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津：故宮“修鐘匠”

米飛飛

他自稱“修鐘匠”，可經(jīng)他修復的東西隨便拎一件都價值上億。據(jù)權(quán)威人士介紹，像他這樣能獨立修復結(jié)構(gòu)非常復雜的古代鐘表的，如今在全世界僅有幾人。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后，這位“神秘”的文物修復師才一下為外界所知，被網(wǎng)友譽為“故宮男神”。

16歲走進故宮拜大師學藝

王津的祖父曾是故宮圖書館館長，曾祖父則為曾在故宮管理清軍的后勤。小時候，他常來找爺爺玩耍，對故宮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1977年，16歲的王津初中畢業(yè)，正準備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插隊，來自故宮博物院的一個通知改變了他的命運。這一年，爺爺王超去世，故宮方面“照顧”王津，讓他“接班”。進入故宮博物院文保科研部后，年齡最小卻又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的王津，被馬玉良一眼相中并收為徒弟。馬玉良的師傅徐文璘早年在清宮造辦處“做鐘處”工作，曾跟洋人切磋過手藝，是新中國故宮博物院第一代宮廷鐘表修復大師。

王津（右）和徒弟亓昊楠在辦公室內(nèi)

第一年，王津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打基礎(chǔ)、入門，不能摸文物，只能拿故宮里非文物類的鐘表拆裝練手。還有就是用來固定鐘表夾板和柱子的銷子，有點像現(xiàn)在木制的益智玩具，沒有螺絲，全部用卡扣和銷子固定組裝。銷子是銅的，要用銼不停地磨，最終磨成符合需要的各種形式的銷子，主要就是練習十個手指的靈巧度，還有對使用銼的感覺，比如說用多大的力道、多長時間能銼到什么程度，都得慢慢去摸索，一點點去記錄總結(jié)。

第二年，師傅干大活時，王津就跟著打打下手，協(xié)助拆拆零件，為零件除銹、打磨。這既是熟練技術(shù)的過程，也是磨煉性情、增強定力的途徑。第三年才能接觸簡單的修復工作。1982年，廣東的五羊博物館有一座鐘需要修復，他們向故宮的專家求助。馬玉良將手一揮，說：“讓我徒弟王津去吧，他的手藝我信得過?！蓖踅蚴軐櫲趔@，但心里還是有幾分忐忑。倒霉的是，他碰上了“最麻煩的軟毛病”——所有工序都完成了，但裝上鐘就是不走。這就得拆了重新檢查，有時候一個小毛病能琢磨上幾天。那是王津第一次不在師父的眼皮底下單獨工作，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把活干完。

回到故宮后，王津慢慢開始修復“大物件兒”。 2010年，王津參與修復了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在1829年制造的“老人變戲法鐘”。雖然鐘體不大，但由1000多個零件組裝成了7套系統(tǒng)、5套機械聯(lián)動，底盤的齒輪多得就像一個“迷宮”，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一丁點兒偏差，整體就“活”不起來。

王津拆開一看，這座鐘至少上百年沒被動過了，應(yīng)該是上一次的修復師沒有徹底解決問題，零件被散亂地放在里面，機芯壞了，鏈條斷了，桿子折了，氣囊也被蟲子咬爛了。他和同事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把零件拆下來，然后除銹、清洗、組裝，最后才調(diào)試出了精彩的效果：戲法老人手中的豆子、小球會變色，鐘頂?shù)男▲B不斷張嘴、轉(zhuǎn)身、擺動翅膀，身下的圓球隨之轉(zhuǎn)動，三個圓盤也不斷地變色轉(zhuǎn)動……看著這座古董鐘恢復了曾經(jīng)的活力，王津覺得幸福極了。

堪稱“國寶”，能干這活的全世界僅有幾人

據(jù)王津介紹，最早把西洋鐘表帶進紫禁城的，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1601年，他輾轉(zhuǎn)托人將40多件貢品送給明朝萬歷皇帝，其中就包括一大一小兩面洋鐘。那會兒，宮中的報時是通過“漏刻”和“更鼓”來實現(xiàn)的。突然冒出的一大一小新鮮玩意，令萬歷皇帝十分好奇，他立刻宣召利瑪竇進宮，并欽定4名太監(jiān)，跟利瑪竇學習鐘表技術(shù)、對洋鐘進行調(diào)試。他們成了宮廷里最早的鐘表維修工。后來，皇帝專為那面大鐘修了座鐘樓，另一面鍍金的小自鳴鐘，他則留在身邊隨時把玩。

