙搖頭：“不是不是，姑娘切莫這樣想。我是男子，理應(yīng)照顧女子的?！?/p>

他說著話，把被褥放在凳子上，推著凝蔻進了臥室：“姑娘就安心睡著吧，不用擔(dān)心我?！?/p>

凝蔻就這樣硬生生被推進去，她看到臥室里還有一書架，堆滿了書，這確實是個勤學(xué)之人。凝蔻想著便笑起來，她透過門縫，看到寧晉城把家里所有的凳子連在一起，卻還是好小的地方，躺著就不能翻身。凝蔻真有些心疼他。

等凝蔻醒來時，寧晉城已經(jīng)不在家中。桌上放著飯菜，還有他留的字條。

“姑娘好好休息，晉城市上賣字畫去了，姑娘若是無聊，可以在家附近走走。”

凝蔻把字條卷起來收好，慢慢地吃完飯。她看到寧晉城放在角落的臟衣服，便找著桶在院子里的水井邊洗了。

晾衣服時凝蔻突然感觸起來，她所希冀的生活，不就是這樣的一夫一妻，一房一水，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溫飽有余嗎。

日暮時分，凝蔻估摸著寧晉城將歸來，便進廚房開始忙碌。

寧晉城歸家時，望著家中屋頂炊煙裊裊。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回家，家中有人守著了，他竟在門外恍了神。進門時，凝蔻正端著菜出來。見著寧晉城她一彎眉：“快坐吧，嘗嘗我做的菜。”

寧晉城放下字畫點頭：“嗯?！?/p>

凝蔻坐下，她說：“晉城，明日我和你一起去賣字畫吧。我一人在家中，也實在是悶?！?/p>

寧晉城看著她：“若是明日我出門時你醒來了，那便帶你去?！?/p>

凝蔻立刻笑起來：“好，我肯定醒得來。”

第二日的凝蔻是和著寧晉城一起出的門。

凝蔻幫忙擺著一幅幅的字畫，她說：“晉城，你這樣不累嗎？”

寧晉城搖頭：“不累，這是自己喜歡的事，并能以此謀生，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比缓笏麊枺骸澳ⅲ阆矚g什么？”

凝蔻停住了手，是啊，她喜歡什么呢？琴棋書畫，她都會，說起最喜歡的，該是她最擅長的琴了吧。于是她抬頭：“我最喜歡的是琴，上好的琴弦彈出的曲子都是有靈魂的?！?/p>

寧晉城點頭：“想必你的琴技不錯吧?！?/p>

凝蔻不禁輕笑：“可是每次撫琴都只是為了取悅他人，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

一旁的寧晉城，竟不知如何來回答她。

入秋的天氣，格外寒人。

連著幾日，凝蔻竟著涼了。早上醒來，頭疼得不想說話。寧晉城和往日一樣，敲敲門：“凝蔻，今日還與我一起去賣字畫嗎？”

凝蔻勉強坐起來：“晉城，我受寒了，今日你只能自己去了。”

寧晉城聽著這話推門而入，也顧不上男女有別，一撫凝蔻的額，他立刻著急起來：“我去幫你抓藥，你先躺著?！?/p>

他打過一盆水來，用毛巾覆在凝蔻的額。他說：“凝蔻，我很快便回來?！?/p>

凝蔻看著他，無比虛弱地點頭。

只半炷香的工夫，寧晉城便抓藥回來。他細心熬著，端到凝蔻跟前，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凝蔻喝完藥，已經(jīng)好了些許。她說：“晉城，今日你不去賣字畫了嗎？”

寧晉城把藥碗放下：“不去了，你生病了，我賣字畫也不安心吶?！?/p>

只他這一句話，便已柔了凝蔻的心。

第二日的寧晉城本還想陪著凝蔻，卻被她推出去。她說：“晉城，我不想拖累你。不想你因為我而不去賣字畫，我今天可以照顧自己了?！?/p>

寧晉城只得叮囑：“藥在灶上，你喝的時候熱一下就行了。我走了要記得喝?！?/p>

凝蔻連連點頭：“好，我記得了?！?/p>

傍晚的凝蔻依舊是為寧晉城做好了飯菜，今日回來的寧晉城卻格外興致勃勃。他一進門便道：“凝蔻，你瞧我給你買了什么？”

凝蔻一驚，她看著寧晉城的手中：“琴？”她起身接過，止不住贊揚：“真漂亮?！?/p>

寧晉城滿足地笑起來：“你喜歡就好?！?/p>

凝蔻卻忽然醒悟過來：“你賣一天字畫的錢也買不起這蘇州上好的琴呀?！?/p>

寧晉城低下頭：“我是拿積蓄買的，你不是喜歡琴嗎？我想讓你每日在這屋里為自己開心而撫琴，你不必取悅他人?！?/p>

于是第一次，凝蔻抱住了寧晉城。她的唇貼著他的耳朵，她說：“晉城，你可愿意娶我？”

寧晉城正視著她的眼睛：“我愿意。”

凝蔻是在寧晉城的身邊蘇醒的，他躺在她的身邊，呼吸平緩。凝蔻忍不住在那眉間印下一吻，卻不想驚醒了寧晉城。

他抓過她的手：“何時醒了？”

凝蔻把頭放在他的胸膛，他的心在撲通撲通跳。她說：“就是方才，看著你睡覺的模樣，忍不住了?！?/p>

于是寧晉城起身：“好了，你先休息，我來做早飯。”

凝蔻按住他：“不，以后這些事我來，你在外做你的字畫生意便是了?！?/p>

她掀開被子起身，穿上了鞋。寧晉城也起身：“那便讓我?guī)湍惆伞！?/p>

凝蔻看著一臉認真的寧晉城，只能笑著告訴他：“好，讓你幫忙就是了?！?/p>

這樣的日子真的寧靜呵，寧靜得凝蔻都快忘記花滿樓的日子了。

可是，她再次遇見了葉媽媽。

葉媽媽帶著幾個人在家門前等候多時了。

她說：“凝蔻，你不是孩子了?！?

