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引弓
一
美國西雅圖,秋天的早晨。
從窗欞透進這屋子里來的第一道陽光,穿過凌亂的客廳,落在餐桌上,落在冒著熱氣的早餐上,也落在16歲中學(xué)生方朵兒的睫毛上。
這讓她瞇起了眼睛,于是,有那么一剎那,她恍若置身于清晨時分上海自己的家中:
也是這樣穿窗而入的陽光,也是這樣落在睫毛上,突然臉頰好像被媽媽海萍親了一下,是媽媽在喚她起床,“快快起來啦,洗臉?biāo)⒀莱栽顼垼蠈W(xué)要來不及了”……
朵兒睜大眼睛,上海消失,此刻坐在她對面的住媽莫莉那張寬闊的臉上正在淌下汗水。
這位大個子住媽已忙碌了一個早上了,現(xiàn)在她正手忙腳亂照料桌上三個鬧騰小娃吃早餐,他們是8歲的杰克、6歲的妮可和4歲的查理。
而餐桌左側(cè)的沙發(fā)上,住爸巴德先生坐在那堆亂衣服中央,在看手機。
這是忙亂一天的開場。
這里,是高中留學(xué)生方朵兒如今在西雅圖的HOMESTAY。
朵兒已經(jīng)在這個家住了快一年了。
如今她快住不下去了。
如果你還記得朵兒最初的留學(xué)經(jīng)歷,你或許會有些奇怪。朵兒兩年半前不是去了澳大利亞,入住墨爾本舅舅家,入讀當(dāng)?shù)匾凰咧械?年級了嗎?
是的,但后來情況有變:一年前朵兒從澳洲來到這里——美國西雅圖附近的一座小城,入讀奈特利高中,現(xiàn)在她已是12年級了。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讓朵兒爸媽方園、海萍調(diào)整了女兒的留學(xué)路徑?一是因為語言問題,住舅舅家生活雖方便,但家里全中文環(huán)境,朵兒英語聽說能力提高緩慢,比不上那些住?;蜃OMESTAY的學(xué)生;二是出于申請大學(xué)的考慮,美國名校多,如果高中在美國讀,那么將來無論是申請名校的成功率,還是生活、學(xué)業(yè)對接,會有利得多。
正因為這樣,一年前朵兒轉(zhuǎn)學(xué)美國西雅圖,對接奈特利高中11年級,并由當(dāng)?shù)亟逃龣C構(gòu)安排,入住莫莉一家的HOMESTAY,準(zhǔn)備一年后申請北美高校。
“瑪麗,你為什么不吃?”此刻住媽莫莉在問朵兒。
朵兒抬起頭,迎著眼前跳躍的陽光,輕聲說,有些冰。
她是指泡麥片的牛奶太冷,因為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冰涼的牛奶里泡著一些麥片,這是她的早餐,這一年,每一個早晨她面對的基本都是這一款早餐。
住媽莫莉伸手向朵兒指了指三小娃面前的盤子,三只盤子里各有一個煎蛋,上面灑了一些火腿末。
莫莉不好意思地解釋為何朵兒沒有,她說,瑪麗,不好意思,冰箱里只剩三個雞蛋了,明天去買。
朵兒輕聲說,沒有關(guān)系的。
而她心里想,這又不是第一次了,又不只是今天的雞蛋,許多次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偏心眼,摳門嗎?
她還想,我的確不是你自己的小孩,但我食宿費又沒少繳。
心里這么想,但朵兒臉上又淡淡笑了一下,說,他們比我小呀,該多吃點。
莫莉瞅了她一眼,點頭,指了指擺在她面前的一只小面包。
朵兒懂她的意思,即,嗨,瑪麗,今天你多吃個小面包。
朵兒覺得眼前的這片陽光晃眼得厲害,它落在麥片上,還落在那只癟癟的小面包上,好似映照出了它們打發(fā)人的實質(zhì),狗屎啊,早餐。
朵兒瞥了一眼自己擱在餐桌旁的書包,書包上掛著一只小小的卡通“天屎”鑰匙扣,那是一坨長翅膀的屎狀鑰匙鏈墜。從初中起朵兒就把它掛在自己的書包上,一直帶到了美國,因為她好喜歡這坨軟軟的萌物,既low爆,又好似有那么點態(tài)度,蠻逗的。小孩都喜歡。
現(xiàn)在朵兒伸手摘下“天屎”,隨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早餐旁。她拿起調(diào)羹舀了一下麥片。
莫莉注意到了朵兒的這個小動作。三小娃也看到了“天屎”,他們驚喜地伸出小手想要去拿,這也是他們超級喜歡的東西,平時他們總瞅著姐姐書包上的這一小坨“天屎”,超想去捏抓。而她總是避開他們。
這女生不愛說話。莫莉此刻看著朵兒低著的頭,心想,好像自從她住進這個家后沒多久,就不愛說話了。
莫莉用手勢止住了自家三個鬧騰小娃,說,查理妮可杰克快吃呀,還想不想吃了?媽媽一早起來準(zhǔn)備早餐,你們知不知道媽媽辛苦?
朵兒一口喝了麥片,起身,拎起書包,拿起“天屎”,往樓下走。
莫莉在背后喊住了她。
朵兒回頭,看見她的臉在笑著,但有些許紅漲,她指著那只小癟面包說,怎么面包不吃了?
朵兒看了一眼移到東墻上的那道陽光,輕聲說,我不餓。
這天中午,在COSTCO超市做收銀員的莫莉,面對這個時間段顧客稀少的店內(nèi)空間,那些巨大的貨架、冰柜,五光十色的蔬菜,突然又想起了早晨餐桌旁的那張小小的臉、那似在回避的眼神。
莫莉感覺心里的憋悶又升起來了,她想,我怎么她了?這樣整天不聲不響的,好似把她自己封閉在一個小氣泡里了。
她想,哪怕你覺得這樣才安全,但讓我和這個家不自在了,越來越不自在了,對我們有什么看法???
她想,什么意思啊,把那坨“天屎”放在餐桌上?
站在收銀臺前的她輕晃了一下身體,對著空中呼了一口氣,好似在吹一團小小的冷空氣。
她又想到老公巴德心不在焉的臉色和三小娃的鬧騰勁兒,她想,我已經(jīng)夠煩了。
于是她掏出手機,找到了一個中國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她說,我是莫莉,你是瑪麗的媽媽嗎?
這是上海的午夜時間,海萍接到了這個說著英語的電話。
海萍的英語聽力不是很好,她模模糊糊地聽懂了一些,但沒完全明白莫莉的意思,只知道她在說自己女兒在她家不太講話。
于是海萍連忙說,莫莉女士啊,謝謝您,這么關(guān)心朵兒,我這女兒比較內(nèi)向,她在你家里不太說話可能是她比較害羞,怕英語講得不好就不好意思開口,希望你們多跟她講講話。
海萍不知道自己的英語表達得對不對,那頭的莫莉有沒聽懂。
放下電話,海萍愣了一會兒,她想,這個住媽想說什么呢?
二
這一夜,在后來的睡眠中,海萍又夢見了女兒方朵兒。
而夢境與之前許多個夜晚夢見她時一模一樣:在大洋彼岸讀書的朵兒,像她小時候討要糖果一樣,討媽媽答應(yīng)讓她回來。
夢境中的朵兒背著一只紅色雙肩書包,睜著懵懂小鹿般的眼睛,小小的臉上有一絲可憐神情,她在問,媽媽,我想回來,我可以回來嗎?
即使在睡夢中,海萍都感覺到有一股酸楚氣息從鼻翼一瞬間沖到了心臟里,漫卷成下墜的氣流,讓身體失重,于是她對朵兒喊:那么就回來,快快回來。
海萍在心痛中醒來。窗外的路燈燈光穿過窗簾縫隙透進屋來,身邊的老公方園在輕微地打鼾。剛才夢中的酸澀氣息似乎已溢滿了房間。
天還沒亮吧。海萍微睜開眼,心想,西雅圖那邊應(yīng)該是中午,朵兒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吃午飯了。住媽莫莉剛才來電話說她不愛說話,不會是不開心吧?應(yīng)該不會吧。
在迷糊與清晰交錯的思緒里,海萍回味著剛才夢中女兒的聲音,它猶在耳畔,讓憂愁彌漫。她想,是朵兒此刻在隔空對我說話呢,還是朵兒又在想我了?會不會那邊有什么不妥?那邊是幾點鐘?
海萍一向?qū)δ概g的第六感有提心吊膽的敏感,于是思緒在這黑夜里迅速清晰起來,而剛才夢中帶來的隱痛感還沒從身軀里逸走,她拉了一下被子,在虛空中對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小身影說:“回來,回來”,好似安慰寶貝,也好似在哄自己。
而另一邊,她聽見心里掠過一聲嘀咕:回來?回來怎么辦?
