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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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認(rèn)識魯迅嗎?
文-陳敏
但愿你看到這世間的深淵并不害怕,
聽到驚雷也依舊往前走——
不怕的人,
前面總會有路。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p>
魯迅寫下《秋夜》開篇時,時年43歲,經(jīng)過了五四運動的退潮,看過了同戰(zhàn)壕“新青年”們四散的惶恐,他自己也碰了不少釘子……在白色恐怖中寫就的這本散文集《野草》,每個字都能照見一位前行者的孤寂。
然而,今日能在課堂上讀懂的少年,正在趕路還肯讀《秋夜》的青年,少之又少。那夜游的惡鳥,發(fā)窘的白月亮……跟自己有幾毛錢關(guān)系?
魯迅也并不建議青年們早早讀他的《野草》,那里有他扒光掩飾而直見筋骨血肉的真實,為尋希望而得的空虛;青年們需要向光明而行,魯迅卻說,“至美至善是不存在的……而我仍然要奮斗,僅僅是為了要跟黑暗搗蛋而奮斗”。
其實,魯迅25歲棄醫(yī)從文,28歲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懷舊》,到55歲離世,一生著譯有千萬字,青年們大可從故事讀起。作為二十世紀(jì)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lǐng)土的作家,他文風(fēng)冶煉,性情豐富,寫作中對人性和生死的思考,對愛和恨、寬恕和復(fù)仇的理解,對未來如何抵達的無數(shù)次構(gòu)想,時讀時新。
135年前的9月25日,魯迅誕生。過了這么長的時光,你還認(rèn)識魯迅嗎?會重讀他的作品嗎?會為此恍然出神,慨然長嘆,即便感到空虛,也要沉默前行嗎?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也許魯迅是黑夜,要把腐朽全部吞下去的黑夜,然而黑夜也是有月亮的,希望這個專題,讓你心中升起那月光。
大多青年并不認(rèn)識魯迅,或者不曾真正認(rèn)識。
魯迅曾說,“就是不要讓那些敵人生活得那么美滿,就要在他們面前老站著那么一個黑色魔鬼似的魯迅?!?/p>
這種肅殺文風(fēng),是不是個性所然?哪怕如學(xué)者朱學(xué)勤,也曾對魯迅產(chǎn)生過懷疑、疏離,甚至有點厭煩,后來明白,是那種黑暗的時代纏繞,逼出那種文風(fēng)。
“反過來,現(xiàn)在讀林語堂,讀梁實秋,你能想象就在如此雋永輕淡的文字邊上,發(fā)生過三.一八血案,有過‘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當(dāng)然,魯迅也消耗了自己。他是做不出也留不下錢鐘書那樣的學(xué)問了……他在那個世俗精神所能支撐的高度,耗盡了自己?!?/p>
朱學(xué)勤想到魯迅時,才想到文字的功能要能挽救一個民族的記憶,于是難免帶著一種“對自己的厭惡,一種茍活幸存的恥辱”。又何止他一人覺得遺憾,哪怕人人都談魯迅的日子,也是將這位“文壇男神”高高掛起,任其風(fēng)干。魯迅期待國民自省,反對“奴化”工具化,提倡“立人”的素質(zhì)教育,至今仍未能完全實現(xiàn)。
錢理群老師所激賞的,則是魯迅從未成為任何一個現(xiàn)代思想文化運動的“方向”和“主將”。對任何新的進步運動,魯迅都會支持、參加,但也向一切公理,共見,定論等保持懷疑,而后思考是否接受,“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體系、話語結(jié)構(gòu)中,魯迅始終處于邊緣地位,始終是少數(shù)和異數(shù)?!?/p>
正是這個邊緣的角度,讓錢老覺得魯迅尤其珍貴。魯迅不像其他人那樣對中心趨之若鶩,被收編后就沾沾自喜,而要“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在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冷眼旁觀里,尋求相對的獨立與自由。
魯迅正如自己筆下提過的蝙蝠,雖有四足既非獸類,雖有翅膀也非鳥類,似乎毫無立場,卻又是流動的,獨立的,不容易被收編的。他沒有慣常文人的自命清高,顧不上賞月吟花,去心安理得地過精致的利己主義生活,而是以筆為劍,站在自己的陣地,批判一切社會不公和國民劣根性,“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若活在現(xiàn)在,他一定會繼續(xù)批判不合理,為沒有話語權(quán)的群體吶喊,不張揚不撕逼,但也絕不退縮,戰(zhàn)斗到底。
這樣的魯迅在當(dāng)下還剩下多少粉絲?
