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摘 要:閻連科的小說《日光流年》中,喉堵癥作為一個重要意象具有多重隱喻意義,蘊含著作者對生命和社會文化的深層思考,分析喉堵癥的隱喻意義對理解作品深層內涵有著重要意義。疾病作為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體驗,與人的身體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當疾病作為一種意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時,我們很容易就能夠聯(lián)想到生與死的問題。另外,人的身體常常被類比為社會機體,身體符號也就成了映射社會文化的一個窗口,出現(xiàn)在三姓村人身體上的喉堵癥隱喻了現(xiàn)代化進程的沖擊下以三姓村為代表的鄉(xiāng)土世界的“病”。
關鍵詞:喉堵癥 疾病隱喻 生存狀態(tài) 失衡
文學作品作為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在再現(xiàn)的同時往往蘊含著作者對社會文化的深層思考,并通過隱喻的方式呈現(xiàn)在作品意象中。而疾病作為人類的基本生存經(jīng)驗,與社會文化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常常成為文學作品中具有隱喻意義的意象。就如譚光輝所言,疾病一旦與文學掛鉤,它便不再是疾病本身,隱喻的思維方式賦予了它豐富的社會文化內涵。[1]從疾病隱喻的角度解讀文學作品中的疾病意象,對把握作者的寫作意圖,解讀作品有著重要意義。閻連科的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將喉堵癥作為重要意象,圍繞它講述了耙耬山脈深處的三姓村人為活過四十與命運抗爭的故事。作者通過喉堵癥建構起一種書寫方式,疾病本身的意義是表層的,作者以他者的立場對疾病進行闡述以達到隱喻社會和文化的目的是深層的。本文將喉堵癥作為分析對象,從作為一種生存的極端狀態(tài)和作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失衡兩個層面展開討論,試圖更為深刻地理解作品的內涵。
一、關于喉堵癥
對于三姓村人而言,喉堵癥是突然降臨的,對死亡的恐懼一下子占據(jù)了他們生活的全部,自此三姓村人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圍繞打破四十歲壽限而進行的。但是,從文中看三姓村的死亡陰影不是一下子就到了喉堵癥這個不治之癥的階段的,它有一個緩慢的發(fā)展過程。只是壽限的不斷縮短和不致命疾病的頻發(fā)都沒能引起村民的重視,直到喉堵癥讓村民壽限縮短到四十才引起村民的恐慌。在生存的強烈欲望的支配下,三姓村人原本有序的生活被徹底打亂,鄉(xiāng)村倫理觀念和人情人性都被置于生存之下,開始了在慌亂和瘋狂中進行無望的自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對喉堵病調查后搖頭而去的反應,讓喉堵癥失去了科學認識可能的同時也間接否認了喉堵癥能被現(xiàn)代科學手段治愈的可能。另外,喉堵癥從發(fā)病到死亡周期很短,雖然不傳染但是集體發(fā)病,三姓村的人無人能夠幸免,即便是搬離村子也不能逃脫。這就使得喉堵癥沾上了宿命的色彩,甚至成為三姓村人的一種恥辱性的標志,讓三姓村人與外界隔離開來。喉堵癥將三姓村人帶入到了時刻面臨死亡威脅而又孤立無援的生存絕境。
事實上,喉堵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作者在虛構這一疾病時刻意將疾病成因神秘化并模糊了對疾病具體癥狀的描寫,這顯然不是為了描述疾病本身。而神秘性正是隱喻的滋生地,而這種高度抽象化的呈現(xiàn)方式又為喉堵癥能夠具備多重隱喻功能創(chuàng)造了條件。
二、在生存的極端狀態(tài)中演繹生命寓言
在正常情況下,死亡對于人們而言是恐怖而遙遠的,人們把死亡當成一種禁忌不去輕易觸碰,久而久之難免會淡忘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歸宿,而疾病帶給人的身體上痛楚卻會讓人們切實感受到死亡的臨近。對于三姓村村民而言,喉堵癥讓他們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甚至從一出生就進入到生命的倒計時狀態(tài),死亡成了他們回避不了的事情。喉堵癥集體發(fā)病的特點,讓每個三姓村人在目睹別人死亡的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不斷加深著死亡帶給他們的恐懼,也讓他們意識到死亡是每個人都將要經(jīng)歷的過程。死亡終點的確定,讓三姓村人更加意識到活著的價值,從而激發(fā)了他們更為強烈更為原始的生存欲望。