這是另一道閃電,它讓睡意頓消。
海萍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是啊,如果哪天小囡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淚眼汪汪地問“媽媽,我可以回來嗎”,真的回答她“快快回來”嗎?
憂愁像覆蓋在身上的這床被子,綿密可感。海萍知道自己心里深處的擔(dān)憂。其實從女兒去了海外第一天起,她就開始了這個擔(dān)憂——害怕這小囡哪天突然開口要求回來。
這小人兒是海萍每天的朝思暮想,她雖心疼她小小年紀(jì)人在他鄉(xiāng),但更害怕她回來。
她知道,夢境中自己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恰恰是因為事實上無法答應(yīng)得這么輕快。
窗外,一只夜鳥在咕咕地鳴叫。
海萍想,回來?回來怎么辦?進得了哪所中學(xué)呢?又得去哪兒托人找門路呢?還跟得上這里課程的進度嗎?還對付得了漫天考試和排名嗎?還PK得了這里訓(xùn)練得像考試運動員一樣的小孩嗎?難道晃悠在家里……
吊燈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澤,天花板仿佛低垂到眼前。海萍輕聲說:寶貝,再堅持一下,媽媽知道。
三
秋天的風(fēng)正掠過北美西海岸透徹的藍天。
秋陽照耀著奈特利高中門前的大片草地。方朵兒從課間休息區(qū)敞開的玻璃窗前,聞到空氣里有樹林、海洋的氣息。
這是中午時間,穿窗而入的陽光為休息區(qū)蒙上了一層明媚的暖色,映著滿屋神情各異的孩子臉,金發(fā)、黑發(fā)、白膚、黃膚、黑膚,他們在說話、吃東西、擁抱、親吻……喧嘩聲浪,洶涌著鬧哄哄的青春氣息。
方朵兒正坐在臨窗一角,直披黑發(fā),大眼睛,小臉蛋,灰色套頭衫,有些瘦。
與媽媽海萍在大洋彼岸夢境里的情形有些不一樣,現(xiàn)在的她還沒有想著回來。
如果說這一刻她確實想起了家,那是因為面前這份悲哀的午餐,以及與饑餓感一起滾滾而來的郁悶。
這是一塊冷硬的比薩。
在此刻滿屋的明媚光線下,它像極了一塊銹鐵。
比薩上抹灑的蕃茄醬已經(jīng)干冷,如果把它拿去物理教室的微波爐里熱一下,可能會更干硬,更像銹鐵。
但即便如此,它也來之不易。
這是她昨晚好不容易從住媽莫莉家的晚餐桌上留下來的。
這真是一個奇葩之家,至少在朵兒現(xiàn)在看來,自己還沒徹底抓狂已屬神經(jīng)大條。
其實,對于朵兒而言,昨天那頓早餐沒有自己的煎雞蛋,還真是小事一樁,更讓她不舒服的是,比如:住媽莫莉知道每天早上往自家三小娃書包里塞點什么吃的東西,讓他們在幼兒園、小學(xué)當(dāng)午餐,但卻好像記不住寄宿在自家的這個中國女生也需要吃午餐。
其實,從朵兒一年前由當(dāng)?shù)亟逃龣C構(gòu)“留學(xué)生事務(wù)處”安排住進這家HOMESTAY的第一周起,她就不指望這家人會為她準(zhǔn)備帶去學(xué)校的午餐了,但在蠻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是多么希望這家人能從前一天的晚餐中留下一份給她當(dāng)?shù)诙斓奈绮?,但沒想到,連這也做不到。事實上,不少寄宿在清貧家庭中的同學(xué)就是這樣帶午餐的,這是最基本的配置,但朵兒所住的這一家卻做不到。
為什么做不到?那是因為每天不管住媽莫莉做了多少量的晚餐,一旦上桌,這家人總?cè)缦須堅疲詡€底朝天,他們好似永遠不明白可以給這個外國女生留一點作為她明天的午餐,也好像忘記了根據(jù)寄宿協(xié)議,這個中國學(xué)生帶去學(xué)校的午餐需由他家提供,她的住宿費里已包含了此項支出。
對于這一家的晚餐,朵兒有如下觀察:
一、住媽在COSTCO超市做收銀員,每天下班后,得先去三個地點接三小娃,然后趕回來做飯,時間比較趕,所以大都用超市出售的半成品比薩餅坯烤一下,或者心急火燎地煮一鍋意面,灑點蕃茄醬,就算主食了。這比薩餅或意面上桌,分成每人一塊或一盤,就無所剩余了。
二、這家三個鬧騰小娃食量較大,無論什么東西上桌,呼拉一下就沒了,當(dāng)然,如果朵兒不需要帶飯,她也會承認(rèn)這是三熊娃的亮點,不挑食,什么都吃,住媽的比薩或意面永遠是一個口味——蕃茄醬味,但三小娃從不抱怨。
所以,昨晚如果不是住爸巴德出差回來,意外地帶回了一大份牛肉餡餅,莫莉做的比薩是留不下現(xiàn)在擺在朵兒面前的這一小塊的。
這毫無疑問。
昨晚,朵兒見桌上多出了一份比薩,就飛快地把它盛進了自己的餐盤,才留作了今天的午餐。
它來之不易,雖然像一塊銹鐵。
此刻朵兒瞅著它,心想,今天它幫自己省了4美元。
是啊,否則朵兒就得像平時中午那樣,去學(xué)校訂餐部買那里的漢堡、三明治、壽司,每份4美元至6美元。
這樣的計算,朵兒已嫻熟于心了:由于莫莉家不提供午餐,自己每天就要多花四五美元,一個月就近百美元,換成人民幣不少了。朵兒知道媽媽海萍會心疼的,因為住宿費里本已算進了午餐。
我們可是工薪家庭呢。朵兒的糾結(jié)也在這里。
其實這個年紀(jì)的中學(xué)生與大人的心思是一樣的,她想著的事,總想有個結(jié)果,尤其去年剛來這家HOMESTAY的時候,朵兒曾幾次向住媽莫莉提過帶午餐這事,她相信莫莉是聽懂了,因為莫莉答應(yīng)晚餐多做點,但是,莫莉到底多做了多少朵兒可沒感覺出來,因為每天的晚餐依舊被一掃而空。所以朵兒也就不想說了,不好意思再說了,但心里因為這事沒結(jié)果,她無法不在乎。
朵兒想,還有什么好說呢?是因為你太忙,顧不上,還是太省,還是無心,還是有意,還是看不起我是中國小孩?可能都有,也可能你會說全都沒有。但不管你怎么說,我心里有數(shù),又不是只有這一樁事,所以我不想說了,說了也沒什么用,但別以為我不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不想跟你多說什么。
所以朵兒在這個家里言語漸少,尤其與住媽莫莉之間。
她最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說話。朵兒心想,她還裝作不明白跟我媽告狀,好不好笑啊,幸虧我媽英語不好。
昨晚媽媽海萍與朵兒通視頻時,說了莫莉來過電話。海萍這人有些主觀,她問朵兒,你是怕英文說得不好,所以不太敢跟他們說話吧,朵兒,膽子要大,他們不會笑你的,要多跟住媽一家聊聊天,這對提高你的英語口語有幫助。
朵兒嘴上回答“嗯,是的”,而心里想,我現(xiàn)在明白了,一個人高不高興說話,其實跟口語好不好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但她怕媽媽擔(dān)心,連聲答應(yīng),好的,我知道了。
“嗨,瑪麗?!?/p>
一個穿連帽套頭衫的男孩,從休息區(qū)那頭向朵兒走過來,可愛地伸著一只手臂,來了個輕巧拋物手勢,向朵兒晃了一下手里的東西。
朵兒笑笑,說,洛克,老奶奶又做好吃的了?
這個被叫作洛克的中國男生,大眼睛,面容靈氣,長得蠻好看,挺像TFboys的王俊凱。
洛克說,那當(dāng)然。
他手里的東西是一只紅藍雙色飯盒,里面裝著兩塊蘋果派,精致、豐腴,溢著棕色糖醬,上面鋪的烤蘋果片像層層花邊,還點綴了櫻桃和草莓切片,有珠光寶氣的質(zhì)感。
朵兒知道他又來顯寶了,他在得意他的HOME-STAY呢,另外,這也是他為了讓她嘗一下,因為他知道她家不提供午餐。
他就是這樣好人。所以朵兒很配合他的心情,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了一聲:“哇噢”。
人與人的運氣是不能比的,每次在這個休息區(qū)遇到好心腸的洛克,朵兒都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比如,與自己的“奇葩之家”相比,這位洛克撞上的住媽竟然是一位廚師!而且還是退休的廚師老奶奶!有的是時間和愛心。
這就使得他帶來的午餐,哪怕是最簡單的壽司,都漂亮到讓奈特利一眾中國小孩羨慕得快要昏過去。
洛克真是太好運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可愛,到哪兒都招人喜歡,住媽喜歡他。
此刻朵兒對著蘋果派,吐了吐舌頭,像只小猴般伸出手掌笑道,吃點。
洛克在她身邊坐下,把飯盒遞給她。朵兒從蘋果派上掰了一小塊往嘴里放。洛克說,拿一塊去好了,我吃一塊夠了。
沁人心脾的甜美讓朵兒瞪大眼睛,她對洛克驚呼道,哇,超級美味!