凝蔻挽著寧晉城的手頓時放下，她說：“葉媽媽，我不會和你回去的?！?/p>

葉媽媽走過來，她說：“林凝蔻，你不要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里。你不和我走，那便報官來處理。如果我告訴李少爺你在何處，他來找你，那我就不能保證你身邊這個男人的生死了?！?/p>

寧晉城轉(zhuǎn)頭看著凝蔻，此刻他的眼中滿是愁慮。

葉媽媽接著說：“李少爺答應(yīng)，若是你回去，他愿以當初十倍的價格來贖你，我分你一半，你可以給你身邊這個你愛的男人，一半的錢足以讓他過上好日子?！?/p>

寧晉城將凝蔻護在身后：“我不要那一半的錢，你說多少錢，我來贖她?！?/p>

葉媽媽不禁笑起來：“贖她？你拿什么贖她？你當日為她買把琴便當了你祖?zhèn)鞯挠癜庵?，你還有什么？憑你賣字畫？每日幾十枚銅錢？你就不要妄想了。今日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我都要帶走凝蔻?！?/p>

葉媽媽一招手，她帶的人便抓住了凝蔻。

寧晉城伸手去抓：“你們放開她?！?/p>

他的字畫在爭執(zhí)中掉落在地，他已顧不上。可是他終究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被那武夫推倒在地。葉媽媽丟下一錠紋銀道：“就當是賠了你這踩臟的字畫。”

凝蔻被人抓著往前走，她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掉下淚。她執(zhí)拗著轉(zhuǎn)頭，她說：“晉城，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葉媽媽輕蔑地一笑，她說：“凝蔻，不要天真了，你們沒有機會了。帶你回去了，你便是李家少奶奶了?！?/p>

絕望，就這么在凝蔻心頭漫開。

回到花滿樓，葉媽媽沒有毒打她，她將凝蔻鎖在了屋內(nèi)。

小芹還是給凝蔻按時送飯菜，凝蔻再次端過飯菜時，她說：“小芹，你告訴葉媽媽，我愿意嫁。但是請她派人，去當鋪贖回那只玉扳指，你說是那人買琴賣的玉扳指，她便知道了?！?/p>

小芹點頭：“是?！?/p>

玉扳指葉媽媽幫她贖了回來，凝蔻看著那玉扳指，曾經(jīng)也是富貴人家之物吧，只是終究沒落了。

離凝蔻的婚期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這日葉媽媽親自來看凝蔻。

凝蔻站到門前，她說：“葉媽媽，我愿意嫁給李公子。明日便是婚期，只求媽媽今日能讓我出門獨自走走。我定不會逃，若是怕我逃跑，葉媽媽大可現(xiàn)在就派人去守著那寧晉城，我若日暮未回，你便可處置了他。”

葉媽媽一嘆氣：“我信你這一回，你就出門走走吧?！彼龔男淅锬贸鲨€匙，打開了房門。凝蔻一彎身：“多謝葉媽媽?！?/p>

天氣已是將入冬季，凝蔻站在橋上，她的眼里映著山與水。不能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再美的景色也沒有意義了。她手上攥著那玉扳指，有一小孩在橋上玩耍。她招手：“小孩，過來。”小孩有些防備地走過來，凝蔻輕輕一摸他的腦袋，這只是個七八歲年紀的孩子。她拿方巾將扳指包起來，再拿出幾枚銅錢，她說：“你幫姐姐一個忙好不好？把它送到東邊集市上一個賣字畫的先生手中，這些銅錢便歸你。等你給那先生了，他還會給你幾枚銅錢。你要問清楚了，那先生叫寧晉城。”

小孩接過扳指和銅錢點頭：“嗯，我記住了?！?/p>

凝蔻欣慰地一笑：“去吧?！?/p>

她看到那小孩跑開的背影，心中如釋重負。

她還是回到了花滿樓，這倒讓葉媽媽放心下來。

她回到房間，從柜子里找出一匹綢緞，毅然扔上了房梁。

小孩把扳指送到了寧晉城手中，他從袋里摸出為數(shù)不多的銅錢給了小孩幾枚，小孩便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他打開那方巾，他的玉扳指完好地在手中。方巾上有凝蔻的字跡，“此生只尋一人終老”。他跌坐在地，玉扳指竟滑落手掌，跌落在地，成了一堆碎玉。

寧晉城再也見不到林凝蔻了，她無意闖進他的生命，卻為他守了一生。哪怕如那扳指碎裂，她這一生也只愛過他一人。

終是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