三姓村人為打破四十歲的壽限,先后在四代村長的帶領下展開與喉堵癥的抗爭。在抗爭中他們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和韌性:種油菜和深翻土地的方案在付出沉重代價后接連宣告無效,村民們仍然能夠在短暫的時間內重整旗鼓,積極投入到需要付出更沉重代價的建渠引水方案。他們在絕望中仍不放棄對生的希望,愿意為活著放棄一切,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堅韌和頑強。英國美學家斯馬特說過: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時,才能是真正的悲劇:悲劇在于對命運的反抗。在這里,喉堵癥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純的疾病,而是三姓村人無法改變的命運,三姓村人在挑戰(zhàn)不可戰(zhàn)勝的命運的絕望輪回中展現(xiàn)出一種超越死亡的精神,“最接近人存在本質的就是毀滅,只有毀滅中最不可戰(zhàn)勝的,才是人類最為本質的”[3]。
在三姓村,與喉堵癥抗爭活過四十歲已然成了村民們的生活動力和重心。三姓村人一代一代傳承的“一定要治好喉堵癥活過四十”的理想已經(jīng)逐漸脫離了超越死亡的對活著的理解層面,而是演變成一種執(zhí)念,抗爭的目的成了為活著而活著,甚至陷入了一種生存的無意識。為了活過四十,他們拋棄了信奉多年的倫理道德觀念,女人們去九都出賣肉體,男人們去教火院賣皮,人的身體淪為一種生存的工具。個人也在集體存亡中消失了:在饑荒年間讓父母拋棄自己不健全的孩子;深翻土地時村民累死無數(shù),開渠時又炸死病死眾多;為集體籌錢男人們頻頻去教火院賣皮,致使多人死于術后感染。人生命的意義應該在于“發(fā)揮和表現(xiàn)自身的自足感自由感,是生命向死亡痛苦、向一切摧殘傷害自己的力量抗爭的不屈感悲壯感,總之,是生命的本質力量在克服一切障礙,創(chuàng)造屬人世界的自我肯定自我確證”[4]。而多年的抗爭和慘痛的代價讓三姓村人習慣了死亡的同時,也扭曲了他們對生存的理解。他們?yōu)榛钸^四十所進行的抗爭演變成了對一種集體信仰的無意識追隨,消解了個人作為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閻連科在談論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曾提到:“作家應該借助必需的、最為起碼的想象,來把不可能的事情變?yōu)榭赡?,而不是把可能變?yōu)榭赡?,存在變?yōu)榇嬖凇!痹凇度展饬髂辍分凶髡呔徒柚矶掳Y創(chuàng)造出一個宿命一樣的絕境,想象人在死亡面前對生死的理解和選擇,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作者關于生命的寓言。在這則寓言中,死亡的提前降臨縮短了人們了解死亡的時間,人們不得不正視死亡、了解死亡,在死亡中意識到活的純粹并激發(fā)起生的欲望和斗志。但同時對死的麻木和對生的貪戀往往會讓人們進入為生而生的誤區(qū),成為一種下意識的行動,從而喪失了作為生命的自主。
三、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失衡
《日光流年》所設定的背景相對《受活》而言是抽象的,并沒有與中國的某段歷史相對應(將大煉鋼鐵安排在了旱災和蝗災之后),文中所要表現(xiàn)的關于外部世界的影響也不是來自政治層面的,更多的是一種對外部現(xiàn)代文明對鄉(xiāng)土世界的影響的想象和擔憂。
喉堵癥出現(xiàn)發(fā)展的近百余年與中國展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時間是基本一致的,這就暗示喉堵癥的病因跟現(xiàn)代化進程是有關聯(lián)的。同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對喉堵癥病因的調查也提到三姓村的環(huán)境對疾病的影響,而這種環(huán)境所象征的正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世界。三姓村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村落,喉堵癥的詛咒切斷了外部世界與三姓村的主動聯(lián)系,三姓村人認識外部世界的方式只能是走出去。