在奈特利高中,朵兒與洛克比較熟悉,上科學(xué)、數(shù)學(xué)、COOKING、微積分、計算機課程時常碰在一起,兩人的強項都是理科,比較聊得來。但朵兒知道自己與這男孩還是有本質(zhì)的差距的,這差距就是腦袋本身,怎么說呢,他應(yīng)該是科學(xué)家的那種腦袋吧。
這小帥哥永遠這么樂呵呵和好心,在這所學(xué)校里很有人緣。朵兒在一堆中國同學(xué)里比較喜歡他,知道他比自己早一年來奈特利,是從廣東的一所國際高中過來的。
但她覺得他的口音像北方人,長得也不像廣東人。
現(xiàn)在,朵兒咬著蘋果派,心里在說“洛克,你真好運”,而嘴上就問了這個疑問:洛克,我聽過你跟同學(xué)講廣東話,但你又有北方人的口音,你是哪里人呢?
她以前從沒問過洛克的老家在哪兒,包括他的中文名是什么。這個學(xué)校的中國學(xué)生很少想起來問彼此的中文名,有點怪吧,人到國外就是這樣的。
洛克怔了一下,用有點搞笑的,又有點自詡的口吻說,我嘛,是蠻有來歷的,真的,這里面還有個丹尼爾老師。
洛克一邊拿起飯盒里另一塊蘋果派準(zhǔn)備吃了,一邊準(zhǔn)備給朵兒講講他的丹尼爾老師。
但今天他沒有講成。
因為這當(dāng)兒七八個女生正從他們桌旁走過去,她們看到了朵兒和洛克坐在這里樂呵呵地聊天。其實朵兒剛才也注意到她們了,她們是從休息區(qū)右側(cè)的“國際學(xué)生辦公室”走出來的,都是中國小孩,走在前面的高個漂亮女生穿著黑色短風(fēng)衣,戴著黑線帽,她叫蒂娜,朵兒知道她的中文名是楊冰。
現(xiàn)在楊冰沖著他們笑道:嗨,洛克。
楊冰的眉目在生動地跳躍,神情與照進這屋子里的陽光一樣明朗,她走過來,瀟灑地一伸手,拿過洛克手里的蘋果派,掰了一半往自己嘴里放,把另一半還給洛克,并問他,星期天跟我們?nèi)タ慈聂~回流嗎?
星期天?洛克聳聳肩膀,說,蒂娜,星期天上午我要去社區(qū)做義工,教老爺爺老媽媽學(xué)英語。
他又扭頭朝向朵兒,仿佛求證道:瑪麗,這個星期天我們得去蒙德社區(qū)英語班幫忙,是不是?
朵兒點頭。她也在那個英語班做義工,還是洛克介紹過去的呢。這里的高中需要“義工學(xué)分”,比朵兒早來一年的洛克知道去哪兒當(dāng)義工,所以帶朵兒一起在蒙德社區(qū)英語班輔助老師教學(xué),班上學(xué)生大多是隨子女移民過來的中國老人。
朵兒笑著,問楊冰,嗨,你們?nèi)ツ膬嚎慈聂~呢?
楊冰好像沒聽見,她在與洛克商量:那么,下星期天你有沒時間呢?
朵兒微笑著聽他們說話,但其實,這個英文名叫蒂娜的中國女生楊冰最近這一陣讓她有些發(fā)怵。
因為她感覺近來楊冰突然對她有些冷面了,而原本兩人是挺要好的朋友。這個開朗的漂亮女生,其實是奈特利高中第一個跟朵兒說話的人。記得朵兒剛?cè)雽W(xué)的那天早上,在教室門口,楊冰笑著對她說,嘿,我是楊冰,也叫蒂娜,你的發(fā)卡很可愛,現(xiàn)在中國都流行這個嗎?
原本兩個人一直蠻要好的,朵兒還去楊冰家玩過。楊冰5年級就來西雅圖了,她不住HOMESTAY,她與另外三個妹妹住自己家,她爸在這兒買了房子。
朵兒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么,楊冰突然對自己轉(zhuǎn)冷了。即使朵兒主動搭話,她也愛理不理,頂多“嗯哈”一聲。這也太怪了。朵兒覺得不太舒服,還因為學(xué)校里不少中國女生聽楊冰的——即使楊冰不是男生眼里的女神,也一定是女生中的老大。正因為這樣,朵兒感覺那些女生也與自己有些疏遠了,她們眼神閃閃爍爍的,好像自己怎么了。
難道就因為我成績比她們好?也不會啊,國內(nèi)女生們會在意這個,但在這里她們不會。
現(xiàn)在,楊冰和洛克說話,一直沒接朵兒給她的笑臉。
楊冰看自己邀不動洛克去看三文魚,就聳聳肩,說,好,那以后再找機會吧。然后,就帶著那些要好的女生們一起走了。
洛克將半塊蘋果派塞進嘴里,笑道,我自己才吃了這么點。
朵兒說,誰讓你這么好心,這下你可要餓著了。
洛克拿過朵兒面前的那塊比薩餅,說,那我吃了哦。
他就把這塊像銹鐵一樣的面餅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在朵兒后來的回想中,她懷疑這一天后面發(fā)生的事,可能與分享“銹鐵”、蘋果派的那種易使人誤解的氣氛有關(guān),她有點八卦地猜想:楊冰是不是對洛克有點那個?
這天下午3點鐘,學(xué)校放學(xué)了,朵兒背著書包,沿著操場后面的馬路往公交車站走,她準(zhǔn)備去那兒乘車,回HOMESTAY莫莉家。
快走到車站的時候,幾個女生“呼拉拉”地從她身后走上來,越過她,往前走,強勁的風(fēng)勢讓她避閃了一下。
她們中當(dāng)然有楊冰。
朵兒注意到,原先在她身后有說有笑的她們在掠過她之后,就沒了聲音,一個個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其中那個穿藍色沖鋒衣的米婭還回頭看了朵兒一眼。
朵兒到車站時,發(fā)現(xiàn)她們已經(jīng)在那兒了。朵兒想跟米婭說話,剛開口問她有沒看最近的《頭腦特攻隊》,楊冰就貼過來說,你說我什么?
朵兒一怔,她注意到楊冰發(fā)紅的臉蛋上好似閃爍著無數(shù)小火苗。朵兒說,我沒說什么呀。
楊冰說,你總在說我還裝沒說,當(dāng)我是傻瓜啊。
朵兒心里的火氣也在上來,瞅著她,說,我怎么你了?
楊冰伸手輕推了她一把,說,了不起什么呀,問個作業(yè)都不愿意講。
楊冰這突然的舉止和言語,讓朵兒蒙了。楊冰又推了她一把,這次用力比較大,朵兒打了個趔趄。楊冰說,了不起呀,還有,別整天黏著洛克說我壞話。
朵兒心想,我哪有啊,原來你喜歡洛克呀。朵兒伸手反推回去,脫口而出,你喜歡洛克???我和他又沒什么,你去喜歡好了。
朵兒眉目間的銳利,讓楊冰心里的火苗往上騰。楊冰攥住朵兒的手背,把她撞到候車亭的玻璃板上。
在一旁等車的幾位男生注意到倆女孩的爭執(zhí),都“哎”地叫起來,把她倆攔開。
切。楊冰甩開手,瞥了朵兒一眼,帶著同她一起的那幾個女生穿過馬路,往一百米開外的星巴克走。
朵兒臉龐通紅,腦袋里“嗡嗡”響:怎么了?怎么回事?她犯什么瘋了?
