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漢
李方膺《瀟湘風竹圖》散議
□ 王 漢
寫李方膺《瀟湘風竹圖》,肇始于其畫中題畫詩“畫史從來不畫風”與事實的矛盾。畫史真的從來不畫風嗎?我們又如何看待李方膺的陳述?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歷史“錯誤”此時卻來得正好。
李方膺,字虬仲,號晴江,別署有木田、木子、抑園等,清代乾隆時南通州人。后人列其為“揚州八怪”之一?!稙t湘風竹圖》乃一時之名畫,文人們不僅欣賞其畫,亦賞其詩文。清代馮金伯著《國朝畫識》記載道:
李晴江,善畫,潑墨如飛,且信手留題,不假思索?!嗌扑芍?,嘗自題畫竹云: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晴江宰合肥,在予前紳士家藏其墨跡最多,初不甚重,今亦漸知寶貴矣。
—廖景文書畫紀略①
清代法式善亦轉載此畫中詩文,且又加入另一幅風竹的題畫詩②。
李方膺《瀟湘風竹圖》(圖1)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立軸,紙質,未設色,高168厘米,寬67.7厘米。題款:“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乾隆十六年寫于合肥五柳軒,李方膺?!卑串嬛蓄}字,此圖作于乾隆十六年(1751)合肥五柳軒,這一年李方膺正好被罷官于合肥,因此研究者多以為此圖寫罷官后憤懣之情。
近年來,李方膺研究者不少,然而很少有研究者深入探討《瀟湘風竹圖》及其詩文。檢閱相關文獻,“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一句③,李方膺并未呈現(xiàn)給觀者以歷史事實,而是以一種文學修辭的方式呈現(xiàn)給觀者自己內心的想法。李方膺的風竹圖式背后有其悠久的歷史淵源,且他在前人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以老辣的筆法創(chuàng)造出極具動感的畫面,以表達強烈的感情—這正是李氏畫風竹打動人心的地方。
1.畫史曾經(jīng)畫風竹
作為藝術史研究者,面對“畫史從來不畫風”一句,第一反映是其敘述是否符合歷史的真實。
“畫史”一詞大約有兩種解釋:一可解釋為繪畫之歷史,二可解釋為畫師。然而不管“畫史”什么意思,“畫史從來不畫風”可解釋為:“以前的畫家沒有畫過風?!痹凇稙t湘風竹圖》的語境下,當然是指畫風竹而言。然而通過查閱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以前的畫史的確是畫過風竹的,且證據(jù)頗多,現(xiàn)取其中數(shù)條臚列如下:
(1) 宋朝《宣和畫譜》黃筌條下記其畫作有:“水墨湖灘風竹圖三?!雹?/p>
(2) 徐渭《徐文長文集》中有一首詩《附畫風竹于濬送子甘題此》:“送君不可俗,為君寫風竹。君聽竹梢聲,是風還是哭?若個能描風竹哭,古云畫虎難畫骨?!雹?/p>
(3) 明朝王偁《虛舟集》卷五有詩《為馮參議貴題畫風竹》⑥。
(4) 在世所流傳的畫譜中均有風竹圖,如李衎的《竹譜詳錄》,《芥子園畫傳》⑦等。
因此,李方膺詩中所述并非歷史真實。
2.風竹圖之淵源
就目前筆者所找到的資料而言,李方膺風竹圖之淵源最早可追溯到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宋代崔白之《雙喜圖》(圖2)。在此圖的右上部枯樹中有二三枝竹,似有風從畫面左側吹來,其中最長的一枝竹大體呈F形。
元代畫竹名家李衎著有《竹譜詳錄》,其中數(shù)次提到風竹,并按有無竹葉分為枯枝和帶葉,按風之大小分為微風和疾風,按畫法分為雙鉤和墨筆(圖3)。李衎的風竹在主干及其出枝安排上與崔白大體近似,整體保持“F”形,但是在下方主枝上增添了一兩枝向左上方運動。
明代高松所著畫譜,其中風竹圖式基本照搬李衎,較少變化(圖4)。
看完兩本畫譜后,我們再來看李方膺的《瀟湘風竹圖》,其最前一兩枝竹(墨色最重)也構成“F”形,只不過其枝頭向右伸展得更長。除了整體形狀的相似外,在主枝左側,比較明顯地向左出枝再向右運動的枝頭,在崔白與李衎的畫竹中都有,它們在畫面中起到輔助主枝產(chǎn)生向右的運動感。有所不同的是,李方膺風竹中構成“F”的下一橫,另開一枝,先與主枝大略平行向上,后猛地折向右方。
由上分析可見,李方膺的風竹圖像是有傳承的,并非無緣無故橫空出世之筆。我們甚至有理由去想象李氏曾經(jīng)臨摹過一些風竹圖或風竹譜。
總之,“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一句沒有反映歷史事實,甚至有一點作者自我吹噓之意。
圖1 [清]李方膺 瀟湘風竹圖 168×67.7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