1648年，葡萄牙傳教士安文思抵京，他被征召為清宮御用作坊——造辦處的鐘表匠師。到1811年，總共有15位傳教士，像接力棒一樣在造辦處傳授鐘表技藝。從順治年間對西洋鐘表的簡單修理和粗糙仿制，到乾隆年間成立造辦處“做鐘處”，制造鐘的技術(shù)達到鼎盛，甚至還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計時習慣自主研制出“更鐘”……

故宮東部奉先殿內(nèi)開辟的鐘表館，陳列著200多件頗具代表性的清宮遺存。每當領(lǐng)著國外同行參觀，宮廷歷史部研究館員——王津的好友郭福祥，無一例外領(lǐng)受著他們對藏品的驚嘆，以及對他有緣接觸、研究這些古鐘的羨慕。

故宮的古代鐘表，可遠不止這200多件?！梆^藏總數(shù)達1500多件，雖然在數(shù)量上不是世界博物館此類收藏之最，但極盡華美，很多是全球獨一無二的孤品，不僅代表了當時世界鐘表制造的最高水準，而且更反映出中西兩大文化相互碰撞和融合的歷程，”王津說，“故宮庫房待修鐘表大多年久失修，破損嚴重。修復它們，就不像觀賞時的心情那樣輕松愉悅了。沒有資料，沒有零件，只能自己琢磨?！?/p>

王津工作臺的抽屜永遠是拉開的，這樣即使手里的鐘表零件掉了，也是掉進抽屜里。他的桌子前方還圍著一塊白色的木板，防止零件飛出去;桌上放著一只已經(jīng)用了幾十年的裝滿煤油的老式黃色搪瓷面盆。他經(jīng)常要用煤油清洗機芯，又擔心橡膠會和煤油發(fā)生反應(yīng)，所以從不帶手套。也正因此，他的手常年都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修好的鐘表還需進行不定期維護和保養(yǎng)，但一些突發(fā)事件也是猝不及防的。2013年5月，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把王津叫了過去。原來，一名游客擊碎了故宮翊坤宮正殿的玻璃，臨窗陳設(shè)的清代銅鍍金轉(zhuǎn)花水法人打鐘也被誤傷，以致水法柱及原配玻璃罩破碎，鐘錘與一朵轉(zhuǎn)花脫落，金屬部件變形，本體與底座分離，一共涉及五大部分的修復。這項緊急任務(wù)自然落到了王津身上。

故宮鐘表的修復有條原則：“修舊如舊，最小干預。”所以，接到任務(wù)后，王津立刻著手研究鐘表的基本結(jié)構(gòu)，然后向單霽翔提出了一個要求：“給我45天?！钡玫皆试S后，他就悶頭干活，直到完工。

“由于宮廷鐘表大都是孤品，沒有配件可換，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文物信息，所以盡量不換新配件。而且根據(jù)規(guī)定，我們在修前、修中、修后都要有照片存檔和書面記錄。”

它們是稀世珍寶，而身懷絕技的王津又何嘗不是“國寶”？“像王津這樣能獨立修復如此復雜古代鐘表的，如今全世界都沒有幾個，”郭福祥說，“大英博物館只有一個，很多國家一個都沒有?！?/p>

幾年前，王津去大英博物館交流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故宮收藏的那些極盡繁復精巧的座鐘，在它的原產(chǎn)國卻并不多見。大英博物館里的大型座鐘，很多都是清洗之后就按照原樣歸位，不會再恢復它們的走時或者表演功能。這讓王津意識到故宮修復這些宮廷鐘表的稀有性。

意外走紅，被譽為“故宮男神”

今年55歲的王津，一晃在這里待了39年。他說，故宮藏有的1500多件鐘表，至少還有三分之一亟待修復。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變得愈加破舊，修復的緊迫性也就更強了。王津無法提前規(guī)劃每一年的工作量，只能在內(nèi)心節(jié)奏的敦促下，快點，更快點。“一年下來普通的鐘能修十來個，大型的鐘能修五六個，有時候碰到特別難的也就能修一兩個”。

這么多古董鐘，一個人窮其一生時光也是絕對不可能修完的。這門手藝需要師徒間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延續(xù)歷史的血脈。鐘表修復工作，正在與時間賽跑。令王津欣慰的是，他收了亓昊南做徒弟，而且兒子也干了修表這個行當。

亓昊南性格外向，大學畢業(yè)初來故宮工作時喜歡熱鬧。王津跟他說：“當我的徒弟，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是心靜，沒有安靜、平和的心，你干不了這個;第二是心凈，要甘于寂寞，抵住誘惑，別長一點兒本事，就琢磨轉(zhuǎn)行掙大錢?！?/p>

亓昊南剛?cè)胄袝r，王津只讓他銼個銷子或修整小零件并反復練習。最初，亓昊南每天會問許多問題，王津說得最多的是：“你仔細看就知道了?！甭?，亓昊南才明白學修復鐘表需要的是看，專注地看，看得多了就能找到感覺了。跟著師傅幾年下來，亓昊南慢慢習慣了這種節(jié)奏。