后來坐在36路車上,朵兒發(fā)現(xiàn)自己手背上有一塊烏青,發(fā)悶的那種痛。
到沃爾瑪站,朵兒下車,等換乘17路車。站臺上沒有別人,秋風(fēng)吹蕩,有些冷,面對車來車往的馬路,她實在忍不住了,“嗚嗚”地哭起來。她手拎的方便袋落在地上,那只藍色小飯盒掉了出來。她泣不成聲。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呢喃:“媽媽?!?/p>
四
三天后,臨近中午時間,海萍正在李行長辦公室里與領(lǐng)導(dǎo)談話,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女聲:您好,是潘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低聲說,我有事,在開會。心想,可能是騷擾電話。她撳掉了手機。因為李行長在跟她談的事,與她關(guān)系重大。
這是一家國有商業(yè)銀行的上海分行行長辦公室,深棕色的寬闊辦公桌,長排書架,闊葉綠植,墻上掛著書法作品“志在千里”……海萍是銀行的普通職工,平時很少來領(lǐng)導(dǎo)這兒。
李行長戴著眼鏡,有些胖,他告訴海萍這次競聘她被選上了,分行想派她去金山支行做副行長。
競聘上了,這似乎在海萍的意料中,又好像在意料外,但去金山工作,則完全在意料之外。
競聘演講是三天前舉行的。這次上海分行拿出了較多的部門副職,讓員工競聘,比如個人金融業(yè)務(wù)部、公司金融業(yè)務(wù)部、銀行卡業(yè)務(wù)部的副經(jīng)理崗位,以及青浦支行、金山支行的副行長等職位。
報名參加之前,海萍是有猶豫的,因為沒把握。這樣的機會,如果是前幾年,對海萍來說勝算會更大一些,她的年齡更有優(yōu)勢,但那時候朵兒正一路小學(xué)、中學(xué)、中考,接送、補習(xí)、陪跑,海萍的精力全圍著朵兒轉(zhuǎn),哪還有別的心思啊。人這一生,無論哪個年齡段,都有它不可抗拒的邏輯安排,而機會可不是這樣,一晃眼,幾年過去,如今這里是一茬茬的年輕人,連90后都已經(jīng)登場了,不少小娘子機靈,好強,學(xué)歷也高,并且能說會道,所以這兩年競聘上來的不少是她們。
以海萍的性格,沒那種主動性,低調(diào)慣了,當(dāng)群眾慣了,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那點工作,上班來人,下班回家,也還湊合,當(dāng)然偶爾也會對自己在單位的處境有些在意,比如,那幾位近年提拔上來的小娘子,收入比她高很多。她知道那些崗位雖然考核要求高,但以她在這里做了這么多年的業(yè)務(wù)能力、經(jīng)驗、資歷,不會比她們更應(yīng)付不了,只是她不會向領(lǐng)導(dǎo)要,不主動,不聲不響的,所以每次單位崗位調(diào)整,她都會被忽略過去。
但這一次不一樣,一則崗位多,連那些業(yè)務(wù)能力比她弱太多的都在報名,二則崗位年薪對她的吸引力比以前大,因為最近這一年部門經(jīng)理年薪又列高了一層級,當(dāng)然,工作壓力也有所增加。
海萍想,如果一年獎金多10萬至20萬,那么朵兒的生活費就有了,接下來,朵兒要開始讀大學(xué)了,更需要錢。
這么一想,她心里就有些急切了,也更有些不平了,憑什么每次老實人都吃虧,又沒少干活。
這是人到中年的壓力。于是她就去報名了。
結(jié)果,競聘那天,她的演講很動人,因為給人實實在在、恰如其分的感覺,就像她這個人,平時不顯山露水,但偶爾派給她做點什么事,別人就會感覺出她的靠譜來。其實私底下喜歡她的人也不少。
她在演講中這么說,“以前沒來參與過,這次為什么突然來競聘了,是因為女兒去了國外,自己有些時間了。女人到這個年紀(jì),才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最好的、適合做事的時間實在沒多少,圍著小孩、圍著家里轉(zhuǎn),不轉(zhuǎn)也不行,留給自己的時間少,而時間過去了就不會再有了……”
底下的很多女同事聽出了共鳴。于是都覺得她該上。是啊,她早該上了,她比那幾位張揚的看著就舒服很多啊。
果然,今天領(lǐng)導(dǎo)約談,說投票出來了,票數(shù)很高呀,想安排她去金山支行當(dāng)副行長,因為那里需要她的經(jīng)驗和資歷,再說,另外那幾位競聘上的女同事家里小孩還小。
海萍心里喜悅、猶豫、糾結(jié)交錯:
去金山上班?這樣的話,每天要轉(zhuǎn)地鐵、公交,花幾個小時在路上折騰,累不說,家里也不可能顧上了,方園怎么想?
她有些心煩,但轉(zhuǎn)念想:支行副行長,也是個機會,甚至從后面發(fā)展來說,必不可少。
所以,她對李行長說,很感謝領(lǐng)導(dǎo),但還要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見,因為上班的地方比較遠,可能會影響到家里人的生活安排,自己和老公兩邊的老人年紀(jì)都比較大,所以要征得他們同意。
李行長笑著點頭,表示理解,說,好,你好好考慮,我等你的消息,這事也不急,要上任,也要到明年1月份了。
海萍從李行長辦公室出來,走下樓梯,心里又有些不爽了:這次陳娜也上了,她的情況跟我一樣,她小孩也在國外,為什么她可以不去金山而要我去?
這時,海萍的手機響了,接聽,是一個女聲:你好,是海萍女士嗎?我姓董。
海萍想起剛才在李行長辦公室里接過她的電話,現(xiàn)在對方去掉了自己的姓氏直接稱呼“海萍女士”,像是在營造親切感。
海萍問,哦,你好,什么事?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方朵兒一位同學(xué)的媽媽,有些事想跟你講。
海萍一愣,一邊說“哪個同學(xué)的媽媽”,一邊將朵兒初中、小學(xué)不少同學(xué)的媽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那頭說,哦,海萍女士,我在你單位對面,我現(xiàn)在可以過來嗎?我想當(dāng)面跟你聊聊。
對面?海萍有些奇怪。透過銀行落地玻璃門,她往外面看了一眼,中午時分的馬路上,車輛、行人不是很多。
是的,我在你對面的藍江文化大廈下面,我馬上過來。這個女聲說。
她不僅知道海萍上班的地點,好像還掌握了銀行中午吃飯休息的時間表,她是誰???
海萍問,你好,是哪位家長,有什么事嗎?
海萍現(xiàn)在心里有事,不太有情緒跟她會面。
海萍想,可能是朵兒哪個初中同學(xué)的媽媽吧,那個班級有個家長最近得了肺癌,“初中家長微信群”里最近在商量捐款。這些小學(xué)、初中家長群,可沒隨各家孩子畢業(yè)而散伙,家長們至今還在群里交流信息,比如留學(xué)啦、選專業(yè)啦,有些談得來的還經(jīng)常聚會,個把還想結(jié)親家呢。
海萍問,不能電話里說嗎?我中午還有事。
海萍說的是實話,現(xiàn)在她急著想打個電話給方園,問他要不要去金山當(dāng)這個副行長。
那頭的女人有些直拗,說,只一點點時間,我過來了。
三分鐘后,她出現(xiàn)在海萍面前時,海萍覺得很奇怪,不認(rèn)識,沒見過。
這是個與海萍年齡相仿的女人,在柔和地笑著,但氣質(zhì)的底子里是硬朗的,是屬于那種穿套裝、利落的女人。
事實上她確實穿著一襲煙灰色套裝,項間系著一方藍彩絲巾。
她伸手過來,握海萍的手,說,朵兒媽媽,不好意思,這件事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小孩不懂事,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啦。
她不停鞠躬的樣子,使她像個日本女士。
海萍沒明白她在說什么,看著她滿臉惶恐和謙卑,傻眼了。
這女人說,我小孩因為一點小事,與你們家朵兒發(fā)生爭執(zhí)了,還推搡了,把朵兒弄痛了。
海萍聽清楚了她的話,但一下子對接不上。朵兒不是在西雅圖嗎?
海萍問,推搡?你們小孩是誰呀?我女兒在西雅圖哪。
這女人說,我女兒也在西雅圖,在奈特利中學(xué),她叫楊冰。
這下海萍明白了,但心里還像在做夢,這女人說朵兒跟同學(xué)在那邊鬧矛盾,什么時候的事?朵兒怎么沒發(fā)微信跟我們說?
海萍問,怎么了?鬧什么不愉快了?
因為雙方孩子都是女生,哪怕這女人提到“推搡”這個詞,海萍也沒覺出厲害程度。
這女人嘴里還在忙不迭地道歉,看得出她替自家小孩覺得有多對不住。
她說,朵兒媽媽,就是大前天的事,傷可能沒有,女生之間的拉扯,也不會有多大的力氣,只是我們女兒個子比較大,可能有點蠻,把朵兒弄痛了,實在對不起。
她說得吞吐,海萍倒是踏實下來,一是女生拉拉扯扯,不可能是什么真的打架;二是這人倒是挺有修養(yǎng)的,有些小孩打了同學(xué),家長還不認(rèn)呢。
于是海萍放緩口氣,反過來寬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孩嘛,還都是小孩,鬧鬧別扭,說不定過兩天就好了。
哪想到這女人抬起頭看著海萍,臉上滿是小心翼翼。她說,是學(xué)校打電話過來反應(yīng)這個情況的,學(xué)校是當(dāng)回事的。
這讓海萍一怔,問,為什么打架,學(xué)校沒說嗎?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據(jù)說主要是跟問作業(yè)有關(guān),還說好像跟個男生有關(guān),我想不會是兩個女孩都比較喜歡那個男同學(xué)吧,唉,怎么說呢,應(yīng)該說是我們家的這個不對……
啊?海萍呆住了。這事一下子讓她覺出不對勁了,是啊,要不這個媽會上門來嗎?