李方膺為何會寫出如此不稽的詩句?這與其性格有關。與他同時代的書畫家、畫學史論家馮金伯曾這樣評價李方膺:“且信手留題,不假思索?!边@句話從好的一方面去理解,即指李氏才思敏捷,作詩速度快,然而通過對其題畫詩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這句評語也可以作另一種理解:李氏作詩有時完全不顧事實,信口開河。推而言之,李方膺的一個性格特點是做事反應快但卻顯得不穩(wěn)重,欠思考。當我們再回顧李氏生平時,這個特點顯露無遺。
李方膺生前好友袁枚所著《李晴江墓志銘》載:
[雍正]八年,知樂安。邑大水,晴江不上請,遽發(fā)倉為粥。太守劾報,田公壯而釋之。⑧
從當?shù)匕傩战嵌瓤?,此事的確做得好,反映出李方膺較強的應變能力,遇緊急之事反應迅速、果敢,有擔當?!疤锕珘讯屩?,后又宰莒州。清制“州”雖與“縣”同屬府管,但最高長官在行政級別上比縣高一級,為正六品,這應該是對他“壯”舉的褒獎。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其父親影響的因素,《李晴江墓志銘》中說李方膺之任樂安,乃受皇帝之恩典,“交河東總督田文鏡以知縣用”,說明其做官還是有上層背景的,而壯之者田文鏡則有可能是李方膺為官的重要支持者。
對李方膺來說,樂安大水之事雖有劫卻無難,但這件事卻將其性格弱點隱藏,特別是在失去護佑后,這些弱點給他帶來災難。雍正十年,李方膺“調蘭山。當是時,總督王士俊喜言開墾,每一邑中,丈量弓尺,承符手力之屬麻集,晴江不為動。太守馳檄促之,晴江遂力陳開墾之弊,虛報無糧,加派病民,不敢腈附粉飾,貽地方憂。王怒,劾以他事,獄系之……”⑨
從袁氏記載來看,李氏所為全為百姓著眼,但也大略反映出李氏行事之隨意?;蛟S此事李氏尚處道德之高地,后世研究者難以置詞于其中?!独钋缃怪俱憽分械牧硪皇聞t完全暴露出其隨自己之性、不假思索之弱點:“性好畫……而尤長于梅?!瓩嘀輹r,入城未見客,問:歐公手植梅何在?曰:在醉翁亭。遽往,鋪氍毹再拜花下?!雹膺@個故事固然能反映名士之逸風,然而作為一個地方官、政府管理者,卻顯得有些隨心所欲,不顧人感受。
事實上袁枚對其性格弱點也心知腹明,他在墓志銘中說:
圖2 [宋]崔白 雙喜圖 193.7×103cm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晴江言曰:“兩漢吏治,太守成之;后世吏治,太守壞之,州縣上計,兩司廉其成,督撫達于朝足矣,安用朝廷二千石米多此一官以惎間之邪?”晴江仕三十年,卒以不能事太守得罪,初劾擅動官谷,再劾違例請糶,再劾阻撓開墾,終劾以贓,皆太守有意督過之,故發(fā)言偏宕。
袁氏明確指出李方膺言論過偏,與上司處不好關系。袁枚還在《隨園詩話》中這樣說:“李方膺明府,善畫梅,性傲岸。”最值得人細細琢磨的是袁枚所記載的另一則關于李方膺的神異故事:
藹藹幽人
通州李臬司,諱玉鋐,丙戌進士,少時好煉筆錄,忽一日,筆于空中書曰:“敬我,我助汝功名?!崩钤侔?,祀以牲牢,嗣后文社之事,題下,則聽筆之所為。尤能作擘窠大字,求者輒與。李敬奉甚至,家事外事,咨之而行,靡不如意。社中能文者每讀李作,嘆其筆意大類錢吉士。錢吉士者,前朝翰林錢濬也。李私問筆神,答曰:“是也?!弊院罄镏腥藖矸鲐勒?,多以“錢先生”呼之。筆神遇題跋落款,不書姓名,但書“藹藹幽人”四字。李舉孝廉,成進士,筆神之力居多。后官臬司,神助之決獄,郡中以為神。李公乞歸,神與俱。李他出,其子弟事神不敬,神怒,投書作別而去。
余與李公之子方膺同官交好,絕不向余道只字。方膺卒后,臬司同年熊滌齋太史為余言之,并云方膺深諱其事,蓋忤神者,即方膺也。
記載似在試圖解釋為什么李方膺父玉鋐官運亨通,而李方膺則坎坷不順。文中歸結其原因是父親敬筆神而有神助,李方膺不敬筆神便失去護佑,最終責任還是落在李方膺身上,且又回到“性傲岸”這三個字上。袁枚所記述的這個故事,以荒誕不稽的形式婉轉地表達出對李方膺的批評。
通過前述可知,《瀟湘風竹圖》其實就是作者主觀情緒的抒發(fā),其中李氏的性格特點成為其繪畫作品成功的要素。
“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開首兩句完全從“我”著眼,突出強調“我”之地位與高度。此中的“我”是一個開拓創(chuàng)新的、不與人同的“我”,是一個被夸大的“我”,是一個文學修辭化了的“我”。接下來兩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回到現(xiàn)實、回到畫面,說明此時畫竹的“我”已看空為官這種事,此念已灰,還是在表達“我”之情緒、“我”之感受。
事實上,在此情境下,似乎尊重史實的描述倒顯得不合時宜。此時需要的恰是一種狂氣,一種睥睨一切的氣概。
再看李方膺的風竹畫面,其中最可說的是竹葉,完全脫離畫譜中所要求的格套,似竹葉又非竹葉,與書法中的橫劃相近,這又完全合乎文人畫的相關理念。樹葉的畫法與其詩之境完全吻合,體現(xiàn)了狂風中竹葉的顫動感,表達了作者內心的狂躁難耐,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從文學藝術這個角度看,袁枚應該更能理解李方膺:
銘曰:揚則宜,抑不可。為古劍,為碩果。寧玉雪而孑孑,毋脂韋而瑣瑣。其在君家北海之右、崆峒之左乎?已而,已而,知子者我乎!