筆者查看網(wǎng)絡(luò)上的圖書排行榜,去年的第一名是本涂色書《秘密花園》,接下來是各種青春勵志書,心靈雞湯,成功學(xué)……有套魯迅精選文集,在當(dāng)當(dāng)網(wǎng)有七千多條評論,已算佳績。林賢治推薦:“魯迅沒有把黃金時代預(yù)約給人類,卻以燃燒般的生命,成為千千萬萬的追隨者的精神的火花。”
大部分書評來自80后:“那時課堂上讀不懂,年紀(jì)越大越愛魯迅!”
“這么多年過去你再看,魯迅筆下的事,筆下的人,不是都鮮活地活著嘛。太牛了!”
“高中時不明白魯迅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很不喜歡他的鋒利?,F(xiàn)在工作了,再讀,突然就懂了……”
今日已不同往常,然而人性和社會總有困境。
翻譯家林少華批判“郭敬明的《小時代》有那么多人呼應(yīng),文壇低俗、媚俗,甚至庸俗”,感嘆物質(zhì)拜金潮日益年輕化;剛剛估值三個億的微信公號“毒舌電影”,在《致青春》之后翻出一堆跟風(fēng)的“青春”爛片,嘲諷中國文藝圈缺乏創(chuàng)新、只想圈錢;國務(wù)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何玉興說,“最絕望的腐敗并不是官僚,而是知識分子。官僚的腐敗只能誤一個黨派,一個朝代,而知識分子的腐敗卻誤國誤民,流弊深遠(yuǎn)?!蔽娜巳糁粸榈玖恢\,失去戰(zhàn)斗精神,一味粉飾太平,才是社會真正的墮落……
他們都有魯迅的影子。
當(dāng)你對“權(quán)威”完全依賴而放棄自主思考時,當(dāng)你要輕佻膚淺地?fù)肀浪讜r,當(dāng)你隨波逐流站在某一方黨同伐異時,當(dāng)你不明真相就在網(wǎng)絡(luò)逼著對方站隊時,當(dāng)你愛而不得就一蹶不振時,當(dāng)你陷入生活或者思考的大窘境時……都可以想一想魯迅,有人曾那樣熱烈、獨立、決絕、理想主義地生活過: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身邊有女生說,一直以為魯迅是個冷酷的革命戰(zhàn)士,就連兩道黑眉,一字須,都是耿直倔強的。讀《兩地書》時,看到他給許廣平落款是“大白象”,大大驚訝一番。
讀完情書,她覺得能找到魯迅那樣的愛人,就太踏實太靠譜了。
或許,魯迅跟張愛玲有些類似,都出生于大戶人家,對于衣著、美食也有自己的品味,家道中落后看透世態(tài)炎涼,留下來的像片里睥睨冷冷,都似乎對社會不抱希望。然而,這兩位文壇巨匠愛起人來,也會感到卑微。
張愛玲的愛是要低到塵埃里,再在塵埃里開出一朵花來;而魯迅在信里對比自己年輕16歲的許廣平說,以前想到愛就慚愧,以為自己不配,卻原來“我可以愛”。
這位孝子最初違心接受了“母親的禮物”(原配夫人朱安),不忍休妻使之顛沛流離,使得后來遇到的許廣平只能“同居”。以魯迅內(nèi)斂深沉的性格,當(dāng)時愿意出版《兩地書》,或許也希望對愛人是一種稍微勉強的慰藉。
“回想六七年來,環(huán)繞我們的風(fēng)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蔑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guān),卻也已經(jīng)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p>
《兩地書》并無多少花前月下,卻意趣可喜。有次魯迅半夜給許廣平寄信,信入郵筒后,想起郵政所的伙計是新?lián)Q的,“滿臉呆氣”,實在不放心,次日馬上又寫一信寄出。許廣平收到這兩封信不禁莞爾,笑魯迅與那伙計差不多“呆氣”;許廣平在廣州為魯迅刻枚印章,魯迅要找人在上海買盒好印泥,許說他“多事”,而他覺得“必須如此辦事,才覺舒服”……魯迅的孫子也講過一個細(xì)節(jié)。魯迅在廈門教書時,曾在相思樹下思念許先生,結(jié)果有頭豬跑過來啃地上的樹葉,他為此和豬打了一架。他曾靠在一個有“許”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給她這張照片……真是特別的浪漫。
這是魯迅嗎?教科書里確實不曾提到這樣的溫情,只是提到了無數(shù)的破碎和悲傷:孩子被狼吃了卻因此被村眾唾棄的祥林嫂;臨刑鮮血做了愚民的藥引子的烈士夏瑜;麻木寡言的中年農(nóng)夫閏土,還有風(fēng)箏被撕碎、從此不再放風(fēng)箏的孩子……
深味苦難,愛也低沉。
魯迅對于做著好夢、為獨立戰(zhàn)的青年,不忍打破這希望,生活中還要說些光明的話,為之助威。在矛盾重重的復(fù)雜社會里,他并不站在道德高地?fù)u旗吸粉,也反對任何人追隨,自己尚在探路,何能給人指路。他鼓勵的,是青年們自己尋路,自己獨立,自己創(chuàng)造:
“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絕不占你的心地”。
這是他愛他們的方式,如影子對光明的告白。
去世前,魯迅寫過一段淡然而深情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
原來我可以愛……原來我應(yīng)該愛。
曾有人在知乎問:魯迅是三流作家嗎?