什么情況?海萍心想,問作業(yè),小器了不肯告訴同學(xué)?男生,別是交男朋友了?還打架,還被人打痛了?學(xué)校反映問題來了?什么情況?
海萍幾乎想立馬打開手機,趕緊找Wi-Fi,聯(lián)線,追問朵兒。
那女人瞅著海萍變化了的臉色,連聲說:“對不起!朵兒媽媽,是我們小孩不對,沒教好,我看是我家那邊幫管的人有問題,沒管好……”
海萍問,是你們住的HOMESTAY?
她說,不是,我們小孩住自己家,你看看,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傻眼了,連學(xué)校都打電話、發(fā)郵件過來,說我這個女兒因為同學(xué)間的小糾紛而生事,我都傻了,我從來不作興小孩這樣的,我們小孩原來是很乖的,很好說話的那種,你看看,現(xiàn)在成這樣了,你說說那邊看管孩子的人有看好嗎?還說看得很好呢,這樣的人能看好嗎!朵兒媽媽,實在對不起。
她嘴角輕撇了一下,接著說,不僅沒看好,還以為不要緊,開什么國際玩笑,我知道北美地區(qū)對這種學(xué)校里的打鬧事件是看得很嚴(yán)重的,這不,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我也不知道后面會怎么處理,校方說還需調(diào)查,讓我先對小孩進行心理教導(dǎo)。以我的感覺,如果嚴(yán)重的話,小孩可能會被學(xué)校警告,朵兒媽媽你知道嗎,三次警告小孩就會被遣返……
這樣??!海萍失聲說,那朵兒她們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學(xué)校不跟我聯(lián)絡(luò)?
女人說,朵兒沒事,錯的是我們,是我們楊冰先推搡她的。
現(xiàn)在海萍開始心疼女兒了,她還一下子想到了前些天在美國開庭的“加州中國小留學(xué)生欺凌同學(xué)案”,心里就亂了。她想,原來朵兒是被人欺侮了,真的沒傷著嗎?
而這女人,猶豫了一下,好似求情,對海萍說,如果那邊接下來再來調(diào)查了解,朵兒媽媽,能不能讓朵兒幫我們說說,說我們楊冰認(rèn)錯了,會改的,朵兒媽媽,否則我們楊冰會被送回來的,她前面已經(jīng)有一次警告了。
現(xiàn)在海萍明白了,這個家長挺有修養(yǎng)是有原因的。是在私下商量,想淡化擺平這事,因為擔(dān)心學(xué)校繼續(xù)調(diào)查。
海萍嘴里嘟噥道,我得問下朵兒這事。而她心里則是不痛快的。她想,如果真的有事,家長這樣商量,也是違反那邊規(guī)則的,媒體不是說“加州中國小留學(xué)生欺凌同學(xué)案”中就有這樣的情況嗎?
海萍臉上的神情似乎讓這女人看出了她此刻的想法,這女人突然就哭了,她站在銀行大廳墻角的立柱旁,淚如泉涌,她呢喃,朵兒媽媽,要幫下我們的,我們錯了。
她還說,那邊看孩子的人有問題,這樣的人能看孩子嗎?
五
這個女人說她叫董勝男。
她沒說她的職業(yè),家在這座城市的哪里,只透露了她有一個女兒叫楊冰,也在遙遠的奈特利中學(xué)。
等她從銀行大門出去后,海萍趕緊來到銀行三樓的小會議室,這里有Wi-Fi,而且沒人。
海萍打開微信視頻,“叮叮咚”,向朵兒發(fā)出連接呼叫,但朵兒那邊沒回應(yīng)。
這個時間點,朵兒應(yīng)該在HOMESTAY她的小房間里做作業(yè),也可能小房間信號不好。
海萍想,也可能她手機在充電,或者在洗澡,所以沒聽見。
海萍心急如焚,聯(lián)了半個小時,卻一直沒等來朵兒的回應(yīng)。銀行午間休息時間結(jié)束了,她只好下樓去上班。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海萍在柜臺里忙碌得無法停歇,而耳畔的“叮叮咚”仿佛一直在響,不安和疑惑時時浮上心來。
于是這個晚上,方園下班回到家,就面對了海萍攤在他面前的這份疑惑和焦慮。
方園的表情是一樣的驚訝,啊,朵兒吃虧了?問作業(yè),不肯講給人家聽?小女孩就這么小器?爭風(fēng)吃醋?還這么小的人哪,喜歡男生了?怎么可以?。?/p>
夫妻倆在分析這事的過程中,心里越來越毛。糾紛?小心眼?男生?早戀了?推搡,這不就是搶男朋友嗎?那邊還真的是這樣開放啊,女生要搶男朋友的?這是什么中學(xué)?。?/p>
他們恨不得立刻趕過去問,朵兒,這是怎么了?受傷了沒有?
他們恨不得立刻讓學(xué)校警告那個先動手的女孩,你以為在國內(nèi)啊,想欺負(fù)人就欺負(fù)!
這個時間點,西雅圖那邊已是半夜,朵兒應(yīng)該睡著了,所以他們沒視頻連線朵兒。
海萍想起了中午時董勝男哭泣的臉,現(xiàn)在覺得她蠻精明的。
海萍對方園說,原諒?她女兒她沒教好,危機公關(guān)倒是做得挺快的,她女兒被家里寵成了“霸王花”,萬一朵兒心理受影響,要她負(fù)責(zé)。
方園的想法卻與海萍不一樣,他說,如果事情不是太重,那還是淡化好,否則變成了一個事件,眾目睽睽的,也會影響小孩的心情,朵兒一個人在那邊,還是太平一點好。
海萍說,那也不是你想淡化就淡化,你以為是在國內(nèi)啊,由你們自己說了算?
她想到董勝男說她家在西雅圖是有房子的。她說,那些有錢人還以為是在國內(nèi),什么事都可以擺平。
雖然海萍對“淡化”其實也理解,但對這一點蠻不爽。
夫妻倆越想越急,再計算那邊的時間,是早晨5點,待會兒朵兒就醒了,然后匆匆起床,就要搭車去上學(xué)了……這樣看來,一大早不該讓她心亂,那么,就等她今天放學(xué)回家后,再與她談。
夫妻倆盤算朵兒那邊放學(xué)后適合長聊的時間,正好是上海的中午,而中午海萍方園都在單位里,那么,就請假趕回家來吧。
這么想妥之后,海萍給朵兒發(fā)了條微信:今天放學(xué)后,媽媽爸爸要跟你視頻通話。
辦妥這些,海萍感覺好像還有什么事沒做完,一下子又想不起來。等到洗臉?biāo)⒀罆r,才想起今天本來還有一樁事要跟方園商量,那就是自己可能會有一頂“小烏紗帽”,但得去金山支行上班,去不去呢?
她問方園。
方園也是單位里的群眾,他有些高興老婆升職了,但是如果每天在市區(qū)與金山之間趕來趕去,那也是辛苦的。
他拿不定主意,就說,要不再想想,到底去那兒有什么實惠?
是的,今晚心里好像已沒空間想這事了。與大洋彼岸女兒的麻煩相比,其他好像都不那么緊急了。
六
一只海鷗從窗前掠過去,在暮色中像一片輕捷的紙片,窗外的樹木在迅速暗下來的光線中成了剪影。
朵兒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做作業(yè),小書桌上亮著一盞臺燈。
朵兒的小房間位于莫莉家二樓的最外側(cè),靠近扶梯。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許多衣服壘在床邊,因為衣柜太小了,放不下。
朵兒做了一會兒作業(yè),想到今晚爸媽要跟自己通視頻,就站起身,準(zhǔn)備先去浴室洗澡。
昨天晚上媽媽視頻呼叫她時,她在洗澡,沒聽見。今天早上看見了媽媽發(fā)來的微信。朵兒不知道爸媽找她有什么事,因為平時約定的通話時間都是星期六晚上,上海那邊正好是星期天中午。
朵兒拿起換洗衣服,走出房間,順著幽暗短窄的過道,往扶梯方向走。浴室在樓下。
朵兒聽見三小娃在餐廳那頭吵鬧。這三小娃讓她心煩。當(dāng)然剛來的時候也喜歡過他們,外國小孩,金發(fā),藍眼睛,像洋娃娃一樣,多好看啊,但一天天下來他們就讓她心煩透了。
因為他們老是來搗亂,比如在她做作業(yè)的時候,溜進她的房間,從后面“啪”地推她一下,然后跑掉,希望她去追他們,或者來搶她繪著圖的紙,嚷著自己也要畫。
其實中學(xué)生朵兒自己也還是小孩,她不會且沒時間、精力哄小娃,所以心里就惱。而三熊娃卻好像從惹她惱火這事中覺出了樂趣,還因此玩HIGH。他們這是在作弄人呢,還是因為沒人陪玩所以喜歡她?