袁枚希望李方膺揚其所長,而非隨于俗事,這與其倡導的“性靈說”有關。有人這樣總結“性靈說”:
“性靈說”是清代中葉袁枚提出的頗有影響的詩學主張。其要義有二:一是主“情”即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思想感情,也就是真實的思想感情。袁枚說:“詩者,人之性情也?!庇终f“性”是情之體,而“情”為性之用,性寓于情,由情可以見性,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要表現(xiàn)這種來自于人的思想感情。二是崇尚個性,袁枚說:“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佷用之病多……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眻D其《續(xù)詩品》專門辟有“著我”之章,在袁枚看來,所謂的“我”“個性”無非就是作者自己本人所具有的一種獨特的精神風貌,獨特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方式。
從上面的論述對比李方膺的詩畫,我們應該能夠總結出,李氏之創(chuàng)作正合乎袁枚之旨要,怪不得兩人成為好朋友。而李方膺死前則以生平行狀托付袁枚,冀袁氏以文傳李氏之名,這更能說明李方膺與袁枚關系之不一般。
圖3 [元]李衎《竹譜詳錄》中雙鉤微風竹,知不足齋叢書本
圖4 [明]高松《高松畫譜》中風竹,王暢安摹本
研究繪畫史常常遇到有關“真實”的困惑,歷史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常常混雜融合在一起,讓人無法辨識清楚。在藝術評論中,評論家在無法分清兩種真實的情況,很難判斷作品的高低。在李方膺的這幅風竹圖中,我們似乎不能用藝術史的真實標準去判斷李方膺的詩與畫。李氏恰恰用一種歷史學家看來“說謊”和“浮夸”的手法來烘托自己的激烈情緒,從而塑造了一個藝術的真實—一個藝術家性情的真實流露。
筆者以為,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的李氏,借用袁枚的話“揚則宜,抑不可”完全正確,然而作為行政管理者則另當別論,不能率性而為,必須要有所揚抑。因此,盡管有史料證明李方膺為官清廉,但卻不能因此而將其定為優(yōu)秀官員。袁枚自己清楚地認真到這一點:“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佷用之病多”,而他的朋友李方膺卻恰恰未能做好這一點。
最后要說的是,《瀟湘風竹圖》是一幅有所創(chuàng)新的繪畫,其用筆給人搖晃不定之感,營造出動人心魄的風勢,再配上率性張揚的詩句,表達出作者激烈的感情,這是其在畫竹史上的獨到之處。
(作者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陳春曉
注釋:
①[清]馮金伯《國朝畫識》卷十一,第1081冊,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1頁。
②[清]法式善《梧門詩話》卷二,第1705冊,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頁。
③這首詩是否為李方膺原創(chuàng)這個問題的提出源于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十二中的一則記載:“明徐青藤畫冊……第十一幀蘭花,雨中蘭徐渭寫。昔人多畫晴蘭,然風花雨葉益見生動。白玉蟬云: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傻闷淙烈印4藙t不知為風為雨,粗莽求筆,或者庶幾。天池山人識。按此記載,則李氏題畫詩的前兩句則來自徐渭提到的白玉蟬(大概是蟾之誤)。然而考慮到徐渭在后世的大名,贗品眾多,或許有人利用李方膺之詩文造假也未可知;再則,作者略翻《道藏》中白玉蟾之文,沒有這樣的詩句。所以作者以為暫且忽略這條記載,這兩句詩是李氏之作,而非借用前人。
④[宋]佚名《宣和畫譜》卷十六,博古閣影印津逮秘書本。
⑤[明]徐渭《徐文長文集》卷五,第1354冊,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26頁。
⑥[明]王偁《虛舟集》卷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本。
⑦在清初出版的初刻本《芥子園畫傳》中有《竹譜》,此譜中有“逆風取勢”一圖,其動勢向左(即風向左吹)。
⑧[清]袁枚《李晴江墓志銘》,《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259頁。