眾網(wǎng)友嘩然,而作家張佳瑋簡直咬牙切齒:“納博科夫還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塞萬提斯呢,不妨礙他們各自很牛叉……喜歡給大師劃分級別的,要么是極大的才子(非常少),更多是常見的二楞子。”
網(wǎng)友也紛紛反擊。有說讀到魯迅的“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改變了對英雄的定義。有的在地攤上讀到“趙家的狗,何以多看我兩眼”這句,直覺鞭辟入里,從此路轉(zhuǎn)粉。有的說在地鐵和烈日下疲憊奔波,總念著魯迅的祝福:“青年應(yīng)當(dāng)天真爛漫?!?/p>
我也記得許多片段。
前段有條新聞,在大城市里合租的年輕房客,竟然孤零零地死在了出租屋,這不免讓人想到魯迅的《而已集·小雜感》,早刻畫出隔門而望的冷漠:“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p>
有貧寒學(xué)子隅隅獨行,終于考上大學(xué),卻被騙走所有學(xué)費,生有多艱?最苦的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正如《過客》里,腳已受傷的青年問老翁,過了那墳地有什么?老人勸他回頭,而過客道:“我只得走?;氐侥抢锶ァ瓫]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魯迅對能否尋到自由也并不自信,但只是往前走,不管前面是墳地還是地獄。他要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虛中的暗夜,“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
《孤獨者》幾乎在塑造魯迅自己的化身:魏連殳。魏對一切都冷著臉,唯獨對孩子好,認(rèn)為“他們?nèi)翘煺妗袊目梢韵M?,只在這一點。”他也發(fā)表理想主義文章,招致非議最終被學(xué)校辭退,潦倒到不能度日,總算遇到幫助自己的人,那人卻又被“誘殺”。后來他逢迎做了杜師長的顧問,薪水80元,在信中對“我”說:
“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彼枋雠f時蒙了灰塵的客廳,如今高朋滿座:有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這樣的語句讀著,觸目驚心。誰沒有在北上廣打拼時見過這樣的“客廳”?誰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勝利的失敗者”?
書中的魏連殳不久病故了,而“我其實大概是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最后走在潮濕的石路上,心還輕松起來——誰又反省過怎樣活著才是活著?怎樣死去竟然比活著還要寧靜?
中國人向來忌諱談死。魯迅卻大做文章,敢寫這絕望,寫這滅亡,祈求那滅亡后的新生。
在他的《野草》集里,生死沒有界限,鮮血之后躺著陳尸,遍身光輝的美男子倒是魔鬼……《墓碣文》尤其驚嘆:要“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到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蔽闹械挠位曜試渖恚谛淖允场晟贂r讀到此處馬上丟書,今一再復(fù)讀——“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心已陳舊,本味何能知?”
這是一個哲學(xué)命題:你如何知道本心的味道?
想起尼采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魯迅并不貪戀什么,至少“還能得到空虛”;曾拒絕諾貝爾獎的提名,認(rèn)為自己不配。他也早看透生死,一瞑之后,言行兩亡,把遺囑寫得一清二楚。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殮,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guān)于紀(jì)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xué)家或美術(shù)家。
(六)別人應(yīng)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dāng)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fù),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p>
這也是讓網(wǎng)絡(luò)大V東東槍最難忘的“魯迅”面孔。
在豆瓣,知乎,天涯等等網(wǎng)站,仍有很多青年在記錄、傳播、分享魯迅的金句,呼喚獨立思考的同伴。
本期專題請名人重憶魯迅,請青年來談他們遇上的魯迅。魯迅的懷疑精神,戰(zhàn)士風(fēng)骨,深沉的愛,獨立思維……會如何影響當(dāng)下的年輕人?同時也提出一個設(shè)想,如果魯迅生活在今天,會是什么職業(yè)?大家會給魯迅怎樣特別的生日祝福?
先生說:“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但愿你看到這世間的深淵并不害怕,聽到驚雷也依舊往前走——不怕的人,前面總會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