朵兒的惱火還在于,住媽莫莉、住爸巴德壓根兒不管這些小孩圍著她吵,好像壓根兒不在意自家接收的這女生讀書需要安靜。
剛才朵兒做作業(yè)時,查理就“啪嗒啪嗒”跑到她的房間來,要爬到她的床上去玩,而杰克趁機進來翻她的書包,想找那只“天屎”鑰匙扣,結(jié)果兩熊娃被她拎起來,關(guān)出了門外。朵兒希望等會兒與爸媽通話時,熊娃們可別吵著要進她的小房間來。
朵兒走到扶梯口,在小孩的嬉鬧聲中,聽見住爸住媽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爭吵。
在這個家里,住爸巴德先生多數(shù)時間里像個影子,他是附近一家貨運公司的司機,經(jīng)常出車去洛杉磯、舊金山、溫哥華。不出車的晚上,他不是沉默寡言地待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體育頻道,就是在看手機,三小娃似乎也知道老爸是個悶人,所以很少纏他。只有當(dāng)住媽莫莉與他爭吵的時候,他突然而發(fā)的暴躁之聲像雷鳴一樣在屋子里滾動,你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感。
每逢這時朵兒總是感到心悸和難堪,不知自己這個寄居者,是裝作沒聽見呢,還是去勸一聲?裝作沒聽見是不可能的,在這么個房子里怎么可能沒聽見這般風(fēng)暴襲過呢。但去勸的話,她這個中學(xué)生可不知該如何勸起,因為這兩口子爭執(zhí)的,除了小孩,還有花錢、家務(wù),以及掙錢少。
住爸巴德其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但他心不在焉又略有心事的沉默樣子,會讓身邊的人著急。住媽莫莉是個上班忙碌、下班持家、快累趴下的女人,她對他可能有些心急吧,比如有一天朵兒聽見她在罵他:我們總不能永遠租房過日子吧!你愛我嗎,愛我嗎?
他們這HOUSE是租來的,為了減掉點房租,所以他們也做HOMESTAY接收外國學(xué)生。有時候在住媽住爸的爭吵聲中,朵兒會忍不住同情住媽莫莉一點,雖然自己不喜歡她,但同情還是有一點兒的,因為看著她那樣忙亂。朵兒想,莫莉起早摸黑的,最初嫁給他是看他長得好看吧?
此刻,朵兒拎著裝有換洗衣服的塑料袋,走到了一層。
現(xiàn)在她聽見在這吵鬧聲中,還有一陣陣搖滾樂從一層頂頭那間小房間里傳來。朵兒知道那里住著一個來自巴西、頭上扎著許多漂亮小辮的女生,名叫布蘭妮。
布蘭妮與朵兒年紀(jì)相仿,不同的是,她來這里的高中作兩個月的短期訪學(xué)。在朵兒看來,這其實是來西雅圖玩。確實,布蘭妮平時總是在外面玩,或者帶同學(xué)來這里。他們在這里聚會的時候,音樂聲大到讓朵兒明白了巴西人為什么愛跳舞。因為那種音樂讓人血在燒。當(dāng)然,他們聚得多了,也吵到了朵兒寫作業(yè)。
今天朵兒走到浴室旁時,住媽莫莉突然從樓上下來了。
她是不想跟老公吵了,于是甩手而下,臉上還帶著怒氣。她看見了正準(zhǔn)備洗澡的朵兒,就沒頭沒腦地說,嗨,瑪麗,從今天起,洗澡不能超過10分鐘。
在幽暗的過道里,朵兒看著莫莉紅通通的臉,呆住了。
莫莉說,你每次洗澡花太多時間了。
對于朵兒的洗澡時長,莫莉有意見,這是朵兒知道的,因為小女孩妮可告訴過她,媽媽說你洗澡時間太長了,媽媽在給我洗澡的時候這么說。
現(xiàn)在莫莉親口說這事了。
朵兒有些發(fā)蒙,她注意到莫莉的臉上還帶著剛才與老公吵架的余怒,所以顯得很嚴(yán)厲。
朵兒沒吱聲,但向莫莉攤了攤雙手。
莫莉以為這女生沒聽懂,就伸出手指,做了一個數(shù)字10的手勢,說,10分鐘,夠了。
朵兒看見三個小孩子這時像三只小猴,正從扶梯上方探著腦袋看她們。他們中的妮可,學(xué)媽媽莫莉樣,老三老四地向她伸出手指,做了一個10分鐘的手勢。
朵兒說,啊,10分鐘?不夠洗頭發(fā)。
莫莉說,我都夠了,你怎么不夠?
朵兒心想,這奇葩這么省。于是說,我平時洗澡也沒花太多時間呀。
莫莉皺眉,搖頭說,太長了,有時都超過半個小時了。
突然,朵兒感覺手里的衣袋被人一拉,搶走了,是杰克。杰克像個小瘋子“咯咯”地笑著,往樓梯上跑。朵兒伸手去拉他衣服,心里惱火,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玩的,一點都不好玩。
杰克已跑到了扶梯的上端,像只機靈小猴,“刷”地攀在上面了。三小娃在“咯咯”地笑。
莫莉向杰克搖手,說,拿下來,杰克。
杰克沒理媽媽。
有什么好玩的,別以為這是在你們家,就可以這樣作弄外人。朵兒心想,她扭頭不理這熊娃,繼續(xù)對莫莉說,10分鐘洗頭發(fā)不夠的。她撫了一下自己的長發(fā)。
莫莉看著她,搖頭,堅決地說,夠了。
小心眼。朵兒用中文嘀咕了一聲。
朵兒對莫莉說,最少得15分鐘。
莫莉搖頭,指了一下扶梯上的小孩,說,每天晚上你洗澡花那么長時間,然后上樓走動,吵到查理睡覺了。
朵兒眼圈都紅了。那三小娃在扶梯上搖晃她衣袋的聲音,讓她委屈到想哭,她想,你家既然這么嫌棄外面人,那你們向教育機構(gòu)申請做HOMESTAY干嗎?
朵兒有些倔了,說, 15分鐘。
莫莉看著她,眼睛轉(zhuǎn)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一個折中辦法,她指著一樓右側(cè)的一間空屋,說,要不這樣吧,你搬下來住,多洗10分鐘,這樣也吵不到查理了。
她在談條件。
朵兒瞥了一眼那間房,它比樓上自己的小屋要大一點。朵兒心想,搬就搬,搬下來沒準(zhǔn)還清靜點,省得三熊娃老是竄進來,省得老是聽你們吵架,雖然一樓光線比較暗。
于是朵兒點頭,說,好的。
莫莉說,那么多洗10分鐘吧,還有,要記住,每次洗好澡后,要打掃好,擦干浴室地面。
朵兒感覺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她聽見莫莉在對扶梯上的杰克吼:“把瑪麗的衣服還給她,聽見了嗎?”
她聽見莫莉不耐煩地沖上去,把衣袋從杰克手里奪過來,杰克哭了。
這個晚上朵兒洗澡的時候,一直在哭。
淚水與水流在一起流淌,她在水聲中大聲說,我要換HOMESTAY。
后來,她聽見門外有人小聲地打門。她側(cè)耳聽,是妮可。這個小大人,她是提醒自己時間到了吧。這小女孩,人小心細,感覺比她媽還操心這個家哪。也可能窮人的女兒早當(dāng)家吧。這小人兒在朵兒面前,有奇怪的主人優(yōu)越感,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比如,妮可在餐桌上說冰箱里的草莓酸奶是她的。朵兒知道她這么說是因為剛才她看見自己拿了草莓酸奶。再比如朵兒喜歡吃牛油果,從廚房拿過幾次用來配餅干,妮可就說自己也喜歡,所以也是她的。最讓朵兒火大的是,這小人兒還老模仿她的口音,以示她英語有口音。
朵兒沒理門外的聲音。對著門,吐了一口唾沫。
后來朵兒蹲在浴室里一邊擦地,一邊想,你們也沒多愛干凈,這個家有這么干凈嗎?
是的,這個家一點都不干凈,這個家就像一個剛打完仗的戰(zhàn)場,凌亂、蒙灰,雜物隨地堆放,確實像戰(zhàn)場,而且是無心再戰(zhàn)的戰(zhàn)場。
朵兒心想,莫莉,你去看看你們家的冰箱吧,你怎么不打掃好,擦干凈?