而由于喉堵癥的存在三姓村人又不可能真正融入外部世界,他們最終還要回到這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來。去而復返的三姓村人顯然已經(jīng)受到了外部世界的影響,帶上了外部世界的影子,鄉(xiāng)村原有的由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倫理道德形成的秩序勢必會因此受到?jīng)_擊。而受外部世界影響而來的價值觀念和標準并不能完全適應鄉(xiāng)土環(huán)境形成一個新的秩序,這樣一來,鄉(xiāng)土世界就處于一種失衡狀態(tài)。這種失衡的狀態(tài)就滋生了一系列問題。首先是倫理道德標準的扭曲。三姓村人認為敢于賣皮的人是英雄,為了集體的存活讓婦女去賣淫。其次是家族觀念淡化后權力意識的凸顯。三姓村在集體對抗喉堵癥的運動中村長占據(jù)核心位置,有著最高決策權和領導權。權力的誘惑讓司馬藍背棄了相戀多年的藍四十選擇與杜竹翠結婚,并為了得到大家的支持,去教火院賣皮來收買人心。第三,個人意識的喪失和身體的工具化。當戰(zhàn)勝喉堵癥上升為一種集體意志后,三姓村人跟集體意識有悖的行為也都被認為是可恥的。杜巖用自己一輩子的積蓄買的棺材為了修渠被強制抬走賣掉,三姓村的寡婦為了籌錢集體去九都賣淫,司馬藍的弟弟為修渠把腿上的皮都賣光了。
閻連科本人在一次訪談中曾提及自己對鄉(xiāng)土世界變化的認識,“鄉(xiāng)村的人不是情感發(fā)生了變化,確實是人的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具體地說,我覺得今天最重要的一點是鄉(xiāng)村沒有任何道德價值判斷標準,就是我們舊有的傳統(tǒng)價值標準已經(jīng)失去了,新的又沒有建立起來,處在極其混亂的時期”[5]。這與他在《日光流年》中對現(xiàn)代化進程與鄉(xiāng)土世界關系的思考是一致的。鄉(xiāng)土世界遭遇現(xiàn)代化進程的入侵,原有的社會倫理秩序被打破,而現(xiàn)代化的價值觀念和標準與較為封閉的鄉(xiāng)土世界并不匹配,無法形成一種新的秩序維持鄉(xiāng)土世界的平衡,從而使得鄉(xiāng)土世界陷入一種失衡狀態(tài),而喉堵癥正是這一狀態(tài)的隱喻形式。就像張曙光所言:當文學作品無法脫離社會文化語境而處于其中的時候,肉體就會在社會文化的網(wǎng)絡中處于中心位置,身體符號則往往成為映射社會文化的一個窗口。當社會文化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這種問題就會投射到身體上,其表現(xiàn)就是肉體的病態(tài) [1]。
四、結語
對于《日光流年》這部作品而言,閻連科創(chuàng)作時正經(jīng)歷著疾病的折磨,他自己也坦言作品中有他關于人生原初意義和生與死的問題的思考。因而從喉堵癥所營造的極端生存環(huán)境入手,通過分析三姓村人在死亡面前的行為,能夠發(fā)現(xiàn)作者所要尋求的人生原初意義就是生存的意義:死亡是每個生命最終的歸宿,我們可以恐懼死亡但必須正視死亡、接受死亡,抗爭的意義不是為了不死,而是在與死亡勇敢抗爭的過程中展現(xiàn)生命的韌性和不屈。另外,人的身體常常被類比為社會的機體,身體符號也就成了映射社會文化的一個窗口。在《日光流年》中,喉堵癥不僅僅是三姓村人身體的一種疾病,而且是三姓村所代表的鄉(xiāng)土世界存在的一種“病”。
參考文獻
[1] 譚光輝.癥狀的癥狀:疾病隱喻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2] 閻連科.日光流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
[3] 閻連科.閻連科文論·《日光流年》再版序[M].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
[4] 張曙光.生存哲學[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5] 閻連科.今日鄉(xiāng)村無任何道德標準非?;靵y[EB/OL].http://www.zgxcfx.com/Article/42647.html.
[6] 蘇珊·桑塔格.程巍,譯.疾病的隱喻[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7] 貝克爾.反抗死亡[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