王津?qū)Ｗ⒌氖轮皇晴姳恚腥苏f他的生活就像動畫電影《瘋狂動物城》里的樹懶，慢慢悠悠不著急，銼個螺絲都得一點一點來。一次，亓昊南迷惑不解地問師傅：“既然故宮有那么多鐘表等著修復，為什么不加快進度呢？”王津說：“古代鐘表的修復不能搞‘大躍進，要慢慢修、仔細修，邊修邊研究，否則出不了好活，只能出糙活。不能趕，但也不能停，這是全世界博物館文物修復的原則?！?/p>

2015年，央視在故宮拍攝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片中展示了師徒配合修復一座破損嚴重的銅鍍金鄉(xiāng)村音樂水法鐘，為當年乾隆皇帝收藏。王津最初從庫里拿來時相當破舊，打開機芯看到里面的零件幾乎都是拆散的狀態(tài)，他說，“估計過去的人修過，沒修完又擱里面了，機芯零件拆完也沒有復位，幾乎是全放在里面把蓋兒一蓋，等于沒修完就擱里了，至于為什么不得而知?！?/p>

重新核實找回位置后，王津發(fā)現(xiàn)零件也有些缺失和損壞，塔盆上的齒輪一個齒都沒有了，廢渣還在鐘表里。這些鐘表的表演功能大于走時功能，這是故宮鐘表的獨特之處，表演部分不同，就意味著每座鐘的機械結(jié)構(gòu)也不同。故宮的鐘之所以不好修，主要是因為同款的鐘極少?！褒X輪的咬合，就是幾毫米的事兒，差一點都動不了?！睘樽灾埔粋€齒輪，王津需要用小細銼慢慢在齒上“找”，以求精確?！耙粋€零件花幾天、一周做，都很正常?！?終于在修復工作開始8個月后的一天，老鐘被修好了。

“要細致，要手巧，要耐得住寂寞?！蓖踅虿粌H這樣教徒弟，也經(jīng)常這樣勸誡兒子。兒子王光蘇今年26歲，同王津一樣，他從小也是常出入故宮，?？锤赣H修表，就漸漸愛上這個行當，大學畢業(yè)后便應(yīng)聘到頤和園文物修復部做了一名鐘表修復師。

子承父業(yè)讓父子倆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王光蘇修表的時候遇到難題，就火速用微信向父親求救。王津則立刻畫出草圖，拍照發(fā)過去，還簡單附上幾條語音說明。晚上回家后，父子倆最大的樂趣就是在一起探討各自解決的技術(shù)難題。他們常常為了誰修的鐘表難度高、價值大而爭得面紅耳赤，之后卻又相視一笑。王津知道兒子對于這份手藝不僅有興趣，還有感情，就說：“那就好好干，這可不僅僅是一份能拿工資、能填飽肚子的工作……”

2016年春天，《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后，王津獨特的匠人精神和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打動了很多觀眾，他突然就成了“網(wǎng)紅”， 被譽為“故宮男神”。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兩個90后認出了他，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王師傅，我們在紀錄片里看到過您，特別崇拜您。我們也是學機械制造的，能到您哪里應(yīng)聘嗎？你們的收入高嗎？”

碰到這樣的年輕粉絲，王津總是哭笑不得，他只好耐心回答：“我一個月就六七千元。你們要是想做這行還不如去鐘表奢侈品店做售后呢，工資起碼能翻幾番?！彪m然，換個工作會更輕松，收入會更高，但對王津而言，什么都比不上修好一座鐘的成就感大。

有一次，王津因為接待一個來故宮訪問的英國鐘表界的參觀團，就把他們帶到了鐘表館。剛講解完畢，他就被一對母女攔住了。那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一見到王津就高興地喊道：“王津伯伯，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為什么您在片子里說看到這些修好的鐘表很心疼呢？”王津笑了，因為很多人問過他這句話，那個鏡頭戳中了大部分人的淚點。于是，他對小姑娘說：“你看我們辛辛苦苦修好的鐘表都是很干凈的，還很漂亮。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展柜密封性都不太好，容易落灰塵，所以我很心疼呀。不過，等你長大了，再來故宮的時候，我們鐘表館肯定會做得更好，環(huán)境也會變得更好?！?/p>

其實，不僅如此，王津之所以心疼還因為修好的鐘只能安靜地陳列在那里，真正精彩的演繹過程并沒有展示出來。所以，他還有一個愿望，就是今后每修好一座鐘就拍一段視頻，在展示柜旁貼上一個二維碼，讓游客用手機一掃碼，就能看到這些獨一無二的鐘表在表演、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