那冰箱是朵兒心里的驚懼。每次打開門去拿牛奶時,冰箱內(nèi)側(cè)隔板上的霉花,以及一些食物上的霉斑,讓她害怕它們最后都被這屋子里的人吃下去了。
朵兒擦著地面,淚水滴下來。在這浴室里,她大聲說,必須換,搬走,否則不讀了。
到晚上8點鐘的時候,媽媽海萍、爸爸方園的視頻呼叫來了。
朵兒已經(jīng)坐在了自己的小書桌前,收拾好哭泣過的面容,讓自己笑著,讓他們看不出來剛才受的委屈。
朵兒接通視頻對話,就看見了爸媽的臉在晃動,那邊是中午時間。
她還看見了家里熟悉的客廳、天花板上的吊燈,墻壁上的裝飾畫……它們仿佛散發(fā)著一縷縷暖熱氣流,穿屏而出,讓她鼻子發(fā)酸,想依偎而去。
她對著他們笑,問,老媽老爸,你們沒上班嗎?
爸媽的臉龐挨在一起,湊成手機里滿滿的一框,他們在說,沒啊,正在家里,朵兒你還好嗎?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朵兒有些奇怪。她告訴他們,我很好的。而她心想,他們有什么事呢?可能是要關(guān)照我選什么大學(xué)專業(yè)吧,這是他們最近盯著的事。
老媽海萍神情急切,她問,朵兒,你不是被同學(xué)打了嗎?
朵兒一怔,沒啊。
有沒傷著?
什么?
不是有個叫楊冰的,與你鬧矛盾了嗎?
這你們也知道了?朵兒對他們晃晃頭,說,還好啦,沒多大的事,就推了我兩下。
有沒傷著?老爸問。
沒哪。
真的沒有?爸媽睜大著眼睛,臉上像籠著一團烏云。
手上有點烏青,現(xiàn)在都褪了。朵兒說。
給我們看下。
喏。朵兒向他們一晃手背。
手機屏里,爸媽臉上情緒激烈,他們在問,怎么是沒多大的事,你那同學(xué)怎么可以這樣!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朵兒想起那天車站里楊冰氣急的臉色和那副跩樣,心里有氣在升起來,就是啊,“霸王花”,也不知這朵奇葩到底在想什么。
而她嘴里卻告訴爸媽,因為一點小事,那人偏激了。
爸媽問:到底是什么事,那個楊冰這么蠻?學(xué)校都聯(lián)系她媽媽了。
她媽媽?朵兒心想,難道是楊冰媽媽告訴他們的?怎么可能,她媽居然找到了我爸媽!
朵兒輕甩了一下頭發(fā),笑著寬慰他們道:真的沒什么大事,就是推了我兩下。
爸爸方園叫起來,朵兒別騙我們!人家家長是很鄭重其事來道歉的,不會沒什么事的,否則學(xué)校不會找她家長。
海萍和方園很知道這個女兒去了那邊之后懂得報喜不報憂,這么個小孩就曉得這點了,想想都心疼,所以,現(xiàn)在必須盯著追問。
他們的頭湊在手機屏里,眼睛直愣,像一對憂心忡忡的夜鳥。
于是朵兒說,哦,我初中老同學(xué)岳麗星期天從蒙特羅中學(xué)過來我這兒玩,我給她看了手背上的烏青,結(jié)果她在朋友圈發(fā)了微信,為我不平,她有同學(xué)轉(zhuǎn)發(fā)了,結(jié)果就被傳回我們學(xué)校了,所以學(xué)校就過問了,但現(xiàn)在好了,喏,現(xiàn)在烏青都沒了。
朵兒又向他們晃了一下手背。
但,現(xiàn)在對于方園海萍來說,事兒可不能這么輕易就過去。他們異口同聲地問,學(xué)校態(tài)度怎么樣?那個女生到底為什么事跟你過不去?
朵兒只來得及回答第一個問題——“學(xué)校問過了,不知道會怎么批評她,可能還好吧,事情不大嘛”,就被媽媽海萍打斷了。海萍單刀直入地問,到底是因為問作業(yè)呢,還是因為一個男生?是男生嗎?
朵兒臉紅了,搖頭說,不知道她,反正我不是。
媽媽急匆匆的語氣,好似穿過手機屏幕,涌到了朵兒面前。媽媽說,朵兒,我們是讀書來的,朵兒,我們不能談戀愛的。
朵兒連忙擺手,不耐煩地說,我又沒有。
爸爸明顯拉了媽媽一把,可能他感覺她太直接。他說,朵兒,我們小小年紀(jì)出來讀這點書不容易,媽媽爸爸和你都吃了苦頭,所以要一門心思在讀書上,否則就不值得吃這場苦了。
朵兒懂他話里的意思,連忙回答說,我知道,但根本沒有這事,你們太八卦了。
媽媽還在問,哪個男生???
朵兒真蒙了,嘟噥,那個男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是楊冰可能有病。
她這么說,讓媽媽又感覺到問題的復(fù)雜性和嚴(yán)重性了。媽媽說,你那邊環(huán)境跟國內(nèi)不一樣,要識得人,特別是有些同學(xué),那種富二代、沒心思讀書的,跟我們不一樣,要離他們遠一點。
爸爸“呵呵”笑起來,想放松一下繃緊的氣氛。他說,對啊,朵兒,在那邊爸媽可沒辦法給你把關(guān)了……
朵兒說,知道。而心想,OMG,還要來把關(guān)啊,好像我什么都不懂。
爸爸說,哪怕現(xiàn)在與誰誰誰很要好,也要識得人,防人之心要有的,我們家的小孩一直就只是讀書,比較單純,慢慢要留點心眼,有些小孩去那邊是混混的,不要和他們搭伴。
朵兒知道他說得對,但心里有點煩了。他們不放心的樣子,讓她心煩。
媽媽說,那個男生也要離得遠一些,人家要談戀愛讓他們?nèi)ィ@不是在中國,沒老師管著這事,我們朵兒懂事,我們是來讀書的,每年要花20萬,我們不可以早戀的。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朵兒眼前閃過洛克的臉。她想,天哪,他還不知道人家把他當(dāng)作了早戀男主角吧,這是哪一出??!無論是楊冰還是爸媽,都太可笑了。
朵兒說,我不是說沒有嘛,媽媽,真的沒跟什么男生鬧緋聞,我單身!
媽媽感覺出了女兒的不好意思,就想到了另一個話題。她說,還有,對這件事,也別聲張了,如果校方來了解,最好淡化,我們是女孩子,不喜歡事兒多。
朵兒懂,其實她也怕被人關(guān)注,好在這事除了校方過問,這兩天也沒多少同學(xué)議論了,尤其外國同學(xué)可能還不知道,除了那幾位楊冰的死黨這兩天不太搭理她。
現(xiàn)在爸爸放輕了口吻,說,安安靜靜才能讀書,朵兒,咱們再熬過大半年就可以上大學(xué)了,這陣子咱們的重心就是選擇專業(yè),申報大學(xué)。
提到專業(yè),爸媽一下子就轉(zhuǎn)向了這個話題。
他們問,朵兒,這兩天想好讀什么了嗎?
想好了,心理學(xué)。朵兒回答。
心理學(xué),為什么選這個?兩張臉又挨到了一塊兒,在手機屏里齊聲問。
朵兒知道他們不認(rèn)同。
但她不喜歡他們這樣的話語方式,因為這使她感覺只要是她選的他們都認(rèn)為不對,因為他們已想好了讓她學(xué)什么。
朵兒就說,因為我想對照一下自己心里的病。
對面的爸媽好像瞬間愣翻。這讓朵兒有些想笑。
爸爸開說,心理學(xué)這個專業(yè)太窄,就業(yè)面不廣,再說,這個專業(yè)對語言溝通能力可能有要求,英語不是咱們的母語,以后在美國工作的話,語言表達和文化差異永遠是我們?nèi)A人的短板,所以啊,朵兒,學(xué)這個就不太有競爭優(yōu)勢。
媽媽笑了一下,說,怎么你們這些小孩都喜歡心理學(xué)?朵兒,你以前初中那個班的家長們最近都在群里納悶,為什么自家小孩都想讀心理學(xué)。也真是怪了,無論在國內(nèi)讀高中的,還是在外面留學(xué)的,都說要讀心理學(xué)。
朵兒撇了撇嘴,說,那當(dāng)然,因為他們也想對照自己心里是不是有病。
爸爸可沒覺得朵兒這話有多好笑,他有些皺眉,他在回答媽媽的問題,他說,那只是這些小孩這個階段似懂非懂的,對人的心理好奇罷了,其實做心理研究是很枯燥的,哪有這么好玩,學(xué)這個專業(yè)以后找工作也不容易,哪怕回來也不好找工作。
朵兒問,為什么?
呀,咱中國人可不太看重心理問題。爸爸笑了笑,說,心理上的事我們這邊以前都不太當(dāng)回事,即使當(dāng)回事,咱中國人心里的事兒也太多啦,要看也看不過來啊。
朵兒沒笑,她不太明白他在說啥。但她知道爸媽在強調(diào)選專業(yè)與找工作的關(guān)系,其實這也不是今天的新話題了,已經(jīng)嘮叨了好久了。
所以,朵兒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引導(dǎo)的方向是——商科、計算機。
果然,他們開始說“商科和計算機”了。他們的邏輯一如既往:哪里都需要會計、計算機工程師,再小的公司也需要,所以好找工作,所以要讀商科和計算機。
朵兒對他們嘟起嘴,表示反對。
其實朵兒也沒多喜歡心理學(xué),但她不喜歡當(dāng)會計和計算機工程師則是肯定的。
她對爸媽嘟噥道,我不喜歡,我不喜歡算賬,我學(xué)計算機也學(xué)不到最好,因為我比不了那些男生。還有,我又不想在這里找工作,我要回上海,去上海工作。
她這么說的時候,聽見了熊娃查理在擰門把手,想要進來。她回頭看了一眼,心想,有病啊,說我晚上洗澡吵到他睡覺,怎么不說他吵到我呢,吵到我通電話,吵到我做作業(yè)。
朵兒像個小孩,對正跌跌撞撞進來的4歲查理心煩意亂,由此她腦海里突然掠過剛才浴室的水流,自己的眼淚,悲催的午餐,吃到要吐了的蕃茄醬比薩意面,楊冰的冷臉,妮可模仿自己的口音,住媽住爸吵架的聲音……她扭頭又回望了一下身后已敞開的房門,心里憋悶。這里有什么好的?她感覺眼前無邊的茫然在升起,好像漫長的無助在這間屋子里彌漫,而屏幕里的他們卻看不見,他們哪看得見啊。
于是她對他們嘟噥道:這里有什么好的!我不想在這邊找工作,我要回上海!
爸媽臉上掠過古怪的表情,他們吱唔著,好像不知該說什么。
稍停了幾秒鐘,爸爸說,朵兒,要不你問下你米娜表姐,她在斯坦福大學(xué)已經(jīng)讀了好幾年了,會比較清楚像你這樣的讀什么專業(yè)好?
媽媽顯然覺得這主意不錯,也跟著說,你也可以問下方芳姑媽呀,她在外面待了這么多年,最知道了。
朵兒感覺這屋子里有些悶熱,她瞥見查理笑瞇瞇地伸手去拉床上的小豬抱枕,她從敞開的房門聽見住媽住爸又開吵了,她想到明天還要搬到樓下去住……她心里無限低沉,就轉(zhuǎn)開了選專業(yè)的話題,問媽媽:媽媽,我圣誕節(jié)能回來嗎?
海萍有些意外,說,再熬大半年就是暑假了,那時你已經(jīng)被大學(xué)錄取了,你暑假回來我們?nèi)ヂ糜巍?/p>
朵兒嘟噥,好幾個同學(xué)圣誕節(jié)都回去的。
海萍沒來得及想為啥懂事的女兒今天說著說著突然提圣誕節(jié)想回來。
她勸女兒,圣誕假時間太短了,來回機票要1萬塊錢呢,不劃算。
她心想,朵兒不是不知道圣誕假期才兩個星期,扣去路上來回四天,還不夠倒時差呢,這小孩以前可不這么撒嬌。
海萍沒答應(yīng),還有一點理由她沒說出來,那就是擔(dān)心女兒這么個中學(xué)生在路上倒騰不安全,自己心里不踏實。
所以,她沒答應(yīng)。
后來,在海萍的回想中,這是女兒去美國后第一次突兀地說要“回來”。
它與夢中出現(xiàn)的具體情境雖不太一樣,但“回來”,這字眼和情緒,是一樣的。
七
方園QQ連線在美國的妹妹方芳。可她不在家。
他就給方芳發(fā)了條微信:
“朵兒讀啥專業(yè)好,你再給點建議,還有,你讓米娜給朵兒吹吹風(fēng)。”
三年前因為朵兒留學(xué)的事,方園方芳兄妹倆曾有過分歧和不開心,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隔著萬水千山,這份彼此的不快漸漸轉(zhuǎn)化成各自心里的忐忑,之后,慢慢地淡去了。
當(dāng)然,如今方園偶爾也在心里對妹妹這樣說:怎么樣,方芳你現(xiàn)在看到了吧,在國內(nèi)像我家這樣的中等生,如果不早點對接海外高中,怎么可能去申請世界名校呢?所以啊,一家人同心協(xié)力吃點苦,是必須的,不付出什么都得不到,那些送小孩出去的人家都是會算的,算來算去還是決定“小別離”,讓小孩出去讀,那是沒辦法,也是辦法。
他相信妹妹方芳現(xiàn)在對這一點已有所明白。
所以最近這一年,他與妹妹時有聯(lián)絡(luò),比如咨詢申報學(xué)校和專業(yè)的事。
現(xiàn)在妹妹方芳呢,在這個問題上也很熱心。她的建議非常明確:最好讀商科和計算機,因為好找工作呀,如果想在北美留下來,就盡量別選那種虛飄飄的專業(yè),哪怕它聽起來有趣;也別選那種對語言交流、文化心理特別有要求的行業(yè)……所以,最穩(wěn)妥的是財會和計算機,技術(shù)活嘛,即使不善言語。
妹妹的這些觀點方園已心領(lǐng)神會。他今天聯(lián)系妹妹,最主要的還是想托她關(guān)照米娜向朵兒吹風(fēng),因為他知道自家小孩主意是蠻大的,這個年紀(jì)也比較逆反,哪會喜歡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東西啊,喜歡的是 “遠方和詩”,大人說多了反而會抵觸,相反,他們會更聽同齡人的話,小孩是看樣的。
方園知道外甥女米娜讀的就是商科。
方芳在去斯坦福大學(xué)的路上,看到了哥哥發(fā)過來的這條微信。
從灣區(qū)自己家開車前往女兒米娜入讀的這所學(xué)校,并不是太遠,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
方芳在馬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看了一眼手機,就看到了哥哥的托付。哥哥的焦慮在這一刻讓她生出比較強烈的感慨:是啊,都是為了將來能在這里工作。
方芳由此眼前掠過了自己這20年來與老公季平原、女兒米娜在這異鄉(xiāng)打拼融入的情景:讀書、找工作、安家、育兒,然后終于落下腳來……這一番艱辛,就像此刻這條自己正飛奔而過的馬路,切實,具象,每一米都掠不過去。
她眼前還掠過哥哥方園、嫂子海萍、侄女朵兒的臉。一代代人接踵上場,從彼岸到此岸,從此岸到彼岸,各懷無法言語的心思,仿佛循環(huán)不息。
此刻在這條陽光照耀的馬路上,方芳有些傷感,何況她今天心里本來就有煩事兒。
因為,此刻她要去大學(xué)勸阻女兒米娜回國。
現(xiàn)在可以看見校園外圍那些蔥郁的樹了,方芳又瞥了一眼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心里閃過哥哥方園微信里的字句,她想,這條微信不就是勸女兒的最好依據(jù)嗎?
她想,你看人家這么不容易都要來美國讀書,而你已經(jīng)在這里了還要回去,你說好不好笑?
方芳眼下的心煩意亂,是因為一周前女兒米娜的決定所致。
米娜告訴她,自己要去上海一所大學(xué)做5個月的交流生。
米娜說,有學(xué)分的,在巴黎、上海兩所大學(xué)之間,我選擇了上海。
這令方芳脫口而出,這哪能行,上海最近霧霾這么大!
于是,在隨后的這些天里,方芳的忠告像一波波浪潮向米娜襲來,這讓米娜懷疑媽媽是不是這些年其實一直生活在國內(nèi),要不然她從哪里搞來這么多個擔(dān)心的理由:怕空氣,怕牛奶,怕食物,怕穿馬路,怕……天哪,要知道,自己小時候就是寄養(yǎng)在上海外婆家的,從1歲到6歲,還讀了上海的幼兒園,那時候還是小baby不也過來了嗎,不是好好的嗎?
米娜可聽不進媽媽的理由,因為米娜也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她干脆不理會媽媽在電話里的大呼小叫了,她說,我要去,我是大學(xué)生了,你看看人家老外爸媽,誰像你管得這么多?!
方芳坐在學(xué)校的草坪旁,等女兒從圖書館過來。
秋天上午的陽光落在草地和樹木上,是明媚的一片光影。方芳略暗的臉容,不加修飾的發(fā)型,與她穿的藍黃色沖鋒衣,構(gòu)成一個忙慣了生計、不拘小節(jié)、已融入美國隨意著裝風(fēng)格的中年主婦形象。
方芳舉起手機,照了照自己的臉,心想,曉得早上出來的時候化一下妝,女兒會在意老媽來學(xué)校的形象,可惜出來急了,沒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